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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阵》:人的失语,狗的独行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梅生  2024年06月24日08:24

斩获今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狗狗金棕榈”评审团大奖的《狗阵》日前上映。导演管虎借助具有胶片质感、低饱和度的粗粝影像,以及一些反复出现、带有象征意味的视觉元素,比如在西北旷野上空随风飘浮的白色塑料袋、连接此地与彼处的危桥等,完成了关于人与狗互相救赎这一主题的表述。《狗阵》同时也道出导演对于没能赶上时代列车、身处社会边缘的个体,如何续写人生故事的关注与思考,关涉生命的尊严,以及落单者再度出发的勇气。

作品中的“异类”

这让《狗阵》与管虎以往的作品相比,宛若异类,就像片中彭于晏饰演的二郎假释出狱后回到故里,在一众乡亲邻人眼中不是回头的浪子,而是沉默的怪物。

管虎虽说是第六代导演群体中的一员,但不像贾樟柯、王小帅、娄烨等导演,专注于拍摄凸显作者性的文艺片。他的作品列表里,既有《斗牛》《杀生》《老炮儿》《八佰》等电影,也有《黑洞》《生存之民工》《外乡人》《鬼吹灯之黄皮子坟》等电视剧。这些影视剧,或关切现实,或回望历史,或架空时代,或构造寓言,涵括民生、战争、悬疑、犯罪、动作、爱情等多种类型,彰显出他驾驭各种题材作品的能力。

不过这也导致管虎没能如其他第六代导演一样,在创作层面形成一以贯之、独特鲜明的个人风格。他虽然经常为作品注入人文关怀,但更为看重的是故事能否在表演、美术、特技、声效的加持下,以完整、流畅、奇特、爽快的面目,达成娱乐观众的效果。换言之,他的绝大多数导演作品,商业性远大于艺术性。

所以《狗阵》于管虎而言,属于一次创作上的突破。他摒弃了商业考量,用较为纯粹的文艺片视听语汇,以尽兴之姿,实现了自我表达的蜕变。

二郎的“失语”

该片以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前夕的西北小镇为背景展开故事,但叙事并不追求工整饱满,也没有刻意制造时代与个体的冲突。

电影对于二郎过往的经历,没做正面交代,观众需要借助小镇居民的闲言碎语,以猜测的方式拼凑出他成为“失语者”的原因。十余年前的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银行、文工团、动物园、游乐场等公共服务机构和文娱场所一应俱全。二郎原是小镇的明星,组过摇滚乐队,玩过特技摩托,但在帮助同事讨要被恶人卷走的演出费时,犯下过失杀人罪,被判入狱服刑多年。如此,他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处于失语状态。

二郎再度步入社会后,这种失语状态并没能得以扭转——因为周边的人与环境,让他丧失了开口说话的勇气。他虽然被面馆老板、老邻居、昔日一起玩摇滚的小伙伴等人善待,却并不被大多数同乡接纳。贾樟柯饰演的“地头蛇”尽管将他收在麾下,让他加入了自己负责的打狗队,但内心深处并没将他视作团队一员。深谙人情世故的打狗队队长在一场丧宴中,端着酒杯向在座的宾客逐个敬酒,却有意绕过了他。而胡屠夫作为被他失手害死的恶人的叔叔,更是对他恨之入骨,不放过任何为侄子报仇的机会。

甚至,家人也在疏远他。父亲在他服刑期间,搬到了工作的动物园居住。当他出狱后来到动物园远眺父亲,父亲虽然察觉到儿子的存在,却把他当作陌生人,并无任何情感外露的举动。远嫁他乡的姐姐与他通电话时,并不在意他出狱后的生活是否舒心,关心的只是老房拆迁款的到位时间与分配情况。

人被遗忘,狗被驱逐

拆迁款作为新词汇之一,指向了高速运转的时代对旧景观的重塑和对新生活的建造。《狗阵》中包括居民楼、文工团的剧场、动物园的设施等在内的景观呈现衰败之姿的根源,便与小镇的大部分居民,在小镇的矿产资源被耗尽之后,纷纷跟随城市化的进程搬离小镇有关。因为种种原因需要归来的人(比如二郎),或者留在原地的人(比如二郎的老邻居),似乎只能在被动构建的“阵”中,守着过往生活的残骸,去过无人可诉的孤单日子。

人被遗忘,动物则遭遗弃。片中,成群结队出现的流浪狗,曾经也是主人的宠物。但养狗人离开小镇追逐新生活之际,它们又成了被丢掉的累赘。鉴于流浪狗伤人事件时有发生,希冀小镇能够再度腾飞的镇领导,为了打造良好的营商环境,组建了一支打狗队——流浪狗成了被人驱逐的对象。它们的生存状态以及被剥夺的尊严,不免让观众想起贾樟柯20多年前拍摄的《狗的状况》:这部短片里的一小群狗,被人们强行塞进了一个破麻袋里。

动物像人类一样,也有群体与个体的区分。电影里的另一位主角,一条名叫小辛的黑色细狗,便不参与由众多流浪狗结成的狗群的集体行动。但特立独行的它,没有因此而被狗群排斥,不像踽踽独行的二郎般被人群孤立。不过,对于打狗队的多数成员而言,它和二郎又都属于需要被管教的另类。

先“相杀”再“相爱”

黑狗与二郎的相似之处,除了境况,还有性情。两者都是外表凶猛、内心柔软。而内在的善良,也是人与狗经历了多番“相杀”之后,最终缔结出杨二郎与哮天犬般的亲密关系的根基。

二郎与黑狗初相遇时,尚未加入打狗队的他冲着一千元的赏金,化身猎人想要将它捕获,却因轻敌而被它咬伤,差点成为它的猎物;他与打狗队的同事一起围捕它时,本可以将它捉进捕狗网,却因忽然对它心生怜悯而选择放行;“贾科长”因为他的放狗行为,意识到他并不能胜任捕狗的差事,便将他调入运输队;二郎开着卡车运输好不容易被同事捕获的黑狗途中,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把卡车掀翻,令黑狗的身体完全暴露于荒野;二郎不忍见它经受皮肉之苦,艰难地打开驾驶室的车门,没想到它会错了意,冲上来将他二度咬伤。

他在第二次被黑狗咬伤后才注射了狂犬疫苗,因为发烧而担心已经得了狂犬病。人与狗一起居家隔离,其间又遇到冰雹天气。虽有前车之鉴,但二郎仍然冲到院里,把被冰雹砸得瑟瑟发抖的黑狗,抱到屋内。这一次,黑狗接收到了他的善意,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温暖。

其后,二郎遵照镇上的养狗政策将黑狗收养。通人性的它则变成二郎忠诚可靠的伙伴,不断以特有的方式,帮他化解生活中的难题。甚至,它会主动跑到二郎父亲的病床前,用令人窝心的举动代替二郎表达他在内心深处对于时日无多的父亲的愧疚。

善意是救赎的基石

由人与狗的亲密无间,看人与人的交往,善意亦是普通个体之间实现双向救赎、建立良性关系的基石。二郎用自身的勇敢与智慧,将被满地毒蛇包围的胡屠夫救出之后,两人冰释前嫌。表面上对二郎无比冷淡的父亲,交给他的那张存折也饱含沉甸甸的父爱。而父亲在搬到动物园去住之前,用布将家中的大小物件悉数遮蔽。等二郎回到家中将布掀开,包括他的房间在内的整个家,便露出了原本的模样。一切如旧,一切如新。

二郎体悟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不再将过往的经历视为新生活的障碍,并在父亲与黑狗离世之后,带着黑狗留在世上的孩子告别家乡,再次上路。再度面对横亘在故乡与远方之间的危桥时,他虽然依旧不能骑着摩托车将它跨越,但却找到了将它抛在身后的,既简单又有效的方法。

未来很近,日子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