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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6期|陈村:撞上“九一一”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6期 | 陈村  2024年07月05日08:13

二○○一年十二月十八日,严锋给我写信:陈村老师:网络文学的集子已经编好,非常感谢你的推荐指点和帮助。在附件里,敬请指正。

请严锋编的集子是这年的网络文学年选。我当天回信——

我把你的序读了。序得很好。你把现象整理分析得有说服力。

从网上选文章,不管选者的动机和视野如何,都是困难的。它更散漫,不是文学一词能罩住的。从形式说也有很多的不“规范”。

我看到的这一年的变化,先是网络写手在网下被接受了。《悟空传》在网上最热的时候,我四处推销,屡被谢绝。安妮宝贝的集子也无人接盘。我当时意识到真正买书的读者已低龄化,但编辑还不认可这一变化。文学性已淡化,而娱乐游戏则大行其道。

这一年中,最显著的事实是,文学网站的纷纷难以为继。“博库”坏了,“中文在线”坏了,“文化在中国”坏了。那种大的文学网站,在不侵权的背景下,如何生存是一个非常严酷的事情。可能会演化到同刊物一样的东西,非商业性的,不必付出很大的开支。物以类聚。中国最大的综合站点,对文学没想出赢利的办法,基本是放任自流的。

同时,我在网上看到的是,文学也在短信息化。它分为两种,一是网上练笔,争取到传统中发展的,一种是即时消费的。

还有一个误会。其实,如没特别的原因,网络对于文学的推出是很弱的。你数文章的点击,绝对没有《收获》《南方周末》读者多。另外一个事实是,我至今没见到有专业的文学评论家对网络文学在进行工作。如你能坚持,可能是第一个。

就胡乱想到这些,供你一笑。

信中所说的“网络对于文学的推出是很弱的”,一是当时网民还太少,二是平台和纸媒不同,无法像报纸一夜印刷几十万份,要看不要看都推送给订户。在榕树下,当时以短文居多,长篇很少,更没有后来兴盛的那种超长的连载小说。

在榕树下的鼎盛时期,它在北京、广州和重庆设有办事处。我去过它在北京和重庆的office。二○○○年八月,我在北京拜访“文化在中国”,见了当家的王朔。他说是做着玩玩,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影视。也去了“博库”网站,同行黄集伟先生接待我。有几张照片留着,夏天的北京,他和我都穿T恤,面对面抽烟。对这行我们算是在门内,说话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和相似的局限。那时全世界的网站除了做色情的和做赌博的,其余都不挣钱,但都还傻呵呵地乐观,虽然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但大家都有憧憬,有好奇。网络在发力,网民在迅速增长,网络文学首先浸润开来,被更多的人接受。

有人直言不讳地跟我说想自己创业,在她看很简单,写一页策划书,就可能有上千万的风投进来,事情就做起来了。是不是真能成事我不知道,敢这样说,可见真是一个魔法时代。

我不懂钱的事情,只关心那个叫做文学的东西。它上了网会去哪里呢?作为一个“网眼”,我在二○○一年四月六日写了《网络和文学》——

在中国,电脑的普及、中文输入法的相对成熟为网络上的文学做好基础。在网络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文学就率先上网了。现在看到的影响大多在阅读方面。网络的廉价、快捷和无疆界(再加上非授权使用作品的比比皆是)使得文学的传播获得前所未有的通达,但网络固有的浮躁,阅读工具的缺陷,信息的铺天盖地,使得阅读史无前例地不专心。

网络对写作的影响是从"发表"开始的。因为发表的容易实现,引发众人的写作冲动。写作从一部分人的工作转为许多人的业余爱好。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样的写作成为青春的一种表现,更多自娱性,更多非专业的色彩,更多一次性消费。当然,这样的写作也是基于网民们的热心捧场。

目前我看不到网络写作对最好的传统文学的冲击,对最好的传统作者的吸引。猎奇和偏爱仍在起作用。一旦消退,网络写作会还原应有的自然朴素。

一批网络写手在最初的成名之后,似有厌倦。这种状况也许可以理解为目前的网络缺乏传统媒体对作者强大的物质和精神的支持作用。一些网络成名的写手转而热衷于和传统媒体的合作。

从形式讲,目前基本不存在写作的多媒体化,在线写作还很微弱,作者和读者的交互还停留在事后的批评而未介入写作过程。最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充分利用网络的开放和开明做出艺术性的实验与探索。趣味过于单一。虽然刚开始,已能看到商业化的侵蚀。但除了商业的关心和部分传媒的新闻浅度报道,对作品的批评大致限于自发和即兴的帖子。学院中的批评家们未能介入,他们基本上不读作品,不发言论。

可以预言,随着法律环境的改善、网络和网站的成熟、网民的成熟,会有新的作品产生和流通的模式。更多类型的作者将在网上出现并以此为家。他们也许会替代目前打江山的农民起义队伍,成为网络文学的主力。

令人不习惯的是,网络上大量的摹仿重复程式化写作,无信息语言和文字垃圾呈几何级数的呈现,并有庸俗化、肮脏化的嫌疑。网上原创的优秀作品太容易被埋没,而糟粕与非文学的因素其坚韧顽强如野草,生命力远胜过鲜花。

总的说,我对目前网络上的文学失望,对日后看好。

进入新世纪了,转眼又回到之前的节奏。重读当年的日记,看到一个忙碌的自己。我简述一下一月份的乱糟糟。

二○○○年元旦接到肖全的电话,说不能像一九九一年那样了,要挣钱了。晚上蒋晓松请他的姐姐小咪姐夫小乖在远洋饭店吃饭,还有老朋友黄石黄彪两兄弟,还有几个老总和我。后来被人称作“博鳌之父”的蒋晓松在说他海南岛的度假村,他要在那里做一番大事业。以前,他的理想是当个诗人。后来,他拍电视片,有作品《小木屋》《今年在这里》等。饭后我去看妈妈,住了一晚,她喜欢我去住上一住,我告诉她的都是好话,没多说令我头昏的家务事。拉小提琴的老朋友刘多带网易的人来,我答应可不定期做点事情,但无法绑定了干活。一朋友说他跟老婆又不对劲了。我给儿子在墙上画了身高线,他长得很快。给王朔和余华打电话,他们应承来上海出席颁奖大会。给贾平凹打电话,他病了在住院无法来沪,祝他早日康复。《华夏》杂志居然重新刊发了我的《开导王朔》。一浦东朋友产后发烧。给《羊城晚报》副刊发出多篇稿子。去程德培在山西路的新店,见皮皮(冯丽),吃饭。皮皮想要出版我的《小说老子》。周松林陪邵飞来,她说北岛还在写诗。看BBS上的论争,回帖。贝塔斯曼送我一套新版的《辞海》,好书。红子到法国去了。吴亮赵波在黑三娘餐馆请严力夫妇、张隆、孙甘露、小宝和我。这个开在万科城市花园的小饭店是何立伟的最爱,他在上海办杂志时常带几个湖南小朋友去吃放了魔芋的泰安鱼。陈思和的学生带湖南卫视的记者来采访。赵耀民来送写好的剧本(颁奖典礼演出),我代Will垫付五千元稿费。刘毅强坦言出版社的领导不看好,遂放弃出版二○○○年日记的选题。一再捣鼓Windows中的词库,编一个自己的版本。到《上海文学》开会一天。黄子平、许子东、吴亮、王安忆、陈思和及一些年轻的评论家们在讨论九十年代的小说。很多人说到周卫慧写的《上海宝贝》,我没读过。两岁多的儿子一遍遍地念叨:人家打我,我也要打他!他这两天会问:这是什么?他认识帆船和直升飞机。给《海南日报》和《千山晚报》发稿多篇。上网看朱大可等评论余秋雨。有朋友问我是否愿意当读者网摘杂志的主编。张献一家要去美国半年。写给网友的回答,闲看十作家的被批判。和周毅在电话中聊了会儿,她说文艺百家想做摄影的题目。电话里开导傅星半天网络的概念。那么混乱竟然想写小说,写一个垂死的人。睡觉已是清晨四点多,最后做的一个事情是给女儿安装游戏《泡泡龙2》,说好考完试给她玩。

王朔和阿城一个飞机,一月二十日晚上从北京起飞,余华下午起飞。晚上看戏剧学院的演出后,和周毅一起去接阿城王朔。在上海宾馆聊天到三点多后改串联词到六点多,睡了两个小时。下午评委会开会,顺利评出十八篇作品。我请朋友们到鲜墙房吃饭,晚上一伙人去金茂喝咖啡。

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在商城剧院颁奖。十八篇作品写入网络文学史册,首届网文大赛圆满结束。晚上袁鸣在汉源书屋旁的饭店请客。王朔走。次日在文新大楼文学报会议室讨论网络文学。余华走。夜里Will给我打电话,有风投要进来,网站作价多少万美元,风投多少万美元,占多少股份等等。我更新“风言风语”的十八和十九(之后再评的是张献的《行为艺术创意公报》,石康的两本小说和王朔的《无知者无畏》)。一月二十七日网站全体出动,冒雪去南京开会,要用现代企业的理念建立好的工作制度。次日回程,在无锡吃饭后去了鼋头渚。太湖边结冰了,湖面茫茫,我们留下雪地中的一张全家福,除了我,都是年轻人。车进上海我没回家,赶到青松城去看叶兆言、方方和铁凝等,他们是来当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方方送我书。众人聊天到十二点(新概念作文大赛开始于一九九八年,曾有人来问我是否愿意去负责初评,我害怕巨量的来稿以力不胜任推却了。我加入终审评委是后来的事情)。回到家,有个不幸的消息在等我。家里养着的小乌龟两天前死了,没熬过冬天。真是丧气啊,我家不能养那种好东西,养什么死什么。就是养花,开花的搬来就不开了,不开花的直接死了。我将仙人球都养死了。

养小乌龟还是从商俊玮开始的。他送给天天两只小巴西龟,脸颊有块红色,很可爱,天天很喜欢。说起来乌龟算是宠物中最好养的,只消给它吃点鸡肉就行。可怜的是,一到冬天就不动了,一生中的一半时间在装死苦熬。另外,还有一层可怜。刚来的时候活蹦乱跳的,不怕人,满地乱走。后来养在一个水仙盆中,踱步的空间就大大缩小,视野不过半尺,最终变得木头木脑,步履蹒跚。现在想,可能患了抑郁症。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商俊玮给我的信中说:“最近,我写了几篇小说,一些私人作品,如有机会我想请你指正一下。有朋友说这几篇文章里有陈村的气味,我只好笑笑。”抱歉的是我看走眼了,读他当年的文字并未感到惊艳。直到多年后,我读到《花街往事》,发现好看,再问,原来商同学改名叫路内了。路内好样的。

从南京回沪,见网友zerg在论坛发话:

作家还算职业,那就是混饭的主儿。

真正的传世之作仅存于业余爱好者之中。

中国人要得诺贝尔文学奖,至少五十年,第一个得奖的“中国人”是赛珍珠,但没人承认,怪哉!

我在论坛回帖,我是个勤于回帖的版主(论坛的事情,放在下一节再说)。我在三十日的凌晨写了一篇短短的小说《恩》,发给《作家》杂志。将《过年》一文发给《海南日报》的哥们黄宏地。跟谢春彦大哥通电话,谈《小说老子》的出版,他和我分别是图和文的作者。Will的父亲到上海,给我打了个电话互致问候。老人家第二天即二月一日回美国,他很高兴看到儿子的成就。

这一年余下的日子,二月去无锡参加央视“三八”节的节目,在看台上跟朱德庸一见如故。三月在上海书城开会,我谈到作家比我们读作品看到的更复杂,例如某个尖叫的作家在大学也曾申请加入某组织,有人认为我在抛黑材料。他们真是缺乏政治常识,还以为那是地下活动吗?当月在老正兴饭店,程德培庆祝了五十岁生日,宾客多多喝酒多多。袁鸣庆祝三十大寿。四月,我进博爱医院做小针刀手术,挨了许多刀。去千岛湖笔会,去东华大学。介绍赵波进榕树下当编辑,她在家中寂寞得慌。六月和《收获》的钟红明去长沙,湖南卫视的节目,见到诗人尹丽川、沈浩波、萧元。去青岛的大专辩论会。和《上海文论》杂志谈合作,希望收购外地某杂志(均未果)。写《网络墓园》。

近来谣言纷纷,说是那些生龙活虎咄咄逼人的网站年内要死一大半。对这消息,我实在也真伪莫辨,但唇亡齿寒,起了恻隐之心。好容易中文网络有了一点内容,虽说彼此抄得热闹,终究可以让人有几条鼠(标)行街逛逛。真要死它个百分之九十,还上个啥子网呢?

从来中国人花不到洋人的钱,好容易弄来点VC,才咂巴了几下,转眼就坏了菜,日后就更难发达了。

我自然希望事情不至于此。大大小小的网虫们,奋起做个人主页吧,那是不要钱的,只要人在,永远死不了。那些阔气的网站是不是学着少花些钱,别举着债先过少爷的日子。要知道今天花的钱,明天都要吐出来的。即便侥幸上了市,分不了红,番邦的股民会生吃了你。

如果,万一,竟然,真的死了个天昏地暗,还望哪个后死的网站起一个善念,将死者给葬了。在网路上画一块空间,做个墓园:e先烈堂。进得堂去,抬头便是一行大字:要e就有牺牲,死网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昔日的大站小站热站酷站一行行一列列排着。点上去心肺俱全,就是再也没人为它做更新了。想到这里真是令人无限伤感。主页的时间停在它死去的那一天。网上如有法医,可来检查它的死因。也许消化不良,也许增肥过速,也许兴奋过度,也许自伤自戕。网上若有牧师,请画个e字,口念IP,以慰亡灵。

七月应携程网之邀和须兰、米西及一群模特去海南,《天涯》杂志的蒋子丹李少君请吃饭。榕树下去常熟开会,各部门汇报,汇报的文本我至今保存着。八月去北京。见樊馨蔓、史铁生。榕树下和tom.com文学频道在加州花园开会,人们散坐着。给《三联生活周刊》写专栏。飞北京谈安妮宝贝的作品出版。格非说他北上去清华。九月去扬州参与陆幼青节目。马夏相邀在八万人体育场看罗大佑演唱会,居然是包厢。现场气氛热烈,歌迷像是盛大的节日。再进博爱医院,住院二十天连续挨刀,痛苦但没显效。家人和朋友来探望,帮忙。李明冬和张玉文医生非常可亲,李医生暴露在X射线下给我关节腔注射,让我非常不安。在病房才是读《追忆逝水年华》最好的场域,心静,将一行行慢慢看下去,将一页页缓缓翻过,读出好来。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弥留之际》,前者好看后者伟大。十月接电话采访,祝贺高行健获奖。十月参加《收获》朗读会,和莫言等读自己作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届网络文学大赛颁奖。

我前面写过,二○○○年四月八日,网站组织网友到千岛湖游玩。这些活动,加上网站的日常运营,还有图谋发展设立的外地办事处,都是烧钱的怪兽。那时有不少机构来商业接洽,还有人通过我找榕树谈合作,Will请吃饭后没有下文。这种热烈地谈开来但接着没下文的事情当时很多。这些开支由Will一人承担,或他忽悠了哪个公司来共同承担。当老板,付钱应该不是他最大的乐趣。

做广告。做书做光盘。跟传媒合作。电台节目。到大学去。

不是没想过收费,实在太难了。

那时以为有两条路可走:自己做好,或者转手给他人去做。前者是拼命挣扎,找各种可能盈利的办法求生谋发展;后者是扩张,将架子撑大看起来很肥很壮,谈合作,谈出让股权,谈网站转手。网站会做不下去,那时没想过。

半夜,我跟Will常会通个电话,聊一下当下的问题,朝远处稍微看一眼。

有天我在书房面对电脑,老婆忽然叫我快来。我住的万科城市花园有凤凰台的有线电视。我去客厅一看,瞠目结舌,电视机上一架飞机穿进大楼……

我给Will打了个电话,叫他快看电视。他正在路上。

那个晚上我木木地看了一夜,一遍遍看大楼,看飞机,看仓皇逃命的人群,烟尘弥天。“九一一”降临。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网上一片嘈杂。

尽管之前就说网络有泡沫,真的破灭就在那一瞬。那些被人期待花千万元买一页策划书的公司醒了过来。人在危险临近时本能地先捂住钱袋。

当然,也有个别非常智慧的人,能将看起来办不成的事情办好。起点网就是在“九一一”之后起来的,逆势而动。吴文辉团队令人佩服,愣是靠邮局的一张张汇款单做成了收费模式将死棋走活,开创了全球首创的经营模式,由此越做越大直到今天。

“九一一”那时,我们在做第三届网文大奖赛。轻车熟路,走程序很顺畅。年底传来的消息是在谈判,网站要转手。一面是网友催问大奖赛的信息,网站要若无其事,一面是内在的紧张。我没参与网站转手的操作,但会听到一点动静。因出价太悬殊,卖给张三还是李四,对老板是个纠结的难题。

电话中我跟Will说,你要听我一句,刘波绝不可靠。我的朋友某某某、某某某早早认识他,都不认为他有能力来买。他没钱。

以下的故事当作八卦听吧,我不负责绝对真实。

那是个悲惨的时刻。网友在等第三届网文大赛颁奖的消息,榕树在等某某文化今天推明天、明天说后天的签约,而贝塔斯曼诚恳地腾好了办公场地,在等榕树应承的签约,以及签约后的转场继续运营。等啊等啊,度日如年,如芒刺在背。直到有天,一个小兄弟告诉我,贝塔斯曼关闭谈判通道。完蛋。接着,某某文化来消息了,退出争购。死一样寂静。

我不知道我曾见过一面的那个老板刘波是怎么想的。他很会玩钱,脑子非常活络,发家的路径令人眼花缭乱。但不想买、买不起的东西,出价搅局干吗呢?是要一个新闻,证明自己依然是大佬以便做其他的营生?我不想说更不好的话,不想牵涉到其他人,尤其女人。看新闻,现在他已挂了,没法去请教他。

这太像两个男人争一个美女,男A最终谦让之后,男B说承让,他也不要了。美女瞬间石化。

这场闹剧的结果导致榕树下以跳楼价转手。网上的数字都很不对头。我没参与谈判,不过听说过转让条件,但这是人家的商业协议,我没见过合同也未获授权,不好乱说。

回到现场。李寻欢打我电话,告诉我一句话,刚才签好了。我之前跟他说,签好了跟我说一下。放下电话,我将早几天写好的文字发出去。《告别榕树》——

从1999年9月个人主页上载起算,我盘踞榕树下已两年多了。期间经历了网站的扩张收缩,两次出游,三次评奖,近两年的版主生涯;结识许多网友,取览无数网文,为榕树欣喜或神伤。而今,网站终于易手,令我有机会成全热心网友的期待:应声下课,撤销个人主页《看陈村看》,回归一个传统作家的本色――阅读经典,勤奋写作,我行我素,文责自负。

正应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如安妮宝贝、宁财神、赵波、黑可可等人走散,榕树非但没有凋零,反倒注册投稿者日众。由此,我也相信,网文自有它的生命力,网站自有它的命运,网民的集体意志才是榕树的根基,并不因我、因will等人的离去而下坠。

感谢众多网友长时间来的关心和支持,感谢榕树下同仁们的相濡以沫。我收藏着和你们在一起的愉快时光。从此作别,远观而不亵玩,但我仍将像大家一样,衷心祝愿榕树下有美好的未来。

2002.1.6

另:我将履行承诺,做完网文大赛的评奖工作,作为对网友的最后的服务。

从花团锦簇中过来的人,见不得这种暗黑时光。令人心痛的时刻。网站还在,日日嘻嘻哈哈你砸我我打你。编辑部还在,依然有更新。我作为榕树下大奖赛的评委会主任还在,回答网友的质问,尽力善后。但是,老板不见了。我没问Will哪儿去了,不外乎是躲在山洞里疗伤吧。他想不明白怎么就会这样了。

老板不见了的时候,网站还是有中坚在维持日常。我是兼职者,网站关门不至于影响我的谋生,所以我的感受不作数。对其他人则不是这样。他们有的从外地赶来求职,有的辞职了来当网文编辑,原本的好工作都不要了,为了理想和追求以及开心。现在,那两架飞机一撞楼,殃及池鱼,大家另谋生路吧。大哥你到哪里去,我跟你一起走好吗?一个小弟跟我说,工资不发了,看着只有那台苹果电脑还值点钱,就抱了它回家吧。我劝他不要抱走电脑。办公室中间,那棵大榕树还在,枝繁叶茂。但大家的心中树已经倒了,猢狲们一个个在找自己的饭辙。

我最怕这种公司倒闭的新闻。不到山穷水尽水漫金山,船长是不会告诉大家船就要沉了。坏消息总是猝不及防。确实无误的判断是看工资是否及时足量发放。一旦玉碎,那里有许多人的滴滴血泪,许多家庭,许多梦想。无论多么振振有词,世界上所有的道理,到沉船的那一刻都现出原形。这也是一种“生活,感受,随想”。

榕树下转手给贝塔斯曼运营。跟去的李寻欢发邮件问我,是否继续在榕树兼职,我说不了。那么多的小朋友不见了,Will不见了,我也不见了吧。

MC保存着榕树的许多照片,许多资料。他做了一个个人网站保存这些,善莫大焉。我的硬盘里有榕树当年的通讯录,各部门的汇报文本,榕树下网友的投稿,一些论坛截图,以及我在榕树发的文字和一些工作通信。甚至有最早的mIRC的聊天记录。这些的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记得一个夜晚在西郊跟Will坐车上抽烟等moon,她好容易说服母亲出来见我们,她向母亲报出我身份信息做抵押,保证绝无不轨之虞。那时她和他们多年轻。记得加州花园里的安妮、AVA、赵波和其他人,那天薛海翔也来了。记得在公司,宁财神跑着过来对我说不得了不得了流鼻血。一个来采访的女记者穿出深沟,财神见不得大胸妹。也记得编辑部的头领叫花过雨大家叫她小花实在是好名字。我见过他们工作之余的聚会照片和录像,在那里吃吃喝喝玩玩。榕树的员工和老鱼等周边的网友亲如一家。后来,我见证过财神和根号三的婚礼。那些少男少女啊,我觉得自己就是德加《舞蹈课》中间那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头,两袖清风地看见孩子们的好看。

这一年的其他大新闻:中国加入WTO,申奥成功,男足出线。我个人的新闻,年末去办理了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证,以获缴纳个人所得税时的优惠待遇。

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Will打我电话,晚上请榕树下网站和三帝广告的全体员工一起吃饭。最后的晚餐。大家心情不好,席间烟烟和李寻欢为什么小事吵了起来。不要再争吵了,散后哪天再见都难说了。大家喝酒。

榕树下网站之后几经易手,最后由陈天桥的盛大网络收购,转移到北京继续运营。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新榕树在北京举行上线仪式。承网站特邀,我专程去北京致贺。在现场看到即将主持新榕树的王小山,盛大文学的老总侯小强,唱《那年榕树下》的马条,老作家王蒙,还有陈晓明、陈晓卿、陈彤、李寻欢、俞白眉、胡淑芬等达人。非常热闹。可惜的是,依然没做起来,甚至盛大文学本身也被并入阅文集团。网上一条消息: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榕树下正式关闭服务器。享年二十三岁。

王蒙

我摘引几段有意思的文字,纪念那个岁月。

WILL:《我与榕树下》。一九九九年九月。

在榕树下访问次数超过三十万,拥有两万余篇热情洋溢的投稿之际,我想再次感谢这过去一年多中支持我的朋友们。你们当中除了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和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外,还有电台、电视台主持人,报刊杂志编辑、记者,甚至连我的父亲也不知怎么“溜”了上来。你们用心写出来的文章为榕树下撑起了一片盎然绿意,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架起了一座不倒的桥梁。虽然你们都在看不见的网络的那一端,用着不为人知的网上昵称,可你们鲜活的个性,闪亮的思想,将这里变得枝繁叶茂、流光溢彩,将平凡的岁月变得不再日复一日。说真的,你们是这里最宝贵的财富。

榕树下编辑部工作流程。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1.上午9:00-11:00

接收当天各自负责栏目稿件、上传各自负责栏目完稿。

2.11:00-12:00

检查各自负责栏目,完成当天更新工作。

开始当天的已收取稿件的排版。

3.13:00-17:00

基本完成当天收取的稿件。

4.17:00-18:00

推荐稿件的审核以及处理退稿。

电台工作室。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从2000年4月开始,节目扩为一周六天

节目内容:

一:佳人有约——内容分“心情故事”“人淡如菊”,主要针对女性。

二:人物速写——内容分“频道之星”“channel z”。

四:空中论坛——内容分“网友点播”“品碟论碟”“论坛风云”“谈诗论辞”。

五:天方夜谈——内容以聊天为主,轻松有趣的话题。

六:情到深处——内容亲情类散文、“真情速递”。

日:不眠之夜——内容为非常小说。

网站易手后重开服务器时的公告。二○○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1.原创作品栏目调整为:

小说:爱情故事、非常小说、聊斋夜话、武侠天地。

散文:随笔小札、凭心而论、旅人手记、纪实关注。

诗歌:诗路花语、唐宋遗风。

其他栏目:媒体约稿,安妮宝贝工作室,ENGLISH,开心一刻,新新人类,任勇风范,专栏频道,主题征文,创业时代,同时取消,自即日起不接受投稿,已存稿件将于二十四小时内处理完毕。

2.取消艺术频道。

3.取消榕树下在线作品交易平台,原有业务交由编辑部处理,请相关媒体直接与编辑部联系。

4.取消文学频道下文学专题以外的所有栏目。新增编辑专栏。书刊频道的“精品阅读”“书榜”及专栏频道三个专栏移至文学频道。原书刊频道将改建为和bol贝塔斯曼在线合作的网上书店。

5.合并栏目:将“网络作家巡礼”“签约作者”与“频道之星”合并为新栏目“榕树之星”。

6.社区:取消“读编往来”及“网文大赛”,有问题请直接与客服部联系。“客户服务”“打假专区”移至首页右上角“客户服务”页面内。

李寻欢《新年新榕树》。二○○二年三月十八日。

改变或者永恒,对新年的榕树,是一个问题。

一些人离开了,包括榕树下的创始人和CEO朱威廉先生,榕树下网友熟悉的Will。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它真的到来的时候,大家还不是一样接受。商业上的事情是不能为外人道的,所以宁愿解释离合都是缘。作为彼此的好朋友,我个人对Will的离去痛惜不已。而他对这个事业的勇气,执著和无私,常常使我感动。衷心祝愿他在新年里,在新的领域劈荆斩棘,马到成功。

同时离开的还有敬爱的陈村老师。毕竟健康和写作是他更重要的任务。作为原榕树下的艺术总监,陈村老师并不过多涉足公司的日常经营,但是我会记着他的那些Email,那些标题是“连接错了”“此文不妥”“请核作者稿费事宜”的Email。他在细节里无声地教导我们勤奋、严谨、务实、公平、负责任,等等等等。我常常想,不知道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像陈老师那样对待工作和对待他人。祈愿陈村老师的安康!

还有一些其他朋友离开。我在这里也坦率地说,这个名单曾经在很大程度上与我有关。但是请相信我已尽力而为,并且始终怀着公平之心。所以,我不说抱歉,只说谢谢和祝愿。

有去的就有来的,如前文提到的激扬。他主持了和榕树的谈判,最后又成为对新榕树承担主要责任的人。我知道他现在开始培养将榕树设为首页的习惯。我对他的能力毫不怀疑,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给了榕树新的力量和希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非常可叹的是,榕树下网站没保存下全站的备份,它的资料至今已非常难找。我用马条的歌来结束这一章。

那年榕树下

(叶风作词,马条作曲)

那年榕树下我们

肩头披着细碎阳光

总会有个枝头将青春安放

那年榕树下我们

亲手种下快乐忧伤

可以要风穿过发梢的那一种飞扬

榕树下那年

萤火虫一样飞舞盘旋

每道光的背后是怎样的世界

榕树下那年

谁其实都在谁的身边

闭上眼的云端却是秋千

也许只字片语

一个不经意的标点

都能送给曾经些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