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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5期|葛芳:混沌相连
来源:《雨花》2024年第5期 | 葛芳  2024年06月27日08:06

混浊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剖判。

——《白虎通》

1

叶子零星还剩一些,在寒风中打战。旁逸斜出的枝条似乎要伸向远方,但又停顿在那里静默。这棵榉树是爷爷亲手种下的,一晃七十年了,窜得比三层楼还高,树干需要两人合抱。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在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唯独这棵榉树,在我窗前,一抬头便瞧见了。

这是我与爷爷之间唯一的联系,我经常想,如果我能活到和他一样的年纪也算不错了。爷爷是怎么死的?下河捕鱼,脚底被生锈的刀弄伤,染上破伤风,竟然一命呜呼!

副教授职称终于评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其中心酸不便多言。临近五十岁,才勉强合格。汗颜!汗颜!和乡下二哥合计把父亲的房屋翻建,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增加一层,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费用都是我来出。

谁住?我住。老婆狐疑地看着我,要住你一个人住,我才不去。我说,好,我一个人住。我心想,一个人静静地在出生的地方写作看书,孤独又何妨,这正是我内心渴望的。

回家的时候下起了雪。江南的第一场雪,稀奇金贵,软绵绵的,没有太大劲道,只在空旷之处积起了一些。一年又将到尽头,我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些个人物品,听说学院里人事变动很大,各种钩心斗角的事情层出不穷。出办公室门时,老丁欲言又止,说:“嘿,你听说没有,黄副院长出了丑闻,他的女硕士发微博举报他……”

我没接话,我不喜欢老丁,故弄玄虚、移花接木都是他的伎俩。一脸的诡异笑容,是落井下石的绝好证明。

“拜拜!”门关上的时候落锁声很响。

雪下不大,地上湿乎乎的,到了乡村烂泥更多,搞得我鞋上都是。隔壁人家放爆竹出殡,哭喊声干号了一阵才停歇下去。最近村里接连死了两三个人,老人寿命到了,再加上免疫力降低,丧事接二连三,村里笼上了一层阴影。

我点了根烟,隔壁刚去世的费叔我印象很深,眉清目秀,还有点像费玉清,儿时听过他吹笛子——《彩云追月》。据说他临死前一晚神志不清,迷乱中大喊:“他们叫我开演唱会,我哪还唱得动?”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一个音乐人才啊,至死还在精神世界里挣扎。这一生他做过什么呢?开船、开拖拉机,也兼职做厨子。每逢村里村外红白喜事,他就被人请去,立在灶头前,火苗恣肆舔舐着锅底,费叔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围兜,操着大铁铲,油、盐、酱、醋拿捏得很准,飞洒进一锅锅沸腾着的菜肴中。外面号啕的哭声、浮华的笑声都与他无关,他的汗水滴在各色菜盘中,他精心搭配着,在厨房整整站上一天,曲终人散时才吃上饭菜,主人用红纸包了工钱,外加几包香烟,塞给他。平日里费叔老婆太抠,几乎不给他零用钱。

他的儿子小费披麻戴孝,在墙角看了我一眼。他叫我郓哥。我姓名中有个郓字,村上小孩都这么叫我,我却很逃避,郓哥,《水浒传》中有这样一个人物,爱搬弄是非,心胸狭窄,人小鬼大,还实施了捉奸计划,结果让武大郎一命呜呼。

“郓哥,你——你——你怎么——挑我父亲,伸腿进棺材的——时候,回来了?”

小费说话不分场合,做事也不分场合。没啥事,就脑子有些毛病,拎不清。他喜欢看火,火烧得越旺他越开心。小时候“廿四夜,放茅柴”,火光一片,对男孩子来说是过年前最开心的趣事,我也曾烧过,跟在队伍最后面,拖着鼻涕跑得气喘吁吁。

小费自小口吃。一句话拉了半天才说完,这口吃还遗传,他的堂兄堂弟都口吃,几个小和尚在一起说话,结巴了半天,脑袋上青筋直冒,也没论出个啥。乡里人扛着锄头看几个小孩较劲,乐得哈哈笑。母亲说你别去凑热闹,一不小心你也会成为结巴。我喜欢捧着一本书冷眼旁观,小费抓青蛙本事大,一个晚上能逮住三五十只,第二天韭菜炒蛙腿,香味飘到我家屋檐下。

此刻小费乜斜着眼睛,出殡的时候有掩饰不住的奇异表情。我在二楼阳台往下看,瞧见丧葬公司拉来的不锈钢棺材,里面躺着音乐人才费叔。

“费叔,”我轻轻叫了一声,“一路走好。”

2

我独自留在寂静里。北窗后面是一条冰冻的小河,河中冻住了不少垃圾,硬纸板、塑料瓶、拖鞋、竹篾篮子、老树根……天气很冷,很久没有在严寒天气回过老家,冷风嗖嗖的,虽然开着空调,但不顶用。寒风从窗户缝隙里进来,直钻我的裤腿。冷也是一种记忆,引起回忆,我渴望这种刺痛肌肤的触摸。我的这副身躯,从孩提时代到现在知天命之年,不在乎多少新奇的感受,更想要的是怀旧气息,我老了吗?也许。

新翻的房子还没装窗帘,房屋里有一股石粉味。我睡二楼,透过窗户能看见不远处平房黑瓦上的积雪,令人想到古中国的乡村。我有些抒情了,读了半辈子的书,似乎落到了实处。这两间平屋是整个村子留下的最后两间,之前养猪用的,现在堆了农具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静默着,白雪覆盖在黑瓦上,仿佛一根根圆柱形的乐器,均匀中有不规则的花纹,仿佛曾侯乙墓中出土的编钟。关了灯,它们在夜月中依然发着亮光,我靠着床枕,一时间难以入睡。黑夜中仿佛有两尊瑞兽,伺机要翻腾起舞。

一阵阵寒冷的气流从窗户外袭来,夜已深沉,万籁寂静。

迷迷糊糊中,我入梦了。去世多年的母亲来和我相见,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睡在老宅,母亲如期而至,很玄妙。母亲死得太早,没享到福,想到这我总是遗憾。梦里,她仍是那一脸笑意的慈爱样子,我把女朋友带回家,女朋友送她一条羊毛红围巾,母亲说:“真好,好!”她的手抚摸着红围巾,可能是夸奖着围巾的质量。我昏昏入睡,雪已经不下了。风声四起,它控制了我的身体,拉着我走,沿着房屋的墙壁匍匐前进,隐隐约约中,我到达了费叔家。那具不锈钢棺材还在,他的眼睑不安地“吧嗒”着,他说:“疼!”

我明白了,这不锈钢太冰凉了,皮肤搭在上面,会刺啦疼。

“叮咚”,手机振动了下,我从梦中惊醒。

一条微信,“岑副教授,本周五莫城散文笔会,请您于早上9:00准时到绣球酒店报到。”

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微信会在凌晨两点到达,我有些恼怒。黑夜中不便开灯,否则整个村子都会被我惊扰。我欠了欠身子,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隔壁费叔的呼吸声也近在咫尺。他的心脏怦怦跳着,发出比空气更沉重的响声。难道他还活着?难以置信,为什么他躺在棺木中呢?不对呀,昨天已经出殡,他已经被送到火葬场火化了。

微信继续发来:“岑副教授,收到信息请务必回复。”

黑暗城堡中的夜猫子吗?这些人不睡觉吗?这样的工作方式属于严重打扰好不好!我气鼓鼓地按下手机键盘,只发了一个字:好!

睡不着了,完全被打搅了。我翻开一本书,戴上老花眼镜。可一行行字是虚的,不成形的,分辨不清的。我在回忆的大海中沉浮跳跃,我想起来了!

那一年晚风摇曳,我们各自在砖场上摆放饭桌,边纳凉边吃晚饭。我发现费叔老婆的笑声特别欢腾,一直辐射到我们砖场,抬头一看,她的身边多了个男人。她跟我们介绍,说是他们厂从无锡请来的工程师,现暂住在她家。她说得堂堂正正,男人很有礼貌地冲我们点头微笑。男人身体很宽,像一堵墙,遮住了身后的小费。我蹿过去,问,你这两天怎么不上我家玩?小费像一只窝在灶火前睡觉的瘟猫,含含糊糊,说不清什么。我趁机瞥到了男人的双手,白得耀眼,白得很不正常!没有一丝皱褶,细腻如女人的肌肤。我往后退了一步,看费叔的老婆,我向来不太喜欢她,她说话拿腔拿调,做事斤斤计较。她用雪花膏将自己的脸搽得像戏台上的人,头发尖亮亮的,抹着生发油,搅浑了周围的空气。如今她的生发油多得要往下淌了,她张嘴仍吟吟笑着,嘴巴里跳着无数个小妖精,五彩缤纷,奇形怪状。

费叔当时在哪里呢?天边有丝奇谲的云,映衬着即将变黑的天空。他在开船,机动船的响声很吵,他有没有把长笛带上?倘若带了,一路旖旎地吹着,风呀,水呀,笛声呀,月色呀,倒也不会寂寞了。费叔在我的盼望中回家了。可男人没走,光明正大继续住,住了两个星期。他们一起在砖场上吃晚饭,桌上还多了一瓶泗洪特酿,男人嗓门很大,说话一股官腔,一笑就声如洪钟,盖住了费叔的声音。费叔低垂着头,匆匆扒完饭,进后院洗澡。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费叔的老婆精瘦,眼睛大大的,是同村人。我一直搞不清楚我该称呼她为婶还是姑,所以总是模棱两可地喊。但我听说村子上的人通婚,尤其是他们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的话,生的小孩会多长一根手指或者脚趾。但那时她认准了费叔,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那就成婚吧。生下的小费哭声嘹亮,手脚乱划,和“怪胎”这些字眼好像也沾不上边。

我的头耷拉下来,又睡着了。醒来已经天色大亮,鸡犬相闻,久违的乡村旋律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看了下手机,微信有五六条,其中一条又是关于莫城笔会的,提醒我带好身份证和职称证书。我面无表情地向下翻看,后面是出席本次散文笔会的人员名单——其中有个叫林成仙的,真名还是笔名?成仙,嗯,成仙,成仙人了……

3

上午写了些稿子,颈椎有些隐隐作痛,搁笔,出去走走。早不下雪了,是个大晴天,阳光暖烘烘的,晒在身上很舒服。我沿着田埂走,小时候认为的大河,现在看来完全是一条水沟。也可能是我年纪大了,走的地方多了,反观故乡,发现许多东西都在缩小,田地、河流、树木、路途……我点了根烟,在二度空间里无意识地游走,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展,我的内心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光滑的东西,不受拘束向外生发。

“嘿!”墙角处的小费在叫我。

他说一个字时,非常果断有力,但两个字就不行。我听说过他年轻时的一件事,他看中了一个女孩子,白白嫩嫩,但婚检时发现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认为如果生小孩的话,大人小孩都会很危险。他妈跟小费说算了吧,小费怒目圆睁,用不成熟的话发狠:“我——我,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这件事让我对他肃然起敬,他真和那女孩结婚了,而且养了个女儿,女儿现在也十八岁了,在一所职高读书,和她母亲一样白白嫩嫩,双眼皮。小费一看到女儿心都要化了似的,甜蜜。

小费冲我喊:“郓哥,你——你不是教授吗?帮我女儿——安排,安排个工作吧!”

我有些羞愧。这话我接不了,只能避开话题,问:“费叔的事情忙完了?”

“没——没什么要忙的。等——等五七了!你说,你——这么多年没回老家住,你妈的——灵魂,有没有和你说话?”

我悚然一惊,还真被他说中了。我妈在梦中出现,虽然没多说话,但一直在看我女朋友和那条红围巾。这红围巾很显眼,我有些狐疑,我哪里见过?对,哪里,出现过,天哪,我想起来了,小费女儿脖子里围的就是条红围巾。

“我爸——和你妈,可以——说上话了。”

“嗯。”小费神神道道,可说得也对呀。我只能干笑,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语言来回答。费叔和我妈都属于善良的人,隔壁邻居,最近也最亲,当然会互相关照。

“郓哥,你——你怎么,现在——不爱说话?”

哦哦!我喉咙开始干咳,我发给他两根烟,“抽烟,抽烟!”小时候一起光屁股在河里扎猛子,现在我成了半秃顶的老头,小费头发依旧茂盛,这遗传自费叔。烟雾袅袅上升,我仿佛看见一个颀长身影在桂花树下吹笛,味道十足,费叔不识乐谱,但只要听过一遍,就能十分准确地捕捉到音符。可惜那时吃饭都成问题,在农村,没人会想到培养一个音乐家。那根长笛,是他向一个货郎讨得的。

我和小费在空落落的水泥场上面对面站着,他身后是太阳,我身后是阴影。“啊,啊。”他喊出声来。

我看见他舌头都伸出来,“我——我看见——你妈进屋子了!”

“扯——”一个恍惚,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四十年前的一幕。

我妈和费叔合作演出过一次,夏天明月朗照,费叔吹一曲《月儿弯弯照九州》,我妈开口唱:“月儿又在弯弯似钩,扁舟一叶随波流。”我妈唱歌调子不是很准,但费叔笛声悠扬,掩盖住了瑕疵。

我笑了,我没时间陪小费。明天就要参加笔会,得收拾下。莫城离这儿两个小时,开车去很方便,离开家乡多年,我很少参加类似的笔会。莫城是我读高中时待过的一座城市,印象中还是灰扑扑的色调,来往的摩托车、机动车扬起阵阵灰尘。

小费不让我走,他叫他女儿下来。他女儿走到我面前,近距离细看,竟然是个美人坯子,这出乎我意料。雪白粉嫩,冰清玉洁,像极了《神雕侠侣》中的郭襄。她喊我岑教授,我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小费龇牙咧嘴,对女儿说:“有——有岑教授在,宝贝,你——你工作不用愁!”

我摆摆手,慌不迭转身回自家门,这活不好接。小费脑子没问题,比普通人还机灵,懂得抓时机,我不耐烦地瞥一眼手表,点了支烟,思绪全无。索性提前开车去莫城,晚上住酒店,冲个热水澡,早些休息。

跟着导航,我上了高速,黄昏中的风景有熟悉的陌生感,似乎岁月在推着夕阳涌入我的眼眶,然后慢慢消失于起伏的山峦中。那时在莫城读书,我总是饿得发慌,青春期,食量大,老觉得吃不饱。学校有一间储藏室,温暖的气流里有面粉的香味,我在那里读书,在摇摆不定运动着的世界里,那是我最喜欢待的角落。汽车拐上了繁华的街道,绣球酒店是一家新建的五星级酒店,高高耸立在市中心。变化太大了,之前的记忆模糊到无迹可寻,我感慨着,中国南方的每一个城市都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4

酒店里弥散着浓郁的香气。我有鼻炎,容易过敏,大堂登记入住时忍不住打了好多喷嚏。

我为什么答应来参加莫城笔会?我向来不太喜欢和一些陌生的人在一起行走、吃饭、夸夸其谈,我已经过了那个爱出风头爱交朋友的年龄。姑且就这样吧——我是冲着莫城来的,那曾经一去不复返的莫城,我的青春时代。

我不动声色地用餐,提前报到的人不多,六七个,散落在自助餐厅各个角落。我掏出手机,一边看一边吃,邮箱有一封群发的公共邮件,没有明确署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矛头直指黄副院长,这还能有什么好事?男女关系,男人好色,惹了一身骚。关键是黄副院长正在提拔考察过程中,我叹息了一声,我这次能评副教授勉强通过,多亏了他大力扶持。不容易啊,论文发表了还要走关系,我脸皮薄,开不了口。年终考评先进也是最尴尬的时候,要想有出色成绩,一定要拉帮结派,前期要做好充分的群众工作,我不擅长这些,老丁贼兮兮地笑,说放心我给你投了一票,结果,公布时只有一票,可那一票分明是我自己投的呀,真是斯文扫地!黄副院长见我排队等了五六年,等得头发也秃了,牙也掉了两颗,恻隐之心顿起,于是张罗着让道给我。面对这样的知遇之恩,我却无以为报。

老丁发微信给我,幸灾乐祸的表情继续蔓延。我回了一个掩面叹息的表情,这是我真实的心理。人到中年,最怕一不小心突然杀出个程咬金,官职没有了,家庭没有了,落得孤家寡人背水一战的地步,一切都要重新起步。我隐隐有些担心黄副院长,黄副院长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没想到这次栽了个跟头。

记得三十五年前,在莫城,我摇荡着单薄的身体,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河边一幢木楼。木楼名为廉珉轩,始建于20世纪20年代。楼内藏着几千册图书,我的视线在书与书的篇名中跳跃。孤独的木楼,一有人走动,就听得到“咯吱咯吱”的响声。夏日的午后,让人慵懒,工作人员靠在藤椅上,歪着脑袋打瞌睡,的确良衬衫的领子上已淌有口水。

我翻到《包法利夫人》,男人在和她调情,她仿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陷入了情网,我读得心怦怦直跳,汗水浸湿了棉毛衫,费叔的老婆很像包法利夫人,当然她既没有美貌也没有才华,只有“咯咯咯”惹人心烦的笑声,她的笑声末尾打个回钩,钩子可以戳到费叔的心肺。无锡来的工程师一定是个假冒货,用现在的话来说,骗吃骗喝骗财骗色,然后扬长而去。

后来我阅读了有关通奸的其他文学作品,《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字》《面纱》,我瑟缩在木楼中,心脏剧烈跳动,我的胸腔几乎承受不住它的撞击了。“所有的名著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通奸。”福楼拜如此说,为他笔下不一般的爱情辩解着。

我从廉珉轩借了一本又一本的外国名著,回到学校的储藏室阅读。我在食堂买了五六个白馒头,饿了就啃几口。啃完再看书,继续沉醉,手心汗唧唧,我一边蘸着唾沫一边翻书,喉结上下浮动。

我在错乱的爱情里游荡。回过头,木楼的窗口正对着运河。运河汤汤,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交错行驶。河的尽头无限延伸着,河岸边有两三个人,赤膊挑着黄沙,他们的目光掠过河面。我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响极了,我惶恐地张望着那个躺在藤椅上的工作人员,他只是欠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有一天,储藏室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女孩,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鼻子高挺。她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没发现蹲在角落暗处的我。

我却认认真真打量了她一番,挺漂亮!

十分钟以后,她又来了,后面牵着一个男生,他们一进门就“咔嗒”把门反锁,然后就互相啃上了,啃对方的嘴唇,他们以为这儿没人,肆无忌惮接吻。我呆傻了,尿急,嘴上像涂了强力胶水,发不出声。他们忘我的姿势让我神经错乱,猝不及防,我就像被攻击的营地,溃不成军。幸亏,五分钟以后,那女孩爆发出一阵笑声,疯狂地拍打男生,“噼里啪啦”牵着男孩的手飞奔出去。她像海妖塞壬,以狂风骤雨般的姿态席卷而来,又倏忽离去,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尴尬地意识到,我的裤子湿透了。

那个女孩,我后来终于把她从千人大军中揪出来,她是学生会文娱部长,姓林,高三年级,她发光的脸庞在话筒前激昂澎湃地演讲。储藏室的她和舞台上的她判若两人,可我不会认错,她高挺的鼻梁左翼有颗黑痣,错不了。

我又了解到,她和托翁笔下的安娜有惊人的相似,神经质、自负、自恋又自傲,漂亮是她的资本,才华也有一些,她喜欢写诗、写散文。

林同学原本应该保送到南京师范大学的,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校方接到了几封举报信,注意——是几封,群众的眼睛雪亮,有人说她爸爸作为银行行长涉及贪污,他又把贪污的钱行贿给负责保送的学生处主任,还有人说林同学华而不实、徒有其表,这样的学生道德有问题,是否能列入保送名单请校方三思而后行。结果林同学的保送名额被取消,只能参加正常的高考,考场发挥失利,只考到了普通的专科学校就读。

回忆太多,潮水一般,我的镜片都有些模糊了。我是否也写过举报信?开什么玩笑——我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出此下策?我不是居心叵测的人,咳咳,一粒米呛到我气管中,越咳越凶,我背过身去,这太出洋相了,邻桌的人也侧目而视。

5

费叔最终患了食道癌离开人世。这次回乡,我碰见了费叔老婆,她成了一个干瘪老太婆,牙齿尖利依旧,笑容干枯。她得了白内障,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却能准确判断出什么东西阻挡在她眼前,真是奇怪。

我把双手泡在洁净的水中,我看见自己的倒影。

笔会开始了,她坐到我对面,我不认识她,但面前的席位卡引起了我的注意——林成仙。这个名字很妖,也很俗,谁会给自己起这样的笔名?

她化着妆,年龄也不小了,举手投足有些优雅,女人总比男人注重打扮。她坐在那里,刷一下手机,发一会儿呆,她的睫毛应该是接了一截,双手涂着指甲油。

我已经没有当年恶作剧的兴致,但还是忍不住猜想她的人生历程。这是个善于展示自我的女人,她的身体,她的容貌,或许,也有小小的才华。如果,周围的一切褪去,只有我和她,在一片荒岛上,生生地被推挤到一起。风大,潮湿,有燃烧的天空,然后没有其他辅助的一切,我们会做什么?谈论文学吗?

我“唧呤”笑出声来,像一只鸟发出短促的声音,声音很小,但她听见了。她看向我,目光有一阵子和我交汇,我下意识挤出了一个笑容,但仅仅是五秒钟,我的笑容僵住了,这个人,我似曾相识——

林成仙就是林同学!是吗?是,也不是。

我从她鼻子左翼那颗黑痣读出了青春往事。她在明处,我在暗处,她不清楚也不会知道我的存在。她朝我善意地笑着,还微微点了下头。我在内心暗自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耳光响亮,这是东西的小说,我喜欢这篇名。

“世界会变得越来越昏暗。”

“我们不要自欺欺人,地球只有一个。”

主席台上几个人在侃侃而谈,笔会的主题很糅杂,有关风景人文,有关环保科技,莫城一个小小的县城,如今搞得像联合国开会一样,无非就是搞些噱头,制造一些宣传舆论的焦点,引起关注。

林同学,原名林薇,曾经还有人把她戏称为林徽因,引发多情三角债的女主。那次保送失利对她的打击很大。她萎靡不振,知道了暗箭难防,偏偏高考几天又发烧了,她像只可怜的小猫孱弱无力,到专科学校开始了一段灰暗的人生。我零零星星从好几个同学那里拼凑出她的消息。我为什么要关注她?她的高傲、自负被击败,是谁的功劳?拜谁所赐?安娜拿着信笺纸失魂落魄地漫步着,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了进来,她忽然明白了一切。林同学是研读名著的文学女青年,是否也感同身受?

我在暗处的汪洋大海里潜泳,谁也不知道我是个游泳高手,扎一个猛子我能憋气三分钟。那封信上我的措辞客观,不激烈,主观情绪剔除了,只留下陈述性的语言,我穿着洁净的裤子出门,五月份的天空明亮,莫城街上的摩托车尾气呛人,我捂着鼻子穿过街道走到离学校很远的邮电局寄信。寄给安娜,还是寄给我的神秘朋友?想不起来了,信的内容一点也记不清了。等到我从邮局回宿舍时,雾气在眼前升腾,在温和的雾天散步挺舒服,我心情爽快,拐进一家小店吃了碗扬州炒饭,炒饭里有丰富的鸡蛋、香肠丁、虾仁,我吃得有滋有味,回去认认真真看起了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

6

莫城笔会第二天安排了外出采风,观山临水,队伍前前后后拉得很长,平时这样的环节我一定会缺席。

可鬼使神差,她笑吟吟看着我,自从会议桌上对视以后,她忽然对我有了莫名的好感,主动和我打招呼,“岑教授,是否能冒昧加你微信?”她很快知道我是她的高中校友,而且是同一级。我欲言又止,只能隐瞒不少信息。她越发热情,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几乎是同一节奏同一步伐,是她紧跟着我,或者说,我被她黏住了。她的鼻子仍高挺,颈部已有松弛感,但不影响她整体姣好的容颜。我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观察她,这样恬不知耻,我低下头。那碗扬州炒饭的葱花味时不时泛上来,冲到我的鼻尖。三十五年了。生活是美好的,还是奇怪的?她发丝里的香味和葱花味混合在一起,使人喘不过气来。

山里笼罩着一层雾,她在雾气迷蒙中,台阶有些打滑,她不小心一个趔趄,幸亏我扶住了她。在别人眼里,我们一定是因为这次笔会而迅速发展起来的暧昧的一对,我却时时警觉。

“我一个人生活,挺好的,很享受。”她忽然告诉我。小路上铺满了细碎的沙粒,在脚下发出神秘的“沙沙”声。“我离了两次婚,可能遇人不淑吧,现在我觉得,女人最好的安排,就是一个人要过得逍遥自由。”

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女孩,她爆发出一阵笑声,疯狂地拍打男生,“噼里啪啦”牵着男孩的手飞奔出去。我看到了橘红色的天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线条都不清晰,连阴影也是模糊的。我不知道她遇到了怎样的男人,也不想细问。山谷中覆满了树木,云杉上挂着球果。我的裤子湿了,那是青春期男孩一种难以启齿的明明暗暗的混沌感觉,仿佛老子说的那样: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我没有透露我的婚姻状况、家庭生活以及工作日常。我用“嗯”“是的”等简短词语回复她。

采风一结束,我就开车回去,逃离,怕露出马脚。我回乡村,小说还没写完,这个小说从乡村起笔,它就必须在这样的氛围中自然而然结尾。

我钻到乡村的被子里,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摁来摁去,音量调低,让它含含糊糊,闪烁其词。我睡不着,头疼得厉害,林成仙头发里的香气似乎缠绕在我的手指尖,我并没有碰触到她。很久没有这样入睡困难了,我翻过来翻过去,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仿佛有无数条鲤鱼在狂野地旅行,然后滞留在某个弯曲的地方,我甚至听见滞留地发出了低语:危险,危险!我的身体里有危险的地方?肠还是胃?还是肾或者脾脏?我拖着鼻涕,只能光脚坐在堤岸上哭,眼泪弄花了脸,像个乞丐。小费过来了,他说:“嘿,郓哥,火——火灾了——你还不快跑?”“跑!那就跑吧!”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林同学在疯笑,她说:“我是一个预言家,未卜先知者,能看见所有人的未来——”她披着一件用旧毛毯改的穗式披肩,咬着一根黄瓜,扬长而去。

我发烧了,烧得很高,迷糊中我吃了几片退烧药。老婆打来电话,得知我的情况,有些愕然,说:“果然!”

“果然什么?”

“你非要回老宅翻修弄什么房子,隔壁人家又死了人,亡灵来拜访捉弄你了!”

“去,胡说什么!”我呵斥她,尽管语气软绵绵的。她知道了也不会过来照顾我,我和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疏离,像两个世界的人,她吃素,不喜动,分床睡也有七八年了,我教我的书,写我的文字,累了饿了疼了自己默默承受,彼此也没有什么挂碍。

我靠着枕头盯着窗前的树木发呆。鸟很多,比我记忆中来得多,四五只,站在一个枝头上摇晃。它们“啾啾啾啾”欢快地叫着,也有一声长一声短的“咕咕”声,小河那边就是田野,一片青绿色的麦地,麦子一天比一天蹿得高,做好了迎接春天的准备。最近天气变化大,过山车一样,从零下几度忽地跳到十度左右,感冒发烧的人一拨接一拨。

7

七十多年前,爷爷举起铁锹,栽下一棵幼嫩的榉树苗,他抽着旱烟,不爱说话,好酒,刚过而立之年,他栽树,兴之所至,没有特别的原因。这棵榉树曾经被树贩子看中,想以八百元低价买走,二哥犹豫了下,被我强烈制止。树贩子半夜锯走了一条粗壮的枝干,二哥睡得死沉,等我到家的时候,那榉树右侧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

林同学造访过我几回,在梦里。她的目光仿佛一只狐狸,怜悯地接受了大地上各种小动物的乞求。老鼠、蟑螂、青蛙、蛤蟆、兔子、母鸡、花鸭子……她幽幽地说:“我曾经想过死——当年十九岁,我被形容成一个荡妇,潘金莲一样的荡妇。我不知道这样的恶言出自谁。我得罪了谁?我走进了树林,在树林里转悠,用脚踢树干,将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掐进了掌上的皮肤。我希望能用一瓶安眠药结束我的人生,可是,凭什么这样做?凭什么是我被莫名其妙地伤害?凭什么?”

我没有和她对视。她如同强大的低气压,迫使烟囱里的每一缕烟低头,在城市上方造成冬天的阴霾。

醒来后,我开车去镇上买一些必备药:安神药、感冒药和消炎药。

手机铃响了,是林成仙的语音电话。

她一点也不冒昧,她说:“岑教授,你的充电宝忘在我包里了。”对的,那天爬山嫌碍事,她热情迎上,说放她包里好了,后来就忘了。忘了就忘了,没有必要特地打电话来。我说:“哦,好的。”

她吞吞吐吐,终于又说:“我回了趟莫城高中,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勇气回去,不敢正视自己,这次遇见你,让我对人生有新的看法了。”

我怔住了,没有说话。

“学校老校区都拆了,操场那边的树林还在,郁郁葱葱,越来越茂盛了。你没想到吧,我还碰到了当年的老校长,他八十多岁,头发花白,在树林里遛弯——我一眼认出他,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我的名字,我是个问题少女,他肯定储存着记忆,果真——他拍了拍脑门,说,林薇啊!是你啊!”

“我原以为老校长早过世了。真没想到,他还活着,尽管已经颤颤巍巍。”林薇说话一点也不拐弯。

我还是没有说话。当年我写信,收件人似乎就是老校长。信件关乎一个哲学问题,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而且匿名。那时,我陷入了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不知道未来的方向,也不清楚来时的路。

“老校长走得很慢,树叶沙沙响着,我好像回到了高中时候,校园里挂满了彩旗和气球,我站到舞台上主持节目,掌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林成仙“咯吱”笑了,说:“我明白,一切释然了。我上前拥抱了老校长,他看我的目光浑浊,有些疑惑。”

“嗯。”我又不动声色说了极其敷衍的一句。

“你,你何时有空?”她停顿了下。

“不一定,最近一直在乡下,老爹身体不太好。”我撒了个谎。

“怎么了?”

“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吃个饭,谢谢你让我把心结打开。”

我一时语塞,“过段时间,有空我联系你。”

“好呀!一定!”她笑得干脆又直接。

我感觉我出了车祸,脑袋撞到了方向盘上,鼻子撞破了,还好,撞在一棵树上,车头的挡泥板瘪了。

8

梦中她压迫我,低气压持续着,我胸闷、头晕。能撑到天亮吗?我伸手摸床头柜上的药,放在嘴巴里,一杯温水喝下去。我浑身充满无力感。她一会儿是林成仙的形象,一会儿是费叔老婆的模样,是两个人的结合体。川流不息的行人,高速公路上车堵得厉害。她的头部用一块布紧紧包起来,只能看到嘴巴,不停顿地吐出一串又一串的咒骂声。

我得离开,这样下去耗不起。

年底还有一些总结材料没交。车子坏了,人又像被损坏的机器,小费执意要送我,我推辞不过就上了他的车。他开车技术不错,做过几年驾驶员,一个人总有一些专长。上车后,我暗示小费,我身体不舒服,没有力气说话,他安心开好车!

我坐在后排,微眯着眼睛。小费驾驶的时候,身体左右微晃,头部不时抖动,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我问小费,你困吗?他回答,我清醒着呢。哦,是不是我神经过于紧张。小费加速,踩刹车,都让我有害怕的感觉,我有些后悔坐他的车了。

我看着小费的后脑勺,他的头略微有些扁,侧面很像费叔。车载音乐传出了熟悉的旋律,是费叔经常吹奏的笛子名曲——《彩云追月》。

站在白沙滩,翘首遥望,情思绵绵,何日你才能回还?

波涛滚滚,延绵无边,我的相思泪已干。

亲人啊亲人,你可听见我轻声的呼唤。

门前小树,已成绿荫,何日相聚再相见?

温热的液体从我眼角流出,幸亏小费没发现。虚弱的我感情如此脆弱,完全出乎我意料,幸亏车程不是太长,快到学校门口了。小费没有和我多说话,他扶着我下车,提东西,送到办公室门口,最后朝我挥挥手,说:“郓哥,我家宝贝——宝贝的事,你——你放心上啊!”

我该点头还是摇头?我挤了丝笑容,说了两个字:“有数。”搁在平时,我不会接话,可能转身走人或者不置可否。但面对小费,我的喉咙口一紧,他的父爱是那么真诚动人,谁能拒绝?

我进了办公室,打开空调,室内堆满了书籍和讲义。双休日,校园里看不见什么人影,我枯坐了半天,老式空调终于打上温度了,整个人才渐渐暖和。我整理了一些材料,抽屉里堆积着乱七八糟的表格、学生的花名册、过期的论文,还有一些蟑螂屎。

做老师不容易啊!学生们窃窃私语,轻手轻脚溜出我的教室,我没有生气,涵养功夫也修炼到家了,哪怕只有五个学生,我也能中气十足地把课讲完。这几年,举报情况太多了,我没有必要得罪学生,让自己和校方下不了台面。

我对学生的好,虚虚实实,但绝不会欲擒故纵。我打了个电话给某学生,他是职业教育实训处主任,小费女儿的事交托给他没有问题。小费女儿像极了郭襄,眉目娇美,容色光丽,她最后创立了峨眉派武功——她也是费叔的宝贝。时光有一种水银一样的活动性,费叔抱着孙女看他栽下的石榴树和无花果,他摸出一个长毛绒玩具熊,摸出一些花籽儿,摸出一根长笛……

我想起我八岁时,费叔曾经带我和小费在河边捕捞了不少蝌蚪,我欣喜若狂,养在小水缸中。听说黑色蝌蚪长大以后是青蛙,灰色的则是癞蛤蟆,我尤其害怕癞蛤蟆——看到它丑陋的样子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十分小心地把灰色的蝌蚪全部清理掉,独留黑色的蝌蚪自由畅快地游泳,这些蝌蚪肥硕有力、浑圆可爱,没想到两个月以后,小水缸里游动的竟是一只只癞蛤蟆——妈呀!四十只蛤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我吓得凄厉喊叫,真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事。

这件事变成笑话在村里传来传去。我坐在河边哭泣,那正是青草扬花的时候,花粉飘到我的鼻尖,我的眼睛肿了,鼻子也不断打喷嚏,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得了花粉过敏性鼻炎。母亲也不管我,她在浇水,她种的菜碧绿,排列得整整齐齐,她总是干活到天黑才回家。有时我找不到她,她去了哪里?隐约中,我看见母亲从隔壁费叔屋里出来,很奇怪,为什么她扛着农具不直接回家呢?

我把泥土放在指间揉搓,搓得圆圆的,一粒一粒,像一堆羊屎,厚实有劲道,泥土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我忘了哭泣,忘了羞耻和恐惧,也忘了癞蛤蟆。我仿佛在水上漂流,榉树叶一片一片飘下来,在我周围形成特殊的图案。

费叔又多了个挣钱的本事。他有一把尖刀,能直接捅入猪后身的要害处。一刀下去,热血喷洒,往往会溅到身上。肥壮的猪猡扑腾两下,便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一圈看热闹的人,都说费叔好本事。费叔神情不变,他洗手,揩干净尖刀上的血渍,接过主人付的工钱,也不多话,走了。

费叔的尖刀和他的竹笛藏在一起,一刚一柔。那一年,大雪纷飞,罕见的雪,在江南引起围观。稻田里铺着厚厚一层,屋檐上也是满满一层。我十五岁,那一年是我在乡村的最后一年,很快我就将外出求学。我对费叔的尖刀特别感兴趣,《水浒传》里武松藏着一把解腕尖刀,突然拔出,杀气尽现,立马击溃了潘金莲的心理防线,他手刃潘金莲和西门庆,大出一口恶气,讨回公道。我特别渴望费叔能携带尖刀飞跃几十公里,把那个所谓的工程师千刀万剐。费叔性格柔弱,他做不来这事,面对人不像面对牲畜——可以心狠手辣,让鲜血飞溅。费叔的笛子暴露了全部真相,他只能将真相藏在内心深处。满地的积雪又厚又平又松软,我计划把字写得很大很大,写到我的日记中,然后准备把他们全都忘了。

9

林成仙陆陆续续给我发过几条微信,问好,或者述说无聊的琐事。我有时会回复一下,有时因为忙其他事忘了回,她就发个微笑表情提醒我。

她变成了一个客观存在,时时在提醒我,我和她曾经的过往。我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呢?好像并没有,她怎么就一心一意等着我和她见面?她的低气压魔力让我心悸,很不舒服。

元旦了,又是新一年,可这个世界不太平。

邻村发生了火灾,灾情不算严重,有人把村子里堆的柴垛点火烧着了,天寒干燥,火光冲天。折腾了一个晚上,火被扑灭。过了一晚,另一个村也着火了,如出一辙,一定是同一个人纵火烧柴垛,“噼里啪啦”,声响吓人,把柴垛旁一户人家七十岁的老头害得心脏病发作。

连续一周,周边三个自然村发生火灾,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干的。农村道路没有完全安装摄像头,警察们如同猫捉老鼠,筋疲力尽,真是防不胜防啊!谁知道下一个目标是哪个自然村?

我的第一反应——纵火人可能就是小费,他最喜欢看火也喜欢放火。有村民举报了他,可是几次案发时他都在搓麻将,人证都有。这就奇怪了,扑朔迷离的案件让快要过年的警察不得安心,于是在本镇所有村道统统安装上摄像头。

最近小费看到我忙不迭发烟,我身体虚弱没心思抽烟,他非要塞到我手上,或者干脆把烟卡在我耳朵上。

我说:“你宝贝的事落实了,放心。”

他把手高高举过头顶,恨不得弯下腰来拜我。

“做啥!”我及时摁住了,倘若真被他拜了,我可消受不起。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和林成仙见面。小说稿写得不是太顺,只完成了三分之二。我坐在平时坐的书桌旁,写写,停停,想想,再写几个字,再次停下。好像很困难,不知道瓶颈在哪里,怎么写怎么不顺。写不出的时候,我走出家门,长时间在村庄周围漫步,有时会走得更远,或者在母亲耕作过的农地上站立半小时,混沌之间,我又回到童年。

有人敲门,小费在楼下喊:“郓哥!郓哥!”

小费后面竟然跟着林成仙。她四处打听,找到了我的老家,互联网时代,没有人可以真正藏匿起来。来的都是客,我请她在镇上的小饭馆吃饭,天冷,叫了几瓶黄酒,没想到她酒量很大,两瓶下去纹丝不动,没有醉意,只有微醺,脸颊上霞色满天旖旎动人。原本我和她面对面坐着,不知怎么她坐到了我边上。

她说:“郓哥,这真是《水浒传》里的好名字啊!”

我苦笑。我的脑袋“嗡嗡嗡嗡”似有千百只苍蝇在飞,晕晕沉沉,看来我要败在她手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底下,女人要么不喝酒,要喝就厉害得可怕。我神经紧绷,特别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酒后吐真言,我会说出事实真相吗?可是真相又是什么呢?真相就是错乱。这么多年过去,没有确凿的证据,有的只是阳光下浮动的尘埃和我们逐渐苍老的容颜。

林成仙眯着眼睛,手搭在我肩头,说,“你信吗?我最拿手星象占卜,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

“不给,”我摇头,“我不信这些,每次算命他们都会把我的事业、爱情说得凄惨无比。”

“哈哈,”她爆发出极具能量的笑声,“胆小鬼啊,那是他们算得不准。”

“我自己的命自己算。”她忽然唱了句戏文,越剧《沙漠王子》中的一句经典台词。唱得真好听,哀婉缠绵,我鼓掌,她越发兴奋,“对面坐着是我心爱人,可叹我有目不能看……”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头重脚轻,如何从镇上回到村子?我断片儿了,完全想不起来。第二天醒来我仍是头痛欲裂,连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小费屁颠屁颠过来,说是他扛着我进车子,又是他把我扛进家里,他就像过年扛了一只拔了毛的光猪,那光猪滑溜,不断地要从他肩头溜下来,费劲得很。

“林成仙呢?”

小费说:“她——她还好,眼睛热——热乎乎,一直——一直盯着你!”

她为什么紧盯着我?我不好多问小费。

“她人呢?”

“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打车——打车回——回城了。”

“回城了?我当时说了什么屁话?”

“不——不知道。”

我很羞愧、耻辱和惊惧。如同我又撞见了童年时的四十只癞蛤蟆,它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自由划动,妈呀!我喊不出声来,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也有可能我啥话也没说,我相信自己的定力,哪怕喝醉,还有最后一根神经会紧紧控制自己,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我没有勇气给林成仙发微信。果真,她也一直没再联系过我,再后来,她仿佛从我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葛芳,197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行走苏州·古镇乡村》《南极之南·远方之远》,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