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4年第6期|吕敏讷:朱少武的刀与女人
吕敏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然资源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花城》《散文》《散文海外版》《时代文学》《野草》《朔方》《飞天》《湖南文学》《青海湖》《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牡丹》《延河》《散文选刊》等,有作品入选《中国自然资源散文双年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年选,有散文编入中学语文考试题。获中国当代徐霞客散文奖。著有散文集《倾斜的瓦屋》《试灯与踏雪》。
朱少武的刀与女人
吕敏讷
1
朱成平把烟头扔出门外,取下墙上挂着的琵琶,说,这是我自己做的,这些年,我走哪它走哪。飞机上我背着它,火车上我背着它。它陪我住桥洞、住工棚、住宿舍,看大草原,走大沙漠。走过夜路,看过月亮。它陪着我,从没有离开过我。我随时可以弹它,它随时都让我弹它。
他弹起琵琶。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三间平顶房里容纳不下他的歌声。一开始,他弹唱的是山歌,哥哥妹妹的。音调忽然一转,是跑马溜溜的山上。再一转,是一首熟悉的曲子,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第二支烟点上火,朱成平讲起了故事。
户口本里我叫朱成平,我爹对我期望不多,一生平顺就行;在外面,我给自己取名叫朱少武,就是想,在外面干啥事也不连累户口本上的我。在老家,没有人知道朱少武是谁,在外面,没有人知道朱成平是谁。
我的故事里,你一定要分清楚,哪些是发生在朱成平身上的,哪些是发生在朱少武身上的。当然,有的时候,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事是朱成平干的,哪些事是朱少武干的。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故事听得多了,你就会明白,成平少武是一个人,神灵和鬼怪也是一体的。
我这一辈子,没有完成爹娘的祈望,像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一场空,啥都没有了。命里只剩三把刀,三个女人,一把琴,还有我的朱家沟。
2
八岁那年,我娘死了。我瞅着对面的山坡,白茫茫的雪地里,我娘变成一个黑土堆。
春天来了,山上的草木深了,把土堆盖住了。
我娘一定是变成了一棵草。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从碎布卷里掏出一双新布鞋,套在脚上。那是娘给我做的最后一双鞋。我朝南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转身,从盘踞在半山腰的雾气里,像一颗沙子一样,从朱家沟的山梁上,朝山下滚落了出去。
那时,我的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妹妹,像一窝猪仔一样,还在睡梦里。
当年,八岁的我像一粒尘土、一颗沙子一样在朱家沟的雾气里往下跌,我舍不得把新布鞋往泥土里落。我回头看了一眼朱家沟最高的山梁大窑窠,狠狠地在心里说了两个字:再见!
户口本里的那个朱成平出走了。
我心里想,我朱成平这辈子绝不会再回到这个鬼地方了。我回不回来,朱家沟的沙子不会少一颗,也不会多一颗;我回不回来,大窑窠的草不会多一根,也不会少一根。你看看,十八盘的山路,到了朱家沟,就到头了;十八湾的水,是从朱家沟后山梁下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路走到这里都绝了,水呢,又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在我眼里,朱家沟是世界的源头,也是世界的尽头。房子像泥胎一样紧贴在山坡上,房子后面的山尖尖,没有人爬上去。我爬上去,就是为了弄清楚,山上面,到底是个啥。当年我像一只猴子一样,站在山尖尖上,我还是啥都没有弄清楚。我只是看见,山的另一面,再没有比我脚底下的山尖更高的山了。山背后就是下四川的路了。
我从世界尽头最高的山尖上下来,身上就被皮鞭子拓下色彩斑斓的图案。
祖祖辈辈都没人敢去的地方,你也敢闯?你也敢去?不要命了?这个声音,随着鞭子印在我身上的各种花纹,一同刻进我的身体里。
祖祖辈辈都没敢去的地方,我凭啥不能闯?我还真要去闯一闯。这样,我便从朱家沟滚落了出去。
可是,我拿什么去闯啊!除了我娘留我的一双布鞋,我赤手空拳,我袒胸裸背。我双手一抓是一大把空气,这个世界啥都没有给我,我只能像一颗沙子一样,水把我冲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的命不是我自己定,是水决定的。
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打算抢也没想着偷,我靠我的本事,你知道,我是有本事的。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他有一双手。我跌跌撞撞走二十几里的山路下到镇子里,再走二十几里的路,来到城里。我的新布鞋已经不成样子,我心疼我的布鞋时,就想起那么年轻就死去的娘。我干脆把布鞋包起来,打赤脚。
那时的城里,不像现在那么挤,人少,你连捡垃圾的机会都没有。讨饭?根本不容易讨到。我不能手掌心朝上啊,我把手握紧,这不,我就有了一双拳头。因为我发现拳头肯定比手掌心更有用。没错,如果谁需要我的拳头,我就用它换来一碗饭吃。
那时,武都城里没有多少房子,没有那么多桥,没有那么多人。所以,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空闲的,晚上可以随处找到安静的地方睡觉。随便哪个人家的屋角旮旯,草棚子底下,工坊屋檐下,睡觉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就在我肚子咕咕乱叫着快要入睡时,我的第一个使命来了,换句话说,我的第一碗饭来了。我要凭着我的拳头吃饭了。
能打架吗?
能。
能打赢吗?
能,一定能。
我的雇主,一个蔫不拉几老实巴交的少年,他心爱的姑娘,被富人家的儿子娶走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指派给我的任务是用我的拳头,替他出一口气。出一口气就可以了。当然,他先让我饱餐了一顿。
夜色里,我拿出我爬山时猴子一样轻盈的功夫,毫不费力,就在人群中控制了我的目标。第一拳打下去之后,他的眼角就起了一个大包。那时,我惊呆了,没想到自己下手会这么狠,我有点不忍心了,毕竟我与他无冤无仇,他的细皮嫩肉一点也不禁打。但就在我迟疑的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他眼睛里一股可怕的力量,我感觉如果再犹豫几秒钟,我保证就被他弄残废了。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我是替别人打架,我只是为我自己。他眼睛里的怒火和霸气激怒了我。接下来,第二拳,第三拳,雨点一样落下去。我心里的憋屈和饥饿,都落下去了。我除了拳头,也不怕失去啥了,所以我的拳头特别有劲。打完我就失踪,谁也拿我没办法。
我一打成名。很多人都知道了一个叫朱少武的小子。哦,还记得朱少武吧?出来混,总得有个别名。少林武术,我就用了里面的两个字。还有,我从小听人家讲《平凡的世界》里有个孙少安有个孙少平,那我在这平凡的世界里,就当个孙少武吧。取个别名就是为了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不要混淆。朱少武干的就由朱少武承担。朱成平和朱少武是同一个人,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能互相干涉。在不同的世界,人们记住的只是相应那个名字而已。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躺下来,半夜时分,这两个人可能会合二为一,但是,白天,这两个人角色一定不会混淆。
此后,替人打架替人出气,这样的活计越来越多了。其实,就像一个工具,需要时,我被人拿出来用一下。我没想到,我竟然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了。我睡觉的地方像狗窝,其实,你仔细想,连狗窝也不如,但是,来找我的人却都有头有脸。长得人模人样的,长得灰不溜秋的,长得各式各样的人都来找过我,因为他们都各怀心事,难以启齿的事,不能光明正大解决的事,就需要我这个不怕失去什么也随时可以失踪的人去解决。
别看我一无所有,瘦小得如同一只流浪的猴子,其实,三四年里,我已经练就了十八般武艺。打架,偷,抢。对,没人逼我,但是你看看,我还能有别的路走吗?我决定了走这条路,是因为我只能走这条路。我这个人,一旦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样,我很快就掌握了对付不同人等的各种方式。打,只是最简单粗暴的一种。还有更多混社会的技巧,我在实践中都不断快速掌握。因为我在低处,他们都在高处,我在暗处,他们都在明处,所以呢,这个社会,我和一般人看到的就是不一样的东西,因为我们站的角度不一样。另外,我手脚麻利,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的衣食住行解决好。后来,我慢慢有了盈余,我把它分给那些比我更难的孩子,还有流浪狗,慢慢地,我就不是我一个人了,我像一个家长一样,得为一群孩子和狗打算。我们经常被人欺负,那我肯定不会让人欺负啊,那怎么办,就打架呗,只要打不死,我肯定不会认输。你肯定不会想到,与此同时,我已经迷恋上了一样东西,做饭用的工具。我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把菜刀。我们一帮孩子有了固定的住处,有了做饭的地方。我得让他们吃饭啊。做菜的本事,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天生的。反正我一个人到市场上去,就喜欢摆弄一些厨灶上的东西。各式的菜刀有了,就练刀工,把洋芋切成丝,把食材切成各种形状,把饭菜弄好吃一些。有时候帮人办完事,他们带我到馆子里吃一次,就凭着我对着饭菜味道的记忆,回来就能把它的味道给做出来。我的进步很快,我对自己的这种自学能力感到很满意。
我让一帮孩子有饭吃,还琢磨着得把饭菜做得有味道,我这个娃娃头更觉得我就是一个有用的人。但是你要知道,别人可不会叫我娃娃头,他们明里暗里会叫我小贼头。贼就贼吧,谁又不是贼呢?只不过是明着偷和暗着偷,偷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拳头就是有用的。很多事情是可以通过打架解决的。我小小年纪出来混社会,便懂得了这个理。但我不想一辈子靠拳头,靠打架不是一件长久的事,我想靠我的脑子出人头地,我一心想要赚大钱,赚了大钱可以养很多弟兄,可以光明正大地干一些打抱不平的事。当然,赚了大钱想干的事那就多了。比如,给兄弟们他娘送点布料,送点药,再比如,给朱家沟架一条索道。
我的命虽然不是我自己定,是水决定的,但我有时也会违背一下水的意志。如果我一辈子都乖乖听水的话,那也不是我的性格。
于是,八二年我下了四川。那一年,我12岁了。听说青川的白水江上在淘金子。我就混入下四川的淘金人里,糊里糊涂就来到那一片金河坝。
3
青川的金河坝里,白花花的白水江,满河坝里淌着的那不就是金子嘛。黑压压的人,蛆虫一样蠕动着。
河道里,密密麻麻全是采金的坑洞,在沙层里挖下去,地下的采金通道,像山路十八弯。不同的地盘,各有各的洞子,各有各的通道。地面上看起来平静,而地下,老板的工人,抢矿点,常常打得头破血流。打死人的事也有。我眼底下见过的血多了,也就不怕了。用命换金子,一点也不假。一夜暴富的老板,及时挥霍,金河坝里乱成一锅粥了。金河坝山大沟深,这个小王国,光通缉犯就抓走了三四个。那时候的深山老林里,不像现在能定位,形形色色的人都来了。杀了人也都跑到这里躲避。
河两岸,搭满简易工棚,外面看,工棚是歪歪扭扭一长绺,里面隔成一间一间,老板住一个单间,工人就十个八个地挤通铺。我和工友们正好住在老板的隔壁,一片竹篾席子隔成简易墙。大白天,席子那边,老板的房间,女人的嚎叫,像杀猪一样传来。有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时是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们心想,你干啥都行,不要出声行不行?不出声我们也就听不到。实在听不下去,我们飞身用脚踹席子,踹几脚,那边的声音就缓下了。有时席子被我们踹塌了,那些女人披头散发,裹上衣服就跑了。那些年的金河坝里,四川的女人,赶都赶不走,为了钱嘛,啥事都干得出来。一些发廊的妹子,不好好去理发,就跑来跟我的弟兄们一起混。还有一些女学生,开学了,从家里出来直接来山里鬼混,放假了就回家。我对她们说,不回去念书,乱转个啥?
这时候,我已经不怕被人欺负了,不但不怕被人欺负,我还谋了一份不用下井就可以挣大钱的事。我在金河坝里不下井卖死力,我专门偷他们的金沙,攒起来,再卖掉,我很轻松就赚了钱。他们的金沙有狗看着,但我从小就会对付狗,如果有人看着,对付人要比对付狗简单。如果拉了电网,偷起来就有点难度,有一次有人冲在我前面,我眼睁睁看着他就倒在电网里,身体烧得焦黑。想想我算是幸运的。那时候,已经有一帮少年跟上我混。我这人心大,从来不考虑他们跟上我会赚不到钱,而且,不是我自夸,我打心底里是个良善人,我的兄弟们家里有事,老人生病了或者遇到难事了,我毫不犹豫把我的钱拿出来给他用。我的钱是拿命换来的,但我从来不把钱当命一样看待。钱嘛,就是水。
有一次,我失手了。我的命运却发生了改变。我偷得太顺利,不知道那是老板设下的圈套,当我被五花大绑送到老板面前时,那位老板取下大墨镜,我看见他脖子上一串粗金链子,面部的横肉抽了一下。看到他脸上的刀疤,我认出了他。其实我们互相都听说过对方,只是不曾谋面而已。而这种谋面方式,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一言不发地解下我身上的绳子。你知道,我的身手,一般是不会被抓住的。他们并没有打我,也没有折磨我,我想,他们可能要弄死我。
朱少武,有些身手,跟着我,干光明正大的事,怎么样?他说。
要杀要剐,来痛快的。我吐出一口痰,喊道。
当两个酒瓶碰到一起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把刀。我后退两步。
这个只能防身,不能伤人,记住没有。那个绑了我的人,成了我的新老板。
我接过刀。从此我成了一名保镖。保护我的老板,老板的金沙,老板的女人。老板的一切。这一把刀,一直在我身上,但是它从来没有出过刀鞘。
那一年,我十七,她十五。
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女孩,就在乱哄哄的金河坝里遇见了。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说,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相遇呢。奇怪的是,我们就在金河坝里遇见了。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她上高一,她的作业本上写着,岳红雁,岳飞的岳,大雁的雁。我虽然不识字,但我认识她的名字。她是一只大雁,在我的天上飞,她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我才感觉到活着的意义。我抬头望她,有一个美好的东西在抓着我,我就有了盼头。
金河坝的饭馆子,一家家都倒闭了。几年来,吃喝的全是欠账,老板倒了,一夜之间人都跑了,哪里去要账?有的饭馆,开得好,但是没有人保护,总会遭到欺负,打一场架,饭馆子七零八落,时间长了也难经营下去。岳红雁家的饭馆子,为啥能开下去,是因为有我在,谁都不敢去闹事,生意一直都很好。她爹妈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势单力薄,但金河坝的人都知道我和岳红雁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和岳红雁好,就是心里的那种好,眼睛里的那种好,连手都没有拉过的那种好。
他爹娘看着我是个可靠人,对我也好,至少允许了我们来往。人家是女学生,我只把她放在心上,当精灵一样悄悄地守护着,从来没想着有什么结果,我是一个流浪的人,不敢奢望啥。即便那样,我也像是一棵小树苗,找到了一些泥土,扎下了根一样踏实。我决定大干一场。做这个决定时,我另立门户成了一个小老板,我把几年来从金河坝弄到的钱全部投进去,拥有了自己的矿洞子和地盘和工人。井打得很快,没有人员伤亡,没有什么意外。一切看上去似乎还顺利,要命的是工人找了半年,没有找到一寸金沙。我发疯般走了三天,弟兄们在金河坝里找了我三天。我是被弟兄们抬进工棚的。我在工棚里昏迷了三天。我睁眼看到的人是岳红雁,她叫醒我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原本粉红的脸蛋挂着一颗一颗透亮的泪水,嗓子喊哑了。我看见了我的心上人,大哭一声,吐了一摊血。
我在金河坝栽了跟头。我想不通,我的命只能由水来决定吗?
岳红雁和他的爹娘找来老中医,在他们家,我养了一个月。我起来后把剩下的钱给工人发了工资,对他们说,对不起了弟兄们。我的摊子就算是烂火了。我躺在床上想着那个数字,从青川的河坝里弄来的十几万,全让白水江的水淌走了。
要说我跟岳红雁怎么好上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决定要离开她了。
我决定离开她的时候,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她是我心里的第一个人,我也是他心里的第一个人。她没有嫌弃我是个流浪的人。我们都是对方心里的月亮,原本是割舍不下,可我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时候,岳红雁家就是万元户。他爹娘看我善良可靠,让我重新开始,接替他们好好经营饭馆子,将来等岳红雁高中一毕业,我们就结婚生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可能忘了,我有从小练就的厨艺,经营饭馆子游刃有余。按说,这是一个看似很好的开始和圆满的结局,一切看似顺理成章,让我起死回生。可我天生就没打算靠别人生存。吃别人的老本,我脸红啊。我在青川河坝里抬不起头啊。输了就是输了,金河坝不是我的生存之地。我决定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
中秋夜,岳红雁和我在白水江边并排坐着,月光洒下来,地上生出一层霜,沁骨的寒凉。乌黑的头发罩着她的脸,我听见她丝丝的呼吸声,她在极力克制,不让哭弄出声音。我盯着白水江,不敢说一句话。天地之间安静极了,只剩下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两个不同世界,各自咚咚跳。我说过,我们这两个青涩少年连手都没有拉过,我不配拥有这样的纯真的爱。
我们在江边坐了一夜,她哭累了,冰凉的身子挨过来,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把他揽进怀里,用我18岁的胸怀紧紧地抱着她。心里的刀子却一寸一寸把我和她割开,我闻到她的头发,那么香。直到现在,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但还记得她头发的香。还有她的名字,岳红雁。
4
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叫梁红霞。
琵琶声渐渐停下来。
那一年,我从青川出来,就去了兰州。
认识梁红霞之前,我妹妹费尽周折,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妹妹希望我从此改头换面做人上人。在这个体面的工作单位里,其实我的任务就是喂养牛马兔子各种动物,据说我喂的那些动物是用来搞研究的,造血浆、提取蛋白、制疫苗、制各种药。反正我也不懂,我大字不识,能干什么呢?我就想着好好做一个喂马人吧。给马拌草,添草料,搞卫生,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夜里就睡在马的隔壁,我研究马的脾性和食量,听马的呼唤和嘶鸣。跟马说话。18岁,我原本是打算好好喂马的,工作轻松,工资福利高,这样看来一直能干到退休,可以拿到退休金的。
没干几年,我把这份工作弄丢了。一想到一辈子跟马待在一起,跟动物说话,我就觉得憋屈。我自己是一匹野马,根本不是圈在圈里的料,我适应不了这种规规矩矩的生活。我就开始不规矩地生活了。偷东西,因为东西太好偷了,不偷都对不起我童子功的手艺。门房保安是我老乡,我跟他串通好,打掩护,把人家喂马的大豆黄豆,用小推车拉出去卖钱。废铜废铁,啥都偷,偷得顺手了,连马都偷,那种我亲自喂肥了的优质马,被我交到马贩子手里时,它们还回头“唬唬”朝我张望,似乎向我求救,我心里头有点酸,所以我恨自己,我不想再跟马打交道了。我对不起那些优质的马。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块,而我喂的马一匹能卖到好几千元。我们的工头找到我,向我求饶,再不要偷了,虽然有的东西容易偷,但这样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偷了的东西都记在我们的头上啊。我不理他。我笑着说,我没有偷啊,你啥时候逮住我偷东西了?
有天晚上,我把一车大豆往外推,保安室里出来一个人。他呵斥我,朱少武,你车上推的啥东西?我当时也经常在外面贩菜,我就回答,拉菜,要去卖菜。那人过来手一摸,七八袋子全是豆子。那人说,我跟你老乡认识,你今晚悄悄把这一车豆子推回去,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什么也没看见,下不为例。我说,要推你自己推,要叫我推,那我只能往外推,不可能往里推。然后我推开他,强行往外闯。他拽我,我当时就挥起拳头打他,一边打一边说,老子啥时候走过回头路。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想,老子本来就不想在这待了。
后来,才知道,我打的不是别人,是保卫处的处长。
第二天我主动找到更大的头儿那里,直截了当地说,昨晚的事,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也没脸在这干了,你看工资能给的话就给,不给的话我就走人了。头儿说,少武啊,你干活麻利踏实,又是亲戚介绍来的,你还这么年轻,只要回头,改邪归正,我们不计较也不声张,我们有合同,你就继续干,怎么样?我说,我回不了头,不干了。
我拿了工资出了门,就直接来到一家裁缝铺,拜师学艺,开始学裁缝了。你知道我为啥学裁缝吗,裁缝手艺当时能挣钱啊。穿衣这件事,这辈子谁能躲得了,这行当啥时候都不会倒。
花了五十块钱,我买下了一把裁缝剪刀。
这把剪刀,让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个女人梁红霞。
裁缝铺的大多数学徒回家过年了。梁红霞没回家过年是为了逃避她爹给她介绍的对象。我没有回家,是因为我没有回家的习惯。
梁红霞高喉咙大嗓子,像个男人,不矫情,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所以她的那点小秘密,大家都知道。她说,我就是死也不想回庆阳老家嫁人。她的脾气大,大家不把她女孩子,都把她当哥们。
梁红霞的爹是粮油站的工作人员,家里条件好,吃饭油汤油水的,只是生了三个女儿这一点不如意,为此她爹还抱养了一个儿子。她爹急着让梁红霞回老家,是在村子里物色了一户好人家,把女儿嫁在家门口,互相照看。可梁红霞在省城里打工赚钱好几年了,喜欢城市里的生活,再不想回那个山沟沟里。她也不藏着掖着,这点秘密,师徒们都知道。我们几个小伙子还经常开玩笑,不嫁庆阳老家,那就嫁给裁缝,一辈子打工当城里人。梁红霞心高气傲,大家只能远远地开个玩笑。
我胆子大,我一直在暗暗地追她。
我追了她两年。终于追到手了。要说怎么追的,主要靠我的厨艺,抓住一个女孩的心,你就亲自给她做好吃的。热乎乎的饭菜,是人世间最暖人心的。
梁红霞是那种踏实安稳的人。我是打算给她做一辈子热乎乎的饭菜的。遇到梁红霞,我觉得我的人生应该定型了。大概一辈子就是一个裁缝,裁衣做饭,生儿育女,丰衣足食。多好啊,我多想过安稳的日子啊。
年三十,我们挤在师父家吃年夜饭,围着一台14寸的彩电看晚会,那一年的春晚太热闹了。庾澄庆唱《让我一次爱个够》,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其实,我也想一次爱个够。梁红霞那一天穿着自己做的红色呢子大衣,黑色喇叭裤。她用烧热的火棍把刘海卷成卷,在灯光下,高鼻子大眼睛,浓浓的眉毛,红彤彤的脸蛋,她不说话时,显得很端庄大气。
从师父家出来,我们像游魂,在大街上,看万家灯火,听鞭炮声此起彼伏。路上没有人,我们沿着黄河一直走,一直走,风茬那么硬,我们迎着风,在雪里对着黄河,扯开嗓子吼着唱着。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过了多少年华……”
“月儿圆啊月儿圆,月儿圆啊又过了一年,离家的孩子心里有挂牵,异乡的生活实在是难……”
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一晚的雪花太美了,雪花落在我们身上,仿佛上天给流浪在外的人额外的赠予。我把梁红霞瑟瑟发抖的身子揽在怀里,她的手冰凉,身材圆润,我用瘦长的手臂环抱着她。不需要说一个字。她没有反抗我。这样我们就算是好上了。
我们租了大房子,同居了。很快她就怀孕了。
这小生命来得太快太容易,我们都没有准备好,不知所措。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二十三,她二十,还那么年轻,我们的黄金岁月,最重要的是赚钱,好好地耍几年。我们都不想让早来的孩子绑住我们的大好时光。所以,梁红霞去了私人诊所打了胎。我们亲手杀了第一个孩子。
朱成平沉默。他面色萎黄,呲着嘴,眼神迷茫。他怀里的琵琶又响起来了。
“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面,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心里头淌着泪脸上淌着汗。”
我们在一起五年,打了六胎。太年轻了啊,没有避孕的意识,把身体不当一回事。最后一次,她告诉我怀孕了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时,我都快三十岁了,我多希望有个孩子。我心想也许我们亲手杀掉的骨肉,要惩罚我这个邪恶的人。而事实上老天再一次宽容了我,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她怀孕了,我不能再纵容她的任性,也不能再折腾了。这一次我打定主意,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告诉她,不能再打了,以后再怀就难了。我跟她说了我的想法,我每天都喜滋滋地做着当爸爸的美梦。
那时,我和梁红霞的生活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们学成了裁缝,自己另立门户开了一家裁缝铺,她是老板娘,带学徒,做衣服,忙不过来,她姐姐也来帮忙,我们的生意非常红火,我买了缝纫机,锁边机,几十台机器运转着,我们的小工厂有了一定的规模。喇叭裤蝙蝠衫西装衬衣连衣裙,做好的衣服挂得满满的。双卡录音机里,甜美的歌声从早唱到晚。“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春晖啊暖透了大江两岸,啊中国啊中国,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我感觉我们的春天也就要来了。她主内,所有的事她做主,赚来的钱由她管。而我,只管埋头苦干。我打理好了裁缝店,还找到了另一个营生,白天,在国贸大厦后面的小巷道里搭起了棚子卖砂锅,晚上,批发一些衣服帽子鞋子摆地摊。我嘴巴子能说,脑子灵活,一个晚上能卖二百块。后来我又发现了商机,就推着小推车叫卖早餐,我把东方红广场周围的每一个小巷道都走遍了,我比兰州人都熟悉那些小路。我没黑没白地赚钱,浑身是用不完的劲。我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但我不知道啥叫累。我在想,什么叫安稳的生活,那就是每天奔波都觉得不累,因为流自己的汗,赚自己的钱,踏实,有盼头。我谋划好了,到一九九八年底,我们的儿子,不,也许是女儿,就出生了,到时候,梁红霞这只金匣子里,我们的存款也有10万了。你要知道,那时候,只要肯吃苦,赚钱很容易的。
要说我们为啥没有结婚,我原本认为那一张纸,不重要。我不在乎那些形式,也就把这一茬忽视了。说起这个,还有一个插曲。梁红霞五年没有回家,她爹从老家找到兰州。一脚踹开我们出租屋的房门,火冒三丈地冲进来时,我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炖肉,我愣怔着不知道他是谁。看样子他原本要打我,他踩了两脚泥,在我们的卧室厨房转了一圈,它的气好像缓了下来。我给他泡茶,洗水果。他摘下一顶毡帽,沉着脸,发话了,我们家梁红霞不听老子的话,三五年连家都不回,不认爹娘,不认先祖,我今天来倒是要弄个清楚,这人长得是个啥嘴脸,让忘恩负义的不孝女梁红霞五迷三道,是哪个不荤不素、不知好歹的家伙害得我老汉父女离散。话有点狠,但是他显然对我们的生活是满意的,怒气已消了一大半。我自知理亏,控制着自己不说话,只是傻笑。之前每次提起回老家,梁红霞这个牛脾气,只说一句话,回啥回啊?我猜出她的心思,她是怕她爹看不起我,不同意我们的事,索性不回老家,不让他爹插手我们的事。
梁红霞她爹最后走的时候,紧绷的脸一直没有变,但他留下一句话,我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们既然把事情做成这样了,至少要让我们村的老少爷们知道我们家梁红霞找了个咋样的人,面总归要见见,规程总要走走,总不能一辈子拖下去。我心想,你同意我才去,不同意的话,人生地不熟被你们打出来咋办。
这样,她爹算是默认了我。我说服了梁红霞,过年时回了庆阳老家。他爹娘看我勤快靠得住,对我很好。亲儿子一样地待我。我挑水也不让挑,背土也不让背,只让我上炕,暖炕。他们要我做上门女婿。我想,一个流浪的人,像一颗沙子,像一颗草籽,水把我带到哪,风把我吹到哪,我都可以落地,我便答应了他们。
接下来,我们美好的生活似乎应该顺理成章了。我想象着我这样的一个流浪的人,将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一个真正的家,我做梦都会笑醒。
可过完年,从她老家回到兰州,我的所有美梦都破灭了。
梁红霞背着我干了我这辈子最不能容忍的事。
像往常一样,我卖砂锅回来,准备和她一起数包里的钞票时,她躺在床上,把自己包在被窝里。她姐说,你给熬点汤吧,刚打胎回来。
我五雷轰顶,心都炸开了。我把一口铁锅高高举起,重重砸在地板上,眼睛里的火一直烧到被窝里的梁红霞脸上,她的脸色蜡黄,我觉得她太陌生了。我后退几步,吼道,你有什么资格去害死我们的孩子?这一辈子你再别想吃我做的一口饭。然后一脚踢开门。转身走了。
在黄河边,我发疯了一样,跑。对着黄河水,嘶吼,咒骂。我坐在地上,拍打着自己的耳朵,我不相信刚才听到的一切,她姐的声音却像魔鬼一样在我耳朵边上一直响。她打胎了。她打胎了。她打胎了。我坐到天黑,周围的啤酒瓶子把我囚禁在中间,我要去哪?我脑子嗡嗡响着,才慢慢回忆起我从家里出来的情形。
我们冷战。我喝酒,打牌。我开始赌。梁红霞把我心里的一股气抽走了。我像一个游魂。
她跟踪我。我们的赌局刚开始,她一脚踢开门,喊一声朱少武,二话不说,直接冲过来,掀翻了我们的桌子。我跳起来,抓住她的头发,用脚踢她的肚子。几脚踢下去,她猫一样蜷缩在角落里。我转身回到家,拿起裁缝剪刀,你还记着吧,就是那把让我遇见梁红霞的裁缝剪刀,我拿起我的剪刀,在大腿上戳了三刀,打自己嘴巴子,骂自己,你这个畜牲,怎么会打女人!我从柜子里拿出两千块钱,到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一瓶红酒。摇摇晃晃上了山。
坐在土墩子上,我对着黄河大吼,朱少武就是一颗沙子,你想把他冲到哪里就冲到哪里。你想害死他的孩子就害死他的孩子,你害了他的孩子,他也拿你没办法,可是你要打要闹,你在家里闹行不行?你在别人那里闹,他这脸还要吗?你让他在这世上还活不活人了?
半夜时分,我摇摇晃晃往回走,梁红霞已经急疯了,她把兰州城里所有认识的亲戚朋友惊动了,四处找我。
我跪下来,给梁红霞道了歉。说,我不该打你。同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再打女人,女人有啥好打的,实在太没有打头。再打女人我就不是男人。
然后,我说,我们散了吧。
梁红霞哭得死去活来。她说,朱少武,我死都不能放你走。我说,梁红霞,我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背过身说,我们没有啥牵连的,我把你一个黄花大闺女睡成了婆娘,我没啥可以补偿你,10万存款我一分不要,都留给你。裁缝店的所有机子都留给你,你好好经营。女人家不容易,这个家留给你。我一个人搬出去。
最后我说,你把缝纫机给我一台,就留个念想吧。还有,我要带走我的剪刀。
朱成平起身,一大步跨出门,伸出瘦长的手臂,指着廊檐角落挤在杂物堆里的缝纫机说,看,就是它,蝴蝶牌的。
那枚曾经在兰州街头翩翩起舞的蝴蝶,正在朱家沟的杂物堆里撑着它的旧骨架。
再次坐定后,他长叹一声。说,到现在,我把人家也没忘过,时时记起呢。
不知道他说的是梁红霞还是那枚蝴蝶。
后来,我和梁红霞再没有见过面,但我碰到她的表姐。表姐告诉我,梁红霞过得不好。她和我分开后,找了一辆车,把裁缝店的全部家当拉回庆阳老家,下了广州,再后来,嫁给村里的大龄青年,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她表姐还说,那男人天天打梁红霞。
朱成平的语调又高了起来。和梁红霞分手后,我一个人,啥也不顾忌了,在兰州乱闯,推着车车继续卖早点、卖砂锅、贩菜水、摆地摊、装车卸车、淘沙、送饮料。一个人反正咋样都可以,下雨了就淋雨,出太阳了就晒太阳,天黑了也没人催你回家,天亮了也没人叫你起床。一个人自由,一个人破罐子破摔,睡在哪都没人管你。一个破罐子就喜欢这样的自由自在。对我来讲,赚钱的十八般武艺我都学会了,那时候赚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肯吃苦,干啥都能赚,赚的钱想花就花,不想花就不花。朋友们吃饭,一般我掏钱。我对他们说,你们都有家有老婆孩子,负担重,我一个人,我没啥牵挂的。我的住处,是一个大窝点,我炖大锅肉,做各种好吃的。这样我周围就聚集了一大帮子朋友,我们欢聚,吃肉唱歌抽烟喝酒打牌,聊女人。
跟梁红霞分手后,我决定这一辈子绝不再找女人,再不跟任何女人有瓜葛。
5
三十岁。我其实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白天赚钱,晚上去舞厅酒吧麻将馆。
在舞厅,我遇见了我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
一曲舞跳完了,我独自喝着闷酒,一抬头,我看见了对面的她。我多看了一眼,注定了她要进入我的生活。她姓水,叫水小红。
闹哄哄的舞厅,成双成对,但是只有我和她孤零零的。我忽然有些心酸。你说我这人奇怪不奇怪,别人孤零零与你有啥关系,自己还没有人同情呢,就跑去同情别人。我端起酒杯走到她跟前,才发现,她满脸的泪水。她已经喝得半醉。我最怕见到女人哭,女人一哭,我的心就烂了。我说,姑娘,你没事吧?你有啥烦心事,给我说说,你不要哭啊,我也不是坏人,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那女人看了我一眼,冷笑着说,我的难处你能帮我吗?灯光在她脸上晃过来又晃过去,嘈杂声里,我大声对她说,只要我能帮上,大哥我一定帮。
水小红把杯子里的酒灌下去。她正眼看着我,又冷笑一声,扬起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的故事。我仔细看了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迪卡棉的小西装,朴素,模样端庄。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一眼看出来,她是个知识分子,我能感觉到,她是那种有气质的好女人。反正,她不是那种坏女人。这么些年我混社会,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好女人和坏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能感觉出来。我把自己坐端正了一些。收起了我身上的那种随意低俗和江湖气。听着她三分醉意的讲述,我更加真心诚意地怜悯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26岁,带着8岁的儿子。她离开榆中这个伤心的地方,来到兰州,就是为了忘记她的过往。她的前夫,在外面找了女人,跟她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前夫,但是,她离开孩子活不下去啊,就硬生生把孩子抢了出来,在兰州租了房子,一个人边带孩子,边打工卖服装。说起带孩子的辛酸,她哭得稀里哗啦。她说,我没有错,为什么老天要欺负好人。她把头埋下去伏在桌子上,我闻到她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我听了她的遭遇,我也不知道身上的哪根神经犯了贱,又不听我使唤了。不知道,我出于同情还是出于廉价的保护欲,我看着眼前的水小红,突然觉得我们俩多么像一家人。就是你们文人常说的那句话,对,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和水小红应该就是天涯沦落人吧,我们都是好人,没有犯啥错,却被生活的大水冲到一个角落的人。一见面就互相可怜。我把自己的遭遇讲给她听。然后我鼓起勇气,对她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一定能对你好,我会把你儿子当亲儿子喂养。你能看上我吧,我们俩是同样的人。我们在一起怎么样。
没想到,她那么快就答应我了,我们就决定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第二天,我二哥介绍的姑娘找我来了。三十岁还孤身一人,的确,急坏了所有的亲人朋友。那姑娘二十出头,白白净净,梳着长长的辫子,见了我还羞涩。这样的姑娘多清纯多美好,谁都会喜欢。我看着眼前一张白纸一样的姑娘,想着昨晚答应水小红的话。我心里在问老天爷,我犯了多大的罪,你要这样惩罚我。但我并没有左右为难,因为我已经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决定。我说过,我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这样的一个浪子,再也不敢让一个姑娘托付终身了,况且,她晚来一步,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没有缘分。
我安排姑娘住下,晚上我找到水小红,一五一十告诉她真相。她一本正经地下决心说,我跟你了,我要跟你好。我板起脸对她说,你今天可要想好,你不能半路把我闪了,你往后若要是把我闪了,我绝不答应。你也得死,我也得死。
第二天,我给老家来的水灵灵的姑娘买了回去的车票,给她盘缠。把她送上车,跟她道别。那姑娘在车玻璃里回头看着我,一直到车走远。
我跟水小红租了一套家属院的大房子,我们住在一起了,没有登记,没有婚宴,没有任何仪式和一张纸。我们像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屋檐下。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登记,唉,我说过,形式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一张纸就一定能绑住一个人吗,我以为能留住一个人的一定是真心和热乎乎的饭菜,所以,我就把工夫花在后者上。
很快,水小红就去医院把带的环取了。她说,朱少武,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我的干劲又来了。我找了一份像样的工作。我应聘了瓜子厂的保安。在这样的厂子上班,也是一件体面的事。这样的话,我认为自己才能够配得上水小红。
厂里原本安排我到正门,主要是看我形象还可以,工作阅历丰富。但我拒绝到正门,我说,我不识字,不适合正门上待,我要到后门。其实,我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后门上自由,能赚许多外快。说实话,我是有商业头脑的,这一点我不低估自己。
厂里的不锈钢大钢棒、废铜、废铁、废塑料桶,我盯好了,我的那一帮子朋友,跟他们约好了,那时我们都有了手机,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他们准能到,给他们一人一百块钱,东西都安安全全抬到我指定的地方。钢棒一公斤三十元,废铜一公斤六十元,这些东西变卖了,比我的工资高得多。我摩托车后备箱,装着整箱子的一等品瓜子,我带出去的瓜子原本能卖大价钱,但我都送给了朋友们。你想,一个那么大的厂子,随时都会有可以变卖的东西。这样的话,我的外快也就源源不断。首先我胆大,别人不敢干的事,我敢。别人下班得搜身,我是保安,我有这个便利啊。我头脑灵活,能笼络人,把大家都弄得开开心心,我的生活也就顺风顺水的。
水小红在亚欧商厦一边做服装销售一边学习会计,她决心要考一个会计师。我在瓜子厂当着保安赚着外快。像从前一样,我只赚钱,赚来的钱一律交给我的女人。我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可口的热乎乎的饭菜,她忙时,我给她送盒饭,一只保温的饭盒,让我们的生活和感情一直都暖暖的。我接送孩子,给他买各种玩具车,儿子总喜欢说一句话,我以后就开这样的车,让你和我妈坐。对,你和我妈,这就是儿子经常习惯用的称呼。我从来没有奢望儿子会叫我一声爸爸。我把儿子带在摩托车后面,我看着他走进校园,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叫声儿子。放学时,我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他说,你来了,笑着跑过来。快乐的时光总是很快,一学期下来了,散学那一天,儿子拿着奖状跑出校门,他远远地叫了一声爸爸,我愣怔着以为是我出现了幻听。他跑着叫,爸爸 ,爸爸,我拿奖状了。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应答,这些年我都没有学会像一个爸爸那样,面对儿子的呼唤,做出一个父亲标准的应答。我最终没有应答,一高兴眼泪就下来了,我急急地擦去眼泪,连忙说,儿子你真棒。我终于当爸爸了,那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第一次流泪。你说这人世间,因为开心而流泪,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我从此也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更开心的事情还在后头。
水小红有一天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看着眼前的女人,端庄大气,有知识有气质,能赚钱,不嫌弃我,还能为我生娃。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我再一次流泪了。我感谢老天爷对我太优待了,它赐给一个女人,又要赐给我一个孩子。
我这些年的铁骨被这突然而来的美好生活焐酥软了。
我多少年以来期盼的安稳的好时光似乎真的要来了。
我更加卖力地赚钱,更加卖力地接送儿子,更用心地做着饭菜。
我想要更多地更快地赚钱,于是,我开了一个麻将馆。白天我上班,晚上我就在麻将馆里,靠着几张桌子和服务赚更多的钱。你知道的,我的人缘广,朋友多,很快,我的生意就红火起来。水小红一开始也劝我,咱们过安稳的日子就行,我胆子小,我再也不要大风大浪的生活。我告诉她,一切大风大浪有我呢。我继续扩大地盘和规模。我的麻将馆已经远近闻名了。来的人也越来越复杂,有钱人一出场就带着不一样的气势,没钱人呢,总想着把丢在里面的钱捞回来。所以麻将馆里,每个人都是眼睛里放着毒光的。每个人的眼睛都像一把刀。
闹哄哄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里,我从不让优雅的、有孕在身的水小红来。
但那一天,一定是魔鬼来到了人间。她从没有给我送过饭,而那天,鬼使神差,她自作主张地来看我,提着保温饭盒,给我买的羊肉汤,热乎乎的。那天她穿着一件清爽的碎花裙子,一脚踩进麻将馆。就在那时,赌桌上的人打起来了。三言两语就抬起粗壮的手臂掀翻桌子,提起椅子往对方头上砸过去,这一幕正好让水小红撞见。水小红亲眼看着一股血瞬时从那人额头涌出来,她尖叫一声,手里的保温饭盒砰一声落在脚底下,热乎乎的羊肉汤泼洒了一地。随后,她晕倒在地。我掀开人群,冲到她身边,抱起水小红,她碎花的裙子已经被血染了。那血不是别人头上的血,是她身上的血,是我身上的血,是我们共同的血。我们的血好不容易交汇在一起,它就这样流在我的麻将馆。
在医院里,大夫说水小红晕血,受了惊吓,孩子流掉了。
我们的孩子没有了。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一次玩笑。我想,老天爷有时候也是很无耻的。大街上人那么多,你不能守着我一个人开玩笑啊。
从此以后,我就收心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孩子这个事。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我对自己说,你命里没有,你就别再强求了。我以前从来不信命,后来我就信了。
病床上的水小红,脸上挂满了泪水,却不作声。我一见她哭,我的心就烂掉了。
她说,朱少武,我求你了,咱不开麻将馆了行不行?咱不赚大钱了行不行?
我说,我这一辈子来到阳世上,不就是一场赌吗?生活不就是一场一场的赌吗?不赌一把,谁能保证能活到今天,谁能保证能输能赢?
我说,错就错在,你原本就应该好好上你的班,而不应该来看我,本不应该走进我这乌烟瘴气的麻将馆,近距离看我的一团糟的生活真相啊。你眼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吓到了你,可是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啊。
好时光过得快,不好不坏的时光也不会慢。一晃,我和水小红一起生活了八年,儿子已经上了高二。儿子一天天长大,阳光开朗帅气,和她妈妈一样文质彬彬的,讨人喜欢。一想到马上会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麻木的心也会乐一下。水小红努力了好几年,终于考上了会计师,已经不再去亚欧大厦做服装销售了。她在一家建筑公司担任会计,那时候,兰州周边的房地产公司一夜之间就火起来了,水小红的工资稳定,工作轻松。这时的她,更加有了中年妇女的风韵。公司到兰州也不远,她大概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继续当着我的保安,打理着我的麻将馆。照顾着儿子。有事的话,我们就打打电话,发发信息,没啥事就几天也不打电话。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平淡,也似乎越来越好了。
但是你要知道,好生活到一定程度,也许就好到头了。
水小红月底回来,是上午,她急匆匆地,说拿几件衣服还得走,下午要出差。我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中午我们要睡一下。我感觉得出来她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饿虎扑食般三两下扒光了她的衣服。在床上,我抱着她,白皙的身体,温柔端庄的样子。一个月没有见,我还是激动得要死。但正当我激动得要死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看看手机屏,嘴角动了一下。迟疑不接。
我说,你接啊,有人打电话,准是有重要的事找你,你为啥不接啊?
她接通了电话,支支吾吾不说话,那边的男人大着嗓子问,亲爱的,咱们俩说话你还有啥不方便吗?
我问,是谁啊?她说,是开车的师傅。我夺过手机,对着屏幕里的陌生男人,破口大骂,然后我发疯,把手机摔在地上,手机碎成了渣子。
我拿出刀子,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
水小红还是走了。说是出差了。
那是2008年,水小红一走,我基本上就吃住在麻将馆里了。我开始赌,冬三个月我把这些年赚到手的五六十万全部输光了。你知道的,对,就是汶川地震那一年。老家震得也挺严重,房子塌了,据说第二年灾后重建的政策要落实了,住户要自己把房子在原址上建起来,才能获得补助款。我老家的房子虽然塌了,但是我突然特别想回家。
我跟水小红说,我要回一趟老家准备盖房子。
年底我回老家了。我38岁了。想了想,离开朱家沟三十年了。
回到朱家沟的第二天,我的电话响了。水小红通知我,她要去北京打工,就先搬走了。我的头里面轰的一声,仿佛要炸掉了,我在电话里,只狠狠地说了一句话,你必须给我等着,我回来了再说。
我连夜回到兰州。家里的东西已经搬空了,她只给我剩了一张床,一床被子,我买的真皮沙发,电视,衣柜,厨具所有东西一件不剩。这个温柔又端庄的女人,全给搬走了。还有我存放在她那里的20万,她全部卷走了。
她的电话成了空号。一夜之间,我端庄又温柔的水小红,就消失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我发疯似的咆哮三声。我对着墙壁说,你把钱拿走可以啊,你把我的窝不要弄烂,你是不让我活啊。然后,我背上我的刀,冲进兰州的夜色,发疯似的找她。
我先去她有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建筑公司,闺蜜的商铺,学校附近。没有她的踪影。
我几乎找遍了兰州城大大小小所有的街道角落。我像个侦探,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我想,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定能把你找出来,我就是把兰州城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找出来,把你找出来,只是为了说一句话,你把我闪到半路上了。然后我先用刀剁了你,再剁了我自己,我们俩的一切恩怨就结束了,这辈子就算两清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离开万家灯火的兰州城,去她老家,我背着刀,蹲在角落里一连盯了三个晚上,我确定她没有回娘家。我没有去打扰她的家人,也不会找她父母的麻烦。人是从我这里走的。我只认跟我有瓜葛的水小红。我蹲着蹲着就栽倒在雪地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水小红,端庄的温柔的漂亮的水小红。
水小红人间蒸发了。我在兰州多待了两年,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把她找出来。我要把这世上的一些模糊事弄清楚。
最终,我输了。一个人死命要找的东西,根本找不到。这世上的事,你能把啥弄清楚。你越拼命找,它就藏得越深。你有时候越用力,心里会越空。啥时候你不用心了,你的心可能会舒服一些。
朱成平大笑了两声。他又点上一支烟,平静地说,当初没寻着好,寻着的话,她也没了,我也没了。我们早早地都没了,也就没有故事了。
朱成平伸着瘦长的脖子,再次大笑。
朱成平从冰箱里取出羊排骨,炖在高压锅里,说,你们今天尝尝我的手艺。他的菜刀在案板上迅捷地跳动,锅里的蒸汽把客厅兼厨房兼卧室的三间平顶房储满了的时候,朱成平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6
两年之后,我再也不想找任何人弄清任何事。我决定,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去了遥远的新疆。
四十岁,我原本要在新疆有个家门,老死在新疆的。而最终,我在新疆坐完牢,我这辈子就再没有理由留在新疆了。
2010年,我站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出站口的北广场上,天空的蓝光像一个巨大的谎言,刺得我不敢睁开眼睛。乌鲁木齐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毯子,包裹了我瘦得跟麻秆似的身体,但我心头的铁疙瘩在那里消散开了。
我先当了一个送货工,送饮料、送食材、送建材,反正只要能让我忙起来,让我累趴下,让我不知白天黑夜地忙,我就很开心。最多的一天,我一个人一天装卸二十吨货,从早干到晚。每个月我能赚八千多的工资。我就像一台机器,我全身的骨头好像是铁做的,已经麻木,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累,反正太阳不落山,我也不会歇。我在空旷的地方听见自己的心跳,才知道自己这个人的存在。
后来,我去了建筑工地当水泥工。晚上,工地的工棚里,我和工友们,卸下钢帽,抠下一个水泥的人形外壳,操着不同的口音,唱山歌。在拥挤的床头,臭袜子臭鞋子的近旁,我常常支起锅灶,做烤鱼,拉条子,大盘鸡,火锅,蒸花卷,炖肉,我用我的厨艺,汇聚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兄弟。我们挤在一起,从锅里捞出一些饭后加餐,捞一些快乐时光。我挂在墙上的琵琶,为兄弟们伴奏。我们一起唱着,嘶吼着,在乌烟瘴气的工棚里,一天又一天地活着。
有时候,找不到工作,我就去专门的小工市场。我和其他手里拿着不同工具的人一起,站在那里,脸上似乎都贴上了标签。那标签似乎写着:出卖自己。人少的时候,我们把自己卖得很顺利。人多的时候,大多数人就把自己卖不出去。
(补记:2016年12月4日,朱成平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小视频。风雪茫茫,天昏地暗,穿着军大衣的人,拿着铁锹等工具,在一片嘈杂声里,朱成平的声音出现在画面中,他冷笑兼叹息着说,今儿天人太多了,卖不出去喽。)
我在火锅店,拉面馆,大大小小的饭店,我日复一日地为别人做美食,然后看着一桌的美食变成残汤剩水。有一天,我突然特别厌倦那些人群拥挤的饭店,当我不喜欢外面的花花绿绿的世界的时候,我辞掉了高工资的工作,去了乌鲁木齐一所寄宿制小学。我应聘了学校食堂的掌勺厨师。我快五十啦,干不动重活啦。
(补记:2019年,9月1日,朱成平朋友圈是一张图片,一个血糖仪上的数字,26.4和16.4,我猜应该是餐前餐后对比。配图的文字是,妈呀,血糖这么高。)
我去学校的第一天,没有去食堂。我站在教学楼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能看到操场。我等待着一节课,被下课铃声中断,孩子们像草原上的羊群,飞奔出来。我看到这些羊儿,我心里就出现一片大草原。
此后,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等待铃声,等待下课的铃声,等待放学的铃声。等待那些羊儿来我的草原上吃草。
我每天把所有的心血花在研究儿童饭菜的营养和口感上。我每天花样翻新地做好各样的菜品,等着下课的那个铃声。
孩子们放暑假时,我不回家,孩子们放寒假时,我就回到朱家沟过年。
你问我这样的好时光为什么不继续延续下去。我说过,我的命不是我决定的,我的命是水决定的,我像一粒沙子,水要把我冲到哪个方向去?我哪里能预料得到。
到了五十岁,我无端地想念我的朱家沟,梦里,我时常梦到小时候,光着两片脚,走在朱家沟的山路上。每一次,我开心地笑醒,我都弄不清楚我身在哪里。暑假,我决定要把朱家沟的老房子修起来。夏天过后,暑假结束时,我的房子还没有修好,学校食堂不要我了。
等我终于修好了这三间平顶房,再打算去乌鲁木齐时,一个认识的老板说,那边疫情严重了,拉不来货,他让我收一车武都花椒。武都花椒的品质那当然没得说,大红袍,听听这名字。我答应别人的事,几天后就搞定了。我找了车,找来几个朋友,装上车,一路开到了新疆。一车货,加上所有的费用,大概20万。
老板并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给朋友们说,人人都有难处,我们不要逼人家。但是,我们被困在新疆,两个月过去了,老板的生意因为疫情影响做不下去了,他迟迟不肯答复我们,我们天天求他要账。但最终,我找的人打听清楚了,他是想骗了我们这一车花椒,耍赖,然后跑路。我当时就从床上跳起来,我们一起五个人,把那老板堵住了。但是很显然,他是做好了准备,他们的人先大打出手。我当时就发疯了。我就在想,老天爷,这世上好人难做啊,我理解了别人的难处,谁理解我的难处。好人当到这份上,难不成要搭上命。他们像水一样把我们围裹在遥远的乌鲁木齐。我想,这一次,我不能再被水控制了我的命。我掏出了刀子,那把少年时代,我的第一任老板给我的护身刀。我记起了我的老板把刀接到我手里时,说过的话,只能防身,切勿伤人。那么多年,我谨记着我的第一任老板的话,这把刀从没有出过鞘。这些年,这刀太无用了,它都变钝了,当初的锋芒一点都没有了。可当它老得没有锋芒的时候,却有人要逼着我派上用场。
我掏出刀。周围的人,水一样退下。对,没有谁会为了别人卖自己的命?
这样,我抓住了那位不守承诺,没有人性的老板。我把刀别进刀鞘。我不杀人,我只是要用我的拳头,解解气,把我的一车花椒打回来。我想,20万,我不要了。我说,弟兄们,给我打。
我们五个人,这些年的患难弟兄,拳头落在老板的身上,头上,肚子上。我们似乎要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委屈和酸楚,全部打出去。
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我没想把他打死或者打残,但是,的确,他被打残了,他残的不是四肢,而是脑子。医院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植物人。
警察问我,为什么不报警?拳头有用吗?你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吗?
我说,报警一定有用吗?我从小就是靠着我的拳头和双手的。我没有想着干犯法的事,我是被逼无奈才干了犯法的事。
宣判结果下来了。民事纠纷,我们五个人每人赔偿15万给被害人。其余四人是从犯,给予批评教育,我是主犯,关押三个月。
在牢里,我盯着那扇小小的窗户,我喜欢那里的一道光。它让我无限地怀念我的朱家沟。这个世界上,只有朱家沟没有争斗和江湖。
出狱后,我坐上出疆的列车,挥手向着新疆天空和大地说,从你这里赚来的一切,一分不剩都还给你。再见。
锅里的羊肉喷着香味,我一边等待美味出锅,一边翻看朱成平的微信朋友圈,被他反复发布的几样事物,结合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我似乎快速地对他的人生有了大概了解。
生活场景:美食,工地,医院,列车上,天空,旷野,琵琶弹唱,血糖仪,朱家沟……
经典语句:
妈呀,血糖咋这么高;
今天人多,卖不出去了;
上完一个班还有一个班;
下了一个班,又上一个班;
看,这些水泥,我要背到五楼;
兄弟们,谁没有吃饭,来吃啊;
亲爱的朱家沟,我走了;
亲爱的朱家沟,我回来了;
哈哈,乌鲁木齐,我又来了
……
地点定位:兰州,四川,乌鲁木齐,奎屯,巴音郭楞,吐鲁番,库尔勒,喀什,昌吉,阿勒泰,额尔齐斯河,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国家体育馆,河北唐山,甘南,青海,武都区人民医院,朱家沟……
其中乌鲁木齐的常用地点是宣仁墩,南湖市民广场,新疆财经大学,化肥厂。
7
疫情三年,我就在我的朱家沟。想出去也出不去,不出去呢,又没法生活。
疫情过后,我在高速公路项目部食堂上做饭,月工资一万。干到三个月的时候,项目部换人了,来了内蒙古和东北的负责人。他们的口味不一样,饭菜得做出不同味道。我做的饭,他们要么嫌辣,要么说咸。反正左右不是。我干脆说,我不干了,我不会做这些口味。
他们教训我,朱少武,你不就是个做饭的?不会做就学啊!不懂调众口啊?
我的火就冒出来了。老子就是个做饭的,一辈子调众口,一辈子满足他人口味。老子我现在老了,不想学了。我脱下围裙,我包好了我的菜刀。租了一辆车,直接把我拉回到了朱家沟。那一天,我的血糖升到了31。
吃完了朱成平炖好的羊肉,大家咂着嘴,感叹着。
来到对面的山上,朱成平看着面前的村庄,一次一次感叹,上了年纪,我的朱家沟最好。如果不是为了生计,我一辈子再不想出这个沟了。看,那就是大窑窠。他指着最高的那座山尖说,我前几天又爬上去一次。我找到了那股水源。
我建议朱成平,你身体不好,找个老伴好好过日子呗。
朱成平冷笑,说,不可能了,我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十年前我就决定一个人过,年轻时能赚钱,能养活女人,现在赚不了钱,怎么可能有女人来照顾我。
朱成平看着满山的草木,说,我现在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娘。不怨任何人任何事。我这一辈子,爱过,恨过,现在,没有爱,没有恨。只不过,有一点,我没有个骨肉,就好像在人世间没有着落。你看那草芽儿树木,一年一年,就像一茬一茬的人,叶子落了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即使明天就要死去,今天绝不后悔。水里,火里,沙里,土里,风里,雨里,啥地方都去过了,我偷过抢过打过,我一辈子凭着三把刀活着,现如今手脚都还在,全身没有缺个啥,有我的琵琶陪着我。
我现在终于不再是朱少武了,我做回了朱成平,是朱家沟的朱成平。我喜欢老少爷们见我都叫我一声,成平你回来了。对,我朱成平终于回来了。
我朱成平能活着回到朱家沟,值了。
弹唱完一曲琵琶,他补充道,我能回到朱家沟,算是有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