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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耳夜鹭、海棠花与涔水河  ——读艾玛小说
来源:《上海文学》 | 汪广松  2024年06月21日16:59

艾玛首先是法学博士、律师, 然后才是小说家, 她的法学背景形成了她独特的书写方式, 这种方式可以用她小说里的一只鸟类动物——白耳夜鹭来形容, 这只鸟:

不喜群居, 白天深藏于密林, 夜晚独自出行, 飞翔时无声无息, 宛如幽灵。

这也可以说是一个作家的行为方式吧?《白耳夜鹭》中的“我” (文艺青年) , 《与马德说再见》中的咏立 (网络写手) , 都是类似人物, 而且这种工作方式像侦探, 但艾玛小说 (譬如《白耳夜鹭》) 不同于一般的侦探小说, 她侦探的重点是人心和人生。

白耳夜鹭是一种稀有鸟类, 很多年前就已经登上了灭绝动物名录, 可是最近这些年居然给人拍到, 在艾玛小说里这个人是摄影师秦后来。这只号称“世界上最神秘的”鸟, 恰到好处地将一种深密的气氛赋予了小说, 在这种气氛中, 我们禁不住也会有侦探般的推想:摄影师不仅拍摄到了白耳夜鹭, 而且也拍到了与白耳夜鹭类似生活的人——一位潜逃多年的一桩凶杀案的嫌疑犯。

虽然小说并没有明确指出谁是嫌疑犯, 但答案似乎是昭然若揭的。在这里, “白耳夜鹭”不仅仅是作为一只鸟, 而是作为一个名词, 在艾玛的小说里有了安身之所。艾玛善于使用这类意蕴丰富的语言, 精炼、简洁, 常用双关、象征、隐喻、对应、重复等手法, 又有诗化现象, 往往于平淡无奇中, 忽有一语产生余味, 把人往回拉, 带到现场, 这使得她的小说具有张力, 可以涵容语言以外的广阔天地。

在《白耳夜鹭》中, “我”就隐在语言里。“我”离开C城的最初几年, 说话很注意, 在说“一壶老酒”时, 不会把“壶”念成“浮”, 因为“浮”是C城人特有的口音。可是后来, 酒与色让“我”放松了警惕, 露出破绽, 被秦后来敏锐地捕捉到, 就像他拍到那只白耳夜鹭。一段故事在言说之中逐渐展开, 木歌失踪案因此若沉若浮。就在我们认为小说最后会真相大白之时, “我”又把泄露的这口气收好, 咬住口音。“壶”还是“壶”, 这是真言, 可是具体到小说是“谎言” (要藏住C城人口音, 不让人认出来) ;念成“浮”是“谎言” (发音不准) , 可是是“真言” (当地人口音) , 但“愈真实的语言愈是透亮, 人们几乎无处可藏”。因此艾玛爱用密语, 她把钢琴的诉说比成密语, “人们在琴声中的相遇, 巧妙得像个精心构思的暗语” (《四季录》) , 而真相就在这些语言的空隙里存身。

这样的真相是一个共相, 揭露共相而不是个别, 才是小说《白耳夜鹭》“不喜群居”的独特气质。短篇小说《白耳夜鹭》一共写了三个谋杀案, 一件是一百多年前的案件, 嫌疑人是法国人普林斯——早期电影之父;一件是十多年前发生在C城的木歌失踪案, 小说主要笔墨在此, “我”是嫌疑人;还有一件是可能发生, 或者说将要发生的谋杀, 小说里的宁兰芬想要杀掉他的丈夫。三案分别指向过去、现在与未来, 内容都是一样的:因为有第三者介入导致情杀。

真相若明若暗, 栖息在三种语言之中:谎言、谣言和真言。在普林斯案中, 关于普林斯这个人, 历史留下一句话:“他的性情极其温和敦厚, 任何事都激怒不了他。”“我”看到这句话就认定, 历史谜团就藏在这里, 因为这是一句“谎言”;而且受害人临死前的电报遗言, 也是“谎言”。用“谎言”来掩盖真相, 可以说是历史传统。在木歌失踪案中, 虽然案子没有破, 但是老百姓相信, 木歌失踪是因为搞女人, 案子没破是因为女人的男友是市委副书记的儿子, 这是谣言, 谣言障住了真相, 可是谣言后面有一个更大的真相。宁兰芬多次说起要杀掉搞小三的丈夫, 这是真言, 可是有多少人当真?未来的真相就在真言里, 现在是用真言来哄人, 将来它会逐渐变成谎言。

艾玛小说的选材和剪裁也颇具匠心, 举凡爱恨情仇、器官移植、人口失踪、自杀、少年犯、黄昏恋、婚外恋、历史案件、斩白鸭、冤假错案、腐败、宠物狗、环境保护、乡愁等, 莫不踩中时代脉搏。这大约与艾玛的法学背景和实践有关, 但她的小说显然不是法律文书, 也不同于一般的以揭秘为旨归的侦探小说、黑幕小说等, 她的小说好就好在“能守”, 不在“敢揭”。

作为小说家的艾玛善于写情, 文学主情是常识, 至于写什么情、写到什么程度各有差别。艾玛笔下的女子多情而且个性鲜明, 往往心事重重, 亦不愿为人所知, 就像海棠无香, 然而机缘凑巧, 我们就能闻到它那“隐秘的令人心颤的幽香”。那些生活中无言的损伤, 不大懂的忧郁, 屈辱或者幸福, 快乐或者疼痛, 时而清晰又时而幽玄, 有些女子自己也不大明白, 小说也不愿道破说尽, 毋宁是以一种揭秘的方式来守护。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花?

海棠也是怕人道破某种不愿为人知的心事, 所以才将香味隐藏。

小说《诉与何人》开篇就说:“夜里下了一场雨, 晨起只见海棠落了一地。”一位姓周的老作家捡起了几瓣落花, 放到口袋里。后来, 他读起一位女读者的来信, 才又将落花掏出来闻了闻。都说海棠无香, “可他还是从花瓣上闻到了那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可不可以说, 他闻到的海棠香味, 是他读到的某种不愿为人知的女子的心事?《红楼梦》里有一个海棠诗社, 大观园的女儿们写的海棠诗没有一个说到花香, 可是海棠诗本身不就是海棠花的香味?

《路上的涔水镇》主要写了两个女人, 一个是梁裁缝的妻子李兰珍, 一个是他的相好叶红梅。李兰珍买了一双马靴, 生牛皮, 鞋底钉铁掌, 小个子的她穿上马靴, “整个人就像搁在两只假肢上”, 可她自己不知道, 而且大约还有些得意。梁裁缝连夜赶做了一件长衫, 下摆齐到小腿肚, 把马靴遮了遮。第二天, 叶红梅看见“穿着长衫、显得十分精神的李兰珍”, 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惊讶地望向梁裁缝。在那一眼里, 她懂了梁裁缝的心事, 自己的心事也就随即显露。他们早已相知, 后来的发展也合乎自然。叶红梅怀了梁裁缝的孩子, 事情因此败露, 梁裁缝却甘愿认了强奸罪领死, 而叶红梅作为军属去投奔远方的丈夫。

梁裁缝为什么这样做?他是不是闻到了海棠花香?这似乎是不必说的。在小说里, “我”的丈夫——一位学界新贵, 对梁裁缝的故事毫无兴趣, 更不用说一位下岗女工。这个女工来到法律援助中心, 忸怩半天才吐露心声, 要离婚, 要为她的余生争取一双筷子 (暗喻情投意合的夫妻) , 获得独立和尊严。“我”想起梁裁缝, 就秒懂了那个女工的委屈, 决定为她争取到一把叉子 (意思是比筷子更好) 。

女工的故事没有展开, 这个展开是在小说《白日梦》里, 女工变成了大学教师孟香, 她的丈夫钱喜乐教授有了小三, 她们的婚姻遭遇危机。离, 还是不离?这真是一个问题。小三对她说:“你不过是爱了他你想爱的那部分……。”另外一部分在哪?在钱教授的老家张河村, 那里有孟香不知道的钱教授的秘密。孟香决定驱车前往, 她一步一步抵达核心, 在张河边望见村子的时候, 她停住了, 没有进入张河村。小说另起一段, 写孟香从高速公路上下来, 回学校观看学生的戏剧演出。

这个调头也是孟香的转折, 这个女子最终选择走向自身, 而不是走向男人。她的母亲“用忍耐为自己留住了别人不能给予她的一点体面”, 她能理解, 但不接受。她不期望那个男人能闻到海棠花香, 现在重要的是能认识自己, 理解自己, 成为自己, 而不是成为“喜乐家的”、“喜乐媳妇”。学生排演了《红楼梦》里的“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剧中有歌次第唱道:“我是别人”、“我还是我”、“我得变成我啊”, 这个过程几乎就是孟香挣扎、努力、奋斗的过程。那么, 我如何变成我?歌里继续唱道:“那如花儿般易凋的香魂, 那如一缕清风吹过的一生。”人生苦短, 香魂易凋, 孟香最终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她想成为孟香, 而不是做喜乐家的媳妇, 这是不是可以说她闻到了海棠花香?

孟香的转向是从法学到文学, 就像学生演出《红楼梦》里的官司, 主演的中心是“情”, 而不是“法”。“情”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看了戏的孟香虽然能看懂心事, 但还是只能“黯然”离去, 隐于一片海雾之中。我们不由得想起艾玛小说里女人的哭:药学院的实验员小林是小声抽泣 (《书生相》) , 痴娘王小荷是放声哀嚎 (《痴娘》) , 网络写手咏立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哭了 (《跟马德说再见》) , “我”坐在高椅上一动不动默默流泪 (《路上的涔水镇》) , 《遇到》中的女子幺姐是痛苦至极, 欲哭无泪, 反而说了一句林黛玉式的遗言:“这下好了, 好了。”伤心至绝 (自杀) 。还有袁宝的妈妈, 只念佛, 不哭, 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哭泣方式, 只有那些真正心碎过的人才会懂” (《四季录》) 。不仅女子好哭, 男人也哭。这些小说里的人物为何如此悲伤?以至于悲凉之雾, 遍布小说?

艾玛写下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又将它们隐藏。唐寅诗曰:“褪尽东风满面妆, 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 一片春心付海棠。”海棠无香也罢, 是否与闻也罢, 且将海棠泪收起, 或者就能闻到自己的香味, 懂得自己的感情, 同时明白他人的心事。

人们常说:“法不容情。”又说:“人情大于王法。”看起来法学和文学难以协调, 甚至对立, 不过, 我们可以越过小说家和法学博士, 直接回到艾玛的文学故乡涔水镇, 回到小说家和法学家之前, 就能看到一条河水包容了一切。

河滩只是无数的生与生, 无数的生与死。

涔水镇是艾玛的文学故乡, 艾玛在多篇小说里饱含深情地写到了它, 描绘出一幅湖南古镇的历史人物风情画卷, 为中国现代文学地图添了一个新地标。那里有崔记米粉店 (米线店) 、泥砖青瓦房, 还有绿浦来的新娘、爱吃狗肉的派出所所长, 更有那一山黄花、空地上的紫苏、一只叫得顺的狗、夏日流萤与秋日虫鸣, 它们都被那条叫作涔水河的河水浇灌着, 滋养着, 日复一日地演绎着生与生, 生与死的故事。

《小强的六月天》是一篇独特的作品, 全篇分为七小节, 记叙了少年崔小强的生与死、崔木元的生与生。七节分别题为:午后、夜雨、晨曦、河滩、祭奠、新米、将来, 次第井然, 以文学的形式表达了强烈的仪式感。第一节题为“午后”, 午后阳极阴生 (何况是六月天) , 这是以“死”开题, 又以一个瞎子算命切题, 说小强姆妈无论生多少个, “最后都只是一个!”经历一轮“夜雨”和“晨曦”, 到“河滩”时已经是无数个生与死, “祭奠”时阴极阳生;然后崔家姆妈以一次无与伦比的新米饭开启新生, 第七节“将来” (题为木元或者更好) 的中心已经是崔木元了, 他是“将来”, 是新生的力量, 也应了“七日来复”之意, 有复卦象。

这七小节的内容及次序昭示了艾玛小说的生死观, 她写了生与死的两端, 但没有把它们割裂开来。就像长篇小说《四季录》的确写了四季, 可是四个标题的时间指向分别是夏、春、夏、秋, 以“夏”开始, 而“冬”则反映在小说的楔子和尾声里, 夏对应“午后”, 阳极阴生;而冬则是“藏”, 阴极阳生, 春天已经不远了。在这里, 死中有生, 生中有死, 生死相续是因为有生机, 甚至死亡都有生机, 都有乐, 如此人世间才是生命的庄严。

艾玛擅长写情 (不仅仅是男女之情) , 尤其是写女子至为隐秘的心事, 笔锋常带感情, 犀利而又温柔。情是生命的重要特征, 然而“情得其是”是生中生, “不得其是”是生中死, 这里的死是一种向下走的力量, 它瓦解生命的凝聚。哭未必不正, 不过度就好, 所谓“乐而不淫, 哀而不伤”。短篇小说《菊花枕》有女人哭, 也有男人泪, 但写得神完气足, 因为小说里的人情都“得其是”。德生和咏立同母不同父, 小说里的所有事情都围绕它来写。咏立的所为是情不得已, 德生是情得其正, 都“是其所是”。最好的人物是四婆婆和桂子 (德生之妻) , 桂子“愿意把自己的苦忘却掉, 做一个手里有刀、心里有慈悲的人” (四婆婆也是) 。小说写桂子磨杀猪刀, 霍霍有声, 淡淡有笑, 仿佛把所有的苦都磨掉, 刀锋明亮, 慈悲生起。

《菊花枕》写四婆婆一点点地死去, 但这并不是一个悲伤的死亡, 艾玛把这个过程写得很庄严, 与此类似的是《出山记》。《出山记》中寡居的张阿婆自知大限将至, 她想要再去看一眼孙儿孙女, 自从大儿子死后, 孩子们就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涔水镇。《出山记》回眸了张阿婆令人心碎的一生, 如今来日无多, 爱是最深的牵挂。她步行出山, 向死而去, 不过小说就写到她出山为止, 没有写她见到孙儿孙女 (那很可能又遭一次羞辱) , 但有一个桂老爹的相伴, 似乎足矣, 或者这个隐秘的情人才是她出山的真正目的?爱是她平凡一生最好的庄严。

艾玛小说的整体气氛有些伤感, 但有生机, 这使得她的小说有一种明亮, 不至于坠入黑暗。而小说的生机是因为“言之有物”, 有人与物的相亲, 物与物的相亲。《浮生记》写少年屠夫新米, 全副精神都在屠夫的毛竹挑子以及杀猪的过程上, 与之相较, 毛屠夫的潸然泪下是不必要的, 应该磨掉。新米是涔水镇人的至爱, “是这世上最珍贵的恩物, 它能驱除农人在漫长耕耘中的辛劳, 还有伤痛”, 他们叹息一个人的早死, 就说他至少还有多少年的新米没有吃。在《小强的六月天》里, 崔家姆妈用甑做新米饭, 像过年一样, “有辞旧迎新的庄严” (也是生的庄严) , 而饭香似乎能溢出文字, 使人感到一种“舒适的温暖”。如此种种, 凡是小说“言之有物”的地方, 都“有人”, 人与物的亲密无间才是人物。万金是这样的“人物”, 他是个“黑孩子”, 没有户口 (《万金寻师》) , 崔忠伯自己教他, 首先教的就是要摸清土地的脾性, 万金也因此识得每一花每一草, 知道它们的奇妙用处, 而且还会看云相。在这里, 人与物之间插不进第三者, 他们心气相通, 就像油茶, “你用心对它, 它就生根、发芽、拔高、开花结果给你看”, 小万金的快活、生机盎然可想而知。

现在, 我们在艾玛的小说里能够认出那位叫木莲的女子来, 木莲当然不是艾玛, 她只是艾玛创造出来的人物, 不过, 她有白耳夜鹭式的侦探气质, 像海棠花一样深藏花香, 而她本人又时时刻刻都在生死当中, 像一个暗夜中的行者。

在最黑的夜里我也能认出你——献给X

这是小说《四季录》的题辞, 它再现了艾玛小说“白耳夜鹭”式的风格, 那只宛如幽灵的鸟在暗夜里来去自如, 知晓一切秘密又深藏于秘。它往往以秘密开始 (最黑的夜) , 然后是揭秘 (我也能认出你) , 最后又归于秘 (献给X) 。

《四季录》围绕器官移植这个核心来写, 写一个叫木莲的法制史学副教授移植了一颗肾脏, 这位兰心蕙质的女子无意之中发现她的肾源来自一个冤死的少年, 故事由此开枝散叶, 长成一棵大树。这个题材敏感、尖锐、深刻, 又有点神秘, 《四季录》面对了它, 碰触了它, 并试图带着这个问题向前走几步。她会把读者带到哪里?我们翻遍小说的字里行间, 得到的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多更远, 小说也不提供答案, 它只是努力接近真实, 用文学还原真实, 真实本身就是力量。

木莲独自面对了、接受了时代问题, 还有她的身体和感情问题, 而这两个问题可以是同一个问题。如果把“移植”意象的内涵与外延扩大, 《四季录》中小市村的城市化 (包括像王小金这样的农民工进城) 不就是一个移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乡村植入了城市, 还是城市植入了乡村?婚姻也是移植, 配对成功就是幸福美满, 而第三者插足则是破坏了原配。这些现象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 但道是无关却有关, 那些器官黑市交易与产业链、土地的严重污染, 教育学术腐败以及婚姻的无序重组等等, 它们构成了“最黑的夜”, 这个黑夜与精神空虚、信仰迷失有关, 或者说物质性的变化发生了, 可是精神力量跟不上。譬如袁宝不喜欢城市化, 他抱着一匹被鞭打的马痛哭, 体验到身体性的疼痛, 可是他的思想精神只限于武侠小说。罗浩与木莲是知识分子家庭, 当木莲植入第三颗肾脏时, 他们却发现婚姻生活的“正当性”丧失了, 身心不能合一, 生机无由产生, 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

这个女子该怎样面对她的命运?小说写她从高校里出走 (病退) , 到一个琴行去做钢琴教师, 开始新的人生。《四季录》的末尾“植入”了木莲的六篇访问日记, 这些日记记录了器官移植者的生活与心声, 木莲以此收集材料, 便于向有关部门呼吁立法, 这标志了她的精神追求与升华, 身体不再是一个人的身体, 而精神也从个人走向了人群。与这样的女子相比, 罗浩的远走异国他乡虽情有可原, 但显得软弱。艾玛小说里的男人形象大多不能令人满意, 似乎只有一些少年才生机活泼, 那些成年男性大多找小三, 从女人身上汲取力量, 或者说他们依靠身体性的力量才能生存, 罗浩教授也不例外, 他的学术不能滋养他的精神, 只把眼泪洒在一位异国女子的胸间以求安慰。

在这里, 木莲代表了精神, 罗浩代表了身体 (欲望) , 木莲的身体出了问题, 但精神获得了生长, 是死中生;罗浩身体无恙, 但精神已经掏空, 是生中死。我们在《浮生记》里见识过精神生长的模样, 那时候, 毛屠夫在新米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打谷 (新米的父亲) , 他回过神来看, 就看见当年打谷的脸上竟然有当前新米一样的神情。这一样的神情不仅仅是血脉流注, 更是血脉和精神的同生共长, 因为新米有根, 来自于父亲 (打了谷以后才会有新米) , 而且这个新的“打谷” (即新米) 在温和的外表下, “有着刀一样的刚强和观音一样的慈悲!”这是新米真正成长的时刻, 或者也可以当成艾玛小说人物成长的标志。

现在木莲的形象在“最黑的夜里”显现了:一个忘掉痛苦, 手上有刀, 心里有慈悲, 隐在密语 (琴音) 里的女子。木莲是否能在她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不知道。她只能守在暗夜里, 守住自身微弱的光明。故乡已经回不去了 (甚至过去的生活也已连根拔起) , 法律是否可以有效调节新的秩序?不清楚。小说《四季录》宽容了一切, 或者说接受了一切, 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原谅, 或者说, 被允许了。就像那条涔水河接受了无数的生与生, 无数的生与死, 这些来路不同、去向不一的生死, 最终都成了生命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