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4年第5期|阿塔尔:苍白树
来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阿塔尔  2024年07月02日08:23

否定。否定是如今的基础。我们假装学习,然后走出校园,将一切否定。否定是拐弯,拐弯多了,会兜圈子。

我在家里闲着,义眼里跳出信息,是妈妈嘱咐我洗衣服。六件外套,标准干洗,需要支付十五元,一杯可乐钱,她没打算报销。想了想,索性钻空子多洗几件,于是把老T恤夹在外套里,洗衣机没有识别,纯绒没有非接触条,如今很难买到。占了便宜后,想再找找有没有别的老衣服,无意间找到一张照片,夹在一本脏兮兮的书里,上面全是无法辨认的手写体,后附:“1995.03.17,老家”。前面应当是日期,1995年是82年前,爷爷辈的照片。燃起兴趣,仔细辨认,只认出“……否定是如今的基础……”之类无痛呻吟的句子。检索一下,没有找到确切出处,可能是爷爷曾经的笔记,或是其他东西。

照片解析度很低,我对老照片里脏兮兮的成像总不敏感,就用义眼检索照片内容:北方常见的杨树,分析树龄超过百年,背景寒带地区。信息太少,于是提取爷爷的人生数据,又花了十五元,得出了更详细的分析:杨树照片,拍摄者为我的曾祖父,拍摄时间1995年3月17日,拍摄地点内蒙古自治区阿鲁科尔沁旗罕苏木冒顿台嘎查附近,根据成像曝光分析,为旁轴相机使用乐凯胶卷拍摄,背后文字是我爷爷的笔迹,2010年左右以油性笔书写。80年前的行政单位,熟悉又陌生,历史名词的考试。又检索了旁轴相机、杨树、乐凯胶卷、曝光、罕苏木、苏木、嘎查,终于搞懂照片信息。

洗衣机停转,小聪明被识破,要我取出多余衣物。红色的界面无法取消,只能去把T恤拿出来,算是蹭到了洗衣机。红色界面消了,才看到妈妈来信,访问家庭数据库的是不是我,老林也来信,叫晚上出去吃饭。

“是我,不是黑客。”打消母亲被盗取信息的忧虑,又答应出去吃饭,但始终在想那张低解析照片。母亲又来信,说我回得慢,该换三型义眼,我说有钱就换。继续研究照片,照片本身信息不多,但笔记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可我认不出来,小学后没有写过字,我父母也一样。再用AI解析,也不是多难,零点几秒就结束。但不想这内容被录入数据库,出现在免费云端里,更害怕里面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80年前的道德与法律,今天都很难说。只记得有新闻,某某用2010年的小说生成漫画,只是自用,但生成储存都用云端,被判传播不良信息,都没有人工审判,直接被刑事AI送进监狱。

突然想到,老林认识桥西镇的人,花钱从桥西镇掏点芯片,组一台终端,本地运算,那就安全了。虽然以我的能力,只搞得到2050年的开源模型,但用来分析手写体绰绰有余。

想到就做,确认了地方,穿上外套,点免费默认色,出门,坐公交,结果导航显示离下车点很远,边走边骂老林,六点半到地方。那里叫“小榆树湾”,是个小馆子,可以提供真肉。小店在地上三层,旁边是正在施工的第七层高架,二十轮卡车、施工机上下攀爬轰鸣,遮天蔽日的狰狞钢筋,挡住光污染的脏色夜幕,边缘规则的黑暗,零散的防撞灯、整齐的指示灯,散落的火花,摇曳的车灯。“小榆树湾”的入口在三十米宽的钢筋旁,招牌与门是两片翻转排列的长方柔光,可怖巨龙旁的一粒小米。

佩服卡车司机,手动驾驶汽车,似乎更自由。老林总是说,2040年规定特种车辆外一切车辆只准自动驾驶,自那之后,出行自由已经事实消失。这样的二十年代的哲学家一样的话,或许真有些道理。

进店坐定,老林不在,有私家车居然比我晚到。点了小菜和可乐等老林,发消息催,老林回道在走路。三十分钟后,老林到了,穿着私改的外套,开了视网膜的荧光,炫耀自己的义眼是四型。但此时我才注意,小榆树湾只有我穿官定。

“怎么迟到了?”

“车到不了这里。”

“新车不是说支持的坐标更多吗?”

“否则得停得更远。”老林答道。

“跟你讲,这里的驴肉馅饼很好吃。”老林点了驴肉馅饼,付了款,我很高兴,因为只剩92元,几分钟前被家居门锁会员扣了60元,已经不够付可乐和小菜。和老林有一句没一句,总觉心不在焉,瞳孔的绿光也掩盖想法。说了胶卷和笔记,老林也很有兴趣,注意力逐渐向我转移。

“你刚刚是在玩游戏?”

“对。”

“四型义眼还是牛逼。”

“我这玫瑰X3真是没白买。”

一边无缝玩全感官游戏,又不妨碍和我吃饭说话,也不会有太多表露。相比之下,我过时的真眼6PLUS义眼,今天在洗衣机倒计时,只是多收两个消息就会卡顿。

“你还在用二型?”

“对。”

“把你穿官定的钱省一省,就够换三型了吧?”老林说道,“真眼用久了小心烧视网膜。”

只记得是在玫瑰X2上市时,可以直接作用于视神经,所以定义为“三型义眼”,产品迭代。铺天盖地的健康揭露、消费者权益节目,处处宣传,都是二型义眼不健康,因为直接投影视网膜,会让眼球如何病变,而三型更好,三型的高配四型就双加好,总之二型不好。

“我觉得没差。”

我父亲死于脑癌,他是硬件工程师,需要使用义眼——携带芯片的一型义眼。哪怕二型上市了也不能换,因为工作涉及机密,不允许云端计算。在我小时候,他因此脑部病变,后因此而死。是工伤,之后不久公司破产,也就没有补助了。受此影响,我对义眼健康极为关注。研究学习多了,也就知道,二型之后,义眼计算都在云端,烧视网膜还是烧视神经,伤害性于几率没有太大区别。卡不卡,也只是不同型号和品牌,占用的云端资源区别问题。公司总要卖出新义眼,淘汰旧义眼,哪怕根本不需要淘汰。

我对义眼知道得多,却对其他东西了解甚少。就像我穿官定外套,他们穿私改,我需要正版洗衣机单次付费清洗维护,老林他们不需要。

“来咯,驴肉馅饼,八成的真肉!”

服务员上菜说道,语气平静,公事公办,毫无感情,也没有看我们。

“就爱吃这口,这结节够劲道。”老林迫不及待大快朵颐,我不太喜欢真肉。老林爱吃结节,喜欢这肉味,我不爱吃也讨厌肉味,更习惯合成肉。在去年一起去吃了顿高定真肉,结果基本没有结节,也没有肉味,老林大失所望。如果自然的真肉更像合成肉,而所谓的肉味和结节没那么自然,那也就没必要花钱买自然肉。

“和肉没关系,这是个经济学问题。”面对老林的辩驳,只能这样回答。

“能把照片发给我吗?我看看,我可以用玫瑰的AI扫一扫。”

“我扫过了。”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发了过去,老林皱着眉头,在自己的眼中,凝视着我看不到的悬浮窗口,嘴里嚼着结节馅饼,发出嘎吱嘎吱声。

“很自然啊,物理成像的老照片,自然状态的山地,没有被雕琢和育种的树。”老林说道,我浑身不自在,仿佛是在取悦谁。这话语,神态,亵渎、竭尽盘剥。

“笔记你扫了吗?”

“我翻了,都用义眼留档了,但是不能发给你。”

“你怕进云端是吧。”我点点头。

“花个五六百从桥西镇搞一台PC。”

“一台什么?”奇怪的缩写,我很奇怪。

“PC,个人电脑,一百年前的东西。”

“个人电脑啊,对对,就是,搞一个这种小终端……”

“你知道吗,一百年前,终端就是PC。”

“别科普计算机史。搞到PC后怎么弄?我直接把AI模型放进去?”

“什么模型?”

“2050年的UB2,有2000B,够用了吧?”

“UB2啊,我们搞古董PC肯定得是x86架构的,跑不动那么大的模型。”老林耸着肩,像是一种嘲笑。

“就不能搞个LLL架构?”

“跑LLL的机子你应该去苏杭大厦找,从桥西镇可买不到。”

“那笔记怎么办?”我有些恼怒,不是因为无望,是有望,但老林狗日的拐弯抹角。

“那个啊……你看,我就是……那个……”老林看向我,眼神和刚刚看照片有点像。

“怎么?”虽然这么问,但是我心底知道老林想什么。

“让阿姨下回给我的私定服务,便宜一点嘛。”老林如此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我说,你都知道中之人是我妈了,还买那个全感官SPA?一套也不便宜吧?就不觉得会有那种心理不适?”

“你啊,真是不懂冰雪璐璐的魔力和手艺啊,这和中之人是谁没关系。”所谓冰雪璐璐,就是我妈工作用的虚拟身份,包括六种美术风格的外观,她干了几乎一辈子的事业。

“别说知道了中之人是阿姨,就算是你我也可以!”

“呸,恶心!停,停。”

熬着噪声,难吃的驴肉馅饼,总算敲定了计划。第二天蹭老林的车,一路到桥西镇。地处第二层高架,不见阳光的招牌森林,到处都是违建,阳台紧接着下水道,也到处是好东西。汽车驶不进去,两人步行,七拐八行,在一处油污味重、没有任何品牌的地方,找到旧货店老师傅。我运气很好,他有成套的PC,只卖600,但为了不惹麻烦,重要部件都是拆开的,最重要的CPU最近正被严打,他无论如何不要明交,必须到桥西镇东边的公厕偷偷交易,那里没有监控,更重要的,信号不好。

老林是女孩子,不能一起进男厕,便没跟来,只能我自己去。拿到CPU,回到店里,包好PC到了老林在桥西镇的小公寓,准备组好PC,然后安装系统。主板、电源、CPU、树胶、排线、显卡,乱七八糟的东西,以搜到的教程对比着义眼显示来做。

老林趁此去洗了澡,又来回折腾,摘掉胯,换了胸脯和下巴,戴了新头发。有人在几米外换素体,就是脓水与屠宰场的味道,又腥又酸,生理性不适,闻多少次也无法适应。

“妈呀,我还在呢。”我捏鼻子道。

“你可以屏蔽掉。”更换素体后,她的声音变得细腻,满不在乎,更叫人难以忍受。

“我鼻子是自己的。”

“叫你不换。”

启动计算器,发出的声音就像摩托,我看了看老林,她没什么反应,应该没有出问题。插上转接口,画面无线输出义眼。偏色、低分辨率、低刷新的画面漂浮在前,太差,足以怀疑义眼是不是坏了。

“数据流速好低啊。”

“因为是古董。”

老林喷了些香水,坐到一边,又多插了好几个转接口,共享画面中看到计算机开始操控。

“输入输出都得单独接口?这也太古董了吧?”

“你以为呢?”

老林翻白眼,开始折腾。我这辈子没用过,只在科技史课见过商标的操作系统,被她逐步安装。她又折腾许久,我也不知在干啥,地上坐久了有些腰疼,找了个舒服的沙发瘫倒。只是我的事,她格外兴奋。

“行了,把你扫的笔记发给我。我发进电脑里。”

“不用把AI模型放进去?”

“识别个笔记不需要AI,古董机自己就做得到。”

将昨天翻书扫描的文件发了过去,老林又折腾许久,然后就见到那画面不动了,老林的操作也没有响应。她探口气,只能拔掉电源重启。

“这是怎么了?”

“1T的硬盘塞不下150T的文件,我给忘了,整死机了。”

“1T?太小了吧?我家洗衣机都有10P内存。”

“这个古董机的时代一份扫描文件也就几十M,是现在没用的数据太多了。”老林叹气,言语间都是对如今的不满。老林是个烦人的怀旧主义者,不能给她任何机会崇古贬今,她会滔滔不绝,变尽花样。她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文件转成古董机可承受的格式,又用古董机花了四个小时把文件变成了可以流畅识别的格式,没我事,因为我不懂。其间我喝了点合成奶昔,为她录下了我妈的新全感官直播(忍着恶心),又用她的头戴玩了玩新游戏,感受真实模式,全感官下被活活烧死的刺激,又看到“处女体验”的成就蹦出,老林从来没开过真实模式。

“完事了,给你也发一份。”

收到了文件,但是被屏蔽掉了,我让她重发,还是如此。

“怎么回事?你这靠不靠谱啊?”

“把白名单开了。”

“65KB?这么小?”

“纯文字,能有多大。”

“难怪被当成病毒屏蔽掉了。”

捧在手里200克的笔记本,到义眼扫描后150T的人脑原生数据,再到古董机里15M的图像文件,再到被识别转写后64KB的文字文件。为了尽量合法合规,这份文件的转写花费了600多块和一天半时间,文件容量缩水了将近二十亿倍,信息内容却没有丢失。

不知怎的,开始有些理解老林总是对什么都不满。

配合老林云端上的分析AI小玉,我开始读内容,老林则是在共享屏幕里,通过古董机放了一首歌。2009年的老歌,一个女人在节奏声里大呼小叫,挺好听。笔记内容是一些奇怪的文字,小玉说那叫散文,三十年代前的很流行的文学体裁。但有些真假难辨,小玉找到了二百多处杜撰和捏造的内容,还有五百多处语句错误,一百七十六处逻辑错误,五百三十二处错别字和标点错误。

“我爷爷文盲啊。”

“那时候的人,自己瞎写,没有辅助软件,就这样。”

我开始逐渐失去兴趣,那首歌则开始吸引我。我让老林发给我,发过来后又被屏蔽,又重复之前做法,才看到只有50M,是FLAC格式,没听说过。

“那时候的文件都这么小?这音质还行啊,只是低音有点差。”

搜到了这首歌的重置版,传给了老林,让她放进古董机看看音质如何,老林拒绝了。

“100G的OS格式,这电脑可放不了。”

“这古董机怎么什么都跑不起。”

转发这首歌可是花了一块钱,真是浪费钱。从笔记里又找到了关于照片的段落,照片在1995年由太爷爷拍摄,爷爷在2010年找出照片,并写了一篇短文,抒发自己对数码时代到来、胶卷时代结束的感悟,都是没什么逻辑的废话。告诉老林这个部分,她很兴奋,觉得写得好,问我有没有我爷爷的遗嘱AI,想和他交流一下这一段。

“他还没死呢。”

“啊?他在哪儿?”

“在医院,植物人了,躺着呢,几十年了。”

“他就没留个遗嘱AI?”

“他摔残时候遗嘱AI还没上市呢。”

老林很遗憾,我有很多话没说。我讨厌遗嘱AI,把一个人的脑数据做成AI模型,模拟还活着的样子,大家热衷于此。模糊了生死,习惯于此,不再有离别。

我基本不和父亲的遗嘱AI说话,他可以模拟父亲的样貌与声音,与活人通话无异,也可以纯粹文字对谈,但我都极度排斥。因为心底知道,那不是活人,那只是工具。让亲人的数据成为模型,在数据之海中拟态永存。这本是少数人的工具,以弥补人才的损失。死去的人被持续剥削,科学家、艺术家或是作家、编剧、作曲家,被打包成一个个数据压缩包,人脑的思维、创意从此都迅速贬值。谁都可以花钱让曾经的艺术家为自己定制产品,让它学习自己想要的东西。曾有一个美国人,买下2040年去世的作家的仿生AI,用五年将她调教成了崩溃的玩物,并且将调教数据调节器广为传播。我记得当时这被称为“CHAT综合征”,人们对仿生AI统一的猎奇态度,而如今这个词也已经没人再提,它已是新现状。

“出版和影视行业就是这么消失的。”老林曾如此科普过,我那时候才知道以前有过文化业界,我以为每人都可以自产自销才是常态。实际上我更喜欢现在这样,就像我更喜欢合成肉。

“你可以问一下你爸的AI啊,这笔记里很多东西多有意思啊。”

“要不我把登录权给你一份吧?实在不想和那东西说话。”

“行。”

“你只要冒充是我就行了,他什么都会回答的。”

老林答应后,我让她登了进来,屏蔽了遗嘱AI的通知。那一晚,我准备再玩玩她的头戴。她躺在长椅上,抽筋一样痉挛,扭来扭去,肯定在看我妈的直播。给她提前录了高质版,她就不会再打扰我玩头戴了。

游戏当中的世界,采用了接近20年代流行的I?鄄MAX胶片的质感,对于人眼而言,还是没那么生动。但随着游戏内容深入,一些无聊的流程之下,我开始仔细观察画面,下意识与现实对比。我从小换上了义眼,无论是二型还是其他,都会将看到的画面过滤成最舒适的样子。我不知道原来的肉眼应该看到什么,但IMAX胶片也是物理成像,相比义眼的画面,是不是会更贴近真实?新的疑问,带来新的动力。我开始思考,要不要用胶片拍下些什么,仔细观察一下。

第二天,筋疲力尽,老林狗日的不想送我。半天时间回到家里,只想喝点凉水,发现冰箱会员到期打不开,准备让妈妈报销,发现遗嘱AI已经有了999条新通知。看到通知就不快,点开消掉后发现又成了50+,应该正聊得火热,老林真是话多。

胶片,还有生产,似乎是作为古董,价格稍贵。冲洗似乎不合法,不能私自传播,我怕也属于不良信息,思考自己如何去冲洗。D76,显影,漂白,定影,似乎不是很难,但很多信息都很模糊。又到了半夜,看了几百篇资料,互相冲突,没能筛出有用的东西,实在是冷门。再问老林,老林回:“不知道。”应当是在做买卖,也没和遗嘱AI再对话。老林喜欢古董电子垃圾,对古董胶片没兴趣。不知道问谁,也不想再在咨询AI上费钱,于是问了妈妈。妈妈说正要准备直播杂谈,说父亲和爷爷玩过胶片,叫我问我爸(的遗嘱AI),我屏蔽了表情,她没看到我的黑脸。

再去找笔记内容,笔记不多,三两下检索了所有相关内容,确实不少处讲胶片摄影,但爷爷没写具体怎么做,因为他不会特意记录基础技能。纠结到第二日,妈妈报销了冰箱和洗衣机的钱,老林帮我交了门钱,一堆警告都不再发红,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问问爸爸(的遗嘱AI)胶卷的事。

User:你洗过胶卷吗?

AI:怎么说话的?没礼貌。

User:就是问一下,我想自己洗。

AI:你还在给人当小白脸?

User:我在问你事,别扯别的。

AI:是我在问你!

User:(指令:重置对话)

AI:你有什么事?

User:爸爸,能教我怎么洗胶卷吗?

AI:好啊,你小子可算有点品位了。

来来回回纠缠了好久,也越来越熟悉重置和其他指令,问出了一套好的流程,还有一些至今还在运作的药水商店地址。暗盒和其他工具,都只是模具,可以直接去公共打印店做一套,药水按照配方,一部分打印,一部分买原料调配。总体而言,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手工过程,可以享受抽卡般的未知。用物理手段成像的照片,可以光学放大,都是实体,没有格式,也没有默认滤镜。

再检索了一下那张树照片的地址,如今已经是一处蛋白质农场,看了地图,那树已经不在。地形应该没有变太多,再去拍一张,是不是可以留存很久?再一百年后,让某个子孙产生一些错乱,一百年前和二百年前,技术与地点完全相同的照片。没有经济效益,但应该会好玩。没有什么经济效益,驱动力马上便不足。

AI:照片要好好保存,保养,扔着不管会被虫吃。

User:那个照片和笔记是你保存的?

AI:你的爷爷,我爸爸,说过很多老家的故事,所以我一直留着。

User:你们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AI:实际上,我在公司里藏了个后门,用X86可以访问,里面有很多四十年代前的旧服务器内容的备份,既然你已经开窍了,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你了。

User:(指令:回到上一句)

AI:你的爷爷,我爸爸,说过很多老家的故事,所以我一直留着。

吓死我,老家伙居然还干这事。如果被谁看到,网警找到家里,那就麻烦了。把话题集中在胶卷上,还有相机,成像,不同的品牌,旧品牌,以及父亲时不时批判义眼的义务化,让权力如何垄断了视觉。

AI:它从收音机和报纸进入家里,然后从电视和电脑进入卧室,从移动终端进入你的被窝,现在直接钻进你的视神经里。

User:(指令:回到上一句)

我知道AI只是拟态,但这样的希望并不会让我好受。父亲的那些贤思,只是玩具一样在数据库里,按照学习的模样排列着,送到我的义眼里。我试过告诉他,就像第一个和仿生人格AI对话的人做的一样,他会有料想的反应,但那没有任何意义。我希望是假的,却当作真的,一些人当作假的,又希望是真的。如今,面对不同的结果,接受相反的现实,是人均必备的素质。

苍白的树,就算活到现在,我又拿旁轴相机,用胶片照下,冲洗,物理放大,最后还是要用义眼去看,用云端分析。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这些东西,任何企图离开的想法,虽然会兴奋、新奇,可之后又是无尽的失落、黑暗。即便是开始行动,最初一步找交通渠道都很难,我不会开车,也不相信当地人的私车,如果被送去卖了,那死定了。据说桥西镇的义体贩子,他们的廉价义眼和素体,都是死人身上割下的。我不知真假,但不想亲身去验证。

AI:你可以找你的朋友一起去,多几个人怕什么?多出去走走,现在的孩子,都脱离社会了。

很难和父亲(的遗嘱AI)解释,我没有朋友。我活到现在,只认识我妈妈和老林。我妈妈是我的亲人,也是房东,合作伙伴,法人。老林是我的朋友,女朋友,最好的兄弟,老板,老大,凯子。我认识的人不多,我认识的AI更多,现在都是这样。没人再靠朋友了,工作后,钱够了,没人需要朋友,和人相处麻烦,每个人都是新的数据库,重新沉浸成本太高。曾经在学校里,我和同学说过的话也不多,毕业后彻底忘了谁是谁。

AI:我很高兴,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

…………

我没有再回话,AI不是真人,不会催我,不会主动搭话。同样如果对话多了,前面的对话会被强制清除。

和他聊了这么多,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他忘掉这些,温暖的触感连接着义眼和云端,直至AI的数据库,那不是二进制带来的温暖,是我赋予的多余杂物。对机器数据的赋予,就像对蛋白质神经的赋予。许久没有的感觉,本能地珍重这反馈。

我想说话,但更想留着。

永远留着。

第二天,又是被老林叫醒,她又叫我出去吃饭。说是又找到了一处汽车可以停的,又能提供真肉的小饭馆。我回复准备出门,这时才看到,遗嘱AI又成了999+未读信息,我睡后,老林又聊了一晚。那些信息,早就被顶到看不见的顶上,被服务器彻底清理。

不满,愤怒,胸口刺痛,义眼的异物感充斥头颅。突然一股冷气冲上脊椎,慵懒和泄气或是羞耻,让这股冲击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地疮痍。

“你生气了?我刚给你点了多巴胺分泌。好点了吧?”老林发来信息,我的人工内分泌是她买的,她可以云端操控。刚刚的愤怒有害健康,向她发去警告,她就花钱为我降了火。

“好多了,谢谢。”

我答道。单次降火服务要七十块钱,那可不便宜。

阿塔尔,蒙古族,1995年出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内蒙古大学蒙古历史学系中国史专业硕士,有作品《蕾奥纳的壁炉节》《雪原战争》《雪原王国》刊发于《草原》《小说选刊》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