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那边是家 ——评福建人民艺术剧院话剧《过海》
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上,如何树立大历史观、大时代观,“眼纳千江水、胸起百万兵”,如何用心用情讲好中国故事,一直是中国戏剧家努力解答的艺术命题。话剧《过海》根据福建作家王鸿的中篇小说《台北来信》改编,由周长赋和王鸿联合编剧,李伯男执导,福建人民艺术剧院精心制作并演出。《过海》的戏剧题材源于真实历史,1949年之后国民党政权败走台湾,两岸隔绝,亲人相望不相见。此剧以大历史为背景,以小家庭为焦点,以小人物的情感缱绻,奏响了两岸人民的思乡曲,书写了跌宕起伏的悲喜剧。
如果说,历史的发展体现着矢量法则,那么历史中的个体生命则体现出变量的不确定性。《过海》表现了特定时期两岸政治关系的变化给普通百姓带来的身份转换和情感纠结,这样的规定情境让人物的个体行动与政治身份、家国利益休戚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的关系变得微妙、奇特而复杂。
1950年,“海上大门关了”,天桂与阿伟这对把兄弟、小人物,不期然被卷入政治大潮:海防线上敌情复杂,天桂无法出海,心乱如麻。新的境遇让他上交渔船,以船换地,学种庄稼,而天桂自称“命里带船”,一天不出海就浑身难受,对上岸种地毫无兴趣。在大陆学习木雕手艺的阿伟回不了台湾,无处安身,只能投奔和暂住在天桂家里。
当年,船老大吴天桂爱上了闽剧当红花旦玉莲,为了迎娶心上人,他当掉自家渔船,抱得美人归;又把自己卖作壮丁,换钱赎船。他从运兵船上跳海逃生,险些丧命,幸被阿伟救助,两人有了过命交情。但形势急转直下,台湾与大陆关系紧张,玉莲想着“前天隔壁村还抓了个台湾特务”,便忧心忡忡想让阿伟赶紧走开,天桂却不忍心将把兄弟赶出家门。为此,有孕的玉莲不惜对天贵以死相逼。
阿伟也不想连累天桂一家。他思念妻儿,归心似箭,“过海回家”成为他最大的心愿。他让天桂帮他找条船,没想到“船”字一出口,却勾起了天桂的心事。出于义气,天桂想要送好兄弟回家,与妻儿团聚;出于私心,他想保住自家渔船,有朝一日还当船老大。考虑眼下,村干部天天催着上交渔船,以船换田,而天桂和玉莲根本不会种庄稼;形势所迫,村里开始登记户口,天桂私自收留台湾人,麻烦很大。阿伟需要船却不会驾驶,天桂有条船想要开出去,于是天桂主导了冒险决定,他们要过海去台湾。趁着暗夜,天桂带上自家祖传的妈祖神像,扛起被安眠药致晕的玉莲,与阿伟一起驾船出海。然而船行过半,国民党的炮艇向他们开炮,渔船倾覆,阿伟觉得此命休矣,便把老婆孩子的照片塞给天桂。世事难料,命运多舛。从此,他们的人生角色被置换:阿伟和玉莲被救回大陆,天桂却被洋流带到台湾。
下半场的剧情,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台海两边的人生,隔空并置,心思萦绕。因为投敌返台,阿伟在大陆被判刑,出狱后回村改造;天桂下落不明,玉莲成为投敌犯的老婆,形单影孤。阿伟自知有愧,害惨了玉莲,因此担水劈柴,总想帮她们母女一把,可是只能引来玉莲的怨怼,并引出邻居们的碎语闲言。因为政治原因,这两人一个无人敢娶,一个无人敢嫁,在妇女干部劲头英的撮合下,只能搭帮过日子,磕磕绊绊、相守相牵养大了天桂和玉莲的女儿。身在台湾的天桂,凭照片找到了阿伟的妻子翠兰和逢生,见到没有生活出路的翠兰意欲跳海,他不能不帮衬一把。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走到了一起,养大了阿伟和翠兰的儿子。“九二共识”之后,两岸互通信息,他们期盼着与亲人团聚。
此剧以情动人,道不尽两个家庭“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分别30多年后,吴、林两家终于相见,可是抚今追昔,往事历历,近乡情怯,岁月已晚。可怜的翠兰在即将回到大陆的前夕,因受不了内心的情感狂澜,心脏病发作遽然离世,这倒让她避免了面对阿伟的情何以堪,也避免了观众猜想中“再换回来”的尴尬局面。翠兰与思念了一生的林阿伟终未相见,而此种情形更让人泪目心酸。天桂冲破国民党的阻拦,驾船回到大陆祭拜妈祖,见到了玉莲和女儿,但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终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玉莲悲欣交集、爱恨交织,她就是想不明白,天桂为了娶她,可以当掉渔船;为了赎回渔船,可以拼命。“他对我不好,也就算了,他对我好,却喂我吃安眠药。”吃了安眠药,玉莲被动上船,从此身份被改变。可是该走的人没有走,该留的人留不住,她的命运莫名其妙、兜兜转转。情绪激动时,玉莲说天桂他得回来,她恨他咒他,她就嫁他的好兄弟,还等着当面骂他。她的爱用咬牙切齿诉说,她的恨是最深切的怀念。最后,他们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这场悲喜剧——他们都深爱着结发的原配,却跟好兄弟的爱人共度余生。玉莲选择与命运和解,与阿伟共度晚年。天桂坦然接受现实,又一次过海回到台湾。
剧中以歌队形式进行客观叙事,增强了戏剧的抒情性、表现力和形象感。 此剧主线分明、铺垫细致,环环相扣、逻辑谨严。人物行动的外部原因、内在动机,行动选择的必然前提、命运变化的奇妙玄机,有机交融在一起。人物悲欢离合,情节跌宕起伏,桩桩件件却事出有因、顺乎情理。此剧在大关目上是一场“换妻”悲喜剧,但是编剧却能创出新意,增强了大历史中小人物的命运感、沧桑感和戏剧性。在特定历史时期,海上大门不得不关,个人命运随之而变;阿伟不得不走,天桂不能不送,因此造成了身份互换。剧中反复出现的妈祖像颇具深意,代表了两岸人民的祈福和心愿:唯愿妈祖保佑,大海安澜,再无人生的错置、角色的错换、亲情的错失、命运的错愕。
此剧的背景是汹涌的大海和岸边的大堤,大海浩瀚无边,包容一切。剧中海鸟的鸣叫、海浪的喧哗不时出现,村里蛙叫蝉鸣,人物的心音外化,在在将空间典型化,将情感具象化,将人生诗意化。玉莲亲手为丈夫编制的斗笠、贯穿全剧的妈祖神像、闽南音乐“十番”、莆仙戏曲牌《过山虎》等,点明台海两岸中华文化的同根同源。
剧中人物关系设置巧妙,情感变迁令人唏嘘,人物鲜明生动。主人公的成功塑造自不待言,两个小人物颇具特色,一个是村干部劲头英,另一个是乡卫生员吴福顺。不同时期他们的服装样式也颇具历史具象化特征。劲头英不是“漫画化”的人,她粗中有细、刚中有柔,心直口快、雷厉风行,是乡村女干部的化身;福顺一根筋、好虚荣、好心办坏事的毛病,增强了此剧的喜剧色彩。天桂身上有船老大的义气、豪气,也颇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阿伟性格绵软,心思缜密,谦和稳重,身上带有匠人气。玉莲的后半场戏比前半场更扎实,更具心理变化的层次和张力,显现了感情的奇特性、复杂性,也表现了内在灵魂的微妙与幽深。
话剧《过海》题材独特、内容丰实,在表现两岸关系的戏剧中可谓上乘之作。剧中充满了人生的感喟和哲思的意味,确实是精心之作、用功之作。它以普通百姓的悲喜人生,以身在中国台湾、福建两个家庭的小人物与大历史的互动,讲述了台海之间隔海相望、留住乡愁、有悔有憾、有情有义的人生故事。总之,这是一部有闽台文化色彩、有深切人文关怀的优秀话剧。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