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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4年第2期|李国彬:愚人节的礼物(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2期 | 李国彬  2024年06月26日08:29

李国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小说《哥哥莫要过河来》被改编成大型泗州戏公演,小说《罗拉》被改编同名舞台剧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视作品有《徽州女人》《醉翁亭记》等。

愚人节的礼物

文 / 李国彬

人和树原本都是一样的。

他愈是想朝光明的高处延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地底,深入恶中。

——《查拉》

上午9点钟左右,郭文博拿着一份材料,匆匆忙忙地往文印室走,经过胡主任办公室时,他从半开半掩的门里看到,刘萌萌正在跟胡主任争论着什么。郭文博感到好奇,便放慢了脚步。断断续续的,郭文博听懂了一些东西。

胡主任说,在机关做事就是这样,受不得委屈不行。

刘萌萌说,那要看是什么委屈。

在机关,什么样的委屈都有。要学会忍受。

这是皇权意识,我不会做那种奴才。有些侮辱人格,我就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表明立场要分场合,自己有尊严,也要考虑别人的尊严,满屋子都是人,还有市质监局的人,你认为你那样处理妥当吗?

当着那么多的人,他就敢捏我,作为企业领导,他的行为妥当吗。还有,我每天早晨都提前十几分钟到厂,只要我进文印室,他就跟进去,卑鄙……

小刘,你没见过,也该听过,多少年了,他不就那样嘛。

那样是色胆包天,是有病,

最近企业困难嘛,他心烦嘛。

企业困难,他就更应该把那双脏手收起来。

好啦好啦,你说多啦,到此为止。另外,你把压在台版下的那张报纸拿掉。那叫什么,以后还怎么叫领导到我们办公室来,外面来的人看了也会有联想的嘛。

我不拿,我就是给他们看的。

郭文博不便再听下去,他走进了大办公室。

在大办公室,郭文博看到,在刘萌萌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压了一小块报纸,标题是《如何防止上司的性骚扰》。郭文博什么都明白了,刚才刘萌萌在争论中提到的那个人就是天龙酒厂的厂长、党委书记裴邵明。

一直坐了半个小时,郭文博忽然听到刘萌萌走进来的声音,他连忙假装在修改稿件,见刘萌萌坐到了电脑跟前,他把手里的稿件递了过去,这时,他看见刘萌萌的两个眼睛是红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阵阵隐痛,嘴上说,那就下午打吧。声音是低低的、温情的。刘萌萌好像还在情绪里,对郭文博的话没有作出反应,而是把郭文博的材料往夹子上一吊,便打了起来。郭文博说,谢谢。说着,站起来要走。刘萌萌却说,你就坐在这儿吧,有的字怕是看不懂。郭文博看了一眼自己写的稿件,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工整和清晰。

刘萌萌在“噼里啪啦”地打字时,郭文博就坐在那里,他的目光照在字上,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不久,机关下班了,厂办室只剩下郭文博和刘萌萌两个人。郭文博见刘萌萌一直没说话,他站起来说,小刘,你回去吧。刘萌萌却说,我想多打一会。郭文博想了想,不再劝阻,抬腿向外就走,就在这时,刘萌萌喊住了他。郭文博忙站在那里,等着刘萌萌,刘萌萌却不说话了,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在心里互相阅读着,过了一会,郭文博忽然说,小刘,以后上班别来这么早。说完,头一低,便走开了。

两行热泪从刘萌萌的眼里潸然而下。

十天后的一个早晨,郭文博正在修理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刘萌萌在外面喊,郭秘书。郭文博跑出去一看,刘萌萌正和小红把一只大箱子和一只小箱子往外拖,箱子里装满了废纸。郭文博忙跑过去帮忙,刘萌萌却不让。郭秘书,你不是要我给你留一个结实一点的纸箱吗?刘萌萌说,给。说着,她把手中的那个小纸箱放到郭文博脚下,然后和小红抬着那个大纸箱下楼去了。郭文博懵了一下,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向刘萌萌要过什么纸箱。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郭文博在纸箱里发现了一双驼色皮鞋。鞋下面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是刘萌萌写的:已经露菜啦,不要再穿了。

于是,这一对心里装着事的男女彼此都准备着,终于在一个雨夜,在一次聚会后送刘萌萌回家的路上,他们把对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轰轰烈烈的爱情从此开始,郭文博在他的日记里说,这是一场早有定论的爱情,死心踏地、死去活来,死不足惜、死而后生、死不悔改、虽死犹荣……

刘萌萌不厌其烦地满足和娇惯着郭文博,为了他毅然放弃了自己多年来造就和坚持的品格。她的行为、语言标准包括思维方式和灵魂都按照郭文博的要求或暗示去修正,去刻板。当郭文博不喜欢她和某一个男人开玩笑时,刘萌萌就会彻夜难眠,诚惶诚恐,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些解释的办法。

与郭文博、刘萌萌蒸蒸日上的爱情成反比,他们所在的那个企业在深山峡谷中却越走越远,如悬挂在筷头上的水珠,眼看就要坠落。

10月份,全厂机关工作人员开始停发当月满勤奖,厂内已看不见来厂拉酒的外地车辆。到了11月份,工资迟发了5天,12月份,正是生产和销售的旺季,全厂新老厂区12个车间有8个车间停产大修,同月,市工作组进厂。

工作组进厂不到三天,厂部大院的两块巨大的广告牌换了内容,一块牌子上写着:查问题 抓整顿 促发展。另一块牌子上写着: 今天不敬业,明天就失业,今天不爱岗,明天就下岗。

晚上,郭文博把厂里的情况告诉了刘萌萌,刘萌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文博,这么说,我们要改革了是吗?

是的,宝贝。

这么说,裴邵明要完蛋了是吗?

是的,我的宝贝。

这么说……

他们紧紧拥抱,他们狂欢。

一个礼拜后,工作组又有新的手段出台,一是打破框框,在全厂干部和工人中公开招聘销售员;二是在全厂中层干部里公开招聘销售助理;三是对全厂干部职工进行精简分流。

对这三件事,刘萌萌都感到十分兴奋,她会在打印室没有人时拨通文秘办的电话,轻声地对郭文博喊着口号:我爱郭文博,我爱工作组!语气中充满了调皮和无比的欢欣。

在全厂开展的招聘销售员和销售助理的事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通过早学习宣传精简分流的事。

本次精简分流涉及到全厂每个单位,尤其是厂机关,工作组要求每个科室都必须有精简人员。

精神传达后,全厂一片慌乱。在厂办,几个工人身份的女孩立刻神色不安起来,凑到一起就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另一方面,她们开始羡慕起刘萌萌,因为刘萌萌是干部,有铁饭碗,而这些天,我们的刘萌萌的确很兴奋,她一直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变革而高兴,她坚信,在这次精简人员的名单中一定会有一定要有一个人的名字,这就是天龙酒厂最大的蛀虫裴邵明。而郭文博的心中同样也有一种喜悦,他感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应该有一个了结,有一个开始了,他脸上的光泽度日见饱和起来,嘴里时不时地哼着小曲,见人就会首先打招呼。哦,连刘萌萌也看得出来,郭文博比以前开朗多了。

今天晚上,郭文博用电热炉烧了点面条,扒了几口,就匆匆地赶到了机关大楼三楼样品间,那里既安静又干净,地下还有红地毯,过去,郭文博在这里写材料时,累了就躺在红地毯上。

一进样品间,郭文博就埋进了一大堆材料里。一个小时很快就下去了,这时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郭文博知道是刘萌萌的,他拿起话筒,捏着嗓子,学着女人腔调说,谁呀?找文博吗?可是对方却不吭声,郭文博脸上掠过一阵尴尬,忙问,你是谁?

是我。电话那边回答,是刘萌萌的声音。

郭文博舒了一口气说,吓我呀,怎么不吭气呀?

刘萌萌语气沉重地说,文博,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什么?郭文博有点紧张,他连连问。

刘萌萌说,我被列入了分流名单。可能要去纸箱厂当检验员。

郭文博心里一沉。纸箱厂是天龙酒厂的一个附属企业,工人多是天龙酒厂征地时带进来的农民工,由于涉及到排污,厂址远在城市的边缘。在那里上班的干部工人,按习惯看法属于三流人员,又叫流放人员。

郭文博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萌萌听对方是这种反应,也慌了,嗓音都变了,她说,你说话呀,你知道不知道呀?

郭文博咽了口唾沫说,萌萌,你听错了吧?你是干部呀,这种事怎么也临不到你呀。

就是我。刘萌萌焦急地说。文博,我紧张得要死,我要见你。

郭文博看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一大摞材料,急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却“啪”地把电话挂了。

十分钟不到,刘萌萌赶来了,眼睛是肿胀的,显然刚才哭过,一进门就扑在郭文博的怀里,然后紧紧地搂着郭文博不放。郭文博能感受到来自刘萌萌身体内部的一阵阵颤栗。郭文博忙抓住刘萌萌的手,紧紧的,好像他们正站在悬崖的边上。郭文博感到刘萌萌的手如冰一般的凉,忙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怀里。刘萌萌显得特别孤独,特别恐慌,特别懦弱,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手从郭文博的怀里抽出来,再次抱紧郭文博,以防止自己无法站立。此时,郭文博虽然很慌乱,很紧张,但刘萌萌表现出来的胆怯和依赖,使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保护的力量和责任感。他故做平静地说,萌萌,遇事要冷静,你先别慌,我先打听打听,八成是听错了,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郭文博连连两声“我有办法”,给了刘萌萌巨大的安慰,她从郭文博的怀里抬起头来,深情而感激地看着郭文博。郭文博吻她,感到她的嘴唇和她的手一样冰凉。怎么会是我呢?怎么会呢?她低下头去,不断地嘀咕、念叨。

宝贝,不会的,我起誓。文博把刘萌萌放到地毯上。

刘萌萌不停地呼唤,文博呀,快来,快,我要你快来,我要你疯狂,你疯狂呀!你疯狂我就有信心了。快,要快,你快疯狂。

郭文博被煽动着,像个救火的勇士,大包大揽地将刘萌萌收容在自己的身下,然后和着刘萌萌的呼唤,一马当先,纵横辟阖,以万夫不挡之勇,掀起了层层巨浪……

望着身下满头大汗的刘萌萌,郭文博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问,你还怕吗?刘萌萌闭着眼点了点头,她再次把郭文博抱紧,哆嗦着说,文博,今天我不能离开你,哪怕是一秒钟。一秒钟也不可以,不可以……

第二天,郭文博假借到厂办主任室发传真,侧面打听人员分流的事。胡主任一边用毛巾照死里搓他那张黑脸,一边说,这个时候,什么样的谣言都会出笼,分流人员的名单还没有定呢。

郭文博问,胡主任,这个……这个名单都由哪个部门定?

胡主任说,可能是人事科吧。

郭文博找到人事科长,人事科长说,人员分流的方案是工作组提出来的,我们只提供职工花名册。

郭立博说,也就是说,下岗分流的名单是你们提供的。

对于这种一点都不婉转的问话,人事科长明显不高兴了,他用一本《求是》杂志没完没了地掸着桌面上的灰尘说,我是说,全厂职工的花名册由我们提供,我们提供什么分流名单呀。

郭文博不知好歹,继续问,这个分流名单最后由哪个提供呢?

人事科长声音很小很厌烦地说,不知道。乖,你是厂长的大秘书,你还不知道,你不知道,到工作组那一打听还不全告诉你。

人事科长的话里多有阴阳,郭文博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实在管不了这些,出了人事科便向党委办公室快步走去,工作组就设在那里。

工作组里的谢秘书,原来经常带人到厂里来,每次都是郭文博负责招待,郭文博还帮助这个谢秘书以外地来人为由从裴邵明那里批过几次酒,当然都是礼品酒,免费的。所以一见到郭文博,正在看材料的谢秘书反而站了起来,又是和郭文博握手,又是让坐,这让郭文博心里很温暖。见屋里就谢秘书一人,郭文博马上把自己在人事科打听的事提了出来。谢秘书立刻走过去,把门关上,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打材料,题目很刺眼:

天龙酒厂第一批下岗分流人员名单

谢秘书拍着郭文博的肩头,小声说,只许看,不能复印,不能外传。

郭文博连忙表示感谢,拿过名单就找厂办室,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刘萌萌的名字。郭文博愣了一下,接着又看了好几遍,当他确定那名单上的刘萌萌就是厂长办公室的刘萌萌时,问谢秘书,这些名单都由什么部门上报的?谢秘书说,当然是由本部门摸底上报的。郭文博一阵天旋地转,一种被欺骗的屈辱,像是一把刀砍击着自己,他感到朝夕相处五年之久的胡主任阴险得发青。

从党办出来,郭文博直接向厂办主任室走去,见到胡主任,他出口就谈下岗分流的事。他强压着内心的不满说,胡主任,我已经问清楚了,这次下岗分流名单已定下来了。

没有吧。胡主任搪塞说。

郭文博不理他这个茬,他强带着笑容说,胡主任,我不能理解,这次我们厂办下岗分流人员中竟然有刘萌萌……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刘萌萌已经和我相处了。

胡主任既喜又惊,喔,是吗?祝贺祝贺。你文博也真能潜伏呀。

郭文博为胡主任这种做作,感到既愤慨又恶心。但郭文博毕竟是一个肚里有几本书的人,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言辞恳切,感情诚挚。他说,胡主任,我不知道这次精简分流会出现多少偏差和笑话,但是,厂办室这么多人偏让刘萌萌走,的确是一个大笑话。论工作,小刘兢兢业业,不折不扣;论业务,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论贡献,小刘在扩建指挥部期间就是多年的先进生产工作者;论身份,人家是本科生,国家干部。至于为什么让她当打字员,那是分配的问题,也是我们酒厂这些年来的用人特色。我实在找不出一种理由来说服我自己,我没法解释这件事情。

郭文博在说话时,胡主任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干笑的,一会儿又是阴沉沉的,还不停地点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手上的烟灰由于没有及时弹去,开始发灰,打弯。

郭文博感到胡主任正在全线后退,就想彻底断绝他的后路,他一狠心,撕破脸皮说,胡主任,我听说,下岗分流的名单都是由各个部门上报的,我请求主任是否能重新考虑一下。

说完这些,郭文博不忍再看胡主任那张脸,他能想象出此时的胡主任会是多么的尴尬和难堪。但胡主任却干笑了两声,然后踱着难看的外八字步走到门口,轻轻地把门掩上了。

对于胡主任的平静,郭文博感到很诧异。这时,胡主任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把两腿翘在桌面上说,文博,你去找裴厂长去吧,人都是他定的。

郭文博的两只眼睛立刻瞪圆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从胡主任办公室里走出来,郭文博的眼前一片昏暗,楼上楼下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不断地跟他打招呼,他都有一句无一句地答应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等走到了三楼,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要到文印室去的。

文印室里有许多人,郭文博走进来时,刘萌萌正坐在那打字,为了不让刘萌萌觉察到自己的心情,郭文博便和几个男人说笑着,由于做作,声调和动作都很夸张。但刘萌萌知道郭文博一直在为自己的事情奔波,也不管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她不时地瞥一眼郭文博,极力地想在郭文博脸上和眼睛里搜寻着什么。当那些令她心烦意乱的人陆续离开文印室后,她便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郭文博,不停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她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和焦虑。她瘦了,脸颊小小的。

郭文博心里飘荡荡的,他坚持说,没问题,你安心工作,我还在打听。刘萌萌不相信,死死地看着郭文博,目光如挖掘机一般。郭文博受不了这种审视,便轻轻地将刘萌萌像剥糖一样从自己怀里剥出去。看到刘萌萌的桌子上堆了那么高一摞待打的文件,郭文博问,怎么会有这么多文件,你一个人打呀?小红呢?刘萌萌说,请假了。郭文博不平地说,怎么材料一多就请假呀,你不能不接吗?刘萌萌神色黯然地看着那些材料说,接吧。又说,再多我也接。见刘萌萌的眼窝处有了一圈青晕,郭文博深深地内疚,眼里便一热,他怕由此失态,连一声告别也忘了,匆忙地走了。

中午,郭文博既没有回家,也没敢见刘萌萌,一个人躲在文秘室里发呆。这期间,他在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找裴邵明谈刘萌萌的事。最后,他向四楼走去。

等郭文博再走到四楼,厂长办公室里就剩下了裴邵明一人,此时,他正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子上写着什么。他拿笔的姿态不对,身子歪在一边,看上去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郭文博再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走了进去。

见到郭文博,裴邵明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倒杯水。

郭文博暗暗庆幸裴邵明能给自己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他忙为裴邵明斟上水,并恭恭敬敬地将茶杯放在离裴邵明右手最近的地方。见茶杯放下时,桌面上浮出了水迹,他又拿过抹布将上面反复擦了好几次。

什么事?讲。

郭文博心里一哆嗦,他本来是想先做个序言,然后再按照自己设计的程序向事情的纵深处推进,没想到,裴邵明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前台。他嘴里呜哝了一下,说,裴厂长,我……我是来……我是为刘萌萌的事来的……

裴邵明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郭文博说,为刘萌萌的事?她有什么事?

郭文博红着脸说,裴厂长,我和刘萌萌谈对象了。

裴邵明很惊讶地说,乖乖,厂办室出人才嘛,乖乖,祝贺祝贺。

说着,他又看了郭文博一眼。

郭文博对裴邵明的那句“厂办室出人才嘛”很敏感,显得有些紧张。他克制了一下自己,接着说,裴厂长,听说刘萌萌被分流了,我……我想请裴厂长关照一下。

裴邵明放下手中的笔,一边拔着腮帮上残留的胡须,一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思想倒比我们陈旧了。国家改革的步伐这么大,哪里还会有永远不变的铁饭碗。什么叫分流,不就是换个工作岗位嘛。我是十九岁进厂的,这个厂所有的工种我都干过,有什么不好。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个经历多么难得。到纸箱厂当技术员是一种机会嘛,年轻人不锻炼怎么行。

见郭文博不停地点头,裴邵明问,对不对?

郭文博又点了点头。

让郭文博出乎意料的是,裴邵明不仅没有搪塞让刘萌萌到纸箱厂的事,而且还有这么多大道理垫后,郭文博一时语塞起来。

这时外面有几个人说说笑笑走了进来,郭文博抬头一看,是进驻天龙酒厂、追查企业问题的工作组的董组长和其他几个组员。董组长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桶状,眼小,顶上贫瘠,像只落毛鸡,37岁还不到,看上去像50开外。见到郭文博,他严肃地哼了一声,见到裴邵明,他马上在脸部的每一个狭缝处都塞满了笑容,并快步走过去和裴邵明握手。裴邵明也站了起来,他和董组长握过手后又和其他几个组员一一握了手。

和裴邵明握手的其他几个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个个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裴邵明有力地挥舞着胳膊说,你们辛苦了,今晚我在天龙市最好的酒店招待你们,我喊刘书记到场作陪。董组长等人便一起快乐地大笑起来,并又点头哈腰了一番。而此时的郭文博则像是一张丢弃在路边的废纸,暗淡无光,无人问津,他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便站起来向外走了。他走的时侯似乎谁也没看见他,轻手轻脚,悄无声息。

郭文博在自己的办公室一直坐到天色如墨。这期间,工作组董组长等人在裴邵明面前点头哈腰的情形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个景象让郭文博心里一阵阵发冷,一阵阵地失落。他大惑不解,满眼迷惘,他觉得这次工作组进厂压根就不是来为企业找问题的,更不是应大多数人的心声来清算裴邵明的,相反,工作组的所作所为,显然是来为裴邵明擂壮威鼓的,更像是来为裴邵明搜集素材,好为他创作精彩绝伦的报告文学的。

郭文博心如死灰。

郭文博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快要走到自己那间小屋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已经播完,天气预报栏目的主持人轻舞“教鞭”,正在精辟地分析天气形势。他罗列了一大堆资料来说明明天是多么的晴朗和艳丽,郭文博心里却只有八个字:阴天多云,小雨加雪。

郭文博走进巷子时,忽然看到从自己小屋的那个窗口里抛出一片昏黄的灯光,这灯光由于受到了窗帘的遮挡,显得低调而无力,但郭文博却感到了一阵阵温暖,他知道是刘萌萌在屋里。

坐在小屋里的果然是刘萌萌,这会儿正在那默默落泪,眼睛红红的。郭文博心中一痛,忙快步走过去,他拉起萌萌的手问长问短,温情无限。刘萌萌的情绪受到了怂恿,她一下子扑到郭文博的怀里大哭起来,郭文博明白,萌萌可能从什么渠道已经证实了这个结果,他很难受,拍着萌萌的头说,宝贝,听我说,别这样,这个事没有结束,我有办法。

萌萌擦干眼泪,像孩子那样一跺脚说,真倒霉,我在家为你熬了一碗鱼汤,一路小心小心再小心,没想到走到巷口,碰到了墙上,全打了……

说到这,萌萌又哭了起来,郭文博把刘萌萌一下子搂在怀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两行热泪飞快地掠过他的面颊。刘萌萌却恐慌起来,她一边为郭文博擦拭眼泪,一边不停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可郭文博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这不仅是为了刘萌萌的爱,更是为刘萌萌即将面临的结局,当然也是因为自己的无奈和无能。

刘萌萌见劝不住郭文博的眼泪,她把郭文博推到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半蹲半跪在郭文博的面前,紧握着郭文博的手,不断地自责,不断地恳求郭文博别吓着自己,直到郭文博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期间,刘萌萌从郭文博如此激烈的感情起伏中隐约预感到了什么,而这个隐情则是关于自己的,所以,当郭文博平静下来后,她仍然紧紧握着郭文博的手,紧张地看着他。郭文博能读懂刘萌萌的目光,他带着泪眼说,萌萌,你站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刘萌萌不愿站起来,好像一站起来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郭文博苦笑一下说,萌萌,我不能再瞒你了。你的消息是准确的,这一次下岗分流的名单里有你。

刘萌萌的脸骤然红了,呼吸急促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郭文博。郭文博去拉她,她动也不动,她觉得郭文博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在等待着。郭文博说,名单是裴邵明定的,我在工作组那里得到了证实。

听郭文博这么说,刘萌萌脸红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默默地走到窗口,背对着郭文博轻轻地坐在床上。

郭文博体会着刘萌萌心中的波澜,他不愿意打搅她,也默默地坐在一边,一时间,小屋里出现了可怕的寂静。郭文博觉得有一团黑暗在紧紧包围着刘萌萌,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看到刘萌萌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急遽下滑。郭文博浑身一阵痉挛,他忙走过去,两手紧紧地抓住刘萌萌的肩头,刘萌萌突然转过身来,猛地抱住郭文博,呜呜地哭起来。刘萌萌哭起来的样子不是太好看。

哭了一阵,刘萌萌突然扬起头来大骂,卑鄙!可耻!恶棍!政治流氓!企业骗子!我死都没想到,这场应该要革裴邵明狗命的改革,倒成了裴邵明公报私仇,滥杀无辜的尚方宝剑。

说到这,她似乎觉得把话说得太明,于是又说,酒厂走到今天,分流的应该是他裴邵明,下岗的应该是他裴邵明,下地狱的应该是他裴邵明!他有什么资格叫别人下岗,你讲,你讲,你讲呀。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