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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种可能的止疼剂——读《观相山》
来源:《百家评论》 | 唐秀清  2024年06月24日12:40

如果顺利,每个人都能活到老死,如何走过一生是永恒的话题。生命诞生于阵痛,在死亡中归于寂灭。途中,芸芸众生如何赶路呢?艾玛在《观相山》中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属于众生的故事,在艾玛的笔下,生命展现出各自的伤痕。松涛不幸的一生在父母犯的罪中埋下伏笔。父母入狱,他被伯伯收养。暂时被掩藏的往事,蛰伏多年后被松涛所知,携带罪恶与耻辱撕扯着他。父亲即将出狱,他必须面对真相可又无法向邵瑾说明。父母的罪孽横梗在他和恋人邵瑾之间。于是他以照顾小观为理由,和邵瑾分手,这又给松涛增加了失恋的痛苦。此外,好友大观和松涛聚会后,在醉酒状态下独自回程遭遇车祸去世,这让松涛十分内疚。而最让他不堪重负的应是幼年时在父母的教唆下犯过罪,他负责跑到路上惊吓货车司机,父母趁司机受惊翻车后偷窃货物。松涛,是放逐到伤痛之地的人。首先被放逐的是他的身体,和小观一起离开家乡四处旅游,但这并不能减缓心灵的疼痛,最终他选择自杀解脱。

松涛画得一手好画,是一个聪慧的人,对人生的痛苦很敏锐。程凌云回忆初见松涛,认为他是一个“直溺式溺水的人”,身处痛苦却不挣扎,直至窒息死去。与松涛相反,还俗和尚妙一“看透了生死,在他看来,一抔黄土并不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人死后不过是开启了一段旅程,三界六道十天九地流传的,一时在哪儿呢?”。他堪破生死,对人生释怀,更不为粗浅的道理、佛理束缚。在同伴快饿死的时候,他会杀鸡救人求生。与松涛相比,破了杀戒,又在红尘中行走的妙一是得到解脱的人,生、死、疾病、挫折都被放下了,还有什么痛苦可言呢?

并非人人都如松涛一般,生来要承受家庭之罪和己身原罪,被罪的枷锁勒紧,无法挣扎,最后溺死在痛苦的河流中;也不是人人都如妙一,人在红尘心在方外。求生意志让常人采取一切行动保存肉体不至毁灭。而人性中的软弱、自私、欲望又牵绊住人的心灵,让人难以超越俗常人生。世人以俗常相与生活相对,多在困兽之斗中走完一生,带着伤痕求生,伴着痛苦前行。在《观相山》中,艾玛体谅生命的艰难,用一双温情的眼睛观照世相,写下“众生皆苦”的群像。邵瑾和松涛一样,疼痛扎根于生命源头。做计生委员的妈妈为了要儿子,在邵瑾降生前几次流产,而邵瑾让父母得子的希望落空,后来她也因为性别受到冷待。出生后,世人正式开始在痛苦中跋涉的一生,不断承受死亡、疾病、生离、死别等生存的失败带来的打击和疼痛。大观意外身亡、松涛割腕自杀、飞飞下落不明给在世的人带来锥心之痛;身患精神疾病的小观、老年痴呆的小观妈、李阿姨患病的老伴都深受病痛的折磨。邵瑾和松涛、程凌云和飞飞、松波和老曹,情人分离,夫妻离心.....人生之苦,数不胜数。

生命之舟受到撞击产生的尖锐疼痛会刻印在心灵中。对松涛来说,自身的罪孽如是;对邵瑾、松波等人来说,松涛之死如是。个体生命受到的伤害会带来切肤之痛,老曹婚内出轨让得慧失去完整家庭,让范松波遭受背叛;怀着身孕的邵瑾和松涛分手,在范松波伸出援手前,身体和心灵的痛苦只得独自承受;程凌云和飞飞情义正浓时,飞飞陡然消失,程凌云也只得独自一人承受痛苦。常人对疼痛高度敏感,痛苦至极会用更加极端的方式转移疼痛,如自杀。否则,就得忍耐着痛活下去。为了维持生命和正常的生活,人需要吃饭、运动、工作、结婚、生子,在这个过程中,尖锐的痛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弥散,粘附在生活的每一个节点,藏进生活的褶皱里。隐痛是往事的幽灵,随时笼罩在生活之上。虽不致命,却时时发作。邵瑾是一家杂志社的副主编,丈夫是一个高中的数学老师。夫妻两人生活悠哉平静,被家常里短填满,吃饭、打电话、补课.....两人在历经波折之后,生活似乎终于平稳着陆了。曾经的伤痛因为时间流逝、空间的变换似乎已经远去。松涛的死已经过去十几年,而两人也已经从观相山的南面搬到了北面。除了彼此,松涛之死的知情者也都离开身边:得慧在云城;得安在部队;爷爷在乡下;奶奶已经去世;小观虽然住得近、却少来往,可松涛却时常出现在两人的生活中,是不在场的家庭成员。松涛忌日时,饭桌上会为祭奠他多摆一副碗筷;看到烘焙店时,两人又会联想到松涛的年少逸事;谈起小观、松涛的朋友,邵瑾又会想起和松涛的过往.....每想起一次松涛就疼痛一次,这疼痛和生活缠结在一起,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停止。

痛是谁造成的?谁应该为最初的疼痛负责呢?为了找出答案,艾玛一层层揭开尘封的往事。松涛的致命之痛根植于幼年时他犯下的罪行,而年幼无知的他是受到父母的教唆才跑到路上惊吓过路的货车司机,造成人员伤亡;因为老曹出轨,女儿得慧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前夫范松波也受辱;爷爷老来丧妻,难得找到合拍的伴侣李奶奶,又被抛下,孤独地忍受“失恋”。艾玛并没有止步于此,把松涛父母、老曹、李奶奶等等伤人者送上审判席,站在道德制高点判定他们就是痛苦的始作俑者。她看到伤人者也是受害者,受害是因,伤人是果,每一个人都是在这个因果循环中挣扎。艾玛有深厚的法律知识背景,曾经从事过律师职业。作为律师,为正义发声,揭穿人的丑恶,判定过错方是本职工作。《观相山》中的艾玛脱下了律师袍,以一颗悲悯的心平等地体察生命,看到可恶的人也是可怜的人。松涛父母深受贫穷和无知的侵害,才教唆儿子一同犯罪。松涛母亲幼时被拐卖,是一个连名字、年龄都不知道的哑巴薄命人;松涛父亲在监狱中度过大半生,临近出狱苦苦恳求也没得到儿子的原谅,出狱后老无所养,在一家养老院中苟延残喘;泼辣蛮横,不明事理的老曹也有一段辛酸往事,冷漠强硬的父亲苛待女儿,老曹下跪也没能求来学费,屈辱愤怒至极远走他乡打工;老曹的姐姐因为被父亲逼迫向男友要钱感到羞愤难当,跳河自尽,这是老曹心中沉重的痛;李奶奶离开爷爷也有自己的苦衷,她为了给孩子减轻负担,去照顾生病的前夫。不仅要舍弃现在的幸福,还要服侍已经决裂的前夫,委屈憋屈极了。艾玛看到了世人的不幸,她最终放弃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人的道德感和善恶之心。她在每一个人身上看到了悲苦、卑贱、辛酸,指责他们,反而会成为真正的罪人。人生已经何其可怜?任何责备都是罪过。

《百喻经》中,佛问婆罗门人众生是苦是乐,婆罗门人答众生皆苦。佛又说达到超越生死因果的涅槃状态,就能得到永恒的快乐,于是乎五百名年轻的婆罗门学者求佛受戒,以求解脱。世人和婆罗门众人一样,以为靠近佛,按照佛的指示修行就能离苦得乐。于是男女老少禅修,邵瑾去参加禅修会听人汇报禅修情况和心得。男人根据对祖师教导的理解生活:增加打坐次数、陪伴家人、听讲经,因为祖师说“学佛就是学做减法;女人认为在佛法的点化下找到了和孩子的相处之道。有人向佛求问赚钱、看书的具体生活问题,佛自然是不言语的,由他的代言人妙境法师解答。这一场禅修会是世人的缩影,世人为了挣脱困境的牢笼,自以为根据佛的指导亦步亦趋地生活就能解决烦恼,回避痛苦。松涛最初画油画,又来改为国画,或是想从佛祖处求得安慰,又或许是用画笔向佛祖求问,如何摆脱痛苦,但他没有得到答案。佛祖不言,即使佛祖有言,也不是人自以为悟到并运用到生活中的理。如果真如此,那么世间早就是一片安乐地,痛苦早已经被驱逐出境。艾玛看到人们对佛的追逐和疑问,也看到了终将失败的结局,世人仍旧无从解脱,在不停地栽着“孤独的无可避免的跟头”。

艾玛体察到了众生的痛苦,她将痛书写出来,用文字抚慰伤痛。她看到了痛之深,扎在生命的源头;痛之远,贯穿人的一生。她理解每一个人遭遇的疼痛,对蓬头一家受的生存之苦也匀出几笔抚慰。同时,她在思考着如何度过与疼痛相伴的一生?《观相山》尝试着给出一个答案:回到生活中去。看到困于痛苦囚牢的世人,艾玛不再追问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因为痛是难以避免的,无论生活有何意义,都于人生的困境无益。所以,艾玛选择赋予生活本身以价值,用生活中的烦恼、幸福和实在的事物冲淡痛苦。生活是什么?梁漱溟认为生活就是宇宙唯一的实在:“照我们的意思,尽宇宙是一生活,只有生活,初无宇宙。由生活相续,故而宇宙似乎恒在,其实宇宙是多的相续,不似一的宛在。宇宙实成于生活之上,托乎生活而存者也。这样大的生活是生活的真象,生活的真解。”1整个宇宙都依托于生活,生命的过程就是一切,再没有必生活更根本的存在了。生活渡佛子,也渡凡人。对妙一来说,生活是“他的菩提道场,是他的庙,这座庙才是最适合他的。”对于世人来说,生活本身就是止疼剂。

生活中有许多烦恼。邵瑾和松波的生活存在着典型的中年危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问题。解决实在的、棘手的现实和情感问题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为了给得慧还房贷,范松波得接大量的课外辅导赚钱,还会因课外辅导效果差而受挫;得慧疑似当了第三者离家出走,范松波又得千里迢迢去云城找女儿;爷爷年迈了,范松波和邵瑾又必须解决赡养老人的问题,要关心生活,还要关心因他失恋导致的负面情绪;在单位做副主编的邵瑾胸无大志,想躲清闲被领导督促,不得不振作起来。为了给范松波筹钱,她要顶着压力外出讲课.....等等,烦恼琐屑,绵绵无绝期。生存必然带来的烦恼之外,还时常有不期然的意外发生,比如身价不菲的安戈洛卡象龟程小金被爷爷喂鸡蛋噎死;除了烦恼,艾玛还看到了在烦恼解决过程中的意外收获。人们架着生命之舟在生活的洪流中狂奔,竭尽全力又小心翼翼地度过每一个暗礁的同时,也会收获命运额外的鼓励与奖赏。范松波赴异地找女儿,虽然提心吊胆,但尝到了邵瑾特意交代的好吃的面,了解到女儿拜在白老师名下学习首饰制作,和女儿一起逛了云城,解开了父女心结;邵瑾出去讲课虽然紧张局促,但也有所得。她受到听众激发,改善了出版社审稿机制。密密麻麻的烦恼把物质世界推到前台,心灵世界退到后台,人们无暇沉湎其间的伤痛。而生活给予的奖赏又稍慰人心,削减生活的苦味。

乌穆诺尔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谈及痛与爱时说到:“人所以能够以精神相爱,必得是他们领受同样的悲苦,而且在悠长的时间里,肩负着共同的愁苦之束缚而携手越过布满荆棘的大地。因此,他们才得以彼此相识,互相感情沟通,而在共同的痛苦里相互信任,相互怜惜而达到相爱。”2在乌穆诺尔看来,共享同样的疼痛会让人彼此深刻地理解对方,并在时间的催化下产生爱情。而艾玛则将理解和同情推及人与人之间的爱护的怜悯。邵瑾和松波是人生洪流退却时,被留在原地的人。两人有相似的、艰难的经历,都曾被爱人抛下,在洪流退却时,被留在原地的两人结成同盟,成为最坚定的伴侣,并互相治愈彼此。不仅从痛里长出的爱能给予人坚实的支撑,艾玛还看到了亲人之爱、朋友之情对痛苦能对症下药,有强大的救赎能量。松波爸妈收养松涛、程凌云对邵瑾的仗义相助、得安对得慧赤诚的手足情......提及生活对人的厚爱,艾玛满怀庆幸与感激,“好像世界里真有个什么力量在默默地照顾着”,纵有再多坎坷,世人已经跋涉过艰难岁月。

在《观相山》中,生活环境不仅是物质堆积的世界、生活展开的场所,还是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与人、事同样重要,并合力让当下的现实生活更实在,把伤痛的往事推到远处。艾玛不着急讲完故事,她的文字会沿着故事脉络叉开出去写几笔无关的事与物,于是,呈现出《观相山》中岁月悠长的氛围。邵瑾在买酒回家的路上会在路上停下来看游客喂海鸥、去参加禅修会会注意到点心、糕点的别致之处,即使回忆与松涛相关的往事,也会提起从温泉别墅望出去看到的那一片樱桃树.....艾玛捕捉到生活中容易被人忽略的瞬间和细节,她“像阅读普鲁斯特那样时不时停下脚步,思考、观察生活”。细节让日常生活饱满、可亲,而这正是艾玛写作的动人之处。当王安忆被问及是否有当下欣赏的女作家时,她稍微思考后说到:“有一个女作家叫艾玛,去年《收获》上有她一个中篇《夹叉》,写一个参加过对越战争的卫生兵的日常生活。这个卫生兵在战场上有过非常残酷的死亡经验,当她回到日常生活以后,就会非常寂寞。艾玛没有写她的英雄情怀,就是写她的日常状态,写她的寂寞,很感人。”3

在动人的生活中,烦恼、温暖和物,哪一种更有效地帮助人度过和痛苦结伴的一生?艾玛没有断定。她只是将人、事、物、景像长镜头一样呈现给出来,让看官自去选择与评判。小说中,邵瑾买了一本题为《晚年的母亲》的小说,其中晚年的母亲用“幽默实现了一次短暂的越狱”。幽默,是她从生活中短暂逃离的方式。而《观相山》中,艾玛对生活本身是否能帮助人实现从痛苦囚笼中越狱的思考未给出明确的答复。她尝试给出的方案,是一位熟悉并热爱日常生活的作家对解脱难题的理解。刘小枫在《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中论及神学与“上帝”之间的距离时认为不论每一个神学家的话语如何具有逻辑性、知识性,如何与圣经相契合,都仅代表人的个体言说,“每一位神学家的话语仅走在与上帝之言相遇的路上”。同样,艾玛的《观相山》也是走在与佛之言相遇的路上,与佛之间不可知的距离使得如何度过痛苦的一生的答案仍旧是隐秘之义。

艾玛是一个“难得糊涂”的作家,保持着对秘密的敬畏心。她克制把一切看透彻的野心。不着意解谜,因为她清楚谜题本没有答案。正如松波扫描树上的二维码,本希望知道一棵树的来龙去脉,但只听到“吱”的一声。她始终忠于生活经验,没有用理性超越经验界限的勃勃野心,没有用名为因果的链条把世界捆缚起来。“生活没有逻辑”,而逻辑是人们自认为能把握世界奥义的秘诀。和“晚年的母亲“一样,艾玛用一双看不清的眼睛看世界。虽然世界疑点重重,但《观相山》中没有悬疑氛围。松涛自杀之谜始终困扰着邵瑾,这也一直是她的心结。松涛为什么要在仙境一样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艾玛没有抽丝剥茧探查真相,她放弃了探案的快感,也放弃了精彩的故事,只是忠实于熟悉的生活。松涛父亲病重无人赡养,爷爷托付邵瑾夫妇照顾他,把松涛的身世告诉两人。基于对松涛的了解,邵瑾认为他不至因父母犯罪而自杀。于是她拜托程凌云查找当年的卷宗,这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可能永远也无从得知松涛自杀的真正原因。为了解决生存问题,意外带出了答案。除了松涛之死,程凌云也是小说中的一个谜:她和飞飞有过一段怎么样的感情?和现在的丈夫老徐又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老徐要扯出荒谬的理由继续留在国外?面对这些问题,艾玛和邵瑾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不多问。他们不指望获得答案,认为“没有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是什么”。邵瑾总是点到为止地对程凌云表示关心,不追问程凌云的往事。不仅对程凌云,对丈夫松波也同样不多问。不问得慧的房子花了多少钱,也不问丈夫突然需要钱的原因。邵瑾做生活的旁观者,而艾玛,则是世相的旁观者。

疼痛,是生活的应有之义。每一个时代都召唤书写疼痛的作家。艾玛写痛,平静而内敛,细细品味实则不乏力量。她理解并爱着世人,以及身处其中的日常生活。她不写透明的生活,

只写熟悉的、为人所熟知的生活。其中的朦胧、神秘的地方,谁也弄不清楚。

注释:

1 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4页。

2 (西班牙)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段继承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第168页。

3 王安忆、翟业军、陈力君:《西溪谈话录》,载《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