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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2021年第8期|朱朝敏:生死棉花
来源:《安徽文学》2021年第8期 | 朱朝敏  2024年06月26日08:24

我梦见了棉花。

一望无垠的棉田,秋阳硕硕,炸开口子的棉果上,棉花水流般漫出,又霜冻似的遮蔽了尖锐的棉壳。一朵、再一朵、一片、无垠……柔软和洁白盛大无比,它们蔓延梦境,遮天蔽地。接着,它们举起了我的身体。我坐在那片柔软洁白的云团上,抱着双膝,却瞌睡连天。

这是失眠状况下做的一个梦。梦短暂却稳妥,以至于醒来后,我长时间都陷在其间无法自拔。但是,我多少被安慰,长期失眠的人终于碰上了眠梦,有棉花铺呈的云团为证。

中年人的通病就是失眠吧,大都无解。而偶然的梦境里,棉花出现了,它为失眠人的精神带来短暂的放松。它是偶然出现的,还是……生长于棉乡被誉为棉农后裔的人,自然不会将此归结为巧合。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深意。或许,棉花唤醒我的记忆,我该说说它与我之间无法撇清的关系了。

1.忙碌的棉花

当我说起棉花时,我必须说起我的故土孤岛。大浪淘沙,孤岛终于屹立江水中心,棉花便出现了。千年泥沙是棉花生长最好不过的土壤,而毫无遮蔽的阳光又为棉花的繁盛加持。棉花与江水四围的孤岛是绝配。它们同为隐遁下的闭塞,同为桃源似的逍遥。

看,棉花,浩荡无边啊。

惊诧的声音里饱含喜悦,不仅是因为棉花本身,而是卓尔不群的地域孤岛。平坦如砥的四野,跃入眼帘的是孤岛及其之上的棉花。我是说,棉花等同于故土。棉花等同于童年棉花是定局的人生。

从一粒棉籽开始,它占据了春天,然后是夏秋冬,接着是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包括其间的隙缝。孤岛人被称为棉农,我是小棉农……而后,走出孤岛,就是棉农的后人。

很长时间以来,我并不喜欢棉花。这种厌恶从我认识棉花开始。那种沉实笨拙背后的忙碌压榨了不少乐趣,而它带来的穷酸味更是令我厌恶。我很小时,就希望自己不是小棉农,不是棉农的后人。这种假设在强悍的现实下不过是肥皂泡,冒出时就破灭。等到读书后,我心中埋下一个近乎理想的希冀,有一天我要考学出去,远离孤岛,与棉花不再有丝毫关联。

这“理想”萌发于我的幼年——孩童乐趣被棉花压榨。

刚过完年,母亲带我打营养钵。我不过三四岁,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能做什么呢?但母亲说多少可以搭一把手的,说着她朝我递来满怀笑意的目光。我拒绝不了,跟在母亲身后,去做她的小帮手。母亲打好了营养钵,要我在每个营养钵上面的凹处放上一粒棉籽。

我捏一把棉籽在左手,右手捏一颗棉籽放在营养钵的凹处。那灰色的棉籽,比鸟屎还丑陋,却硬邦邦地磕着我的手心。我放了一颗又一颗。终于蹲坐在地上,捏起了泥巴。天知道,注了水的泥巴要比棉籽冷许多,可是,它们就比棉籽听话。捏着捏着,就捏暖了我的手。母亲呵斥我偷懒。我只好重新捏棉籽。但是……二月底吧,时令是春天了,但气温还是凛冬样子。寒冷像铁片刮着我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庞。鼻涕得势,欢畅地朝下滴淌,双手红肿麻木。我丢了棉籽在荷包里,又抓起一把棉籽丢进水桶里,再……终于,我被勒令回屋。

我没栽种过营养钵,母亲也没做这方面的要求——兴许就是上次捣蛋的功劳。但是,我为棉花苗薅过草。开始,是用手拔草,拔累了,可以休息,反正母亲早丢下我,手脚并用到田地中间忙去了。至于用锄头薅草,那是母亲的事情,她理解,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与锄头毫不相容的关系。

六七岁时,个头高了些,某种程度可以驾驭农具了。拿一把锄头,跟在母亲身后,装模作样地去锄棉苗根部的野草。那是细致活,要使力于锄头边角,否则,就会锄掉棉苗。沙地上的草,总是那么多,生命力超强,总是断不了根。一场雨水,没断根的草又冒出脑袋。锄草就要反复,从四月份到六月份。尤其是六月份,气温升高,野草也优胜劣汰,多是倔强的结根草,若不除掉,马上会盘成一团,盘掉棉苗的营养,棉苗就难得结出果实。好歹,那段时间不冷不热,人再累,也受得了。

难的是大热天,棉花长高,枝叶茂盛了,也挂出了花蕾,花蕾后就是棉果。但是蚊蝇害虫拢来,盘结在棉花嫩叶花蕾幼果上蚕食。怎么办?打农药,毒死这些害虫。农药药性越强越好,毒性越大越为首选。

打农药……简直是惨痛的记忆。

父亲是医生,多半时间守在单位。家里的六亩田全靠母亲。母亲知晓打药水给人带来的毒害,再忙不过来,也不允许我们小孩子家去掺和。我似乎得闲了,但一颗心却始终揪着。就在七岁那年的七月中旬,母亲突然晕倒在棉田里。邻居慌忙把母亲抬回家,摘掉了母亲嘴巴上的纱巾,母亲醒过来,大口呕吐。邻居又把母亲送到父亲所在的医院。所幸抢救及时,母亲输完液,就回家了。隔了三五天,母亲又背起农药桶,行走在棉田里喷打药水。母亲有了教训,全身上下都裹得严实,喷一会儿,到田埂上休息一会儿,再钻进棉花田继续喷药水。打了几天,身体倒正常。

幸运是相对的。八月三伏天,母亲又背起农药桶去田里喷打。这次,天气太热,母亲挽起长袖,药水毒性从手臂汗腺钻进去,母亲又中了毒。人并没倒在田地里,而是她觉得异常胸闷,便马上结束喷打,骑自行车回家。刚到家,就倒在地上,呕吐不止。我刚放学回家,遇到口吐白沫的母亲,吓得大哭。马上转身去找舅舅,两个舅舅一个骑自行车,一个抱着母亲朝医院飞奔。中毒的母亲这次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之久。

母亲康复回家后,我们要求母亲不再去打农药了。母亲笑着满口应诺。她怎能不答应?出院的她,不停地唠叨,时间快啊,可以不打农药了。她的意思我们懂,酷热的八月份快要结束了,马上就是秋水长天了。而秋天是棉花炸开丰收的季节,只要采摘它回家,再就是卖出去了。打农药是来年的事情了,而来年还远着。

忙碌一年,到大雪纷飞的季节,母亲该休息几天了吧。不,母亲更忙了,她还有门手艺,就是缝衣服,她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女裁缝。年底丰收的棉花,家家户户卖出绝大部分,却会留下一点,缝被褥和衣服。遇到家里过红白喜事的,更是少不了。年底的母亲便夙兴夜寐,背着一个大挎包在家户人家里奔走,有时还要打夜工赶做。

父亲跟母亲开玩笑,母亲就是把棉花绑在她身上的,哪怕有心撇下也撇不开。母亲爽快地答道,对头,我跟棉花是一年到头也离不得。

彼时的我年幼无知,不懂其意。但是……

2.母亲生在棉花地里

母亲来到世上全靠棉花。这怎么说?

不得不述说当时的时代背景。

1941年,日本军队占领江汉平原,为继续西进三峡攻打石牌做准备。他们不断西进,驻军主要集中在长江宜枝一段。日军准备得并不顺利,屡次遭受来自长江水域的抗日队伍的袭击。日军不久发现,隐藏在长江中心的孤岛,最令他们头疼,它四围环水的地理位置,成为中国人南北周旋进行抗日的有利据点。1943年初夏,一支抗日队伍通过孤岛成功转移从日军手中劫持来的军用物资,大大挫败了日军嚣张气焰。日军恼羞成怒,决定拿下孤岛这个地盘。

8月4日的上午,日军开着军舰过江,准备对孤岛进行扫荡。

八月初的孤岛,棉花遍地,绿油油的,枝叶相连地拥挤在一块儿,坦陈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那时的棉花是十岁小孩的个头,枝干粗壮坚韧,棉叶肥硕,毛茸茸的,枝桠间的棉果拳头大,青绿色,饱含汁液,沉甸甸地填满空隙。密箭似的枝枝叶叶却始终挂在弦上发射不出去,便垒砌起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墙。墙里到处是贪吃的蚊蝇害虫,而气流积压,空气闷热。钻进棉田,似乎被那些枝叶棉果淹没,呼吸不由得急促,小孩子家呢,遭受这样的气氛挤压,胆小了,担心被不知名的怪物吞没,会伸长双臂,高声呼喊:“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

那样令人晕眩的地方,谁会去呢?

你能想到,八月初的棉田是极好的隐蔽场所。

我外婆却去了,和我外公跑进田地深处,拔了几棵大棉秆,挪出一个能够躺下的地方,便藏起来。那里热,脏,还不舒服。但是安全啊,不得不去。因为就在日本军队过江进攻孤岛的那天上午,我外婆肚子疼痛发作,即将临盆。我母亲每次讲到她的诞生,就会流泪说,早不来迟不来,偏偏等到那天,日本人进攻咱们孤岛,还是搞突然袭击,唉,可苦了你外婆。

就是这么巧。而一个“巧”字包含多少难言之隐?还有……

母亲说,外婆他们得到消息,日军开着军舰正在渡江进攻孤岛,岛上百姓都在准备转移,可快要分娩的外婆能躲到哪里去?孤岛就是一个耸立在江心的沙洲,没有山地,也无丘陵,可谓一马平川。如此坦荡如砥的地形,如何躲得过?说到这里,母亲喉咙哽咽,眼神停留在空中某处,整个人陷入沉思或者回忆中,或者还在后怕。

我们都屏着呼吸盯着母亲,隔着遥远的岁月祈祷——有奇迹发生。

真就发生了奇迹。

日本军舰是在早上过江的,嘟嘟作响的军舰耀武扬威,军舰上的太阳旗猎猎招展。可人算不如天算啊,小日本怎么也想不到,过江时,他们遇到了从江水中冒出的江猪。一群江猪呼啸着顺江而下,在浩淼的江水中浮沉,黑脑袋时而隐伏,时而冒出水面。真是快啊,一股股浪花涌动,江面颠簸动荡,弹指一挥间,从上游来的江猪浮沉在眼前。长江翻腾起几米高的浪柱,犹如遭遇台风袭击。日本军舰顿时被浪柱掀翻。而那些从未看见过江猪的日军目瞪口呆,不知浮沉江水中的黑色动物为何方神圣,竟然有如此威力。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出行的军舰全部被江猪群掀起的巨浪而掀翻沉落。此际,北边岸上碉楼里的日本哨兵收到紧急呼救,端起枪炮准备反击,可是从哪里下手?他们根本无法瞄准时隐时现的江猪啊,也只能任其为所欲为。

江猪群过后,长江大半天才风平浪静。整个上午就过去了,日军被迫停止过江。而孤岛上的百姓也得到了消息,在上午,纷纷从岛南那边过江避难去了。我外婆挺个大肚子,已到临产时分,疼痛得无法挪动一步,想随大部队逃到南边去就是天方夜谭了。总不能等在家里给日本人当靶子,躲还是要躲的。孤岛就是江水中心的一个沙洲,树林倒是有,也不大,更不集中,还容易被烧到。只有那广阔的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上密匝茂盛的棉花,不仅可以与日本人打马虎眼,还能很好地遮蔽。

于是,我外公抱着外婆往田野里跑,一头钻进茂密的棉花田中。可能受到惊吓,还可能是天佑我母。外婆刚刚安静下来,羊水破了,不久分娩下我母亲。母亲哇哇啼哭,娇弱的哭声被密集的棉花田挡住。随即,幼小的母亲在我外婆的奶头下安然睡去。

当天下午,日军再次渡江,来到孤岛,首先来到靠近江边的李家坑村,就是我外婆他们所在的村庄。而村庄空落落的,连牲畜都被消音不见动静。显然,村庄有了准备,村民基本逃走了。扫荡来的日军满腹仇恨,将村庄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噼啪着烧倒了房屋。浓黑的烟雾和通红的火光夹杂一起,一座又一座的房屋倾圮,成为废墟。

毕竟只是房屋毁了,人还在啊,外婆一家全靠了棉花。母亲的唏嘘声中满含庆幸。

我们却满脸泪水。

棉花是母亲的避难所,更是我们生命得以延续的产房。

3.棉的花

棉花当然不是花。

但它在初夏时会开花。它的花不亚于任何一种鲜花的模样,洁白、淡黄或者粉红,挂在枝桠间。花瓣上经脉张着粗疏的纹理,铆足了劲头怒放。大朵的花和翠绿肥厚的叶子相得益彰,漫天漫地地铺张开来,在无垠的田野绵延。

初夏,棉柴枝桠间绽放出花朵,到了夏末秋初结出棉果。开始的棉果是椭圆形,油绿,泛出隐隐的光泽。它们太需要阳光,而炎夏来了,棉果一天一个样地长大,逐渐坚硬。经受一个夏季的充足阳光的暴晒后,棉果会炸开外面的壳,炸出洁白的棉絮。

花的称呼,终究小了。庄稼,才是它的质地。那么,就该具体说说这个庄稼的内核“棉花”。

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连日的太阳暴晒后,茎秆开始萎顿,叶子也逐渐枯残,犹如走到暮年的老妪,形容枯槁。可挂在枝桠上的棉果饱满硕大,水分充盈,它们充满了耐心,吸纳阳光壮实自己。慢慢地,绿得呈褐色的棉壳砰的一声,炸开了壳,犹如大肚子的孕妇分娩了,洁白如云的棉絮便伸出了头。

那些充分接受阳光照射的花絮绽放得一塌糊涂,豁开了眉眼,就像被幸福击中的女人,满是喜悦。那些与阳光失之交臂的瓣籽却明显地营养不良,紧皱着脸庞,黑斑沉沉,困顿在黑铁般的棉壳中,犹如无法振作的悲伤人。

孤岛屹立于长江中下游的江心中,是千万年的泥沙,在大浪淘沙后尘埃落定,形成了一望无际、坦荡如砥的平原。方圆百里的沙质土壤,细腻绵软,再加上地处温带,四围江水环绕,沙岛上的阳光充沛强健,气候温和湿润。

棉花生长在沙岛上真是适得其所。而今年十月,我去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托托镇,在那里见到了疆棉。也是一望无际,也是一眼就击中了我的心。就在我放来眼神眺望时,我却忍不住感叹。同为棉花,孤岛棉花和疆棉太不同了。托托镇在天山脚下,阳光充足外,水源也好——天山融化的冰雪和托托镇蕴含的地下水保证了棉花所需的水分。其地生长的棉花朵大蓬松,是长绒棉。但是,棉花的枝干矮小,似乎匍匐在地上,哪里像孤岛上的棉花高大而健硕?同是棉花,却因为地域环境不同,面貌也呈现出极大差异,而质地呢?长绒棉自然是绵软柔和,仿如毫无杂质的温柔乡。可孤岛的棉花绵软里带有丝丝韧劲。这恰如我们孤岛人的性格,尖锐又豁达,极其自尊却又包容。

水土养育的结果吧。

作为庄稼,孤岛棉花到了炎夏季节,长得高峻密集,站在原野上,可以用铜墙铁壁来形容。至少在我童年印象里,就是如此。而铜墙铁壁下,我们在收获的同时也在丧失。

我记得,棉花的铜墙铁壁夺走了一个孩子的声带。

炽热如火的骄阳已烤焦了棉叶的边,那些如手掌般厚大的棉叶投射出金色的光亮。喷洒农药的呲呲声在跳跃的光亮里绵延,嘤嗡不绝,要人头晕眼花。胸口也是作闷作呕。有什么办法?棉花丰收与否,取决于果子的良好孕育和健康生长。喷农药杀害虫,终究是少不了的程序。天气炎热难耐,但挂果并要保证果子的饱实——夏天实在是孤岛最忙碌、最劳累的季节。

在喷雾器此起彼伏的呲呲声中,总有小孩倚在粗壮的棉秆下甜甜地睡去。我隔壁家的小波,跟着他母亲来到棉花田。他母亲背着喷雾器朝棉花田深处走去,玩累了的小波竟然依靠田头的棉秆呼呼睡去,沉入黑甜的梦乡。茂盛的棉田,圆满密实,一望无际。往往喷洒完农药,天色已经黑透。寂寥的星子挂在天幕,戴着口罩的母亲没有叫醒他,而是着急赶回家煮饭。小波母亲准备好晚餐,转回田间寻找儿子。她穿行在繁盛茂密的棉花田里,大声呼喊:“小波,快回家吃饭啊……小波,你在哪里……天都黑了,快回家啊……”

然而,小波母亲找遍他们家的五亩棉花田,却没发现小波的人。

小波不见了。那年小波三岁,他睡醒了,发现棉花田的月色氤氲着一层雾气,田野一片朦胧模糊。懵懂的他忘记回家的路途,在田间哭泣、穿行,却被浩瀚如江河的棉田吞没。丢失了儿子的母亲一个人在偌大的、密集的棉花田间呼喊、寻找。他们母子彼此呼唤,但广袤的田野迷宫一般,路径复杂,母子俩在黑夜展开了错过与寻找的游戏。直至天亮,小波母亲才发现儿子哭哑了嗓子坐在田埂上,傻子一般愣怔。自此,小波不再开口讲话。

我总是记得的——夜晚,田头的路挂着盏盏亮如白银的灯,飞虫奋力扑向光亮却烧得哧啪哧啪地响。黑暗处的田野,天风浩荡,虫鸣蛙叫,拔节挂果的声音一阵接一阵。旺盛的日子,沸腾着生命的律动。声音、颜色、气味,多么热气腾腾的画面。

但这只是表象。

我印象的舞台上,孤岛上的女人遍布在热气腾腾的田野上,她们在棉田里大声歌唱。芬芳的庄稼气息蒸腾在江风里,四处弥漫、弥漫。一转眼,天黑了风来了,她们兴兴头头的火劲安静了,变成了人家屋顶上袅袅的炊烟。鸡鸣狗吠中,响着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尖利的嗓音。

“小——,该回家吃饭了。”

“小”是孤岛孩子的普通称呼。男孩被称为“小”,女孩也是,他们就在女人一声比一声严厉的呼喊中飞快地溜回去,趁女人大声叫骂时,撒娇说:“喊什么喊,我早就回来了,再这样破喊,我真的不回来了。”他们知道自己是女人心中永远的小。

偶尔村头传来女人挨打后在地上撒泼的哭骂,男人操着经年的棉秆,狠狠地抡向女人身体。女人马上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叫:“你个遭天杀的,不得好死,你打死了我,我到阎王那里也不会放过你。”女人就势滚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咒骂着男人去死。左邻右舍的妇女和婆婆们闻声而动,劝架的脚步止于人家门口。满脸含笑的女人站在院门——哈,大婶得空到我家唠嗑,难得,哟,王婆婆也来了,还有三姐……来来来,都进屋喝口茶。

刚才还在耍威风的男人,配合地哈一声,搬椅子,倒茶水去。女人则嗔怪道:“瞧你小气到家了,迎客也不开灯。”

孤岛乡村生活大抵如此。苦了累了,哭了骂了,临到头还是一个“笑”字收场,爽朗干脆。也有不同的人,始终含蓄斯文,与孤岛大多数女人不同,却将日子过出了耐人寻味的气息。

村头有个漂亮寡妇,名字也好听,叫熊小小。她丈夫在她生下第三个儿子不久,在长江边淘金,和人家发生冲突,被别人砍死了。小小拉扯三个儿子,全靠几亩棉花田的收成。熊小小的漂亮,源于她整洁的打扮和温和的笑语。但她总被几个女人轮流咒骂着——据说,在她们家的棉田里拣到了小小独特的包扣,或者镶嵌了玫瑰的发夹,或者残留着花露水味道的手绢等。骂吧骂吧,小小装作没有听见。难得的是,小小见谁都是笑脸,不卑不亢的。她把袅娜的身子匍匐在棉花田,打农药、捡棉花、拔棉秆等重活上,她干净利索,从不落后任何人家。

我母亲和婆婆拉家常时,总是赞扬小小——真难为了她,看人家三个小子,个个模样干净。

那妮子啊,神着。我祖母往往悠着语调总结。

是神。熊小小抚养的三个儿子,不仅模样干净秀气,还是读书的好苗子,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优等生,最后均读了大学,老幺竟然考进了北京读大学,后来进了社科院工作。想想吧,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单身母亲抚养的三个儿子能读到大学,该是怎样的神奇?他们一家当然是我们村的榜样。

4.花与果的轮回

棉花在秋天终于以果的形式炸开了“花”,成为名副其实的棉花,也实现了庄稼的功圆德满。

那种极致能到哪里找寻?满眼的白。白。白。摧枯拉朽,不留余地。叶退尽了,秆上挑着千万朵云彩似的白棉,犹如女孩纯净的心事,恰如柔软无期的梦,天涯无归。

女人在腰里系一个大包袱,用双手搓成一个小山,轮流伸向绽开的白棉。泛着银样光泽的棉花被女人的手拈起,塞进包袱里,包袱被无数朵白棉充实而变得沉重。田野里大片棉花被收进屋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棉秆——仔细瞧,棉秆上总有未被摘干净的棉花。在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久,家里的田地似乎不足以养活一大家人。总有女人去摘人家没有摘完的棉花,那是别人捡剩漏掉的棉花,或者说被遗弃的棉花。它们属于田野,谁摘下就归谁,我们称为“远边花”。

可约定俗成里,总有破坏镂刻着卑微记忆。六七岁的我跟着小姑捡“远边花”,即捡别人家剩下不要的棉花。我的小姑站在田野的浩风里真是弱不禁风,她有着瘦弱的身子,黑色光秃秃的棉秆几乎埋没了她。她细弱的腰间挎着已被野棉撑得厚实的包袱。初冬的田野里,棉材还没有收尽,偶尔几朵绽开的白棉点缀着田野的萧索。

小姑被一个胖胖的男人拽住手,小姑的身子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了,男人大声嚷着:“交出来,交出来,统统倒出来。”

小姑赔笑道,都这样的,别人捡剩的棉花……啪的一声脆响,男人一巴掌打在小姑的脸上。小姑用手捂着左脸,眼睛直直地望着胖男人。我一定流泪了,但屈辱和害怕之间,我肯定屈服了害怕。我呆若木鸡般,只是盯着小姑看。侧过脑袋的小姑,脸上有泪水四处纵横。男人用胖手粗鲁地扯着小姑的包袱,小姑的身子左踉右跄。在小姑站稳后,她回过头,又笑道:“队长,您要棉花,我马上解下来给您。”

小姑牵着我的手,我分明感到她的手剧烈的颤栗。那个人如愿以偿,肩背着满满的棉花包袱,说笑着离去。

小姑放下我的手,大声喊道,看,好多棉花——

好多棉花——大地总是能在人孤寂时给人安慰。小姑不放弃一切晴好的日子,走在大地深处,摘回满满一包袱的远边花。

秋天的田野寂静安详,蔚蓝的天空像一口锅扣住白棉的尽头。这是温暖的尽头,女人把它们抢回,延续到了自家。

趁着秋阳,晒在屋前晒场的竹席上。因为竹席透气。老人说,要趁着秋老虎逼去地心气,才能像云一样飞上天,才能送人入梦。逼去了地心气的棉也才能碎成上好的丝絮,才能变成优质布料和被褥。

冬天时,弹花匠背着弹弓走门串户来了。他们一般不会虚行,一踏上我们孤岛,一到我们村,就是一个冬天。一户人家,盖的垫的新棉被再加上旧的翻新,总要弹上两三床或三四床棉花,起码要花费一个星期。遇到有嫁娶喜事的,那可就是半个多月。

我八岁那年冬天,我母亲请来一个年轻的弹花匠,又高又瘦,眼睛亮亮的,看着你,笑意吟吟。他是我父亲一个同学的儿子,说是高考考上师范学院,他不愿意读,他的理想是当工程师,就跟着别人学习弹花,打算自己挣钱再考。我母亲听说了,敬佩不已,请小伙子来我家弹花。

母亲请他来弹花还有一层深意。我一个堂舅的女儿在村小当民办老师,却爱上一名中年男教师,他可是有妇之夫。这个消息在我们亲戚间秘密传播,我这个小屁孩也偷听到,大人们为此伤透脑筋。我母亲看好那个小伙子,觉得机会来了,有心撮合这个弹花匠和我表姐,还说即使没有姻缘,但是能有心交流下,相互激励,一起努力再参加高考,也是好事。

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中午,我母亲熬了一大锅羊肉汤,喊来我表姐。说起弹花匠的传奇,要我表姐多跟他走近走近,多学些正经东西。我表姐突然间就不高兴了,又挨不过我母亲好意,到房间看弹花匠弹花,却马上转身出来。她受不了房间里四处飞舞呛鼻的花絮。尽管小伙子已经停止弹花,扯下口罩,对表姐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我表姐还是认为,这个被棉絮沾染的小伙子终究是一名弹花匠,彼时入不了她的眼。

然而,就在两人对望的刹那,小伙子却一眼相中我美丽的表姐。表姐离开我家后,他弹完花,找我详细打听表姐情况。我表姐虽只是民办教师,可也是高中毕业,人长得美丽。是那种薛宝钗似的美丽,鹅蛋脸、五官端庄、肤白、身材匀称,落落大方。还有一个,她很有艺术细胞,会弹琴唱歌,尤其喜欢唱俄罗斯歌曲。我耸起鼻子,悠着声腔学着表姐深情的样子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我只会这两句,但这两句如此抒情,竟被幼小的我唱得声情并茂。

我的表演带有无法阻止的炫耀色彩。是的,我是以炫耀的口吻介绍表姐的。无论表姐做什么,她的美丽和优秀在当时均无人比拟。

我要追求她,我会成为你表姐夫的。小伙子眼睛里满是光亮。

可是,你不能。我摇头。

怎么不能?我可不是弹棉花的匠人,我明年夏天肯定要考到省城去,再过三四年,我就是在图纸上设计高楼大厦的工程师。小伙子满是信心。

我还是摇头,他摇起我双手,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问——你这个小屁孩,竟然不信?

我不是不信,而是我表姐她的心走远了,我们看不见……

小伙子眼中的火焰黯淡下去,须臾又燃烧起光亮。还会回来的,你表姐的心一定会回来的。小伙子自信万分。弹完棉花离开我家时,留下一封信,交给我,说,你表姐的心要是回来了,你把信交给她,我等着。

然而,世事难料,我表姐第二年春天离开了孤岛,出去打工了,或者说以离开的姿势疗伤去了。她的心回来了吗?我不能确定,但是要去远方了,不知何时返回。在她离家前,我把信给她,说是弹花匠留给她的,表姐咕哝一句“给我信有什么用”,又深深叹息。她的脸色沉滞阴郁,双手却灵动有加,接过那封信,也不开封就撕掉。

表姐离开孤岛时,带着两床棉花褥子,想必是一床盖一床垫吧。只是,她会想起那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弹花匠吗?

棉花被褥于孤岛女人,是有特殊意义的。

她们最最恳切的愿望也寄托在厚实绵软的棉花被里。家乡有一个天经地义的习惯,年轻女子结婚时的嫁妆什么都可以缺乏,但总少不了几大床崭新的棉被,白白的、厚实的被褥,安放我们疲倦的身体,就像一只飞累的鸟雀归巢一般。棉被是夜晚中身体的窠臼,是安抚一颗世俗心的小庙宇。我出嫁时,母亲为我准备了六大床棉被。这是每个孤岛母亲的重复内容——母亲抓住女儿的手说,再苦再累,只要挨着它们,就有好梦了。

风停雨住,太阳出来了,又是棉花生长的好日子。我躺在柔软的棉垫上,棉被盖住身体,昏天黑地的睡眠袭来。我陷入了虚实相生的梦境里,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棉叶歌唱,花期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