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6期|小托夫:一座山
我在后排坐着。父女俩坐在前排。她的父亲驾驶着汽车,一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外面罩着麂皮绒外套,露出白色衬衫的领子,黑色休闲裤,黑色耐克运动鞋。一个成熟体面、干净利落的男士。车子是白色大众旅行车。国人多热衷SUV,这种式样的旅行车路上不多见。车顶上加装了行李架,固定着一个罩着防雨布的黑色大行李包。
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米白色小巧的玩具熊,她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后脑勺扎着两束乌黑的辫子,穿着棉质碎花及膝连衣裙,爱笑爱说,叽叽喳喳。声音甜美清脆,笑起来更是如此。长得可爱,又聪明懂事,很招人喜欢。车窗外是大片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开阔的草场,路边绽放着零星的白色小花。他们与我一样是在长途旅行。
“哥哥,”刚上车不久,女孩从副驾上转过身来问我,“你会不会骑马?”
“骑过几次。”我说。
“是高头大马吗?”女孩又问。
“对。”我想起有一年在云南时,骑过一回马。路线是很短的一段,据当地人说这是从前茶马古道上的某一段,有历史感。我没研究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冲着这个噱头我花了五十块钱。马是斑点马,健壮,高大,骑在上面一步一晃荡,走在下山道上,山路不平,又十分狭窄陡峭,让人有一种再快那么一点就会被颠下来栽到山沟里的错觉。马主人一直牵着绳子走在前面,尽量维持着平稳和匀速。但我生怕他牵不住它,一不留神,它尥开蹄子发狂奔跑起来,因此一直提心吊胆。马主人看出我的紧张,安抚我不要怕,它是训练过的,乖顺得很。
“是让人家牵着马吗?”女孩又问。
“是的。”我说。
“我们也骑马了。对吧,爸爸?”她转而看着驾车的爸爸,爸爸点点头。女孩接着说起来,“我跟爸爸,是在内蒙古骑的马。我们在那边待了好多天呢。是爸爸先骑的,我在下面看,我不敢骑。有个叔叔在前边牵着马走,那匹马是红色的,爸爸在上面坐着。我在下面大声喊。后来爸爸不让那个叔叔牵着了,他要自己骑,他骑着马走来走去。还让我用相机给他拍照,我给他拍了好多,他说嗯嗯,挺好的,挺不错的。——爸爸,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女孩爸爸竖起大拇指,透过后视镜看向我,咧嘴笑了一笑,“我女儿拍照真有两下子。我就说,她长大当摄影师准没问题的。”他的额间浮现出几排细密的抬头纹。
“不,我不想当摄影师。”女孩嘟起嘴,大摇着头说,“我长大要当舞蹈家,要跳舞。”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下头,嘴里哼哼着轻快跳跃的旋律,纤细嫩白的手指在身体两侧比画着。只要对芭蕾舞知道一些皮毛,就不难听出她是在哼唱《四小天鹅》。“我学过芭蕾舞,我们还去表演过。”女孩说。
“去哪儿表演的?”我问。
“爸爸,是去哪儿表演的?那地方我还记得,但名字想不起来了。”女孩说。
“是在我们市区的工人文化宫,参加少儿春晚选拔赛。”女孩爸爸说。
“是在工人文化宫里表演的。”女孩转回身对我说。
“真了不起。”我说,“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了。”
这小机灵鬼听出我在夸赞她,就乖巧懂事地说:“谢谢哥哥。”
“不客气。”我说。
我倾斜过去倚靠住放在座椅上的我那分量不轻的旅行包,旅行包塞得鼓囊囊满当当的,其中有一坨很占空间的硬物,是我的头盔。它是浅灰色的,眼下我只剩这只头盔了。摩托没有了,只落下个头盔。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不太好过。
女孩突然想起似的又接续着先前的话茬说起来:“我给爸爸拍完照,我对爸爸说我也想骑马。爸爸说好。但马太高了,那个叔叔把我举上去,爸爸把我接住,我坐在马身上,我也骑马了。我刚开始有点怕,马一走动,我就使劲往后面往爸爸怀里靠,我还张大嘴巴哇呜哇呜冲它喊叫了好几声,后来就不害怕了。第二天,我们又去找那个叔叔骑马。那天骑的马换成了一匹白马。我拉着绳子让它往左边。往右边,它很听话,我还让它小跑了。它在草原上小跑着,我真开心。以前我只在电视上看到人家骑马,现在我也骑过马了。”她停顿片刻又说,“我们三个都骑过马了,你、我和爸爸,我们三个人都骑过马了。”她把小熊放到腿上,将单反相机从脖子里取下来,熟练地操作起来,没几下就调出图片了。“看这头白马。”她举着让我看。我俯身过去,说:“看到了。看起来跟白龙马一模一样啊。”“爸爸,哥哥也说它像白龙马。”她说。她爸爸点点头:“说明哥哥跟你一样,也看过《西游记》。”她接着按了一下相机按键:“这是那头红马。两匹马我都喜欢,但我喜欢白马要更多一点。我想骑着它回家去。我对爸爸说,我们怎么不骑着它回家呀?我们骑着它回去多好。爸爸说马是叔叔的,不能给人家骑走了。我说,那我们可以跟他交换呀,我们把汽车给他,换他的马,他有那么多马。爸爸说,那么远的路,马儿会累坏的。我说,路上可以歇歇,它一累了,我们就停下来。爸爸说,它还要吃东西,一路上吃什么呢?我说,它不是可以吃草吗?爸爸说,到了城市里就没有它吃的草了,我们养不了它。我说,那些公园里草坪上的草很多呢,我们小区里也有一大块草坪。爸爸说,那是属于大家公共的草坪,马把草坪吃光了,大家还不乐意呢。所以我们就没带它回来,我是很想带它一块回来的。”
“你们出来旅行多久了?”我说。
“多少天了呢?”小女孩歪着脑袋回想着说,“我不记得了,反正有很多很多很多天了。对吧,爸爸?我们出来旅行多少天了?”
“快一个月了。”他说,“二十七天了。”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了,西双版纳也去了,还看了孔雀和大象。爸爸说这个夏天都在路上,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小女孩沉浸在欢快的回忆和想象中,“爸爸还说,以后每一个夏天都要带我出来走走。哥哥,你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吗?”她盯着我的眼睛看着我。
“对。”我说。
“你怎么在路上走着,你的汽车呢?是不是坏了?”
“我没有这种汽车,我只有一辆摩托,坏倒是没坏。”我老实承认。
“那摩托呢?”
“被人家偷了。”
“怎么会被偷了呢?他们偷你的车拿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他们缺钱花吧。”
“哥哥,我以前在学校里就有一个同学,他缺橡皮,就把我的拿走了。后来我告诉了老师,老师让他还给了我,还说偷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他最后给我道了歉。”
这时,女孩爸爸透过车内后视镜望着我:“你的摩托丢了?是怎么丢的?”
我不得不再次回忆起那一天糟糕的局面:“发生在十天前。我把摩托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办理入住,到晚上临睡前我一摸口袋,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原来是插在摩托上忘记拔掉了。我下楼出来取钥匙,一看,摩托不见了。我心里想,八成被谁顺手牵羊弄走了。我郁闷得不行,直想拳头擂地。当然报警了。派出所留了我的联系方式,让我等消息。干等了几天没结果,我等不及了,想着行程不能因此就耽误了,于是继续上路了,打算回途路过时再来问问。我后来就改为一路搭车了。”
“你竟然把钥匙忘在摩托车上了。”女孩爸爸说。
“是啊,确实太粗心了。”我叹口气。我经常有些丢三落四的毛病,一天两天也改不过来。“不过还好,摩托不是什么哈雷之类的,不太值钱。那是我表叔的旧嘉陵摩托,也开了好些年头了,用来在火车站拉客。现在他用积攒下来的钱,开了个小饭店,换了辆方便拉货的面包车。那摩托就归我了。只是我还没有开多久,才半年多。”当然,让我心有不愤的是,我修理它换了不少零件,目前刚跟它磨合好。
“爸爸,哥哥太可怜了,他的车丢了。”小女孩说,“爸爸,咱们应该把他送回家,不然他怎么回家呀?”
“没事,”我笑了笑,“我有办法回去。”
“你说呢,爸爸?”女孩说。
“哥哥是大人了,他有自己的主意。”女孩爸爸说。
小女孩不吭声了。她让自己深陷在座椅靠背里,双手抱着小熊,小熊背靠着她坐在她膝盖上,她望着长路,良久默不作声。她似乎在试图理解他爸爸的话,也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而已。风撩动了她的鬓发。
车以匀速行驶着,车窗外不觉间已经开始出现泛着稀疏绿意的低矮群山。山看上去不太高大,但海拔是很高的。我想抽支烟,但又忍住了。女孩粉色双肩背包就在后排座上,紧靠着左侧车门放着,背包周围是堆积的零食:曲奇饼干、鳕鱼棒、鱿鱼丝、橡皮糖。
“爸爸,”女孩说,“我想看画本。”
“在车上看画本吗?”她爸爸说,“那样会容易晕车哦。”
“我就看一小会儿。”女孩说。
“那你让哥哥帮你拿一下吧。”女孩爸爸说。
背包里沉甸甸地装着不少东西,铅笔盒、小玩具、课本、描摹本以及各种画册,我不知道她指的具体是哪一个。“恐龙的那本。”她提示道。我把那本封面画着一只长脖子颈龙的画册找出来拿给她,她接过去把画册搁到小熊的背上,从中间的某处摊开,翻动着书页低头看起来。
“爸爸说,恐龙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现在消失了。”女孩对我说。
“是存在过,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说。她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也有过许多的恐龙玩具模型。左手拿一只,右手拿一只,每天要让它们互相撕咬打斗。在我手里,鸭嘴兽常常干得过食肉恐龙,霸王龙总不敌棱齿龙。
小女孩脸贴在靠背上看着我:“但是现在它们不在了。”
“都不在了。”我附和道。
“有一天是不是我们也会都不在了?”她问。
我不想给她一个明确的肯定回答,而是含糊其词地说:“或许吧。”
没想到她却显得不以为意,说:“那也没什么。”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流露出一种超出年龄限制的豁达和淡然,虽然那仅仅是一瞬间。
她把画册合上,手指戳着封面说,“这只长颈龙应该比长颈鹿高得多吧?”她的问题使她又变回了那个符合实际年纪的小女孩。
“比长颈鹿高得多。”我说,“长颈鹿跟它差远了。”
“我在动物园见过长颈鹿,它们已经是很高很高的了,比树还要高,吃树叶时还要低下头。”
“但长颈龙更高。”我说,“长颈鹿可能只到它膝盖。”
“咱们是不是还没有长颈龙的脚高呢?”她嘻嘻一笑。
“是的,只怕是没有。”
“长颈龙眼里,咱们就是些小蚂蚁了?”
“差不多属于蚂蚁这一类的,一脚就能踩扁一大片。”
“真是太小了。”女孩咯咯笑着说。
“对了,你给哥哥说说,”女孩爸爸说,“你这一路上都见着哪些动物了?”
女孩掰着手指回想起来:“有孔雀、大象、金丝猴、白天鹅,还有马、山羊、牦牛,还有……还有,什么呢?爸爸,我记不起来了。”
“再想想看,”他说,“昨天中午在路上遇到的什么?忘了吗?还是你先发现的。”
女孩托腮回忆着,少顷转向她爸爸说:“老鼠吗?”
“不对,它不叫老鼠。”
“爸爸,我记不起来它的名字了。是我先看到它的,我看到它站在自己的洞门口。它真可爱,转着脑袋看来看去。咱们把车停下来,咱们从车上下来时它还站在那里,等咱们快走到它身边了,它才咕噜咕噜钻回洞里去了。我猜它会想吃饼干的,我把手里的饼干掰了一块放到它门口,然后就和爸爸坐下来等着它出来。它一直不出来,我都有点着急了,爸爸说,耐心点,再等等,所以我又坐下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颗小脑袋,一点一点冒出来了。那小家伙把饼干抓起来,用小手捧着站起来,啃着吃完了。我又给它一块,它又吃完了。我把手里的饼干都喂给它吃了。我还要回车上再去拿点饼干。爸爸说,不能喂了,别把小家伙撑坏了。你看它肚儿都撑圆了。我就没去拿了。我也看到它的肚儿圆鼓鼓的,怕它撑坏了。我对爸爸说我想摸摸它的小脑袋。爸爸说他先摸摸看,爸爸摸它时它抱着小手站着一动不动,闭上眼睛,样子很乖,然后爸爸才让我摸它。我摸它时它也是抱着小手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让我随便摸它的小脑袋,它真乖呀。爸爸,它叫什么名字?”
“土拨鼠。”女孩爸爸回答。
“土拨鼠?”女孩嘀咕着。
“是的。”
“它喜欢待在洞里吗?”
“对,但也爱钻出来晒太阳。”
“哥哥,你见过土拨鼠吗?”女孩问我。
“当然,”我回答说,“我以前在川西草原露营时见过土拨鼠,是土拨鼠一家,大大小小好几只,看着肥肥的,身子滚圆滚圆的。我还把带的东西分给它们吃了。”
“喂的也是饼干吗?”
“是板栗。”
“它们也喜欢吃板栗吗?”
“也喜欢吃的,而且很会剥。”
“爸爸,咱们以后再遇到土拨鼠也喂给它们板栗吧?我想看看它们是怎么剥的。”
“行啊,下次带点板栗。”女孩爸爸说。
“它们剥起板栗来是不是看着挺好玩的?”女孩问我。
“是挺好玩的。”我说,“有意思极了。”
接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我们都看到百米外公路旁的草地上倒着一辆自行车,有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手臂上戴着黑色防晒袖套的小伙子,双手抱头坐在地上。我们以为他出了车祸,受了伤。直到我们驶近了,把车停下来,小伙子都没有转过来看一眼。
“他怎么了?”女孩爸爸说。
“可能是累着了。”我说。
“咱们下去看看吧。”他说。
他又对女孩说:“你先在车上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回来。”女孩点了点头,又朝窗外看过去。
我们从车上下来,同步向那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和小伙子走过去。他头上戴着蓝色的自行车头盔——比我的摩托头盔小得多,他那轮胎结实、粗厚的山地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着一只大背包。他听到脚步声,稍微移开护住头部的一只手,麻木而懒散地将头转过来一点,看向我们。他脸颊潮红,渗着虚汗,无精打采。“你怎么了?”我们问他。
“没事。”他说。
“需要帮忙吗?”我们接着问。
“没事。有点头晕。现在好多了。”他吐字倒很清晰,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不管怎样,你该好好休息休息。”女孩爸爸说。
“我已经休息了。我就快要休息好了。”小伙子说。
“你不能这样在这太阳底下晒着。这样吧,你坐我们的车吧,我们把你带到地方。你的自行车可以捆在车顶上。”女孩爸爸说着朝旅行车看过去,女孩正乖乖坐在副驾上,看着这一切。
“谢谢,”小伙子也向旅行车看过去,看到女孩给他招着小手,他抬抬手回应了一下,“不用了。我还是要自己过去。”
“你怕是高反了。”我说。
“我觉得是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出发得又早,中午没怎么停顿,体力有点透支了。”他说。
“你最好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路。”我说,“你骑了多远了?”
“有一千九百多公里了吧。”
“你还在上学?”
“刚刚毕业。”
“大学?”
“对。”
“走吧,上车吧,”女孩爸爸招呼说,“我们来把你的自行车装到车顶上。很快的,不费什么事。”
因为年龄相仿,我已经知道或者说看出来了,他不会跟我们走的。他更想坚持独自走完沿途的每一段路,不到迫不得已不会轻易放弃,免得留下什么所谓的遗憾。此刻对他来说,确实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但还谈不上就此放弃。
“我能骑过去。”小伙子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是的,谢谢了。”他客客气气地拒绝道,“我还能骑,我快休息好了。”他手上戴着冰丝材质的深灰色半指手套,掌心部分有耐磨、防滑的设计处理。他搓搓手对我们展开微笑,似乎在表示对自身的状态完全有把握。
“真的不用帮助吗?”女孩爸爸说。
“如果你们有多余的矿泉水,可以给我来一瓶,我实在太口干了,带的水喝光了。”
“有的,有的。”女孩爸爸说着就动身去拿,“稍等,我去给你拿两瓶。”
他走到汽车尾部,打开后备箱。女孩还坐在车厢里,怀里抱着那只小熊,隔着前风挡玻璃盯望着我们。
“你是在搭他们的车吧?”小伙子问我。
“对,你怎么知道?”我说。
“这很容易看出来。怎么说我也出来那么多天了。”
“我本来也是骑行,”我说,“是摩托。”
他说:“那你的车呢?”
我说:“嗐,别提了。”
此时女孩爸爸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我要一瓶就够了。”小伙子说。
“多带一瓶吧。”司机说。
“那好吧。多谢了。”小伙子拧开瓶子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一口气喝掉了将近一瓶。
我们回到车里,小女孩问:“那个哥哥怎么了?”我们告诉她:“他累着了,停下来歇息。”汽车引擎转动起来,我们缓缓驾驶着车开过去,小伙子从地上强撑着站起来,冲我们挥手致意。我扭身透过后车窗看到他渐渐变矮变小,接着看到他把矿泉水瓶再次举起来,仰起脖子往嘴里灌。再接着又看到他甩甩空瓶子塞到背包里,坐下来倚靠着背包眺望辽阔的地平线。接下去就看不太清了,成为了模糊的一团黑点,与辽阔的自然景色融为了一体。
“哥哥,你吃橡皮糖吗?”小女孩说。
我摇了摇头,问她:“你要吃吗?”
“嗯,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我把后座上那袋五颜六色的橡皮糖递给她,她捏出一颗青色的填到嘴里,嚼着吃起来。然后她又捏出一颗红色糖果,问我:“哥哥,你真不吃吗?”
我早就过了吃糖的年纪了。除非口香糖,别的糖一概不尝。“不吃。”我回答得挺果断的。她就把糖果放回到袋里了。
“哥哥,你会骑自行车吗?”
“很早,小时就会了,但我现在更爱骑的是摩托车。”
“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小女孩说。
我隔着背包感触到了我的头盔,我轻抚着它。不由得想着那辆失踪的摩托,它如今在哪里?被谁骑着?我还能找到它吗?
“自行车很好学,你可以从多加装两个侧轮的车学起,先找找感觉。”
话音刚落,女孩爸爸说:“你给哥哥背首古诗吧,让他听听,你还记得一些吧?”
“背哪一首呢?”她说。
“都行。”我说。
“哥哥,你想听哪一首?”
“嗯,我想想。”
我小时候也会背一些,现在都忘光了。就算没忘光,也记不全了,只有一些残句某一瞬间可能会忽然冒出来。有次,我在海拔很高的荒野露营,当晚满天星辰,几乎触手可及。我下意识就默念出来一句“手可摘星辰”。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独创,一定是出自古人写的哪一首古诗,并且小时候老师肯定要求背诵过,但不记得到底是哪首,怎么都记不起来,篇名和作者都不记得了。只有这一句,在当时的情景下始料不及地冒出来,如同亚热带雨林中突然走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北极熊。就是这种感觉吧,莫名其妙。之后我也没有查阅,可能某一瞬间闪过查阅的念头,可转瞬就抛之脑后了。我经常这样对待很多事情。现在提起来才再次想起。
“‘手可摘星辰’是哪一首?”我趁机便问。
“是出自《夜宿山寺》,作者是唐朝大诗人,李白。”小女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由此可见她对这首诗熟稔得很。
“就来这首吧。”我想听听全文是什么。
“《夜宿山寺》,李白。”小女孩就像被老师提问般像模像样地先介绍完篇名和作者,然后以一丝不苟的朗诵腔调,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随后小女孩又背诵了几首,那感觉就像是一个维修工在帮我修复出了纰漏的记忆。我的童年似乎也跟着复活了。
午后三点的太阳炙热猛烈,令人困倦,这种感觉很快就弥漫上来了,车厢成了催人入睡的摇篮,车轮碾轧路面碎石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固定声响成了催眠曲。小女孩背诵完古诗,又杂七杂八聊了几句,就头一栽睡着了。我虽然强撑着睡意,但也只觉得眼皮子打架,脑袋昏沉沉的,司机估计也有同感吧。他略微开启了车窗,源自大自然的习习凉风从一道缝隙中拂面而来。他转头看看小女孩,她在闭目酣睡着,鬓角轻薄的细发随风起舞,似乎在做一个美妙的梦,嘴角漾着笑意。
“你是不是也困了?”女孩爸爸问我。
“也困了。”我说。
“如果没在驾驶汽车,我这会儿估计也困得不行了。”他说。
“是啊,开车就得打起精神。”我想,如果此刻的我迎着风驾驶着一辆摩托,哪怕是我表叔那辆旧嘉陵,这会儿也绝不至于困倦,准保儿精神抖擞。摩托不一样,摩托让人更加提神。
“想睡就睡会吧。”他说。
我觉得他一个人默默驾驶着汽车未免太孤单无聊了。
“没事,陪你聊会天吧。”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记得没聊多大会儿,我就鼾声大作了。自己是不可能听到自己打鼾的,至少我从未听到过自己的鼾声,是他告诉我的。他说没聊多大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呼噜打得真响。我是潜意识感觉到车停下来了,才猛然醒来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汽车停在公路一侧的草地中间,好像是反方向停着的,不过,我一时不能确认。抛开海拔不提,从前风挡玻璃看出去,周围是些看起来不太高的青山。副驾上,小女孩还在侧头睡着,身旁的车窗落下了一小半。
“咱们下去走走吧,等她醒。”女孩爸爸提议说。
“好啊。”我说。
我也正想着下去透口气,抽支烟,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坐久了,即便不开车也会感到疲劳。
我们各自拿着瓶矿泉水一前一后下了车,草地柔软,踩着舒服,放眼望去一片青绿,大概是新近才长出来的。不远处的山上也没有乔木,只有贴地顽强生长的稀疏的矮灌木。我边抬手抹掉眼垢,边从兜里翻找出香烟,走到车头处停下来,打着火机点上。“朝那边看,”他说。我转个身看向身后,不由为映入眼帘的景象感到心潮澎湃。
在那里,荒野草地的尽头,在一片连绵起伏的苍莽群山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山。山顶整个白皑皑的,被大片大片的冰雪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如同四下漫溢的奶油一般,显现出向下恣意流淌的痕迹。往下逐渐稀疏变薄,到山腰部分,裸出了层层黑色、灰色的坚硬岩石。再往下则渐有绿色覆盖,颜色由浅变深,至山脚处,则变得绿意盎然,植被茂盛。雪山上空凝聚着一大块硕大的厚墩墩的白色云朵,雪山的峰尖部分则渐渐没入了云端,难觅真容。不久后,刺破云层的斜阳重又打照在山体上,为其赋予、增添了一种耀目的灿烂,与雪山本身凛然的气势交融在一起,显得更其壮阔恢宏、圣洁神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怪不得你把车停在这儿。”
“这里是值得停下来,好好欣赏一下吧。”
我朝汽车看过去:“她估计会很开心。”
“就是给她个惊喜。”
“要不要叫醒她?”
“不用,让她再睡会吧。”
没过多久,女孩醒来了。“爸爸。”她喊。“哥哥。”她又喊。此时我们正并排坐在草地上眺望远处,静静地观赏着雪山随着时间悄然的挪移而出现的些许细微变化。听到她的喊叫,我们恍然收回视线,各自答应着转过头来。见她正趴在车窗上看着我们,然后开始揉眼睛,抬起手背揉揉右眼,又揉揉左眼,接着又看向我们。
“车怎么停了?”她说,“你们怎么下车了?”
“你睡着了,我们下来休息会儿。”女孩爸爸从草地上站起来,“你也下来玩会儿吧。”
只见他朝汽车尾部走去,女孩也没有立即从车上下来。他走过去停下脚步,打开后备箱门,弯下腰去,从中托举出一件什么东西,看起来有些沉重。随后我很快意识到那是一只折叠轮椅。他把轮椅在地上展开,推着它走到副驾车门旁,拉开车门,小女孩伸开双臂像小鸟一样迎上来,他一手揽住她的双腿,一手掠过她的脊背,将她从车座上横抱下来,放到轮椅上。她穿着蓝灰色的裤袜,两条细瘦的小腿收敛在裤袜的棉质中,毫无活力,软塌塌地垂摆着。他来到轮椅后面,双手抓握住轮椅的推手缓缓往斜前方推着,然后,忽然一个转身,朝向雪山屹立之处。
女孩立刻挥舞着手臂欢欣地叫起来:“快看啊,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她一动不动地举目眺望远处,“我喜欢雪山,真是太美了,太漂亮了!”想了想,接着说,“好像一支甜筒冰激凌呀!你们看,是不是?”不等我们回答,她又说,“我要相机。爸爸,麻烦你帮我把相机拿过来一下吧。”
她托举着相机,就像一个专业的摄影师那样,调整焦距,定焦,按下快门。
“你还记得给你讲过的故事吗?神就住在雪山上。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向雪山许个心愿,这样或许神就知道了。”
女孩听闻后闭上双眼,微低了头,双手合十捧在额前,十分虔诚。
俄顷,她睁开眼说:“要是妈妈也在就好了。”
我不知道女孩的妈妈去哪儿了,我没问,这种事情本就无法开口,除非对方主动提及。而她以及她的父亲也没有就此话题展开下去。只见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地望着远处,除了湖水般的平静,从他双眸中再也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或者情感。尔后他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我们该上路了。”
约莫两小时后,我到了目的地,下了车。他们则继续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