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专栏·泥丸小记 《钟山》2024年第3期 | 雷平阳:湄公河轶事
小编说
雷平阳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2024年《钟山》第3期“泥丸小记”发有他新撰的《湄公河轶事》。
湄公河轶事
文|雷平阳
以下文字,它们的源头是古老的《孟连宣抚司法规》所列案例,天生的公共性带有不容质疑的品质,但它陈述的案件本身和我今天在文字上所做的添油加醋,似乎又会让人觉得这些文字的父亲绝非肃穆的法典,更像是某个蕞尔小国忧伤法官的断案笔录。法规作者名叫帕雅龙干塔腊——因为真正的法规已经被时间之火烧掉,此法规乃是由法规执行者之一的帕雅龙干塔腊在暮年时依靠记忆用傣语和巴利语写下来的,所以它有着确切的作者,而不是某个至高无上的消失机构发布的。根据有限的资料介绍,真正的《孟连宣抚司法规》不是单独的,它还集中了湄公河两岸热带雨林中的三部法规,即《芒莱法典》《干塔莱》和《坦麻善阿瓦汉绍哈》。可在帕雅龙干塔腊笔下,不知是因为他老态龙钟,记忆中的冰山变成了热海,如戈似剑的律条幻化成了蛛网,事实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虚构,还是因为他在动了写作念头之初就决定要把一座清规戒律肃然无比的寺庙写成一座人烟鼎沸的迷宫,所以,在这部属于他个人的法规中,已经看不到另外三部法规的影子,甚至连它到底保留了多少《孟连宣抚司法规》的元素也已经无人能够甄别。那时间之火烧掉的法规因它而存在,我们如同在蔓延至今的火焰中只是抓住了一捆新抛进来的柴禾,根本不知道它与先前的火焰和灰烬是否有关联。《孟连宣抚司法规》的真实面貌已然成谜,帕雅龙干塔腊的《孟连宣抚司法规》只能被看作它的化身或影子——而且这化身或影子有可能会像时间一样不朽。确认旧有的、现有的、未有的事物身份时,我们一直在对着虚空大喊:请拿依据来!而依据十分简单,这部向后看的帕雅龙干塔腊回忆性质的法规,它具有其他法规不具有的向着未来世界铺开的神化气象——法规所列的案例中,多数涉案的人物和罪犯都是僧侣,或庶民制造的案件往往得由僧侣依规审断,没有一个人名采用简易的符号替代,没有“某某”,也无视特殊的象征性,时间之火仿佛熄灭了一样,法规找到了浮世之外的存在空间。我在这些由法规转化而成的自述性文字中,稀罕地看到了垂暮者的幻觉、河岸上僧侣的泪水和梦境中伸出来的挂满芒果的树枝。
之一:浮物
河岸上的人们相信——少女先于爱情而存在。当她们发明了爱情,在这条河里沐浴过的人们,包括她们的国王父亲,都会在水面上把莲花灯点亮,为她们祈福。这样的爱情美学源远流长,雨林中没完没了的战争和瘟疫反复摧毁过寺庙里的神像,却从来没有使之断流、干涸。爱情的血能让白骨长出肉来,爱情的火焰经常烤熟奔跑中的孟加拉虎,使之成为人类迷途之上宛若神赐的美食。但是,令人不解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并结出恶果——尽管事件中以行为反对爱情美学的人没有恶意,甚至一直是爱情美学的仆从。他们之所以让美学产生恶,其实就是因为在爱情被发明的某个瞬间,稍有走神,他们把爱情美学当成了爱情政治美学——尤其是在那些河岸上的宫殿内,热衷于战争的小国国王一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成长为发明家。
故事是这样的:我们的国王在接待另一位国王时,两个小国王都把酒喝多了,哀叹着国土的逼仄和国力的微小,一时兴起,决定以老套的联姻方式对抗他们恐惧多年的共同敌国。这件事,早已用不同的语言花哨地写进多国历史,婚礼盛况空前,天下所有的乐器发出欢喜的声音,迎亲的大象和送亲的大象迎面席卷,像两个阿育王统领着各自的象阵,以战争之名,在潮湿的丘陵和燠热的开阔地上排演一场人尽皆知的喜剧,仿佛世界真的从此步上正轨,婚配与繁殖必将校正一切。当然,我们的国王在光芒万丈的婚礼现场上,因为连年征战,眼睛布满血丝和杀气,没有看见他已经一年多时间不曾谋面的女儿是由几个凶狠的宫奴强行拖上远行的象背的,而且悲痛欲绝,身体虚弱得随时都可能从象背上滑下来。几年后,了解了事件真相,他对着湄公河咆哮:“我应该把她从象背上抱下来!我该死!”但当时他分明是一个酒醉的赌徒、恶棍,全然身陷于人工制造的瘴气之中,望着满地巨大的象臀像磐石一样滚动,嘴巴里发出一声声长啸。一点儿也没想到他的女儿不仅发明了爱情,而且妥协于他的指令,在婚礼日的前夜,亲手将她和一位青年侍卫官交合诞下的孩子装进了陶罐,绝望地看着陶罐在月光下的湄公河上沉浮,渐渐漂远,直到不见。
湄公河自成其得体、对称、无邪的古老系统,上游漂来的浮物,放弃的,施舍的,来历不明的,下游都会热烈而又安然地收受。人类指缝间漏掉的流沙和剩水,也有水鸟和河岸引导,去往系统之外的大海,受雇于陌生的教义和史诗。婚礼(国王和喜剧)还在进行,湄公河下游浅水滩上洗澡的两个少女,看见水面上正有一个陶罐向她们漂来。丰腴的少女说:“陶罐是我的。”瘦弱的少女微微一笑,声音低过了涛声:“我要陶罐里的东西。”当陶罐来到她们身边,两个少女发现陶罐里躺着一个莲花般微笑的婴儿,丰腴的少女马上改口,说陶罐里“东西”是她的,瘦弱的少女声音突然高过了涛声,说婴儿是她的,她不要陶罐。两个少女共同用手捧着陶罐,一边湿漉漉地往河岸上走,一边为了得到婴儿而争吵不休。河岸上,几棵古榕树中间立着一座寺庙,她们把陶罐捧到了一个年轻僧侣面前,请他为她们裁决。僧侣伸手接过陶罐,将它放到地上,然后抱起婴儿,递给丰腴的少女,刚刚还微笑不止的婴儿马上开始啼哭,僧侣转身又把婴儿递给瘦弱的少女,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还要裁决吗?”年轻的僧侣满脸笑容地问丰腴的少女,少女叹了一口气,弯腰拾起陶罐,扭转身,走出了寺庙。她潮湿、丰腴的背影让年轻僧侣心头一紧。两天后,这位僧侣决定还俗,他脱了袈裟,赤身裸体地来到浅水滩,见上游正好漂来一根圆木,就骑了上去,跟着圆木朝着下游漂荡。湄公河下游的另外一个浅水滩上又正好有两个少女在取水,她们看到河上漂来的东西,一个说:“家中没有了柴禾,我要这根木头。”另一个说:“我要木头上的木雕,它的样子像个罗汉。”浮物来到眼前,见骑在圆木上的竟然是个不穿衣服的俊美男子,柴禾和木雕不要了,她们都想要还俗的僧侣。开始时想要木雕的少女见男人一丝不挂,抬腿就往家里跑,她想找一套父亲的衣服让男人穿上,然后再将他带回家。可当她抱着衣服返回浅水滩,男人和另外那少女不见了,圆木也漂走了,只有她的水罐还在水边上。意外使她失落,她把水罐一脚踢进水里,径直走到寺庙,流着泪,乞求庙里的老僧把远处的罗汉和近处的裸体男人一并还给她。老僧闭着双目,双手合十,告诉她:被一个女子公然带走的裸身男人,菩萨也没有办法将他重新放在水中的浮木上,让另一个女子多得一次挑选机会。接着,老僧喃喃自语:“又一场婚礼就要举行了。”话音未落,牧象人赶着几头大象从庙门口轰隆轰隆地走过——它们会被赶到浅水滩上,用干净的流水洗尽身上的草屑、尘土和伤痕上的陈痂。
帕雅龙干塔腊对此有过点评:五个少女,只有一个没有来到僧侣面前接受裁决,巧合的是,这个少女是国王的女儿。她让两位少女争抢一个婴儿,又让两位少女争夺一个还俗的裸身僧侣,她是不幸的发明家,是河流的另一个源头。
之二:白塔
强盗受到蛊惑,想偷一头战象卖给马戏团。他们乘船来到河岸上的王国牧象园,用香蕉把战象引诱到河边码头——只要一头,却有几十头战象梦想嚼食强盗手中不多的香蕉并乘船离开。易怒的战象因此很快忘记香蕉,互相攻击,发出令人晕眩的怒吼,像几十尊入魔的战神展开肉搏。强盗断了妄念,慌忙丢下香蕉,乘船遁入湄公河的茫茫烟波。被巨大的声浪惊醒,午睡中的象倌、牧象人、守园的兵士急忙持械奔过来,用神奇的口令命令战象散开。看到地上的香蕉,他们明白了什么,举目望向湄公河,坐着一个僧侣的独木舟刚好被波浪推送到离码头不远之处,而且僧侣正望着他们微笑。他们把他叫上岸来,他还没开口说话,白光一闪,一把长刀已经削掉了他的脑袋,倒地时袈裟上没有染上一丝血渍。时间删除了辩解、惊愕、剧烈之痛,分成两部分的遗蜕在通知寺庙的老僧来认领之前,有人建议将其抛入河中,河水带走一切,发生的事等于没有发生。“等等,”不知谁在说,“等等,我们等等。”找不到身体的声音,竟然让那个抱起血淋淋脑袋的兵士又把脑袋放到了地上,顺势用青草擦去手上的血。不管怎样,象倌、牧象人、守园的兵士最终还是站在遗蜕四周,恭候传令兵和老僧的到来,空气中弥漫的寂静令多人频繁抽搐、作呕。老僧来了,蹲下去,先把遗蜕的脑袋和躯身合成一体,然后缓缓站起来,告诉大家:“战象嚎叫的时候,老僧在庙门口吹风,看见那条你们也认识的红色强盗船,从这儿驶向了下游!”人们没有追查具体的挥刀凶手,也没派人去河上追击强盗船,在老僧主持下,花了一笔钱,在那血淋淋的脑袋落地之处,建起了一座白塔,塑了一尊往生者的雕像。往生者火葬后的骨灰,用陶罐装了,放进了无主的独木舟。战象游荡的地方,白塔和雕像从来无人去凭吊,战争原本就是不间断的,新的战争开打前,它们就被战象踩碎,夷为平地。
之三:还俗
寺庙建在村庄之外的山涧中。村庄里偷盗成风或战场上溃逃下来的兵士反复洗劫村庄,也从来没有贼人和兵士对寺庙下手。村庄里不乏九死一生的人瑞,他们依稀记得——寺庙建立之初,一支异教徒大军途经此地,一把火将寺庙烧成灰烬,结果大军刚走出半里地,领头的将军就被雷霆劈死在象背上。寺庙重建后,僧侣换了一茬又一茬,差不多每一个僧人都看见过焚村的火焰高过了榕树、悬崖、白云和黑夜,寺庙却一直清净、稳固,梵音不绝。因此,由于身陷非法泥潭而无法自救,每遇无妄之灾,村庄里的民众都把寺庙当成庇护所,辛苦挣来的银钱,一部分用于赕佛,剩下部分,不敢放在家中,也都是装入罐子,交给僧侣,深埋在寺庙某处。
这个案例说的就是僧侣代人埋银子的事。它可能不是孤例,被写进法规,必有其普遍性,也说明,在某些时代,不是所有的寺庙和僧侣都像人们观念中那么一尘不染。案例:月光下,一个告老还乡的小官吏背着装了毕生积累的银子的三只罐子,悄悄出了村,走进山涧,敲开寺庙的门。一个年轻的僧侣接待了他,他告诉僧侣,一罐用于赕佛,两罐请僧侣代为管护,有用度时再来领取,年轻的僧侣引他绕开大殿,去到殿后的一片凤尾竹下,找来一把锄头,在他的注视下,把两罐银子埋进土中。三年后,年轻僧侣距离还俗的时间只剩下半年,从未见小官吏来寺庙领取过银子,心想是不是小官吏忘了银子,或是手头宽裕用不上这银子,就动了邪念。他挖出一只罐子,把银子取出,放了些锡块进去,再将罐子埋好。可就在埋罐子的泥土上的苔藓还没长得严丝合缝时,小官吏动了有生之年北游神州之心,想买一条小船沿湄公河逆流而上,他欣喜无比地来到寺庙,找到年轻僧侣,说了两罐银子的用途。他们径直来到凤尾竹下,挖出罐子,一罐倒出的是银子,一罐倒出的是锡块。官吏和僧侣两个人都不相信肉眼所见的景象,尽管僧侣只是表面上不相信——但他迅速将银子和锡块重新放入罐中,移到竹丛后面,确认四周无人,才对小官吏说出早就想好的台词:“这是你的果报呀,银子变成锡……”小官吏一怔,表情恍惚,心生不安,抱着一罐银子,不敢看庙中菩萨,唉声叹气地走了,也断了北游神州的念头。案例到此本该结束了,结局足以让年轻僧侣逃脱罪名,抱着一罐银子还俗,安全地开始新的生活历程。可随着还俗日子的临近,每天功课时和功课后,胸中贼影总是隔在他的心和菩萨之间,罪孽感像肮脏的蛛网一样取代了袈裟,一层又一层地死死裹住了他。于是,他去到村庄,把一脸愁容的小官吏请到寺庙,又对小官吏说出反复想好的台词:“是不是你的果报,我们再把装锡块的罐子埋进土中试试,看锡块会不会变成银子。”在原地埋好罐子,官吏和僧侣来到莲座下跪拜了很久。之后的一个深夜,年轻僧侣挖出罐子,用银子换掉锡块,又把罐子埋好。在他还俗的前一天,他请来小官吏,挖出罐子,看见锡块变成的银子,小官吏喜不自禁,跪在莲座下热泪滚滚,并把这罐银子交给了年轻僧侣,用于赕佛。
年轻僧侣把银子交托给庙中老僧的时候,坦承银子变锡和锡变银子的过程,老僧说,他已冒犯了菩萨和教规,不在佛门了。因此,在约定的还俗日,年轻僧侣又因犯罪而被逐出佛门。案例的经典性,的确值得湄公河两岸的人们不厌其烦地讲述、研究和演绎。有研究者认为,在年轻僧侣动了以锡换银之心那一刻,他早已还俗了,犯罪了,后来的时光,对他来说,寺庙其实就一间牢房。
之四:大鱼
当真实的事件阐释不了法律的奥义,其寓意也难以将蝼蚁人群千奇百怪的正常诉求摆平,我们就得征用一些虚构、荒谬的事件作为例证,尽量让作为公正象征和真理标志的法规变得有说服力、征服力。河流下游的一户人家以捕鱼为生,在波涛间捞起一个本以为溺死的幼童,基于不容质疑的慈悲和善,准备将其埋葬在一棵开满巨花的木棉树下,但渔夫把幼童放到地上,开始躬身挖坑的时候,幼童僵硬的身体逐渐变软,呼吸越来越清晰,吐出腹中河水,醒了过来。渔夫就把幼童带回家,视其为河神的恩赐,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起来。不久,上游的一个小国国王领兵攻打渔夫所在王国,战败了,兵士四散,他迷了路,就扔了黄金甲,在河中洗掉一身血污,沿着河岸朝着上游盲目行走,然后,饥肠辘辘时,他看见了渔夫的房子。渔夫给国王两碗米饭、一条煎鱼和几样凉拌果蔬,国王一扫而光,感叹命运的回报如此令人难以猜度——两碗米饭、一条煎鱼、几样凉拌果蔬和河边的一间野屋,竟然好过了他经历的一切。在他解下佩剑赠送渔夫作纪念,正准备告辞之时,一个幼童手上拿着一尾细长白鱼冲进了屋子,见了他,一脸愕然,继而惊喜,喊了一声:“父王啊!”扑在他的怀里抽泣不已。不知道国王举国用兵,打仗,战败,是不是为了幼童,但见被人掠走的儿子还活着,他高兴得抱起幼童就往门外走,口里高声说:“哈哈,儿子,咱们回宫去喽!”渔夫见状,怯生地抓住国王的衣襟,说道:“这位客人,你怎么能抱走我的儿子呢?”幼童、渔夫、国王来到寺庙,如实向僧侣说了事件经过,请僧侣裁决。僧侣将幼童的两只手掌,一只递给渔夫,一只递给国王,告诉两人他们都是幼童的父亲,让渔夫和国王在渔夫的屋子旁边,再建两间屋子。渔夫住老屋、幼童住中间屋子、国王住剩下那间,以三个月为期,渔夫和国王轮流教养幼童。幼童、渔夫、国王依照僧侣的裁决去做,许多年一直安居在一起,国王忘记了故国,做了一个湄公河边上以造船为生的工匠。以上本是事件真貌,河两边雨林中的小国、部落、土司衙门一度多如牛毛,事件的传奇性刚好无限接近那片地域的风土本质,可法规的编撰者们也许是在避讳什么或觉得这个事件缺少典范意义,所以,在将其写入法规时除了保留僧侣的裁决之外,对事件进行了荒谬的杜撰:湄公河上游的一个富翁,让女奴带着儿子去河中洗澡,一条大鱼“早就等在了波涛下面”,见了富翁的儿子,一口就将其吞入腹中,朝着下游游去。而下游,一个渔夫早已张开大网,捕住大鱼,花了不少时间,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大鱼运到集市上出售。渔夫剖开鱼腹,发现里面有个活着的孩子,洗干净孩子身上的血污,收养了他。那个富翁的女仆一是担心回去受到主人严罚,二是与孩子有感情,三是“冥冥中相信孩子会回来”,就沿着湄公河河岸往下走,在河面上和岸上草丛中搜寻孩子。结果,她在集市上看见渔夫从鱼腹中取出孩子的一幕,跑回上游,把孩子遇险的事告诉了焦头烂额的富翁。
之五:幼僧
年轻的僧侣只是出于好奇,三月,路过养鸟人的家,见到一只漂亮的小鸟钻出了笼子,就用草籽将其引回了寺庙;四月的某个上午,托钵归来,猎户的猎犬跟在他身后,他把钵中食物施舍了一些给它,猎犬同样来到了寺庙,怎么驱赶也不离开。养鸟人和猎人都来到寺庙,向老僧反映小僧侣犯规的行为,希望能将小鸟和猎犬从寺庙带走。小鸟迷恋寺庙的屋顶,看见天上的树叶飘到佛像上,就会把树叶叼走;猎犬喜欢在佛像下或老僧的脚边沉睡,入了寺庙,再也没有跑出过庙门。老僧对养鸟人和猎人的诉求极为犯难,没有谁具有将小鸟和猎犬安然带出寺庙的智慧与能力,却又不能不对二者有个合理合规的说法。前天,他把小僧侣的父亲叫到寺庙,小僧侣犯了偷鸟的过错,理应逐出佛门,让这位父亲把小僧侣领走,并叮嘱小僧侣,月亮当空时,一定要悄悄回来。前一天,他又把小僧侣的母亲叫到寺庙,小僧侣犯了偷猎犬的过错,理应逐出佛门,让这位母亲把小僧侣领走。今天,老僧对养鸟人和猎人说:“老僧两次处罚小僧侣,以求肯定小鸟和猎犬最终选择寺庙作为归宿的灵性,你们觉得可以接受吗?”二者缄默无语,一脸寂然地走了……据说,这样的案例之所以被法规辑录,主要还是它的现实意义直指那些在寺庙围墙外徘徊的疑虑重重的人,而且它还有着教化住在寺庙旁边的各色人种的功效。正如老僧在面对幼僧的父母时,为了说服他们无条件接受裁决,不得不说:“只要他领着小鸟、猎犬向前走出两步,是的,两步,双脚只要在邪念的引导下,走出两步,即便是佛陀,他也回不来了,没有谁能救他,庇护他。”这样的言辞,对着幼僧说已然没有意义,对着幼僧的父母说,则明显地拓展了意义的边界。法规编撰者强调,幼僧的父亲领着幼僧走出庙门时,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再也说不下去。同样的情景,幼僧的母亲又重新演绎了一次。幼僧的父母在寺庙的门槛外,到底想表达什么?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谜一样的个案,而是这个个案可能会出现在浮世的每一个人身上,言说与回答的未知性,不是语言所能开显的。至少在面临悔恨、重生、遗忘等等法门时,我们的语言往往激活不了我们。
之六:树瘿
现在的认识,树瘿是“树木因受到真菌或害虫的刺激,局部细胞增生而形成的瘤状物”,是一种可以预防、制止、切除的树家族遗传性病瘤。换成其他时间——记忆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时间节点——这些树身上神奇隆起的异物,对其所有的认识与诠释都是为了证明现在这单一认识的荒谬、无畏。《元史·巴而术阿而忒的斤传》:“一夕,有神光降于树,在两河之间,人即其所而候之,树乃生瘿,若怀妊状,自是光常见。越九月又十日而树瘿裂,得婴儿者五,土人收养之。”在《新唐书·艺文志》和《太平广记》的文字中,我们还能找到王梵志从树瘿中降生人世的记录:“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再往上,有一种传说,指认孔丘也是破瘿而出,而非野合生成,树瘿乃是圣婴向着人间出发的起点。在《孟连宣抚司法规》的湄公河时间史上,人由瘿出的典故也是有的,但与高昌国王、成吉思汗养子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所见的树瘿生子场景和王梵志由瘿而出的场景不同,湄公河边的“瘿生”并非原生而是一种复生或幻生——以同一生命呈现死与生的跳跃程序,用今生反抗前生,以新我了结老我,而且发生的一切都是被动的、招惹官司的。
案例一:生无可恋的女子来到河边巨木下,硕大无朋的树瘿遽然裂开,她钻了进去并服下预先备好的毒药,树瘿的裂口随之闭合。茫茫白雾中,赶路的年轻信使停在巨木下面休息——与所有的奇幻传说一样:他进入了恍恍惚惚的睡眠,梦见树瘿里有女子的啼哭声。他从皮袋中取出几封没法投递的信件,读给啼哭的女子听。信件的内容涉及箴言、祷文、私语和独白,女子听了,哭声慢慢收住,低声说着什么,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树瘿裂开一个口子,一缕青烟飘了出来,变成女子,静静地依偎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猛烈的河风吹散白雾,信使醒来,发现那梦境中的女子奇迹般靠在自己胸膛上,像一朵盛开的睡莲。信使从此带着女子奔波在湄公河两岸弯曲、潮湿、毒蝇乱飞的送信路上,觉得自己分明是行走在人间与天堂的分界线上,一脚天堂,一脚人间,时间在亦真亦幻的空间内已经磨掉了冷硬的刻度,梦境套着梦境,他们几乎找不到回返现实的出口。也正是因为他们遗忘了现实,以为所有信件的内容与他们无关。有一天,在投递一封写着女子姓名和住址的信件时,女子并不认为这封信是写给她的,他们机械地敲开了一栋房屋的大门。结果,开门的男人就是女子生前的魔鬼丈夫——他曾逼迫她领受了世间所有的屈辱——那一瞬,法规刻板干硬的文字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一道闪电在黑暗中同时照亮了三张扭曲的脸。”信使、还魂的女子和魔鬼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开始了尖锐的争吵,信使站在女子和魔鬼中间,魔鬼反复推开他,伸手去抓女子,而女子一再躲到信使背后,直到寺庙里的老僧闻讯赶来,三张脸上的闪电才渐渐消失。问清楚缘由,老僧领着三人来到巨木下,命人用斧头砍开无缝的树瘿,里面果然藏着魔鬼妻子的衣物和装毒药的玻璃瓶。老僧的裁决:现在这个女子的样子虽然看上去是从前那一个,但魔鬼丈夫的妻子已经服毒死了,信使得到的是一个新的女子,魔鬼无权从信使身边带走她。
案例二:女子活到35岁,腹部终于隆起,里面的胎儿即将破宫,她觉得自己与其他做了母亲的女人是同样的,并不是一尊家族老人所说的“妖魅石雕”。但想起为了让她怀孕,她不得不与老人们从路上拦截下来的一个个陌生男人同衾共枕的一幕幕,想到孩子生下来就会被家族用去祭奠河神,便把多年积下的和陌生人施舍的金箔、碎银、首饰绑在身上,对着夜色中南流的水波,她口中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死!”随后,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水边一棵长着巨瘿的树上。女子死后,树下有两个人前后经过,第一个是陌生人,看见的是一具真实的遗体,取走了她身上绑着的金箔、碎银、首饰;第二个人是与女子有过一夕之欢的雨林文身师,难说就是女子腹中胎儿的父亲,水晕、云翳、夕曛和摇曳的树叶交织而成的迷离光影中,他没有看见女子,只看见隆起的树瘿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很快就会破瘿而出却又被坚韧的树皮紧紧箍住。他用刀把树瘿剖开——里面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幼蟒、赤猴或不知是何物的怪物,而是一个活着的婴儿。文身师先是割掉与树体相连的脐带,然后放下刀,用脱下的白外衣去包裹婴儿,把婴儿从树瘿中抱了出来。见了光,感受到了人的温度、触摸,刚到文身师怀里,婴儿一下子啼哭起来。文身师抱着婴儿进入村庄寻找哺乳期的女子,婴儿应该是饿了,乳汁才会让其停止啼哭。村庄里有很多乳汁丰沛的女子,她们闻讯而来,团团围住文身师,有的抢着去喂婴儿,有的则把乳汁挤到不同的器皿中交给文身师。一个个露在衣襟外的丰满乳房上,差不多都有文身师精心文绘的作品,文身师看着它们,脸色红润,十根手指微微发抖,心头生出火一样的在肉身上刻绘图案的欲望。人们问他婴儿的身份和出处,他先把婴儿收回怀中,然后才领着人们来到那棵长着巨瘿的树前,可看到的景象令到场的人包括文身师惊悸万分:家族中那个失踪的孕妇垂挂在树上,树瘿完好无损,孕妇的舌头长长地吊在胸前,肚腹被剖开,里面没有婴儿,树瘿上和树底下有着不少还没有变黑的血水。“怎么会这样?”文身师咆哮起来,抱着婴儿的双手差点儿松开,像每次情绪失控时那样,双手在空中挥舞,疯了似的不停地咆哮,但这一次他收住了,更加抱紧婴儿,蹲到了地上,身体因为疑惑而战栗不止。怎么会这样?也许只有隐身的神明和现身不久的婴儿能回答。不过,目睹了上吊孕妇吊在口腔外的长舌,人们确认孕妇是自杀,没有人怀疑文身师是杀人凶手,对他的陈述似乎也无人起疑心——雨林中幻生幻灭的神秘事件、没有答案的问题、不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设置界限的家族,多得令人难以计数和甄别,什么事情都是拔地而起,然后烟消云散,“有”与“无”所表达的意思,通常都是一样的。眼前的事,肉体的死亡和遗体被剖开,乃至死者的财产被盗,文身师是不是罪犯,都是无关紧要的,后来赶到现场的家族长老一个个鹤发童颜,目光炯炯,他们分别站立在由现场分岔出去的每个路口,只想拦住文身师,把不管是割腹得到还是从树瘿里取出的婴儿留下来——祭河神的日子近了,那么多乳汁丰沛的家族女子会把婴儿养得又白又胖。当然,这个案例之所以被写进法规,是因为当时的事态并没有朝着把文身师和婴儿逼入绝境的方向发展,在文身师一手抱着婴儿,一手配合双脚从垂尸旁边爬上树瘿,准备与这个家族对峙甚至不惜以跳树自杀来威胁这个家族的时候,法规里的执法者说:“一头白象给我们驮来了慈悲不公平的僧人,白象的脚步声轰隆作响,每一步都踩在愚昧人的心脏上。”这位白象僧人的裁决庄严而老套:“婴儿是新的,他属于文身师,那个孕妇腹中的婴儿跟着孕妇往生,他们的去向,正是老僧的去向!”说完,老僧把白象赶到树下,接住文身师和婴儿,三人骑着白象,与湄公河的流向相同,朝着南方走去。
之七:身份
许多人的身份是从故事中获得的。故事发生之先,他们通常有着另外的身份,甚至几个身份,可因为故事的发生和讲述需要,他们的身份被固定下来,任何质疑和反抗都改变不了。正如这四个从不同地方前来河边沙丘上观看日落的少年,他们可能是王子、士兵、象倌、学生、杂役、船长的儿子,来到沙丘上,身份就统一变成了“观看日落的人”。在他们分散前如果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身份不会变化,沙丘史上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王子、士兵、象倌、学生、杂役、船长的儿子这样的身份将永远搁置在黑暗中。然而,故事的发生终归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法规中的案例说,四个少年在太阳缓缓落入湄公河与洞里萨湖交汇处那片雨林的时候,因为他们中间的一位不甘心就此无事,想与其他三位在沙丘上燃起篝火,共度长夜,换一个方向观看日出,他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告诉三位:“明天清晨,一只大鹏金翅鸟会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它的翅膀驮着一位仙女。”故事因此发生,四个少年的身份也因此确定,分别是占卜者、箭侠、水手、巫医。夜来,星空澄澈、缈远,星子与萤虫互为对应但又混合为一个系统,给人触手可及的感觉,实际上它们对手指的敌意古老而又日日常新,人是不能化解的。所以,他们既身浮于光华灼灼的星星点点之中,却又发现身体外矗立着一堵隐形的高墙,四个人都像是夜幕下光明的囚徒。与星子和萤虫的疏离相比,雾一样的蚊虫卷地而来,其尖锐的袭击,于沙丘上的占卜者、箭侠、水手、巫医而言——仿佛被巫时代幽暗部落驱之不散的恶毒咒语团团罩住,即使人人手执燃烧的木棍彩绸一样挥舞,遍布毒针和毒液的嗡嗡声浪还是在不间断涌来,丝毫没有后退和撤回的迹象。把蚊虫的舌针比作匕首,这四个黑影人无疑就是四个凯撒,他们被身边人(蚊虫已然具有人格)用匕首逼退,看着如此多熟悉的脸,最终放弃自卫。舌针如果可以比作飞箭,四个挥舞燃烧木棍的黑影人也可以看成四个身陷淤泥的“冷面寒枪”罗成,被自己的城邦遗弃,在身边人的注视下孤勇决死拼杀,战斗与挣扎结束后,正接受来自异邦人刘黑闼兵士的万箭穿心术。意即:篝火边的占卜者、箭侠、水手、巫医,无论以什么身份出场,他们因为等候神鸟背上的仙女而必然陷入的绝境,其实就是一种无法获救和自救的牺牲,是一种神性、巫性和人性糅合而成的“针对”,脱身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放弃自卫,各自反复地念咒:“明天清晨,驮着仙女的大鹏金翅鸟会从我的头顶飞过!”任何恶劣的现象或诡异的困境,有时的确会因某个咒语的豁然成真而终结,每一部庄严的法典和时间的记忆档案中,都有正在进行的凌迟被突然叫停的异类记载——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亡的人又活过来了,自己看着被自己杀死的人又复生了并当着众人吞食,在文字中,他们给我们带来的信心是如此的稀罕。不得不说,人类史一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操控,奇迹是值得信赖的。因此,当四个念咒人丢掉烧火棍,口中念咒,大脑中反复升起神鸟驮着仙女在头顶飞过的场景,他们便如同坐着飞毯一样来到了“明天”。占卜者所说的预言应验了:大鹏金翅鸟驮着仙女,从湄公河对岸的一座塔尖上起飞,很快就飞临旭日照耀的辽阔河面上空,随时可能飞过他们的头顶。有弑神之嫌的箭侠在转瞬即逝的一刻,张弓搭箭,一箭便射中了大鹏金翅鸟的金翅膀,翅上仙女受到惊吓,没有抱紧大鹏金翅鸟继续飞向未知,而是白衣飘飘地掉进了湄公河。紧接着,水手从高高的沙丘上纵身跃入河中,抱住波涛间沉浮的仙女——像抱住白天鹅的长颈那样——迅速地把仙女带到了岸上。受到人类与大河的剧烈惊吓,仙女还没上岸就已经昏迷过去,躺在青草上,令占卜者、箭侠和水手既为她难以言说的世外美貌所震惊,也为可能发生的幻灭手足无措,但当他们转头看向巫医,见他正从昨夜的灰烬中找出火焰,认真地炮制芳香的药液。仙女苏醒过来,睁眼看着四个少年焦急、深情地望着自己,深知仙界也有命数,自己将会成为其中一个人的妻子,却又闭上眼假装睡去,无心问世事。而四个少年都想把青草上的仙女抱起来,离开湄公河,穿过雨林,回到道路尽头的家,开始自己携仙安居的完美生活。占卜者说,仙女是他用预言引导而来,抱走仙女的应该是他;箭侠说,没有他的箭,仙女不会从头顶的虚空中降临,他得抱走仙女;水手说,他从逝水上带回了仙女,仙女是他的;巫医说,如果没有他的药液,你们还会来与我争抢死亡深渊中的仙女遗蜕吗?四个人的身份变来变去,最终确定为“情郎”,在对“仙女的丈夫”这唯一身份的争抢过程中,谁都不让谁,“非我莫属”与“唯我独尊”,是人最为永恒不变的习性之一,他们自然不会在有无限可能得到仙女的情况下克服自己的欲望,罔顾一个美轮美奂的传说属于别人。仙女听着他们的争论,明白了人间的音乐会是什么样子,但她不希望自己一直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听任这场音乐会没有结局。再说,再美妙的音乐会,也得受到时间的节制并由某个人宣布闭幕。所以,她已经属于人间的肉身还躺在青草上,但她还属于仙界的灵魂在音乐会高潮迭起的中途去了雨林中的白象寺,把一位多次还俗但最终还是遁入空门的老僧召唤到了四个情郎中间。裁决像一部歌剧中最华美的高音片段:仙女是水手的妻子,因为他们曾死死地抱在一起,有了肌肤之亲。占卜者、箭侠、巫医对成就这对神仙眷侣各有贡献,事件中,他们的身份,占卜者像祖父,箭侠像父亲,巫医像母亲,之后,水手与仙女结为夫妻,得把他们带回家,共同生活,以供着祖父、父亲和母亲的方式供养他们。据此,法规也感叹:祖父、父亲和母亲,他们能与这对夫妻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吗?也许还有新的一个个案件从今天开始,像神秘的物件那样,不停地挤入时间新房的墙缝,然后在未来慢慢地现身,寻找裁判。或者自腐成灰,或者被时间本身所剔除、遗忘。
雷平阳,1966年生,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