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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空白·抒情——艾玛小说审美风格管窥
来源:《百家评论》 | 翟文铖  2024年06月21日17:32

艾玛惯于书写日常生活,但是,她关注的不是“鸡鸣桑树颠”式的祥和日子,而是平静的表层底下涌动的暗流。四婆婆带着德生、咏立与兰馨生活在一起,貌似异常温馨;谁曾料想,平和的生活下面隐藏着的却是四婆婆惨痛的婚姻史(《菊花枕》);裁缝与妻子李兰珍平静度日,谁曾想到忽然那么一天,他与叶小兰偷情的事爆发,竟以强奸罪遭到枪决(《路上的涔水镇》)……艾玛的一些故事,恍若是地震,先前毫无征兆,忽然间天翻地覆地颠簸起来,一条裂缝陡然出现,越撕越远,越裂越深,接着传出轰然的坍塌之声。在多数篇章中,艾玛对于两性关系持一种消极看法:崔木元与桔子(《人面桃花》)、瑶珠与毛二(《绿浦新娘》)、咏立与兰馨(《菊花枕》)、“我”与丈夫(《路上的涔水镇》)、王小荷与赵引寿(《痴娘》)、“我”与钱教授(《白日梦》)、玉生的父母(《桥上的男孩》)……看似平静祥和的生活底下,总是潜藏着危机,或者婚前就涉嫌交易,或者是婚后发生变故,总之是家庭难以维持,在走向分裂抑或土崩瓦解。我觉得艾玛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世界,从骨子里她是具有很强的悲剧意识的,对于婚姻,她似乎怀着极大的不信任之感。佛教认为“诸行无常”,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在艾玛眼中,整个生活世界就处在不断的变动之中,现有的秩序随时都可能发生改变;而且在总体上,这种变动的趋势不是越来越好,而往往是越变越遭,带着巨大的残缺,甚至最终轰然倒塌。

导致世事变化的原因实在很多,有宿命的力量,有社会矛盾,也有人性自身的能量。命运是一种笼罩一切的力量,它往往以偶然性的方式现身,以无可抗拒的力量让生活瞬间改变轨道。崔木元与母亲经营着米线店,只等着迎娶山里的媳妇,却忽然传来消息,说那媳妇到山里放了几趟牛,怀孕了(《米线店》);足疗店的小美一日到河边洗衣服,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人面桃花》);胡围与患精神病的女孩被劫持后侥幸逃脱,而三天后女孩的尸体被发现;齐粟本来过着安稳的生活,却忽然失踪,三年后才得以归来(《盛世佳人》)。纯属意外却又不可抗拒,生活没能按照预期的图景展开,而是瞬间折到另外的方向。

导致生活裂变的另外一个原因来自现实世界,潜藏在社会的结构性矛盾之中。《绿浦的新娘》梁裁缝与绿浦的瑶珠本是一对恋人,可是最终未能走到一起。梁裁缝因为没有房子被迫倒插门娶了镇上又矮又壮的李兰珍;瑶珠则为了成为镇上人,嫁给了已经死过一任老婆的毛二。这些婚姻貌似极不般配,或者男女外貌相距甚远,或者是一方已属再婚,但是,这种的差距就直观地显示出城乡户口造成的身份的巨大落差。情节延续到《路上的涔水镇》中,出于对婚姻的不满和情感的饥渴,梁裁缝出轨军属叶小兰,最终以强奸罪被枪决。追根溯源,这一悲剧归因于城乡的巨大差距,衍生出一种扭曲命运力量,以及由此带来深重的精神创伤。艾玛身为高校教师,对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有贴身感受。普通知识分子虽然在社会上相当受尊重,但是却游离于权力结构之外,在整个社会结构中依然处于边缘地位。《相书生》描述高校知识分子群体层次的分化,固然有小林的前夫那样的上层知识分子,掌握了学术资源,施展着学术权力,为个人赢得巨额财富;但像小林夫妇那样的普通教师,不但难以获得学术资源,而且生活拮据,地位卑微,对一切缺乏掌控力。与之相类,《在金角湾谈起故乡》中老实本分的学者M,因无力应对他人的人情诉求,倍感生活压力。社会结构的扭曲落实为人与人之间身份地位的差距,而身份地位的差距又演化为扭曲生活的力量,扭曲的生活进而投射到人们的心灵,化为创伤。艾玛的这些作品,就是带着知识分子的社会参与情怀,通过撕扯普通群体的心灵创伤,让我们意识特定历史或现实处境中存在的社会结构问题。

不过,艾玛并没有把世界写得漆黑一团,而是在残缺中不时放出人性之光。王小荷有些痴呆,生了一个大头痴呆的儿子,医生断言活不过五岁,她却不计功利,全身心地照顾孩子,拒绝夫妻生活不再生养,以把全部的爱献给孩子;当一位要饭老人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黏糕留给孩子时,痴娘觉得如此卑微的人都可以居高临下地同情自己,在巨大的屈辱感中暴怒,扔掉粘糕,追骂出来。残缺的人于残缺的生活之中,显示出了无边的大爱和高贵的尊严(《痴娘》)。裁缝和叶小兰明明是偷情,可是为了维护叶小兰的婚姻,让她获得随军的机会,梁裁缝主动承担责任,承认自己是强奸,以生命为代价维护对方的幸福,可谓情深义重(《路上的涔水镇》)。黄咬银开了足疗店实则兼做皮肉生意,做了派出所长的情人寻求保护,三十多岁却无法嫁出;父母早亡,她无私地供养家庭,给父母做棺材,不断地接济哥哥、弟弟,为亲情牺牲自己的一切(《人面桃花》)。毛屠夫与打谷是莫逆之交,打谷死了,毛屠夫就收了他的儿子新米做徒弟,待他如己出(《浮生记》)。圆满的生活无边无棱,难以映射人性的光辉;残缺的生活棱角分明,反而能折射出人性之光,在残缺中爱、在罪责中爱、在苦难中爱,才显示出爱的真诚、爱的热量与爱的力度。

世界处于流动之中,苦难普遍存在,危机暗中潜伏,圆满只是暂时的,残缺才是生活的常态。残缺,构成了艾玛人生观与世界观的底色。正是透过这个残缺之处,艾玛呈现出人性一个极为独特的侧面,呈现给我们一个别样的大千世界。

汪曾祺认为,短篇小说是空白的艺术。什么叫空白?他曾引类取譬,以书画作比:“中国画讲究‘计白当黑’。包世臣论书,以为应使‘字之上下左右皆有字’。因为注意‘留白’,小小说的天地便很宽余了。所谓‘留白’,简单直截地说,就是少写。”

空白其实相当于西方叙事学中描述故事时间的概念“省略”,当故事流动速度极快甚至出现跳跃时,就出现了省略。艾玛非常懂得叙事的节制,可以说把中国古老的空白艺术运用到了极致。

艾玛的若干作品,只择取某个“横断面”做精细描写,把主要情节推到背景中,让情节附着于这个特定的场景;这样处理,过往的情节就被压缩为极小的篇幅,只能对关节处粗笔勾勒,并且难以连贯,没有写出的部分全凭读者的想象加以连缀。《米线店》《绿浦的新娘》《浮生记》《菊花枕》等,都采用这种手法。故事情节如同毛笔书法中的枯笔,墨色并不连贯,却于藕断丝连中留下无穷韵味。

还有一些作品,艾玛通过采用限知视角,或者通过旁观者“我”的眼光观察,或者借助其他人物的视线转述,不同的叙事者把目光衔接起来建构主要情节,但所有的眼光组接在一起,所得到的信息依然不够完整。也就是通过叙事视角调整限制信息流量,故意“虚”掉一些情节。《人面桃花》中小美的失踪的情节,就是由一系列视角搞“接力”,但最终也无法勾勒小美失踪的前后经过,于是,这个事件就构成一个开放式悬念。这种“留白”的效果就是通过叙述者隐瞒信息做到的。

艾玛写小说,用笔奇险,敢于故事情节最关键之处省去,也就是将“故事核”化实为虚——按照惯常思维,这恰恰是作家最该大肆渲染之处。《绿浦的新娘》一般乡下姑娘嫁到镇上自是求之不得,可是,绿浦村的新娘瑶珠嫁给镇上的毛二时,却憋到下午也迟迟不肯发嫁,委实十分出格。众人不过按照一般思路解释:姑娘娘家家底扎实,姑娘又长得好,才要摆出架子。其实,背后隐藏的故事怕才是真正的原因:梁裁缝本与瑶珠两情相悦,但是他贫穷得娶不起媳妇,才被迫放弃爱情。至于梁裁缝与瑶珠如何决定分手,其间经历了何等撕心裂肺之痛,小说全然不写,付诸空缺;瑶珠不肯踏上出嫁之路,其实为了表现嫁非所爱的痛楚与不甘。一段空白,全然不着痕迹,实则余味隽永。说到家,这一块空白,才是小说家最下力的地方,婚礼的繁华全是为了反衬空白之处的凄凉。《绿浦的新娘》绝非艺术个例,类似的情形其他作品中也屡屡出现。《路上的涔水镇》正面写裁缝与李兰珍一家表面的祥和,军属叶小兰常年照顾卧病的婆婆的孤苦,最关键梁裁缝与叶小兰偷情的情节,没有一点正面描写。前面不过有叶小兰婆婆的辱骂儿媳所做的暗示,后面则通过梁裁缝被枪决的传闻、李兰珍面对他人提问的尴尬以及众人的品头论足间接交待,可谓草绳灰线,神龙见首不见尾。另一个作品《菊花枕》四婆婆两次婚恋是整个故事的关键,影响到每个人物的命运,但是她只私下里将真相告诉了儿媳桂子,至于自己养大的两个儿子和兰馨,所知的不过是来自外界的一点传闻,在整体上也许是充实的,但对于另一部分而言却是空白的。汪曾祺曾提出“小小说是空白的艺术”的观点,可谓一语中的,道出了艺术真谛。

这些情节中存在空白,但空白不是空缺。先锋派故事里的空缺是因果链的断裂,现实生活的逻辑根本无从解释,是真正的“死谜”;艾玛的“空白”对关键情节的一种处理方式,避免正面的精细勾勒,而是采用旁敲侧击、侧面烘托、寓意象征的方式暗示出来,通过有限信息能够粗粗地勾勒出轮廓,笔断而意连,生活逻辑、情节逻辑和心理逻辑并未断裂。

当然,空白可以带来含蓄之美,但有时跳跃过大,也不免令人费解。《井水豆腐》整个作品大致由如下画面构成:上大学时林因为研究革命问题与金生通信;多年后,金生来拜访,林回访,却寻不到。另一个是林与金生曾讨论过的历史故事:国家出现危机,国王本已化险为夷,可是,只因描述他性无能、王子是王后与他人淫乱而生的漫画流行,支持者遂背叛,王朝瞬间颠覆;林大学毕业后成了中学历史教师,后辞职与妻子一道经营杂货铺;涔水镇的传说一个传说,涔水河里曾经流满尸体,自此再没有人用河水做豆腐,于是这里只有井水豆腐;林夫妇看电视,电视上放映的是高铁的画面。小说有大量空白,近似于后现代的拼贴术了。这个作品与其他作品不同,超出了一般的日常生活叙事,涉及到对于革命、暴力、性等宏大问题的思考。但是,它何以以“高铁”的意象收束全篇?故事情节的拼贴,构成巨大的张力,给作品带来新奇感;可是,有时候,各种图画联结在一起,空白太大,距离过于遥远,难免影响了读者对作品内涵的准确把握。

艾玛是一位女士,她笔下的人物情绪细腻,情感丰富,女性作家感性体验敏锐的优势表露无遗。她作品片刻也离不开抒情,从心理剖白,到故事编织,在到叙述手段运用,无不为抒情而设。

通过内心独白直接坦露灵魂世界,描述情感的状况与波动,是艾玛抒情的重要方式。在此方面,《开满鲜花的土地》堪称典型文本。张阿婆生活在废弃的矿区,丈夫与大儿子都死在矿上,儿媳带着孙子、孙女改嫁涔水镇;张阿婆感到大去之日不远,挣着最后的力气,带着自己喝稀粥省下的二十个鸡蛋,绕过三座山,来回三十里,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作品由张阿婆的视角切入,整个故事主要通过张阿婆内心独白式的意识流动勾勒完成,对丈夫的怀念、对儿子的挚爱、对孙子孙女的牵挂、对情人的眷恋,于淡淡笔调中被演绎得淋漓尽致。《白日梦》《相书生》走的也是以内心独白为主的抒情套路。文学作品要捕捉人物情感,情感总是发生在人物与人物之间,不会孤立萌生,也不会无端坦露,作家叙述的时候,就想办法创设情境,为人物情感激发与展示创建平台。对于这一点,艾玛显然非常自觉,《在金角湾谈起故乡》中的“我”与女律师并不相熟,但艾玛把她们置于国外的一个旅游点金角湾相遇,就别具匠心。首先不相熟的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反而比熟悉人之间更易于交流;其次“飞地”一般的环境让她们与平日的社会关系隔绝,道德监控的缺失,便于敞开心扉。或者通过独白直接坦露人物的情感世界,或者打开人物之间的通道让情感恣意交流,艾玛总是动用各种方式让人物情感处于流动,人物也就活了,作品也就获得了感人至深的力量。

抒情的方式多种多样,可以直接坦露,也可以含蓄表达。艾玛还注意用间接的方式抒情,通过民俗描摹与景物书写,酿造情调或意境,达到间接抒情的目的。文学家多爱民俗,民俗带有地域性,能增加乡土气息;民俗是民间生活的固定形式,能增加生活气息;更重要的是民俗与群体情感息息相关,是群体释放特定情感的固定方式,正是在此意义上,汪曾祺说:“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艾玛的作品频频涉及民俗,这些描写充满细节,显示了现实主义作家才具有的描摹真实生活的笔力。如《绿浦的新娘》描述了婚礼民俗的各个侧面:知客侍、迎亲、见面礼、嫁妆、吃茶礼、婚宴等等,如在目前。艾玛笔下的民俗种类极为丰富:有各类食俗,如《米线店》中写米线的做法,《一只叫得顺的狗》中狗肉的做法;有各种仪式,如《开满鲜花的土地》中的“抬龙杠”习俗、《菊花枕》中儿子“送终”的民俗;有生产民俗,如《浮生记》中的“杀猪”;有岁时节令,如《失语》中“过年”,等等,种类繁复,不一而足。民俗“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他们把生活中的诗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且相互交流,溶为一体。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生活中,民俗是群体的生活抒情诗;在作品中,民俗是人物寄寓情感的方式,更是作家抒写情感的凭借。民俗,天然与抒情有关。

自20世纪60年代新生作家崛起之日,大部分作家一改中国文学传统,不愿意涉笔自然世界,像迟子建那样迷恋自然书写的作家可谓凤毛麟角。艾玛显然是个异类,她的作品充满了自然风情,景物描写触目可见。从叙述的角度看,这些风景描写具有多种功能:可以交待人物的活动环境,可以延缓叙事节奏,更重要的是可以带来诗情画意,承担抒情功能。比如,《绿浦新娘》中有一段景物描写,先描述绿浦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然后写道:“他到那里做过活,有个叫瑶珠的女孩教他认湘妃竹,在满是雾气的水塘边。她伸出一双莲花般的手,攀住一颗长着黄黑斑纹的竹子给他看……他终于发现这竹子的杆子比斑竹确实光滑些,花纹也更细致些,扳一扳也更韧些。它不是普通的斑竹,它是来历让人唏嘘的湘妃竹。”在这里,作为景物一部分的湘妃竹,就成悲剧爱情的一个象征与预示,带着无限的怅惘,仿佛是一声叹息。借用古典意象,寓情于景,抒情十分含蓄。在艾玛的作品中,自然景物描写俯拾皆是,情景交融构成她行文的重要特色。

民俗描摹与景物描写,可能叙述者以上帝角色书写,也可以“景由人见”,但无论采用哪种方式,抒情主体其实都比较含糊,似乎是叙述者,也似乎是人物,难以分辨。但是对读者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关键是他们从中感受到了情绪的触摸与情感的脉动。

在艾玛的作品中,叙事与抒情往往熔铸一处,浑然一体,情感构成叙事的动力,叙事推动情感发展。她的作品极少依靠外界力量影响情节,而往往依靠人物情绪的累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冲突推动故事。从总体看,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形:在有的作品中,一个情感不变的情感内核如同一个核反应堆,不断释放能量,促进人物行动。王小荷智商不足,生了一个活不过五岁的大头儿子,但是她不计功利,放弃一切,全身心地照顾孩子,母爱产生的非理性力量构成整个故事的驱动力(《痴娘》)。在另一类作品中,艾玛则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冲突推动故事演进,如《人面桃花》故事的流动就源于一个复杂的情感因果链:与崔木元青梅竹马的春儿到珠江打工,截断两根手指,因处理不当得了破伤风死去;足疗店的小美长得像春儿,崔木元因而暗恋于她;桔子与丈夫崔木元关系不协调,她疑心因为丈夫移情于小美;小美莫名其妙地失踪,崔木元疑心桔子是凶手,而懊恼的桔子则警告丈夫,二人关系僵持。无论故事多么复杂,推动故事发展的是情感的力量:崔木元的移情别恋,桔子的嫉妒之心,情感错位与情感冲突构成了故事的主要动力。无论属于哪种情形,艾玛的作品的底色都是一汪流淌的情绪,人物行动、矛盾冲突、故事演进,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溯源于此。

艾玛的有些作品采用重复性叙事,在她哪里,重复性叙事也是一种抒情手段,这就如《诗经》中的重章叠句,类似的情节叠加,是为了达到“一咏三叹”的审美功效。《路上的涔水镇》包含着三个故事,都带着一种苍凉:第一层是我与律师丈夫出现感情危机;第二层是作为律师,我为下岗女工打离婚官司,女工离婚成功后获得了解脱,但自此丧失了生活来源;第三层梁裁缝对妻子李兰珍不满,遂与军属叶小兰偷情,最后被以破坏军婚罪被枪毙。整个的作品蕴含着三个情节类似的故事,两性之间对立的程度一个比一个严峻,三圈涟漪相互激荡,情绪相仿,彼此助势,彼此累加,传达出一种满目疮痍的苍凉感。

人物情感的坦露,民俗、风景赋予的间接抒情,叙事与抒情的融汇,重复性叙事的运用,不同的层面指向共同的审美诉求,那就是抒情。艾玛的作品不乏欢愉之作,如《浮生记》,但更多的作品却建基于感伤的基调。可以说《相书生》蕴含着非常标准的“艾玛情感波段”。何长江前女友出身高干家庭,弃他而去;现女友小林的前夫是学术界的精英,婚内出轨,离她而去;而他们当下生存环境极为压抑,学术上的挣扎,住房的无望,金钱的匮乏,处境极为窘迫的。何长江甚至不断讨论死亡问题:母亲的自杀,博士的自杀,祖母的去世,在卡拉奇战火中泯灭的人们,可以说感伤无处不在。其实,感伤不仅属于艾玛,也属于整个“70后”作家——自身的卑微感与多余感,个人经历的沧桑感,生命意义的匮乏感,是这一代感伤的主要来源。所有的感伤几乎都在日常世界,格调低一点的带着私生活难以满足的愤懑,格调高一点的带着个体生命反思的怅惘,但是,骨子里都缺少“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豪情,缺少社会责任感触发的忧患,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警惕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艾玛创作绝对数量非常有限,但是,透过这有限的作品,我已经感受到了作为一位艺术家所特有的审美敏感与创造力。她从残缺之处审视世界的独特认知方式,她对空白艺术的极致化运用,她纯正的情感以及丰富抒情手段,她对细节惊人的捕捉能力,她对叙事节奏的超强的掌控技法,她充满诗性的思维理路,都带有天才的不可复制性。艺术这东西究竟有蕴含着神秘的力量,有人孜孜以求却终生都难以寻觅,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天生就如血液一般地流淌在她的肌体中。

注释:

1 汪曾祺:《小小说是什么》,季红真主编:《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76页。

2 汪曾祺:《谈谈风俗画》,季红真主编:《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