《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6期|陈刚:桥庄古歌
1
乡文化站站长李世奇,站在大龙坪的高坡望过去,桥庄像斜披在金字塔似的仙人崖上的一匹布,舒展在群山坳里。上面零散的农家村舍,蘑菇样错落有致,散落在庄稼地和树林边。听得见鸡鸣狗吠,看得见人影晃动。喊句话扔过去,桥庄那边喂一声回过来,只一眨眼的工夫,比小鸟飞得快。喊话张张嘴,走路跑断腿。人要走过去,得绕上大半天。先下河谷,过河爬上三望坡,还要顺着山脊绕上九十九道弯,都是胳膊肘一样的急拐,才到桥庄的寨口。
十几年前,李世奇跟着爷爷李传钱在做窑货贩子。桥庄土窑烧的盐罐子结实。每次进货回来,他就捶着大腿抱怨,说走一趟桥庄如取经,抵得上从大唐到西天,比沙和尚还苦。
李传钱开导他说,那也比做桥庄郎强啊。
李世奇问,为啥?
李传钱说,穷得慌哩,都说有女不嫁桥庄郎。十个汉子有八个在耍光棍嘛。
李世奇的喉结紧了一下,红着脸愣在那里,仿佛知错般低下了头。
跑的次数多了,李世奇才知道,桥庄就是一片孤野的山坡,海拔落差大。临河的植物被春风染成了浅绿,半山腰还是一派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象,而崖顶的积雪还没完全消融,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亮。崖顶与河谷的气候要相差将近一个月,常常是河边的苞谷已经黄了壳,半山腰的苞谷在灌浆,崖顶的苞谷才吐穗。如果桥庄的人要轮流吃尝新饭,从河底吃到山顶,得吃一个月,顿顿都是新粮。但旧粮好像老是等不到新粮,更多的是青黄不接的饥荒日子。
李世奇第一次贩窑货,看到桥庄遍山的土地,还感慨,这地真阔,鸟儿都飞不过。他哪里知道桥庄地广人稀,却年年挨饥。
桥庄人哭丧着脸,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苦笑着说:地多不打粮,泥稀难糊墙。土层太薄啊,旱不得,涝不得。年年有人撂荒。
上个月,乡党委书记给文化站下了任务,要李世奇收集、整理桥庄的典故和传说,民间歌谣也算。乡里要把桥庄打造成世外桃源,让那些日夜被乡愁折磨的城里人,来到青山绿水间,听一听古歌,看一看乡戏,喝一喝土酒。省城的专家给乡党委书记建议:打造乡村游、农家乐,要有故事才有灵魂。乡党委书记要李世奇给桥庄村把“魂”找回来,首要任务是先把地名的起源弄清楚。
这让李世奇犯了难。
他的爷爷李传钱曾经说过,按族谱推算,桥庄是才沿袭了几个甲子的地名,时间不算长。但具体到哪年哪月,他也说不清。而且地名的由来,县志里也查不到。民间流传的版本很多,各种稀奇古怪都有,最可信的是一首部族迁徙的古歌。
记载古歌的那本书,在一个被额头上的皱纹压得睁不开眼的驼背老头手里,他是张姓的族长。李世奇说了三天三夜的好话,最后用二十斤苞谷酒,换到了那本线装的《桥庄古歌》。
李世奇坐在那个叫古坟岭的浅丘上,翻开了发黄的书页,感觉每个字都在阳光下恍惚,仿佛把他带入了迷离的梦境。他看到一群人从书中走了出来……
2
雍正年间,容美土司以及属下五峰、水浕、石梁等土司,违背朝廷的禁令,纷纷越境抢夺邻近的荒野开疆拓土,到处蜂拥而起,出现了许多垦荒者的身影。曾经的荒山野岭,渐渐有了人烟阜盛的景象。
那一年,有一群土家汉子沿着清江溯泗洋河而行,他们嘴上唱着古歌:
人多地窄坐不住,
人多地窄装不了。
出门赶路要趁早,
连忙去把地盘找。
沿溪顺河牵着走,
两边山上留人手。
高山大岭好耕田,
丛林深处好消闲。
拖尾的长调如雀群在丛林间展翅齐飞,枝叶震颤,久久不止。
沿河两岸,群峰连绵,巨树如阵,植物的暗香静静地浮动在空气里。他们边走边唱,似已辨不得来处。突然间下了一场日头雨,时大时小。他们挤在仙人崖脚下的一处罅隙,歇脚躲雨。雨小时,斜斜的雨丝在阳光中闪着亮。雨大时,闪亮的雨滴又在阳光里形成珠帘。只有泗洋河里清澈激越的浪花,沸汤浇雪一般,一路顺着水流消散。
雨停日出,一切恍若人间仙境。大家仰头望着水顺光滑的多页岩,层层叠叠,像一册书,随时准备发出哗啦啦的翻书声。山泉水从裂隙里钻出来,带着野花清香。还有展翅翱翔的苍鹰,随风翩跹的蝴蝶。他们被这景色吸引,携手渡河,爬上三望坡,一路唱歌壮胆。脚步越急,天地越发幽暗。一片浓密的树林,尽是老树,树上缠满了粗壮的藤蔓,树冠里传出鸟鸣。然后陡坡渐缓,出现一片坪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河。满坪都是野荞麦,在山岗上错落起伏,三角状的叶片流苏似的,连绵的绿,堆积如大军压境。
指挥赶路的,叫李正文,是有名的歌师傅。他像一只从瞌睡里慢慢醒来的猫头鹰,歪着脑袋,抬起双目,凝望和蔚蓝天空连接在一起的巍峨壮观的仙人崖,脸上的笑容逐渐拉开,张开胡须蓬乱的嘴巴,不禁对着河谷唱起了古歌:
坡高千丈界上岭,
泉延十里山涧青。
女人纺纱带做饭,
男人开荒有了盼。
商量安家在此地,
决定立业在这里。
李正文铜钹般响亮的歌声惊飞了林中云雀,也引来了一支张姓的族群。他们停下一路的喘息,驻足在二岔口,像一群走投无路的兔子,抱着双肩,竖起耳朵,聆听从风中飘过来的缥缈歌声。张氏族长叫张正义,他对着仙人崖久久眺望。他不擅长唱歌,但他咬着烟杆指挥族人们,将应和的歌声排成了雁阵:
隔山隔岭又隔岩,
叫声号子甩过来。
不为杜鹃不开口,
黄雀不来口不开,
唱得蜜蜂把花采。
张氏和李氏的族群在这里一起垦地围田,高亢明亮地吟唱着古歌:
筛子粗的树,
簸箕大的叶,
这么好的荫凉,
谁都想来歇。
冬去春来,月升日落,这个被时光折叠了无数年月的荒野,开始有了不断分岔的小径,和渐渐增多的茅舍。取个什么名字呢?寨子有了名字,才有历史。李家坪?张家埫?两大家族的族长商议了好多回,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响,常常盖过了树梢上喜鹊们的欢鸣。
那天傍晚,一个云游的道士,披着满身的霞光爬上三望坡。他像踩在一条折叠的彩色飘带上。稻场上争论寨名的男人们,抬头看看树梢上的喜鹊,又望望山路上正缓缓而来的道士。大家停止了争论。有人紧张得舔起了嘴唇,有人把左脚的重心悄悄移到了右脚,不停变换站姿,有人鬼鬼祟祟地挪到了后面。心想喜鹊叫得这么欢,不应该是什么坏消息。只有两家的族长,做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强作镇定,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假装不理不睬。
但远处鸟影似的黑点,正顺着山脊的弧线变得越来越大,已经走到了跟前。宽大的道袍由于被风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
大家在度过最初的慌乱后,如梦中初醒,觉得寨名的称呼还没辩出输赢,不能轻易认输,但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辩词说服对方。虚张声势的叽叽喳喳,只是让这场辩论显得更加莽撞、粗鲁、混乱,如同夏日里的阵阵蛙鸣。
听到动静,身着衲衣、手持拂尘的道士,渐渐停下脚步,满腹狐疑地拱手作揖,又亮出度牒:“众位善人,贫道借路游方,多有得罪,福生无量天尊。”这闻所未闻的话一出口,就把大家镇住了。突然出现的静谧,像沉闷的石碾子停止了转动,人们的脸如同刚被碾盘轧过的粮食,表情怪异,夸张到变形。
张正义是个霸道的人,用手给眼睛搭起了一座凉棚,眼珠子开始像算盘珠子在滑动。他在盘算怎么让这个见多识广的道士替自己说话,还得叫张家埫。
李正文是个温暾性子,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像在打盹。这下也吃惊地睁开雪亮的眼睛,心想若借助道士的力量,就能对付张正义。先到先得,还是叫李家坪才合乎道理。
张正义先发制人,用手不停地比画:“想请道长帮忙评个理,是我们张家提议要给这里取个名。你看我们把这里最好的田地砌成了一块埫,四四方方,平平整整,没有比这块埫田更排场、更体面的地方了。”
道士被问住了。他转动脖颈,默默把目光顺着族长的手指望向那一片埫田,没有接话。张正义见道士没有表态,进而大胆建议:“就叫张家埫,您看是不是很合适?”
道士转过头来,看到了李家人脸上的愤怒,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把拂尘抱在怀里,闭上眼,不言。他在等待看愤怒的人怎么发作。他相信过了惊蛰的蛤蟆会主动开口。
李正文的脸早已憋得通红,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想了半天,他搬出一句老祖宗的话:“老祖宗说过,叫先到先得。这个地方,是我们李家人先到的,应该叫李家坪才对。”
话音刚落,李家人就跟着骂骂咧咧地起哄。张家的人也放出狠话来,先提议的说了算。双方的争吵声差点又要擦出火星子。他们忘记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云游道士。
道士看上去秀气,稳重,如果换上长袍,会像个土司家的账房先生。道士扬了扬手中的拂尘,用平淡的口气,谈起了容美土司的历史,从容美宣抚司田世爵,谈到了他的八个儿子,田九霄、田九龙、田九璋、田九龄……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信手拈来,口气轻飘,好像土司们只是隔壁邻居家的佃农、长工。谁也没有料到,道士洞悉了土司家的这么多秘密。一席话下来,孤陋寡闻的人们大开眼界。土司的家史就像夜间轻淡的浮云,把道士的见识烘托成了一轮满月。对峙的紧张空气有了松动。
天正在暗下来,道士指着天幕上银盘似的月亮,缓慢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在安静地流淌。“你们看嘛,土司的月亮照在哪里,哪里就是土司的领地啊。如果你们背着光,就把光的道挡住了。土司的领地是不是都该姓田呢?如果这里随了李姓、张姓,我不晓得传出去了,土司会不会生气啊。”道士顺理成章地把问题摆出来,像狐狸悄悄露出了尾巴。
这个问题把大家逼到了死角。这句话确实蛮霸道,稻场上再次安静下来,好像是月光吸掉了所有的声音。难道谁敢用自己的姓氏来冒犯土司吗?只有土司才是河流两岸的王啊。两位大家长像准备在月光下弯腰偷瓜的贼,差点被主人逮住,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表情——都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但又找不到什么好办法。
他们想抢着用张氏、李氏冠名寨子的希望,像暴风里的烛火一样熄灭了。两大家族的人仰头看看月亮,又低头看看脚下的人影,然后望向道士,就像一群摸夜路的人看到了灯笼。
两家不得不改变立场。他们满脸愁苦,就连央求的语气,也显得茫然而谨慎,“要不还是请道长帮忙取个名吧?”
道士见稳住了阵脚,脸上挂出干净的笑容,说:“我们出家人的舌头从来不说假话。”又说,“人争闲气,草争露水,争来争去伤了和气。想一想你们的族谱,都是流芳百世的祝愿。不要让后人笑话。容我观一观风水,七天之后告诉你们吧。”
张正义把道士迎进了自家的吊脚楼。道士每天拿着罗盘在山上转悠。他像一只勤快的啄木鸟,手持法器,到处敲敲打打,节奏时快时慢,清脆的咚咚声在寨子里东奔西跑。他还在空场上焚香化纸,打躬作揖,嘴里还吟唱着开坛科仪的曲调:
日出扶桑映海红,
瑶坛肇启阐宗风。
全真演教谈玄妙,
大道分明在其中。
吟唱声在阳光里打着转,盘旋上升,又从高处洒落下来,流淌在寨子里。李正文的嘴巴也跟着调子在跑,不过没声音,歌声在他的心里头。
几个闲汉带着一脸的惊奇悄悄地跟着道士,交头接耳地制造出大量流言。道士在探宝;道士在寻找龙穴;道士偷吃了张家的两根黄瓜,还把藤蔓扯断了;道士在勘探寨子的边界,他要绘图献给土司;道士每次看张正义的幺女儿时,激动的神情,就像蜜蜂闻到了花香。流言跟着闲汉们的脚步,像溪流般汇聚到人们的耳朵里。道士诡异的行踪,让张正义和李正文深感不安,又六神无主。道士并不知道围绕着他的流言和猜测。但闲汉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像几只预谋偷食猫粮的老鼠,影响了道士的心情,他不想再管取名这件事了。道士把法器重新装进袋子里,准备离开寨子。有个善于察言观色的闲汉,感觉大势不好,飞快地跑回寨子里,一路卷起的尘埃像在沿途冒白烟。他急赤白脸,“啊啊”乱语,像个性急的哑巴。他用心急火燎的手势唤来了两个大家长。
张正义和李正文的到来,让闲汉们有了主心骨。道士被闲汉们围在中间,进退不得。道士不想把生气的样子展现出来,丢了一个修行者的颜面。他只好假装仰头看天上的飞鸟。
张正义说:“感谢道长阻止我们用自己的姓氏给这个寨子取名,才让我们没有背着光走路啊。为了证明我们忠诚土司的态度,才真心请求道长帮忙取个万世太平的名。”
李正文看道士没有说话,又补充说:“难道是我们的缘法还不够吗?”
张正义的幺女儿,叫张大芳,长得漂亮迷人,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像尝到蜂蜜一样甜,但是说话也像蜜蜂带刺,蜇得人疼。寨子里的男丁们经常为她争风吃醋,还跑到她们家下苦力,连茶水都不肯喝一口。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叉起腰杆,用对待一个长工的口气指责道:“脚长在你的腿上,舌头也含在你的嘴巴里,你现在想走的想法跟你吹嘘的恰恰相反。难道你只是想用舌头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后,就要两脚抹油地跑掉吗?说过大话的舌头会烂掉的,请不要让我们为你烂掉的舌头难过。还是继续唱你那些好听的经文吧。”
张正义像一匹受惊的骡马在挥舞前蹄,双手驱赶着他的幺女儿,“滚远点!你懂什么?”他警惕地看着幺女儿踩着鸭子步走远了,倒把自己的疑心病勾出来了,心里在想:从今天起,一定让道士住到李家去,再也不能容留他在自家的吊脚楼里借宿了。得赶紧让会唱经文的道士和李家的歌师傅去切磋嗓子,就算他们的声音像流水一样在寨子里流淌,也不能让道士勾走了幺姑娘的魂。
道士快速地晃动着脑袋,像是要把脑子里的想法给甩晕。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拿出罗盘,一脸愧色地说:“和光同尘,抱道行德,看来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三天后,我会给寨子取出好名字。”
李正文像得了宝一样露出笑脸,得意地说:“对嘛,这才是我们的缘法。”好像是他嘴里的“缘法”,变成了胀死麻雀的最后一粒高粱米。
张正义表示赞成,顺势把道士的歇处推给了相信缘法的歌师傅,拍着大腿说:“好!从今天起,道长就到你们家落脚,相信你们的缘法会取出最好听的寨名。大家都会满意。”
李正文没理由反对,只好捧着牙疼似的脸苦笑,呵呵。他是寨子里最吝啬的人,连尿都舍不得屙一泡到野地里,情愿难受地憋着一泡尿,走上老远的路,也要淋在自家菜地里。幸好只有三天!他撅起又老又瘦的尖屁股,把道士迎进了自家的吊脚楼。
张正义见歌师傅中了自己的圈套,比猎人看见狐狸掉落陷阱还要满意。他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他终于不用担心幺女儿被道士蜜蜂一样嗡嗡的念经声吸引住了。他现在把蜂巢搬进了歌师傅李正文的家。他极力掩饰住唯恐秘密被人洞穿的不安神情,掉头走了。
道士默默收拾好行装,飘然离开了张家。他轻巧的脚步,像密集的鼓点在敲打一个人的心脏。他没有听到背后一箭之遥的吊脚楼里,响起了一串嘤嘤的哭声。那是张大芳的哭声,像是蜂群突然失去了蜂王,蜂群在蜂巢里悲鸣。在她的哭声后面,是张正义愁闷的苦瓜脸。他心里有些慌乱,“老天爷呀,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让我的幺女儿迷上了一个道士。”
3
寨子里的人们等待道士取名的心情,就像十月怀胎的母亲在等待临盆,令人备受煎熬。
当第一天的第一缕阳光照临仙人崖的时候,道士已经爬上了山岗,像一株会移动的向日葵那样跟着太阳走。他仿佛怀了很重的心事,步履蹒跚地行走于弯曲如弓的田埂,沉浸在阴阳八卦的演变里。直到鸦鹊在薄暮中返巢,他还在孤独地沿着泗洋河行走,仿佛在寻找自己丢失的魂魄。好奇的闲汉们,听见法器的击打声有气无力,吟唱经文的调子也不连贯,像漏气的风箱在呼哧,又像在轻声呼唤那些荒腔走板的调子。这一回,闲汉们分析得很有分量,觉得道士的法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他在尽心尽力。
第三天的晚霞像绸缎在白花花的河面上翻滚,两只发情的野鸭在缎面上展翅追逐。野鸭呱呱呱的情话,有节奏地敲打道士的耳膜。他却拿着罗盘发呆,看上去,人都瘦了一圈。如果一个人盯住某个东西不动,说明他眼里看到的是别的东西,那个东西装在心里,谁也看不到。道士是个认真的人,只有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他的眼神才会痴迷。他正一门心思地琢磨给寨子取名,他伸出五根指头,荞麦岭、九里坪、樟树坳、横堂冲,想出来一个名字,他就扳回一根指头。他扳了四根指头,还剩下一根大拇指,无论如何都扳不下去了。他的大拇指就翘在那里,显出很固执的样子。他被这根大拇指折磨得心力交瘁。
对岸一个赶牛的老汉,看见道士翘起大拇指在那发呆,不知他打的什么哑谜,或是在作什么法。突然想讨个好口彩,就隔着河岸喊:“道长啊,你是在赞美我的牯牛长得很健壮吗?”
河谷空旷,声音尖利聒噪,把道士惊了一下,看清对岸的情形,以为老农是想牵牛过河,连忙说:“你的牛长得很健壮,可惜不是水牛啊。还是不要过来了。”
老农说:“要不是隔着河,我就过来陪你聊一聊。可惜缺了一座桥啊。”
道士说:“多谢善人的好意,你想得很周全。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河上缺一座桥。”
老农说:“要是河上有一座桥,这地方真是一块宝地啊。”
道士不说话了,他快速把大拇指收进了拳头。立马捉笔在画符用的黄表纸上涂抹,手中的炭黑像一只牵丝的大蜘蛛,在黄表纸上建起了一座房子式的桥,这是一座廊桥。
老农看道士不理他,以为说错了什么话。他可不敢得罪一个法力无边的道士啊。他像偷吃了辣椒的猴子,抓耳挠腮,满脸通红,说:“我说错了什么话吗?道长不要生气啊。”
道士说:“善人说得很好,我在设计一座桥呢。桥修通了,这个地方就叫桥庄!”
老农见道士没有生气,隔河作了一个揖,欣喜地赶着牛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走远了。
道士激动的声音有点大,惊飞了一群在薄暮中返巢的鸦鹊。
蹲在山岗上的几个闲汉,他们能够看见对岸牵牛的老农,也能听见道士的声音。他们从叮当的牛铃声里听到了“桥庄”两个字,知道这将是寨子的名字。他们站起身,脚步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山路。“桥庄”迅速成了一道被接力的口信,在寨子里四面传达。
道士回到寨子的时候,歌师傅李正文的稻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张家的、李家的,大家都在等身负重望的道士。李正文点燃了过年才舍得用的松油灯盏,油捻子释放出明亮的光芒,火焰在微风中左右摇晃,将投射在远处的人影变得忽大忽小,像一群人在跳古老的傩戏。
李正文把对襟搭在肩膀上,一排精瘦的肋骨暴露在外,几绺稀疏的山羊胡随风摆动。他的身旁站满了李氏的人,像他的左膀右臂。这让他的情绪得到极大调动,脸上的皱纹像秋天的菊花在绽放。他用胜利者的语气问:“看来缘法真的挡不住啊,你们说是不是?”不容族人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寨子姓什么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在我们李家屋场上产生的。”
张家的人毕竟在李家的稻场上,刚过来的时候,还像一群彬彬有礼的客人。现在听李正文这么自吹自擂地说话,仿佛吃了大亏,都一脸不满地望向张正义。
张正义精明的眼睛,闪着比松油灯还亮的光,咂着嘴说:“很好,桥庄真是一个吉利的名字。”又得意地扭头问李正文,“大兄弟,你说吉利在什么地方呢?”
李正文装了一肚子古歌,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哪里会知道吉利是个什么意思呢?他的脸上露出尴尬和羞怯来,孤苦无助地看着大家。
寨子里只有张正义家中有本泛黄的老历书,遇事都要请教他选黄道吉日。寨子里的红白喜丧,都在这本泛黄的历书指导下挑选日程。张正义每次打开历书,就像掀开了一只魔盒,里面装满了别人无法洞悉的神机妙算。
李正文脖子上的青筋在激烈地抖动,嘴唇都要被自己的舌头舔干了。没人注意他跟自己过招的表情。就算他掏空了肠胃,也挤不出半句话。他被张正义的转守为攻噎了好一阵,只好把问题又踢回去,憨厚地笑着问道:“那你说吉利在什么地方呢?”
张正义只皱了两下眉头,就拿定了主意,用手指着远处说:“还是听道长给我们解释吧,相信他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道士像个幻影立在暗处。
道士的突然来临,让现场安静下来。
道士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画符用的黄表纸,没人看清上面画了什么。
道士的声音洪亮,大家也许并没有听明白意思,但每句话都听清楚了。
道士谦恭地躬了躬腰,说:“桥,五行属木;庄,五行属金。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三才配置为天地人,桥庄的天格为金,地格为火,人格为水,总格为水,是泉舟顺展的大立功数。寨子里要修一座桥,桥修好了,功德才圆满,也才好用桥庄这个名。”
大家听得更加恍惚,满脸茫然。只恨才疏学浅,连皮毛都没摸着。李正文用佩服的目光看了道士很久,才捞起背襟擦了一把汗,说:“寨子里没人架过桥啊。”
道士拱手作揖,说:“我会帮助把桥架好了再走,这也是奉道行事。”
众人七嘴八舌,想象不出要修一座什么样的桥。
道士说:“见心见性,这很好。说明每个善人心中都有一座桥。”
张正义有些不满,认为寨子里的人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为了取一个寨名,大家还得修一座桥。他实在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蚕给自己结了茧,要变成蛹才能从茧里爬出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了加快架桥的工期,整个夏天,他们就在河岸的草木丛中架灶煮饭。空旷的河谷回荡起凿石锯木的各种声响。男人们被太阳晒出油光的脸,像镜子一样能映出草地上的鲜花、天上的云朵。整天指挥大家埋头苦干的道士,在寨子里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尊重,他还学会了不少本地方言和一些民歌,大家都几乎把他当成寨子里的人了。道士用木炭画了厚厚的一沓黄表纸,穿架斗拱,挑檐竖梁,图纸不仅勾勒出了桥的概貌,还把施工的步骤和顺序,也依次展现出来了。
寨子里的女人都在家操持家务,除了到工地上帮厨,没有谁有闲工夫看男人们架桥。只有张大芳背着一只背篼,经常装作打猪草,“顺便”来看看桥的进度。她每次对着道士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有一次,她还挽着裤腿在河边洗脚,她的小腿像一件刚刚出窑的精美瓷器,在河边闪闪发光。她的眼睛落进河面,正好能看到道士忙碌的倒影。想看又怕看,怕看又想看。她眼里的笑也像躲在清澈的河水里,在小心翼翼地闪着羞怯的波光。张正义停下手里的活儿,蛮不讲理地撵她走,“滚回去,这里不是女娃子待的地方。”她带着错愕和委屈的表情转身离开,差点与道士撞个满怀。她的眼里噙含泪水,莽撞地从他身边拂袖而去。道士吓了一跳,察觉到有些不对,茫然不知所措。他连忙转过脸去,掩饰突如其来的难堪。
三个月后,一座廊桥在斧凿声中渐露雏形。桥面横跨泗洋河两岸,桥宽六尺,木柱瓦盖,两边檐角伸向河里,挑出明廊,廊柱间连成了长条形的板凳,过路的行人可以在上面歇脚、避雨。以前过河,要寻浅滩,兜绕路程不说,若遇上涨水季节,只能怯怯而退。现在过河,来去如飞,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道士用朱砂在廊桥的匾额上写了斗大两个字:桥庄。寨子里的人都夸字写得真好看,行云流水的笔画说不来,沉静闲适的灵气也说不来,只说颜色蛮红。快要完工的廊桥,在晨曦中光彩照人,雄伟的身姿倒映在河水的底部,对着蓝天白云虎视眈眈。连寨子里的狗,也惊惧地围着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边转边吠。
走近桥身细看,一些榫卯结构的缝隙还清晰可见。道士说:“这些缝隙需要刮腻子粉、抹平,然后涂上两遍桐油。估计还得两三天工夫。”然而,道士却悄然离开了桥庄。那天寨子里悄无声息,连狗都没叫一声。没有人知道确切时间是在半夜,还是天刚放亮。总之那天早晨没有人听到道士诵经的嗡嗡声,寨子里的人觉得少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少了什么。张大芳最先发现道士失踪了。那天早上,朦胧的霞光已经映照出田野的轮廓。李正文蹲在门槛上,咬着长烟杆,歪着脑袋,目光斜斜地看张大芳拍紧闭的门板,没人应声。她推开道士住的厢房门。门吱嘎一声,朝霞像流水漫过门槛,把门框里的张大芳照亮。他看到张大芳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因为惊讶而鼓突起来。
4
道士失踪的消息,是李正文的嘴巴发布出去的。
这条消息,跟着人们的脚步,很快就传遍了寨子。大家觉得向道士表示感谢的话都没有说一句,感到心神不安。张家的、李家的都派了人到处打听道士的下落。有人从一个补锅的铜匠口里得到了准信,说看到一个游方的道士往大龙坪方向去了。寨子里派人带着礼物赶到大龙坪的时候,又碰到一个背着弯弓的弹棉花匠,说看到一个道士踉踉跄跄地翻过七里口,已经爬上了紫树包。带着答谢礼物的人,像几条迷踪的猎狗,后脚还没落定,前脚又得到了不同的信息,他们一路顺着打探来的新消息不停追踪,路过了莲蓬溪、核桃荒、漆树坳、焦庄、后槽、鬼塔坡、王马埫……他们走大路,踩小径,足迹遍布方圆数十里,连道士的影子也没看到。
半个月后,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寨子里。李正文用舌头舔了一阵嘴唇,叹息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看来是我们的缘法尽了。”
张正义对李正文的自圆其说,不以为然,“老哥,不是我要别你的马脚。你的缘法就像青杮子,看上去不错,吃起来涩嘴。我们还是看一看历书吧。”
张正义搬出老历书,掐着指关节算了一会儿,用悲哀的口吻说:“历书说了,去日不吉,方位冲煞。甲乙五里地,乙庚千里乡,丙辛整十里,丁壬三里藏,戊癸团团转,此是失物方。那天是庚日,道长恐怕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这件事只能这样算了。”
大家如释重负,相信历书推算的结果,打消了继续寻找道士的念头。
寨子里来过一个道士,为取一个名,修了一座桥。桥快完工的时候,道士像一片风中飘荡的树叶、鸟影一样,回到了流浪的天空。过了一段时间,连谈论道士功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寨子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
道士离开后,张大芳显得有些迷瞪,仿佛生活在梦境里。她除了抱头痛哭,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她的哭声有些沉闷,是从五根湿淋淋的手指头里逃出来的。后来眼泪也哭干了,就每天呆呆地站在晨雾里看朝阳,又呆呆地目送落日。走到天边的太阳,也用半张红彤彤的脸庞,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她没有等到能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只有张正义用烟杆敲打板壁,呵斥幺女儿的吼声,一句接一句,像看门狗对着影子狺狺地吠叫。谁也摸不准事情起因,只是在背后猜测,张家的幺姑娘果然被游方的道士蒙蔽了双眼。有人甚至想进去安慰几句,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谁心里不怵张正义的脾气呢?就算他不发脾气,直瞪圆两只眼珠,都不用说蛮横和刁钻的话,站在他面前便有些筛糠。
张正义迎着秋天的凉风,拎着两把叶子烟和一壶酒,走进了李正文的吊脚楼。他要歌师傅帮忙给幺女儿做媒。张正义平日派头挺大,现在也低三下四地说了瞎话:“老哥啊,你是懂缘法的人。请你帮忙给丫头寻一桩好的姻缘吧。”
“我早上好像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歌师傅微笑着,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刚进入冬天,一场瑞雪降临到寨子里,整个寨子看上去胖乎乎的,像穿了一件银色的棉袄。张正义翻出老历书,选了个黄道吉日。李家迎亲的人群像觅食的蚂蚁,在雪地里排成一列壮观的队伍。张大芳怀着对道士的思念,嫁给了歌师傅的堂侄。
5
桥庄冠名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古歌的唱词里还有下文。
第二年春天,一个放牛娃在桥墩上发现了一张纸,是道士作法用的黄表纸。上面用毛笔写了几句话,长短一样,码得整整齐齐。放牛娃不识字,只觉得字写得很黑,一笔一画和桥匾上写的字一样好看。他捡回去,拿给懂历书的张正义看。张正义摇头晃脑地读完了。认识的,不认识的,朗朗有声,生字熟读,也听不出毛病。他很高兴能把这几个字认识一半:
又逢暮春时,
过此访遗踪。
桥影月半斜,
庄公梦蝴蝶。
“太公,这一堆字,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放牛娃搓着两只手,急不可耐地追问。
张正义坐在长条凳上,端详着纸张,心里在纳闷,里面为什么会出现“桥庄”两个字呢?他鼻孔里喘着粗气,说:“娃儿呀,这是一个过路的先生,看到桥上有两只蝴蝶,就随便写了几句话。没得说头,就和你爹半夜说梦话一样的,当不得真。还不如古歌押韵。”
张正义的历书太老了,有几只书虫把内页啃破了。他把这页黄表纸夹进历书,指着窟窿眼说:“你愿不愿把它送给我呢?正好留下来打补巴。”张正义也是想找个茬儿,趁机把话题截了。
放牛娃觉得捡来的纸片能给老历书打补巴,他的眼神满是笑意,高兴地说:“太公,不是我说丑话,这就是屋檐沟的水流到了河里啊,很相宜。”
没过几天,有个路过桥庄的牛贩子带来一个口信:说大龙坪的一个郎中在二岔口采草药的时候,看到过一个道士,和去年桥庄人到处打探的那个道士很像。道士顶着牛鼻子一样的发髻,像一抹影子钻进林间小路,眨眼间就不见了。他请牛贩子把这个口信带给桥庄的人。
这个口信像一股风,吹起了许多掩埋痕迹的尘土。这么长时间,道士一直在桥庄附近转悠,就像影子一样出没。难道他是有什么割舍不了的心事,才如此徘徊不去吗?寨子里的人不解,也没心思去揣摩。他们忙着要在寨子里办学堂。是张正义提议的。张大芳嫁到李家后,两门也算结了亲家。他给歌师傅商量,说寨子里能识的字加起来,斗大的字装不满三箩筐。得办个学堂,教娃们识字。这也正合歌师傅的心意,他早想把祖上流传下来的歌本保周全。
两个人刚合议好,寨子里就迎来了一个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姓王,叫王光明,是跟一群窑货贩子进山的算命先生。
事情在露出水面前,没有半点征兆。王光明那天进寨子的时候,肩上搭着一条空口袋,看上去和他的肚皮一样瘪。身体软得像根面条,手里的布幌也有气无力,显然是饿坏了。一群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寨子里好长时间没有来过生人了,孩子们觉得有些新鲜和好奇。王光明像一匹熟知线路的瘦马,不疾不徐地走进了张正义的吊脚楼。他或许是看到这家的房屋最气派,判断是一户殷实人家。
他神情苦涩,朝张正义躬了躬腰,用外乡人的口音说:“东家,我来讨口吃的。”
张正义怔了怔,正要接话,王光明再次打开疲惫的嗓子,说:“我不会白讨碗饭吃,我会算命。”看了一眼身后的孩子们,又补充一句,“也可以教孩子学认字,学识数。”
张正义欢喜地拍了一下大腿,说:“我们准备办个学堂,正缺一位先生。”
私塾便设在张正义的厢房屋里。厢房屋过去是间堆杂货农具的屋,放几张桌子进去,就变成了学堂。王光明题了一块匾,叫“桥庄学堂”,挂在厢房的门楣上。匾很厚实,用的是李正文准备打猪槽的一块槽板。开办学堂,是张正义和李正文的主意。王光明不收学费,不要束脩,只要管饭。真是天降好事。两个人决定,先生的生活就由两家轮流安排。来学堂的孩子也不用交束脩,自带干粮就行了。寨子里的人,听说桥庄学堂不用出学费,只带干粮,觉得便宜,都把适龄的孩子送过来。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数人,学堂里甚是热闹。
王光明以前在邻县的衙门口摆摊,帮人写诉状。因为一场官司得罪了县里的一个衙役,挨了一顿毒打。这个衙役练过武,三拳两脚就把王光明的胳膊打折了。第二天,王光明将胳膊藏在袖子里,继续摆摊,又被衙役撞见,对他举起盐罐大的拳头说,看到你一回便打你一顿。王光明托着折胳膊,吓得连夜逃到了容美土司的地盘。王光明不写诉状的时候,喜欢翻看一本《麻衣神相珍本》,看相算命算入过门。在衙门口待了多年,也算阅人无数。逃离的路上,为谋生路,急手现抓,就扯了个布幌子,用毛笔画了一个阴阳八卦图,图的一侧竖写三个大字:神算王。王光明四处流浪,全凭红口白牙,给人相面算命为生。给人算前世今生,嘴要不停地说,还要像偷食的狗假装看别处,察言观色,等火候。待对方急于知道下文的时候,才算入了道。可此时,偏不能说,要沉得住气。钓鱼的人不急,鱼就急着上钩了。这个过程很折磨人。为让一个路人上钩,他得像钓鱼人先往鱼塘里撒饵一样,一天下来,要说不少闲话。
王光明当了私塾先生,在学堂也待不住,趁学生们描红的时候,爱和过路的人打招呼,说闲话。现在说闲话倒不是为了下套,而是为了解闷。一个月不到,东扯西拉,寨子里的人和事,被他知晓了大半。说完听完,摇头一笑,又给学生们开新课。
那天,张正义在阳光下翻看老历书。一下翻到了那页黄表纸,又开始对着有些不认识的字,在心里猜。嘴唇在动,出不来声。摇头晃脑的样子,引起了王光明的注意。王光明放下新课,安排学生们描红。他走到张正义跟前,好奇地问:“东家,你在看什么呢?”张正义呵呵一笑,张嘴就说瞎话,“先生,你看我在读一首古诗。”
王光明凑上前,嘴里念出了声:“又逢暮春时,过此访遗踪。桥影月半斜,庄公梦蝴蝶。”略一思忖,脱口而出,“写得好哇,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句起头的字,跳着读,就是‘又过桥庄’。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呢?”
王光明刚住嘴,恍然大悟。他想起那个修桥道士的传闻,料定这可能是道士所为,还把诗里的意思领会了八九不离十。他斜着眼睛又补一句:“真是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挡不住人想人。莫不是道士要留给他想念的人呢?”
张正义神色一震,脑袋里如同响起一声炸雷。难道道士还在惦记自己的幺女儿吗?张正义心里一紧张,就把心腹话都吐了口。幺女儿如何被道士迷得差点丢了魂,又如何使岔子连夜撵走了道士,再托歌师傅做媒把女儿嫁到李家,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没想到王光明听完,神秘地一笑,指着张正义说:“哪有东家这样当爹的,棒打自家的鸳鸯。”又悄声说,“传出去,逗人笑话不说,还遭闺女记恨。这话,我替东家兜住了。这诗,也不能说。”此后,再有寨子里的人和王光明谈起张家幺女儿和道士的事情时,王光明总会表现出满脸的不相信,是一副想戳穿别人编造的谎言的神情。
王光明捂着秘密,就像捏住了张正义的把柄。他在李正文家粗茶淡饭吃得香,隔天在张家就想吃肉。他给张正义说:“东家啊,你看我今天拿戒尺的手是不是有点抖?说力气是肉长的,这话真不假。”真是铁铲子刮锅底,咯吱得人心慌。张正义如同遭了暗算,只得照方抓药。他一边眨巴着眼睛去取炕架上的腊肉,一边后悔当时嘴快,不该掏心窝子把那些事说出来。当时掏完话,倒一时痛快。现在天天要吃肉,还堵不住那张嘴。这不是更窝心了吗?
王光明教学有一套,让孩子们自己写字,贴到自家对应的物品上:门、柜、斗、桌、椅、凳、锅、碗、盆。巴掌大的字,歪歪斜斜,满屋踉跄,顺带给家长也扫了盲。寨子里的人都很满意。王光明整天笑眯眯的,好像他嘴里永远含着一口蜂蜜。
桥庄学堂只开办了大半年,张正义家的腊肉就吃得只剩一副心肺和半卷猪油了。为了保住这最后的腊货,张正义动了撵走王光明的念头。他去找李家的歌师傅商量。李正文披一件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
张正义就靠在门框上,眼神的顾盼之间,有着难以掩饰的紧张,说:“亲家,我们谈一谈学堂的事吧。”
李正文听出话里头有别的意思,但不知深浅,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问题,就说:“王先生很有章法,歌本上的字我差不多能认个眼熟,但不会写。娃娃们的进步比我大。”
张正义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娃娃们在书里找到了快乐,他们今后就不能安心种地了。认得几个字有什么用呢?书不管饱,字也不能吃,照样饿肚子。还得靠土里刨食。”
李正文恍然大悟,佩服张正义的见识。但又有些犯愁,“怎么给王先生开口呢?”
张正义叹息一声,说:“学堂里数你们李家的娃多。塘大无鱼,塘自然就干了。”
李正文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拍了一下大腿,放出一句狠话:“好!打明日起,我们两个家族的娃娃都去放羊。”
张正义一下欢喜得乱了阵脚,想象着一群羊像一团白云在飘移的景象。他知道羊群走出寨子,就会散开,那一大团白云会裂变成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块儿,孩子们就藏在这些小云朵的咩咩叫唤声里。让王光明自个儿坐在学堂里眼睛发直吧。
6
事情并没往张正义想的方向发展。第二天,娃娃们依然挤满了学堂。家长们没听劝导,反而把话传给了王光明。王光明听而不闻,只笑眯眯地用戒尺敲打着桌面,响声清脆,短促而有节奏。“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一句接一句,娃娃们童稚的声音在学堂里响起来,像卷动的水碾一样悠扬。王光明趁着学生们读书兴致正浓,突然说明天学堂就不用来了,先生要离开桥庄。他也不说个缘由,只是摇头叹息。孩子里有一半是真想读书,还有一半也没想真学,是可以借此躲开家中活路。有先生在,他可以天天到学堂胡混;先生一走,就得回家割草放羊。所以,都不乐意先生离开。有的孩子趴到桌角上哭,有的孩子跑回家去找父母。
王光明这一闹腾,把寨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大家都来劝留。李正文站在人群里,很慌乱,也很尴尬。他像一只洗脸的花脚蚊子,不停地搓着两手。他看着张正义,指望他能拿个好主意。两个人刚才还在灶间里商议。“你说咋办?”“那你说能咋办?”各自用反问作答。
张正义左右为难了一阵,突然软着舌头说了一句硬话,粗重的声音从鼻腔传出:“这么大个寨子,还养不起一个先生?”又转头朝向王光明,作了个揖,“从明日起,各家拿鸡蛋、腊肉,把先生供奉好。”这句话像石头一样沉,正好落在了王光明的心坎上。
桥庄因办过几年学堂,开化了风气,爱读书,就是亲戚邻里间平日说话,也显得文雅。这点品位情趣,一代一代往下传,像薪火。甚至到现在,桥庄的孩子读书也比周边的村寨厉害,出过两个博士。说是祖上有旧学基础,基因的源头还在这里。
桥庄学堂开办到第五年,王光明上山采野菌子煮食,不小心误吃了鬼打伞。从中毒到去世,仅用了四天,终年五十三岁。临死的前几天,吃过两服自煎的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一直发高烧,说胡话,没人能听懂。临死时,突然清醒,扳着张正义的脑袋留下一句话:“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桥庄学堂还要办下去。”这句话,张正义早已听过百八十遍,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平常没在意,现在王光明要死了,再听他说上这一遍,不由想起许多过往,心里一动,在那里愣神。王光明喘了一口气,转脸一笑,继续说:“还有件事,东家也莫怨我。我当初吃你家的独食,是想逼着你撵我走。等我真说要走,大家才会留。怎么留?这才有了大家的供奉。也是借你的汤,给我自己下了一碗面。”静了片刻,又说,“想着不收学费,只图个肚儿圆,也该。一辈子好吃,最终栽在馋嘴上,也该。给人看相算命无数,自己的后路也没看清。一切都是命数。”
张正义这才明白,原来王光明专吃他家的腊肉,是一个小计谋,并没有拿诗和闺女的姻缘来要挟自己的意思。原来的误解,倒显出自己的心眼太小。不禁摇头感叹:“难怪要读书,只有读书人的心思才活络。”又自责,不该撵走道士。但王光明断气前的命数一说,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门,放他走出了自责的囚禁,不再想道士的事。直到有一天,他打开老历书,看到夹在里面的那张黄表纸已毛了边,还生满霉斑,墨迹洇染成几团黑晕,上面的那些字,荡然无存。张正义眉眼耸动,一阵唏嘘。但很快,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微笑覆盖了悲戚,一脸的安定,一脸的祥和。只有他的十根手指头,还像扑火的飞蛾,把纸面碰触得哗哗作响。
王光明去世两年了,办“桥庄学堂”还是一个话题。桥庄学堂最终没有继续办下去,是再也没有碰到不收束脩的私塾先生。曾有人举荐过别的私塾先生来面谈,一提到脩金,寨子里的人就不吱声了。他们只想管先生膳食,不愿再出其他费用。就像谈一桩生意,买的嫌贵,卖的嫌贱,都觉得亏,总是谈不拢。说桥庄人聪明过了头,办教育都不舍得砸本,这些传闻没法印证。但直到解放后,桥庄才又有了学校。当然,这是后话了。
王光明去世后,就葬在离廊桥不远的山岗上。寨子里的人念他免费教学的功德,给他修了一座又高又大的坟。只是岁月更迭,坟墓渐渐塌陷,只有扒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茅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坟包的轮廓。现在这道山岗,桥庄人叫作古坟岭。
李世奇轻轻合上《桥庄古歌》,生怕惊醒了那个躺在古坟里的人。他的嘴巴一直跟着歌词在动,不过没声音,声音在心里头。
7
那些押韵的歌词在李世奇心里明亮起来,他把《桥庄古歌》精心打磨了几遍,请县文工团的导演编排了一个歌舞剧。导演说,要原汁原味的原生态。
桥庄村里会唱古歌的人已经不多了。那是一群当了祖母的老太太和一群快要当爷爷的老男人。他们合唱的声音高亢明亮,震得远处的落日都跟着抖。这群唱古歌的老人习惯了自由哼唱,不太习惯排练。导演穿一身黑色中山装,看上去秀气,像个好脾气的年轻人。但他的手势一起,老人们就像鸡群里钻进了一只黄鼠狼,惊慌失措。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乡长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弄来了一大摞红色的荣誉证书。把同意服从导演排练的老人的姓名写在上面,授予“桥庄村第一届民间艺术传承人”称号,又给每人订制了一套漂亮的民族服饰。
李世奇把排练短视频发到抖音上,几天下来,就吸引了上百万的粉丝。他趁热打铁,像个走乡串户的行脚小贩,天天在寨子里乱走,传播他的思想,宣传他的主张,鼓动村里的年轻人都来学习桥庄古歌。桥庄村的年轻人开始谈论这场歌舞,他们确实对祖传的桥庄古歌忽略太久了,他们根本不懂得古歌的乐趣。他们不再沉湎于打麻将,盲目地哼唱流行歌曲。年轻人的醒悟并不容易。突然间,学习古歌的人越来越多了。导演每天忙得双脚不沾地。
桥庄一下子火了。许多外地人驾着车,过来打卡。路边停满了各式轿车、面包车,还有旅行社的大巴。桥庄人嗅到了商机,客栈、饭馆,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每个游客都在网上为桥庄村造势,背景全是桥庄古歌的歌舞现场,他们在旁边使劲儿地鼓掌、吹口哨、尖叫。
李世奇远远地站在古坟岭新修的广场上,听桥庄的男女老少齐声吟唱那首祖上传承下来的古歌。古歌的唱腔早已被打磨得油光水亮,闪烁着明净又嘹亮的光泽。古老的唱词像夏夜的流萤,穿过折叠的时光,在声音的褶皱里穿行:
家鸡和野鸡还没分家过
张家和李家就蹚过了河
安下寨子扎起营
过了几年才取名
先祖创业垂千古
爬坡开荒百般苦
不谢天,没太阳
不谢地,哪有粮
不谢道士咋过河
是游方的道士帮忙建起桥
不谢先生咋识字
是远方的先生过来办学堂
鸦鹊子飞上核桃荒
天下的好事都成双
猪獾子躲进了山洞
保住了收成不落空
……
就是这首桥庄古歌,仿佛让岁月的河流找到了流淌的方向,让村寨的历史重新有了生命和温度。
【作者简介:陈刚,土家族,1974年出生于湖北五峰。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作协13届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过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湖北屈原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