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6期 | 侯建臣:纳贵的跑姿(节选)
侯建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0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 《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散文选刊》《阳光》《北方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星火》《当代小说》《短篇小说》《写作》《青年作家》等刊。出版散文集《边走边哼》《乱炖》和小说集《走着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等。
纳贵去找喜堂。纳贵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也能做点事哩,我也能做点事哩。喜堂不说话,只看纳贵。纳贵说:你知道,你知道,我做事不比一些人差哩,我真的做事不比一些人差哩。喜堂还不说话。喜堂不说话不知道是想事情还是不想跟纳贵说话。反正喜堂一直没说话。喜堂不说话,纳贵就心里慌慌的;纳贵心里一慌慌,话就更多了。纳贵说:我可以比别人多干一个小时,反正我早晨早早就起来了,反正早晨早早起来就没事。喜堂看了纳贵一眼,像是要说话,还是没说。纳贵说: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倒下了看上去睡了,其实是一直干挺着,我可以比别人多干两小时。
喜堂突然眼睛就亮了,喜堂的眼睛开始活了,一转一转的。喜堂的眼睛转动起来的时候,总感觉里边藏着很多东西,很多很多。喜堂说你说啥你说啥?好像他没听清纳贵的话或者根本就没听。纳贵又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也能做点事哩。纳贵又说你知道,你知道,我做事不比一些人差哩。纳贵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纳贵说完了就搓着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他手上的老皮都快搓完了。纳贵手上的老皮很多,他儿子纳富贵老看不上他手上的老皮,就说你搓搓你搓搓。纳贵不搓,纳贵把手上的老皮当成了手套。纳贵说这是宝这是宝。纳贵干活的时候从来不戴手套,也从来没有叫过疼。
纳贵的脚也一直在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纳贵的身子一直朝一边倾着,好像要随时朝某一边倒下去。不能倒不能倒,总是在要倒下去的时候,另一边的什么东西把他的身子拉回来。所以那一刻纳贵一直要往某一边倒又一直让另一边的什么拉回来。这样就让人更加感觉纳贵局促不安。
你也想来干活!你也想来干活?喜堂喃喃地说。听不出喜堂的话音里是在感叹还是在疑问,所以纳贵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喜堂。纳贵就更加使劲地搓着手上的皮,也更加快地一会儿要倒下去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把身子拉回来。
喜……喜善人……我真的想来干活,我真的想来干活。纳贵把手上最大的一块皮拉了下去,好像还发出了声音,好像还拉出了血。一片红色的太阳光就从纳贵的手上朝着地上滑落下去。
那啥?那纳贵……喜堂说,你真的想来干活?你真的想?
纳贵都快要倒下去了,这一次是真的要倒下去了,听到喜堂这么一问,就又有什么把他的身子拉回来了。这一次似乎拉得劲大了,差点就倒到另一边去。
人们都把喜堂叫喜善人。纳贵不叫。纳贵不知道自己为啥总是叫不出口。纳贵的眼里喜堂就是喜堂。纳贵不明白人们为啥把喜堂叫成喜善人。可是远远近近地,人们都把喜堂叫成喜善人了。
喜堂当过木匠,还会画画。喜堂没有拜过师傅,上初中的时候喜堂就用高粱秆折过鸟笼,喜堂的鸟笼折得好,人们都说喜堂真灵,喜堂真灵。人们这么一说喜堂连学都不上了,就当木匠去了。一做,还行。喜堂做出来的家具,他自己还会在上面画画儿。画画儿的家具他一般是给农村里的人做。城市里的人做家具不要画画,就要造型。喜堂看了几次做了几次,也能给城里人做家具了。人们就都说喜堂确实是灵,喜堂确实是灵。家具做着做着,慢慢地人们都不请木匠做家具了,城里的家具商店卖的家具又好看又便宜。喜堂的手艺就荒了。喜堂收过破烂。喜堂买了一辆快破成一堆的三轮修了修,就开始沿街串户收破烂了。有一年,好像就是喜堂收破烂后没几年,就不见喜堂了。人们说喜堂到南方了,喜堂做大生意去了。也有人说喜堂收破烂的时候,也偷。就偷进局子里去了。兴许呢,兴许这都是瞎说。兴许真的是瞎说哩,喜堂能做那样的事?确实是确实是,喜堂怎能做那样的事哩!
确实是,喜堂又做煤的生意了。做煤的人都发大财了,有人说过有一个人,整天就是躺在炕上数钱。每天只是数钱,那得有多少钱?这话听了就让心里那个啥。喜堂也做煤了,许是喜堂也整天躺在炕上数钱,喜堂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做煤的人,做着做着,都时兴盖庙了。做煤的人在炕上数着钱,也不是啥也不想,有好多人就开始盖庙了。喜堂在县城南边的一个荒坡上盖了一个庙,又在一个叫红崖头的村盖了一个。不知道喜堂盖了多少个庙,人们就说这人是做功德哩,这人真是个善人。这么一说,有人就叫喜堂喜善人了。
喜堂不知道是怎么看上村子西边的破庙的,有人说喜堂在那庙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决定修那庙了。有人还说其实喜堂是还一个愿的,做煤也不是净能数到钱,也有做煤做倒霉的,喜堂就差一点倒霉了。有一天他就到那破庙前敬了炷香许了个愿,许是好久没有人把那庙当个庙了,那庙还就显了一次灵,然后喜堂就做得顺风顺水了。这还真是,庙灵验不在新旧,人有钱不在肥瘦。喜堂不就瘦吗,人家没钱还能修庙?
喜堂不做煤了,好多人不做煤了。原来,这个多年一直做煤的县也不做煤了,做煤的人一窝蜂就散了。喜堂就回村做干部了。好多村子里做干部的都是在外边挣了钱回来的人,有钱的人腰里别了钱就折回村子做干部了。有人说做别的啥都是个啥,只有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才大有作为。煤没法子做了,就有好多人回到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来了。喜堂的庙盖了一半的时候,就回来做干部了。喜堂还不是党员,所以他只做村委会主任。喜堂是村委会主任,所以喜堂这盖庙的事感觉就是村委会的事。
村里的人都来村子西边修庙的工地做事了,人们做着事,就又想到了当年大队的时候。那时候全村人就在一起干活,一起修路,一起种山药,一起收割庄稼。这样一想,有人就想起了村子中间的那棵树,还有树上挂着的那口钟。那时候人们就是听着那钟的声音,开始干活的。可是后来,各家种各家的地以后,那钟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有人还认真地想了想,也没有想起来那钟究竟是什么时候没的,又究竟去了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何况一口钟呢!
喜堂说,纳……那啥?那纳贵人,你真的想到庙上做事?
我真的想,我真的想。纳贵突然变得直了起来,细看,原来是他的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提了起来。
喜堂转了转脖子,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又右转几圈,左转几圈。纳贵一直看着喜堂的眼睛,所以纳贵的头也就一直转着。
喜堂不光脖子转,眼睛也在转。喜堂的眼睛很奇怪,转起来不像是眼睛在转,像是好多事情在转。一个能让好多事情在眼睛里转的人,总是让人觉得不一般。纳贵想自己怎么以前没有发现这一点。
喜堂突然把纳贵叫纳贵人。喜堂以前没有这么叫过,这时候他突然就把纳贵叫成纳贵人。村子里的人经常叫纳贵纳贵人。这时候喜堂这么一叫,脸上就有一丝肉往中间挤了挤,那是喜堂在笑。
那啥……纳贵人。喜堂说,你看到东边的那棵树了吗?那棵榆树,对了,就是那棵长了三个杈的,就是三个杈之间有一个喜鹊窝的,就是有两只喜鹊正在上边吵架的那棵榆树。
纳贵就顺着喜堂的手朝东边看。纳贵头一扭,身子就得扭,纳贵身子顺着头一扭,就又朝一边歪了。纳贵看到了东边好多树,他看到了榆树也看到了杨树,好像还看到了一棵白色的桦树。什么时候有桦树了?纳贵突然有点奇怪。纳贵好像看到了好多喜鹊窝,又好像一个也没有看到。
那啥……纳贵人。喜堂说,你从这儿开始跑,先从这儿跑到那棵树那儿,再从那棵树跑到这儿。你跑回来如果我还在,你就到庙上做事去吧。记住了,你从这儿跑到那棵树那儿再从那棵树那儿跑到这儿不能超出三分钟。
一分钟是六十秒,心跳一下就是一秒。你让你的心跳哇,如果你的心还没有跳到一百八十下,如果你的心还没有跳到一百八十下就跑回来了,如果你跑回来了我还在,你就到庙上做事去吧。
纳贵随着喜堂的手一会儿看那边一会儿看这边,喜堂的手竟然是白的,纳贵没想到喜堂的手那么白。他都忘记以前喜堂的手是什么样子的了。
纳贵似乎迟疑了一下,他迟疑的那一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喜堂的脸上飘过。当然了,那东西没有飘出喜堂脸的时候,纳贵突然就以那条一直承重的腿为轴转了一个圈,又让另一条腿点了一下地,就朝着东边跑开了。
纳贵朝一边立起来,又朝另一边倒下去。这是纳贵在跑,纳贵跑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的。纳贵的两只手一直朝后高高地翘着,身子一倒一立一倒一立地动,纳贵朝后翘着的手也在动。纳贵的手就像两只翅膀,纳贵跑着的时候不像是跑,倒像是在飞……
村边有好多树。杨树很多,榆树也不少。杨树是直性子,一直朝天长,以为能探到天,却一直探不到。好几棵杨树上面,结着一个大大的喜鹊窝。喜鹊窝一压,那杨树就更探不到天了。榆树不是。榆树弯弯肠子多,不直直地长,长着长着,会朝一边拐出去,还有的直接就斜着长出去,朝着它看,常常觉得不是它长偏了,却是天歪着。
纳贵朝着远处那棵树跑的时候,纳富贵和隋红红正坐在一棵树上。纳富贵和隋红红喜欢坐在村子周围的树上,有时候是骑着,有时候是蹴着,有时候则跷了腿躺在上面。有好几棵榆树,像是专门让人在上面坐的,这时候纳富贵和隋红红坐在一棵榆树上,舒服得不行,就像是两只鸟。
隋红红说你看你看。纳富贵不说话。隋红红说你看你看,还用手指着。纳富贵没顺着隋红红的手看,也没说话。
你看你爹像不像是在飞,你看你爹像不像是在飞?隋红红听不到纳富贵接他的话,就又进一步说。
纳富贵还是没说话,他从身边的树枝上捋了一把树叶含进了嘴里,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嚼。榆树叶跟杨树叶、柳树叶都不一样,榆树叶嫩嫩的,纳富贵经常从树枝上捋一把放进嘴里,像吃萝卜叶子一样。
你看看你看看,你爹像不像是在玩丢手绢?隋红红还在说。隋红红一直看着纳贵,眼睛像聚了光一样,一直聚在纳贵身上。隋红红看见纳贵的一只鞋掉了,隋红红想到了玩丢手绢的事,隋红红想到是谁谁谁把手绢丢在一个人的身子后边了,装作若无其事地跑,然后绕过来就把手绢前边的人逮住了。
可是纳贵把鞋子像手绢一样丢在哪里了?可是当纳贵返回来的时候,会逮住谁呢?
纳富贵一开始还望着远处,这时候他抬起头来,干脆看天。纳富贵的嘴一直嚼着榆树叶子,他的嘴边都是绿绿的了,像是涂了一层绿涂料。
隋红红还在说。隋红红像是一个解说员,隋红红说你爹像一只丢手绢的喜鹊。过了一会儿隋红红又说,你爹像一只生完了蛋的麻雀在玩丢手绢。隋红红脑子还在想,隋红红想到了好多鸟,有喜鹊有麻雀还有乌鸦和红嘴鸦,隋红红还想到了臭鹁鸪。臭鹁鸪喜欢从一个石头堆飞到另一个石头堆,臭鹁鸪飞得很低,就是那样翅膀朝后炸开,一挺一挺飞的。隋红红突然想如果这时候纳富贵他爹头上戴个平时戴的那种有帽耳的帽子,更像是臭鹁鸪在丢手绢。
隋红红是在大声笑出来的时候被纳富贵踩下树枝的。
树虽然不高,但毫无准备一下子掉下去,屁股还是摔疼了,他张开嘴想骂,又想抽抽鼻子哭出来,抬起头来朝树上看,却见有一张绿嘴探下来,牙却是白的。他一下子噤了声。
纳贵手朝天飘着,一边倒下去,再由另一边拉回来。
纳贵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想让他的心跳得慢一些,他真的以为时间是由他的心跳决定的,所以他咬了牙让心跳真能慢一些。但剧烈的运动,却让他的心脏变成了不安分的小鹿,恨不得跳出他的胸腔。
纳贵也不是只在跑,他还想起了喜堂偷鸡的事情。喜堂和纳贵在离村子不远的另一个村子上学,上的是初中。喜堂和纳贵,还有二海海,又想想,不是二海海,似乎是杜福仁,他们三个人在另一个村子上初中。上完了晚自习从另一个村子往回走,喜堂说这学上得寡的,还不如出去挣钱哩。喜堂说完了这话竟然把一块石头踢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上,把那树踢疼了,竟然“哗啦啦”地掉下了几片叶子。夜那么黑,那几片叶子掉下来的声音,竟然就把夜划出了一条痕,生生地把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吓了一跳。其实晚自习也不会这么迟,是喜堂的作业没有做完,让老师留下了,等做完了作业才让回家。喜堂做作业,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是杜福仁就得等他。喜堂是悄悄地抄了纳贵的作业才做完的,他一直趴在桌子上划道道,都快把桌子划得四分五裂了。听到老师推开门出去的声音,喜堂一下子蹦起来,从纳贵的书包里掏出纳贵的本子就抄起来。等老师再回来的时候,喜堂已经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了。老师看着喜堂,喜堂笑笑。老师再看纳贵,纳贵的脸红了。纳贵不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但他感觉到他的脸在那一刻一定能点燃一张纸。
纳贵的心“呼哧呼哧”地跳,他感觉他身后的那棵树也掉下了几片叶子。纳贵感觉有一片叶子或者几片叶子落在他的头上了,那么沉那么沉。纳贵使劲摇了摇头,那几片叶子似乎并不想离开他的头,纳贵感觉越来越沉。
喜堂说不想上学了,喜堂说这学上得寡的,当时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好像啥也没说。村子里还没有上成学的人,大多数人上着上着就都觉得寡的,就都不上了,做别的去了。可是那一刻喜堂说学上得寡的,好像纳贵和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啥也没说。
纳贵的心“呼哧呼哧”地跳,他听到喜堂说出的另一句话心就“呼哧呼哧”跳了,纳贵心一跳感觉全身就动得厉害。纳贵感觉那铁疙瘩一样的夜都开始动起来了。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了,二海海或者杜福仁已经不在了,二海海或者杜福仁的家肯定已经到了,纳贵和喜堂还得走一段,纳贵和喜堂的家在村子的另一边,他们得穿过村子才能到家。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的,喜堂突然说:咱们去掏得顺老汉的鸡吧。纳贵耳朵孔一下子被这句话撑大了,纳贵说你说啥你说啥?喜堂说咱们把得顺老汉的那只长着金毛的大公鸡掏了哇,那公鸡的肉肯定好吃,那公鸡的毛又长又顺能扎好几个好看的毽子哩。纳贵听到喜堂把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很响地扔进了夜的空洞。纳贵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啥时候喜堂就蹿上得顺老汉的院墙了,得顺老汉的院墙不高,喜堂一蹲一跃再一挺身子就上去了。得顺老汉的灯亮了一下,喜堂就伏在墙头上,纳贵那一刻真切地听到了狗叫的声音,朝四周看却根本就没有狗。纳贵听出来了,那是喜堂突然间发出来的狗叫的声音。
纳贵朝一边倒下去,再让另一边拉回来。纳贵感觉那落在他头上的几片叶子一直没有掉下去,纳贵感觉那几片叶子已经不是几片而是几十片几百片。
纳贵头上顶着几百片叶子跑回来,纳贵感觉再跑下去他就会倒到一边,另一边再也拉不回来,纳贵是咬着牙最后一下从另一边把自己的身体拉回来的。他抬起头来,却没有看见喜堂的影子,喜堂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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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