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24年第6期|邝立新:银河清洁工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6期 | 邝立新  2024年07月01日07:32

邝立新,青年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勿忘心安》,在《青年文学》《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作品曾获金陵文学奖。

导读

他享受那份高空“蜘蛛人”的工作,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一度忘记了地面的现实烦恼。于三十层的空中看到那个女人的熟悉面孔,他随即被卷入一场暗流涌动的风暴中。发小妻子的秘密情感,凌晨自高楼坠亡的男子,一切似乎迷雾重重……

银河清洁工

邝立新

擦亮之后,就能看见自己的脸。阿辉每次匆匆瞥上一眼,确认玻璃是否擦洗干净。冲水、喷洗洁精、推动拖把,他机械地重复这一套动作。银河大厦是一个例外,这幢摩天大楼的玻璃竟然双向透明,或许因为南侧是开阔湖面,没有泄露隐私的担忧。此刻,他悬在百米高空的幕墙上,牵动绳索,从50楼缓缓下降,经过顶层餐厅、总统套房、酒店后厨、写字楼、会议室、健身房、布草间。里面的人发现窗外的蜘蛛人,脸上露出惊奇表情,有人掏出手机拍起照片来。

他大约在30层看到那张熟悉的女人面孔,以及房间里的男人。女人似乎也认出他,“唰”的一声拉上窗帘。他们面对面的时间不超过3秒,但他很确凿地记住那张面孔。此后许多天,这幕场景将在他脑子里萦绕,挥之不去。他本想当时就给伟雄打电话,但一来手机不在身边,二来他总觉得事出蹊跷,还是稳妥起见。晚上回到出租屋,他跟小惠说起此事。小惠第一反应也是觉得不可能,问他是不是看错了?他说,应该不会,下巴上那颗黑痣总不会错,你想想伊敏的长相。小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他说的女人模样,这期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和小惠争论到很晚,最后的结论还是不能讲。如果里面的女人真是伊敏,说出来很可能造成别人的家庭危机,对他们并没有好处。小惠跟伊敏相处还不错,希望通过她跟伟雄说情,为阿辉找到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听伊敏讲,伟雄的公司也缺人。小惠打算等时机再成熟一点,就跟伊敏提这件事,她有七成甚至八成把握。如果里面的人不是她,那就成为搬弄是非,更不能乱说。

次日清晨,小惠特意交代,让他口风把紧,不要自己大嘴巴说出去。阿辉说,那不会,你放心,你还不知道我?如果不是小惠反复提及,他觉得这份工作还不错。辛苦归辛苦,但不用加班,收入也过得去。当然他也理解小惠的想法。每天爬那么高的楼,她总是不放心,担心他掉下来摔得血肉模糊。实际上清洁公司有相对完备的安全措施,这种直接掉下来的可能性极低,跟飞机出事的概率差不多。还有一层意思,小惠没有说出来,但他大致也能猜到:没有自己的房子,作为一个女人,心里总归不踏实。小惠跟他提过,咱们不能生了孩子还租别人房子吧。

几年前,他们本有机会买房。那时为了省钱,他们跟别人合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那期间跟租客发生过各种矛盾,多交少交水电费之类还是小事。有一次合租人甚至污蔑他们偷她的钱,以至于闹到派出所。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位女租客精神受过刺激,患上幻想症。从那以后,他们就下决心自己住。他们先是搬到一处单套室的公寓,然后开始四处看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套地段、房型还不错,价格勉强还能承受的小房子。他们咬牙交五万块定金,请中介带着去办各种手续。阿辉说房子勉强买下来,接下来装修就没什么钱了。小惠说这倒不急,以后总归有办法。但办贷款时出了问题,阿辉有几笔信用卡没有及时还清,征信通不过,好说歹说,迟迟批不下来。而小惠的银行卡没有固定流水,申请贷款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这种等待和空耗中,房价一天天涨上来。等不及的房东收回房子,坐地起价。

后来他在这座城市碰到儿时玩伴伟雄,几个老乡经常在一起聚餐。有一次,伟雄不经意说,征信之类只是银行的借口,早点跟他说,他或许能想办法解决。伟雄拥有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听说一年十几亿营收,自然是银行极力笼络的客户。小惠后悔没早点碰到伟雄。阿辉说,人家也许事后随便说说,真找到他未必能帮到你。小惠说,这就是你自己心态不好,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他不会帮你,你们毕竟是发小,光屁股长大的,不是一般老乡。小惠让他多跟伟雄走动走动,跟有钱人在一起,才有机会变成有钱人,不要守着金饭碗去干要饭的活儿。阿辉却不以为然,有些东西都是注定的,自己这辈子就是打工人,想多了反而痛苦。

没过多久,伟雄就得知这一情况。据阿辉回忆,可能他酒喝多了无意说出来的。说完后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但听者有意,伟雄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小惠一听就来气,恨不能抽他一记耳光。伟雄说,那天伊敏应该是出差,到外地去参加一个活动,高铁票都买好了,他亲自送到火车站,应该不可能出现在银河大厦,而且当天没有用她身份证登记的房间。本来伟雄还想查出差城市的开房记录,但还要托人找当地公安系统的朋友。他又不好当面质问伊敏,事情便暂时搁置下来。

后来伟雄问过阿辉几次,里面的女人什么模样,男人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之类。在伟雄的反复追问下,阿辉的记忆也变得不牢靠,以至于每次的回答都不一致。伟雄愈发焦急,“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看见?”“面对面,不到30厘米,就隔一层玻璃。”“既如此,你负责到底,从明天开始,帮我盯着她,她出门你也出门,她出差你也出差,当然不能被她发现。”“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做。”“钱的事你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给你开工资,要是真发现什么情况,我额外给你一笔钱。”

阿辉回来跟小惠诉苦,小惠倒也不责怪他。她笑眯眯说:“你搞不好会因祸得福呢,真能找到什么线索或证据,你这个大老板发小不会亏待你,今后你还可以考虑转行做私家侦探之类,正好用上爬楼的本事。”他一脸沮丧道:“你就别调侃我了,我才不想去干这种缺德事。”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事情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要是他没看见,或者看见不说出来,什么事也没有。小惠安慰他:“事情到这个地步,你就照他说的做吧。走一步看一步,后面或许有转机。”

清洁公司工作时间相对灵活,他去干活就有钱拿,不去就少拿点。他开着那辆二手车,戴上灰色鸭舌帽、墨镜和口罩,蹲守在伟雄家附近。伊敏的生活没什么规律,有时一整天不出门,有时开着那辆白色MINI Cooper出去喝咖啡、跟闺蜜逛街,或者到美容院待上小半天。但并没有发现她跟什么男人来往,也没有去过酒店,或者在别的高档小区留宿。但她每次出门都会精心打扮,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看起来也就三十不到,也难怪伟雄不放心。她有时也去“雄伟连锁酒店”看看,至少有两处。一处在南面高铁站附近,一处在北边火车站周边,都是那种三百多块的经济型酒店,生意似乎还不错。有时伊敏在酒店待半天不出来,他也不好跟着进去。他觉得自己不用进去,无论如何,她不会在自家酒店跟别人约会。

那天他在车上抽完两支香烟,仍不见人出来。他下了车,走到酒店里面。他担心服务员盘问,还想着怎么应付,但前台小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不知道伊敏去了哪个房间,只好坐着电梯到三楼,在走廊里走了一圈,然后去四楼、五楼。楼层不算高,伸出手几乎能碰到白色吊顶。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但并不确定就是伊敏。他转来转去,看到走廊闪着红光的摄像头,心里发虚,也许他要找的人就在监控室看着他也不好说。他坐电梯到一楼,电梯门打开,伊敏的背影从玻璃门闪过。他在大堂里逗留一会儿,走出来时,那辆白色MINI已经驶出停车场。

近半个月蹲守一无所获。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每天人不人鬼不鬼,生活也没什么规律。万一被伊敏撞见,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到时候伟雄会不会认账,大概率是不会吧。他想着跟伟雄打声招呼,继续回去做他的蜘蛛人,看来他只能干这种笨活儿(也不完全是笨活儿)。就在他想着怎么说时,却接到伟雄打来的电话:“她到外地去参加一个什么酒店发展论坛,你也跟过去看看吧。”他本想找个借口,但话还没说出口,那边继续说:“阿辉,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跑,家里完全顾不上,要是这件事没个结论,我心里也不踏实,你最先了解情况,真有什么问题,我希望只有你知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话已至此,他只好应承下来。小惠知道他要跟着伊敏去出差,还有点不放心。她倒不是担心阿辉出什么状况,伊敏自然不可能看上阿辉这样的穷小子,而是觉得在这种事情上陷入太深,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至于是什么样的麻烦,她也说不清。但自从阿辉在空中看到那个女人,就卷入到这场暗流涌动的风暴中。

去的是一座南方城市,阿辉在那里生活过五六年,是他和小惠相识的地方。那时他才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对外面的世界懵懵懂懂。小惠也差不多年纪,又是老乡,自然而然走到一起。这么多年也没少吵吵闹闹,但始终没有分开过。他之所以答应下来,也想借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他换上一件平时不经常穿的黑色卫衣,戴上白色口罩和灰色鸭舌帽,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直到机场安检时才把口罩和帽子取下来。他远远待在另一个登机口,不时往伊敏的方向瞟一眼。他这样做似乎多余。伊敏戴着蓝牙耳机,沉浸在手机世界,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检票登机时,他看着伊敏先进去,又过了几分钟,才拖着行李箱进到廊道。

飞机滑行、往上爬升,阿辉感觉耳膜一阵阵发紧,他贴紧后背,抓住扶手,使劲往下咽口水。半个多小时后,飞机进入巡航模式,他才感觉稍微好一些。他看着外面层层叠叠堆积的云层,掏出手机拍起照片来。在空中工作时,他就喜欢观察那些缓缓移动的白云。尤其是傍晚时分,晚霞染红城市的天空,地面上的人和建筑都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从百米高空俯瞰整座城市,有一种睥睨人间的感觉。他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王、创造万物的上帝、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小惠说他净瞎想,一个擦玻璃的人,还什么王、上帝之类,太把自己当回事。

没过多久,空姐推着餐车走过来。他摘下口罩,要了一份土豆牛腩饭。味道自然不会太好,他扒拉几口就放下,把那包赠送的榨菜吃掉了。他还是习惯吃小惠做的菜,以前每次出工都是她准备的中饭,这次坐飞机没办法。胡思乱想时,他的眼角闪过一张熟悉的脸。似乎是伊敏从身边走过,他连忙将头转向舷窗外,迅速戴上口罩,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伊敏再次从他身边走过时,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但他不敢大意,后来他始终戴着口罩,直到返程飞机落地都没有摘下。

他住在伊敏房间的斜对面,伊敏住820,他住802。安顿下来已经近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对面房间都没有动静。他估计后续也不会有情况,就不再蹲守在猫眼后面。他走到卫生间里,刚在马桶上坐下,看到小惠发来信息,问他睡了没。他说准备睡的。小惠说:“你自己小心点,别让她发现,其实她对我们还是挺好的。”他说:“我会注意,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小惠又说:“对了,我跟伟雄提了你工作的事。”“他怎么说?”“他说等这个事情有个说法,他会认真考虑,你说认真考虑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呃,这个,我也说不清……”

活动就在酒店三楼宴会厅举行。伊敏坐在第一排,主持人语调颇为夸张,介绍她是雄伟酒店集团的总经理,行业最年轻的美女总裁之类。随后她上台演讲,讲了酒店的地理位置、定价档次、装修风格等与经营业绩的关系。台下的人给她不少掌声,坐在后排的阿辉也跟着鼓了几次掌。论坛结束,在宴会厅边上的餐厅用餐。阿辉本想跟着人群混进去,却因为没有工作证被拦在外面。他只能去二楼自助餐厅简单填下肚子,然后赶到三楼继续观察。吃饭间隙,有好几位年轻的或中年男人过来跟伊敏打招呼、加微信,其中一位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半天活动结束,伊敏并没有急着回去。她中午回房间休息,下午三点左右才出门。她直接打车到城市商业区,一个穿休闲西装的男人在那边等她。他不确定是否就是酒店那个男人。那三秒钟的对视,他只记住女人的面孔。他们在凤凰街一带下车。这里是这座城市有名的美食街,路旁站立两排红色凤凰木,他和小惠当年就在这里租房。十几年过去,街巷模样发生很大变化,好多房子拆掉,沿街也做了整治。他依稀找到当年租的那套房,阳台上伸出不锈钢衣架,上面晾着几件衣服。当时他和小惠在玩具厂上班,一间宿舍住八个人,吵吵嚷嚷的。他和小惠搬出来,跟别人合租这套房,一个月租金500元。当时手上没钱,也没想着买房,能到处逛逛街、吃点东西就觉得满足。他拍下一家饭店的照片发给小惠,那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有一道“炒顺风”,其实就是青椒炒猪耳,他每次都会点这道菜,价格不贵,但味道不错,还能就着喝点啤酒。他们租的房能做饭后,小惠还经常给他做这道菜。小惠不明就里,问他是什么。他正想发信息告诉她,却发现前面的人不见了。他沿着巷子找了两遍,还是没发现伊敏踪迹。

晚上八点的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来回走了几趟,他感觉又饥又渴,在路边买了一份里脊肉卷饼、一杯奶茶。天色暗下来,再等下去也无济于事。他吃完东西,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坐上S1号线。他不知道该如何跟伟雄说。如果机场碰不到伊敏,那应该是有状况(她好像没退房)。但他没有亲眼见到,也没有第一时间拍下照片,回去之后空口无凭,伟雄凭什么相信他。他还浪费了伟雄的机票钱和住宿费,虽然人家不在意,但他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回去还是早点说吧。

七点左右,他看见伊敏拖着行李箱朝登机口这边快步走过来。

说起凤凰街,小惠跟他提起大衣柜的事,两个人还傻笑半天。他们住在凤凰街那间出租屋时,不小心把房东大衣柜撞了一个小洞。阿辉尝试半天,也没有办法修复,只好在上面挂一本日历,稍作遮挡。时日长了,他们都忘记这个破洞的存在。他们搬家之后的几天,房东气呼呼打电话来,说弄坏了他的家具,要赔偿一笔钱,如何如何。他们当然没搭理,房东骂骂咧咧的,后来也不了了之。

他跟伟雄打电话报告时,有意略去凤凰街那段,只讲述他在餐厅和会场看到的情形。这些也不能说明什么,同行之间打招呼、加微信都是最正常不过的行为。“就这些?”“对了,下午她还去逛街、吃东西,晚上跟我同一班飞机回来。”“逛街?吃东西?”伟雄仍然不甘心,但也不好缠着他不放。如此能交代过去,也算了却阿辉的一桩心事。清洁公司那边长时间请假,工作也可能保不住。他觉得小惠的想法还是不切实际,伟雄说的“考虑”也许就是委婉的拒绝,人家不想直接说出来而已。买房也好、找工作也好,还是得靠自己。

十几天后,阿辉终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上个月工资刚发下来,才五千多。转三千给小惠交房租,剩下的就不多了。伟雄虽然口头有承诺,但所谓“工资”没有兑现,他也不好意思提起。清洁公司的收入都是按照工作量来结,说到底还是要多干活。有活儿的时候,五点多就要起床,七点不到开始上工,中午十一点左右下到地面,下午两点多再上去。每天真正在空中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相比于他在那座南方城市从事的流水线作业、摩的司机、贩卖水货手机这些工作,这份职业相对稳定,收入也有保障。只要他老老实实干活,总能攒够买房的钱。他还是想回老家县城,家人之间互相关照,买房省下来的钱还能做点生意。

小惠跟他想法却不一样。她似乎铁了心在这座城市安家,她觉得大城市工作机会毕竟多一些,今后孩子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样,他们是没啥希望了,总不能下一代还是这样。他没有试图说服小惠,他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当初工厂流水线上那么多女孩,他之所以看中小惠,也是觉得她有自己的想法。从厂里出来自己干,就是她的主意。“打工能打一辈子吗?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去拼、去闯,爱拼才会赢!”阿辉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勇气,但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他赚不到钱的时候,就靠小惠在工厂挣的两千多块过日子,租房、吃饭、付电话费,等等。她觉得伟雄的话没说死,让阿辉跟他再谈一次。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

阿辉其实害怕跟伟雄见面,他担心自己一紧张,就把凤凰街的事情讲出来,到时候想脱身都不可能,伟雄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小惠说这是人家的家事,你管不了也讲不清,你看见就当作没看见。他不明白伊敏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还要跟别的男人混在一起。如果他和小惠有这么多钱,不知道会过得多开心,班也不用上,想养狗就养狗,想生娃就生娃;至少生两个,甚至可以生三个,反正养得起,要买大平层,五室起步;上最好的学校,民办的,外国语,今后出国;他和小惠也可以到国外旅游,住五星级酒店;是不是还要学英语,他只认识26个字母,单词都说不出几个,想想还有些头疼……

每次在外面干活,小惠都会给他准备吃的东西。有时是头一天晚上剩下的饭菜,有时是早上现做的炒饭,有时只是一个包子。他中午费劲去找微波炉加热时,经常被其他“蜘蛛人”取笑,说就你小子金贵,我们能吃你吃不了。也有人酸溜溜说,那是人家老婆心疼他,怕把他身体吃坏。他笑眯眯不解释,低头吃自己带的东西。他在百米高空工作时,时常会想起小惠。想到她在地上担惊受怕,自己也不敢大意,每次回到地面就会第一时间给她发信息报平安。小惠让他多跟伟雄来往,大概也是不想过这种生活吧。此刻,他的胳膊搂着小惠的脖颈,睡意涌上来。

伟雄的办公室位于一幢高层写字楼里。他跟伟雄虽然经常在一起吃饭,但去他办公室还是第一次。B座2802。他对着手机上的门牌号,好不容易寻到这处隐蔽场所。门口挂着“雄伟集团”的不锈钢牌匾,人却被玻璃门挡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伟雄出来给他开门,连声说不好意思。里面大概有三四百个平方,前台、会客厅和六个办公室。他大致数了下人头,在里面上班的人不超过20个。

他们在伟雄那间办公室坐下。L形摆放的办公桌,一边放着液晶显示器,另一侧放着一套工夫茶茶具。伟雄心无旁骛烧水、温杯、泡茶,沉浸在这种仪式化的动作中。茶盏如此迷你,只需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简直让阿辉觉得好笑。他出去工作时,习惯带着那个两升的超大塑料水壶,一壶水可以喝一整天。

“我、我来过这里,几幢楼的外墙清洗。”阿辉终于找到话说。伟雄却没有接着往下说。他对阿辉说:“尝尝这个,我在云南乡下买的普洱,色泽金黄,茶汤醇厚,泡七八壶都能喝,价格也不贵,一斤才两百多。”说到茶叶,伟雄似乎来了兴致,告诉他什么是生普、什么是熟普,各有什么口感、颜色,他说像他们这种年纪最好喝熟普,品质好的熟普有降血脂、降血压的功效。

阿辉嘴上敷衍着,想着怎么说才显得不那么唐突。“那个——”刚挤出两个字,伟雄的电话毫无征兆响起。似乎是工程上的事,伟雄说话语气颇为严厉。阿辉听着听着,手心冒出汗来。好不容易接完电话,外面又有员工进来汇报。一个刚结束,又冲进来一个。他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便起身到外面去转转。会客厅里东西多而杂乱,打印机、饮水机、净化器、设计图纸、宣传册、安全帽胡乱堆在一起。墙上贴着“立雄心壮志 创伟大企业”的口号和公司LOGO,“雄”“伟”两个字被刻意凸显出来。中央空调嗡嗡作响,白色灯光笼罩头顶,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混杂着地毯、墨盒、纸张、塑料、空气清新剂的气味。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体内胃液上涌,一种晕车般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待在大楼里面,尤其是楼层高的密闭空间,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而他在百米高空工作,凌空虚蹈,无所依靠,身上只靠两根绳子牵引时,却丝毫不会感到害怕或头晕。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再次回到办公室喝茶。这次伟雄主动开口:“工作的事,小惠跟我说了。刚刚你也看到,我们公司人不多,你如果想到我这边来,直接上手可能还有难度,我最缺的是现场项目经理,但要求可不低,图纸设计、土木施工、工程装饰什么的都要懂,还要会管理工人、跟政府部门打交道、跟甲方周旋等,这些事都不好干。”“我——应该可以试试。”“这个也不着急,以后来了可以跟着学,现在有件事还要麻烦你。从明天开始,我要出去几天,谈一桩事儿,估计三五天。”他的身体靠近阿辉,低声说:“她那边你留意下,有情况给我打电话,我随时能赶回来。”“可是……”“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工作有了眉目,小惠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至少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做项目经理可以管不少人,总比你天天吊在空中擦玻璃强,有什么事情天生就会的,不会可以学啊,你又不傻。”“伊敏的事怎么办?我可不想被她发现。”“你自己当心点,把这几天对付过去就行,他不是说最后一次嘛。”他后来想,这或许是伟雄对他的考验,入职前的终极考验,看他对自己是否忠诚。至于伊敏是否有外遇,反而没那么重要。伟雄或许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虽然他对于去大楼里上班这件事不那么上心,甚至有些抵触,但为了今后的生活,他还得去试试。

前面两天,都没发现特殊状况。跟上次观察到的差不多,她不外乎出门吃饭、逛街、买东西、做美容,到自己的酒店检查工作。他已经有了经验,在车上准备自嗨锅、矿泉水、饼干、水果、充电宝之类,没事的时候就刷小视频,时间过得也很快。如果这样也能挣钱的话,倒是比爬楼轻松,只是太过无聊。其间有警察过来敲车窗,提醒他不要乱停车。他把车开出去转一圈,换个地方继续蹲守。

第三天晚上九点多,他本来以为没什么事,再过一会儿就准备收工。这时一辆白色MINI从小区驶出,正是伊敏的车牌。他赶紧套上鞋、戴上口罩,发动汽车,悄无声息跟上去。白色MINI从江边路往南走,走的都是大路,不久就上了高架。这是要去哪儿?不会是去外地吧,看着像要上高速,这么晚。他的车子油还剩两格,下午本想加油,后来又想回家时顺路去,这次要是还跟丢,不知道怎么跟伟雄交代。幸好没过多久,白色MINI就下了高架,往城东方向开过去。十点不到,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场。他感觉自己来过这地方,但晚上也不大认得出来。

伊敏停好车,径直朝电梯厅走过去。她一进电梯,他立刻下车,冲到电梯间。他看见2号电梯在30层停下,坐另一部电梯跟上去。出电梯后,他看到走廊深处女人身影晃动,随即是房间关门的声音。好险,再晚一两秒,他都无法得知她进了哪个房间,不至于一间间敲门吧。3008。他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这几个数字。他贴着房间门听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在昏暗的走廊转了两圈,所到之处,灯光感应到动静亮起,不久又熄灭。他走到电梯附近时,注意到“银河物业”几个字。这不是他上次来干活的地方吗?伊敏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着要不要跟伟雄说,如果她只是来住酒店,也没什么好说的。也许是为了体验高档酒店服务,改进自己酒店的管理?似乎也没必要这么晚过来。他胡思乱想时,电梯“叮”的一声,出来一个男人。他从黑暗中观察此人,跟那天在凤凰街看到的男人身形接近,但模样不大看得清。他的心脏随着脚步声“怦怦怦”地跳动。男人摁下门铃,走进3008房间。他立刻拨通伟雄的电话。

伟雄颇为镇定,说自己最迟5个小时后赶到,让他做好准备工作。5个小时,他算了下,到这里大概凌晨三四点,人应该还在里面。此刻他去哪儿?回汽车上休息,还是待在走廊里,或者另外开一间房?走廊深处有一张小沙发,正好可以观察到房间出入的动静,还是守在这里比较保险。他坐在沙发上,把定位发给伟雄,随即刷起短视频。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看看时间还不到12点。待在昏暗的走廊里,他觉得心慌憋闷。他想或许可以出去透透气。进了电梯,他盯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决定往上走。他乘电梯到50层,经过消防通道,来到空旷天台。

他想起刚才慌慌张张还没来得及给小惠回微信,也不知道她睡了没。他给她发了一条语音。小惠那边很快回过来。他说还在等伟雄过来,估计快天亮才能回家。小惠说:“你千万不要在伊敏面前出现,伟雄一到,你就离开,明白吗?”他说:“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小惠还不放心,接连发几条语音过来。他点开,带红点的消息接连播放,说的意思都差不多。他一时间也不想给她回了。

此刻,从银河大厦50层楼顶上望出去,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灯光如同星星,点缀在城市地面之上,有的还在闪烁。路灯散射,拖曳成一条条光的河流。汽车就在这些河流中游动。夜空中只有青黑色的云层和半截月亮。乳白色月光铺洒下来,隐约可见青黑色湖泊,以及远处缓缓流动的大江。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这就是他和小惠为之奋斗的城市,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盏自己的灯?

伟雄到达的时间,差不多凌晨三点。他的眼里泛着暗红色血丝,脸色阴沉,身上一股浓烈的烟味,衬衣上面两颗纽扣敞着,也不怎么说话。阿辉把他带到房间门口,他正准备摁下门铃,阿辉拦着他,说自己要先走一步。伟雄看着他,神色冷峻,没有吭声。阿辉也没等他说话,往电梯方向快步走去。深夜里,“叮咚”声尤为刺耳。但阿辉已经顾不上,他冲进电梯,摁下“50”这个数字。

此后几天,阿辉没有接到伟雄的电话。伊敏的事,估计不是一天两天能处理好,搞不好还要扯上官司,他不好多问。他每天依旧去清洁公司上班。如果一个月能工作二十天以上,也能拿到一万多块。所以他不急,也不想去催。小惠倒是坐不住:“你应该去打听打听啊,怎么说好的项目经理又没动静了?”他说:“不知道是不是跟伊敏的事有关系。”说到伊敏,她就来气,她当初就提醒过阿辉,不要掺和这些事,到头来捞不着什么好处,反而惹上麻烦,说都说不清。

小惠去找伟雄,她没有跟阿辉商量,一个人去的。沟通结果还不错,伟雄终于松口,但录用的人是小惠,而不是阿辉,这让他颇感意外。他问伟雄具体怎么谈的,小惠却不肯多说。小惠让他先安心做事,一步一步来,以后应该还有机会。她在雄伟集团从事行政接待之类的工作,不需要懂设计、施工方面的技术,倒也适合她能说会道的性格。每天回来,她会跟阿辉说很多工作上的事情。看得出来,她很适应也很喜欢这份工作。阿辉后来觉得事情本该如此,他去了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只是小惠过上朝九晚五甚至经常加班的生活后,也没有时间给他做饭。他只好跟那些“蜘蛛人”一起,吃公司提供的盒饭,这是对他最大的影响。

阿辉看到一则新闻,称一名男子从银河大厦30层左右坠落,当场身亡,因大楼外墙没有监控设备,又没有目击证人,跳楼或坠亡原因尚不明确。巧的是,出事那天正好是他蹲守那天凌晨。他为此忐忑几日,但没有接到警察询问电话,也没有接到银河物业的质询。一两个礼拜之后,他也就没放在心上了。过了两个月,又或三个月,小惠无意间得知,不让阿辉入职是老板娘伊敏的意见,据说态度极为坚决,也许是知道他跟踪的事儿。阿辉觉得委屈,这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那他们还在一起生活吗?”阿辉问。“当然了,人家过得挺好,有时候伊敏还会到我们公司来,听说公司今后还要上市呢,以后他们夫妻俩就是亿万富翁,钱多得花不掉,啧啧!你说我们能不能找伟雄买点原始股,唉,那套房晚点交定金就好了……”小惠絮絮叨叨说着,她已经习惯说“我们公司”。阿辉觉得她似乎“背叛”了自己,但这种“背叛”不是特别确凿,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在银河大厦做清洁工作时,他都习惯性地戴一副墨镜。镀膜的墨镜能减缓刺眼的白色阳光,也能阻止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只需要专心地把玻璃擦干净。小惠说得对,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看得太清楚。他不过是一个擦玻璃的人,只需要把玻璃擦干净,如此而已。他也是有房的人,想到这一点,他就特别踏实。

一天傍晚,他去接小惠下班。在地下停车场他看到那辆白色MINI。他本能地想躲开,但车里的人已经看到他。她停好车,走到他的车面前,隔着挡风玻璃盯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巴上那颗黑痣漫漶开来,看起来似乎比平常大许多。他摇下车窗,想着是不是要跟她打招呼,但她已经转身离开。他下了车,本想追上去,但又感觉突兀,只好目送她离开。这时小惠从电梯间走出来。车子离开地下室,他从后视镜看到女人身影摇曳。他心头一震,忽然想明白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