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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3期|董逸霏:戏中人
来源:《红豆》2024年第3期 | 董逸霏  2024年07月02日08:23

又到梅雨季节,一场雨挨着一场雨。

周六下午,我来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潮气钻进四面的墙孔中,墙壁在毒辣的太阳照射下缓慢地吐出水汽,洇在墙面像一道道粗细不均的泪痕。到了六楼,右边的墙砖延伸出一条斜斜的走廊,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黑咕隆咚的如同夜晚。我在潮气的抚摸中像婴儿学步一样摸索着往前走。

走廊的尽头开着一扇门,我连礼节性的敲门都省略掉,直接拉开门走了进去。年久失修的铁门生着一层铁锈,连牵动着四肢的零件都不大好用,不堪重负地号叫了一声。门内狭小的空间被几排学生塞满,他们被门的声音吸引,像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裸露在天花板外的白炽灯灯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混着汗渍。他们的脸上浮起一层乳白的水光,像一只只刚被丢到锅里还未煮沸的汤圆。

我在讲台前站定,把夹在腋下的教案随意地扔在讲台上面,从粉笔盒中挑出一支勉强能看的粉笔,唰唰地在黑板上写起来。说是粉笔盒,实则是一个脏兮兮的肥皂盒而已,上面趴满了陈年老垢,据说这是某位学生家长贡献出来的。包括这教室,也是这些家长凑钱租的城中村最便宜的房子中的一间,被年代感卤入味,几乎处处都是毛病,有时还会出现“六月飞雪”的盛况。何谓“六月飞雪”?就是墙皮簌簌抖落,沾在衣服上,染得一身白。而坐在这里的学生都是高考落榜的“吊车尾”,他们的家境大多不好,父母又不忍看着他们高考落榜,才凑钱租下这间教室,聘请老师来给孩子上课,以备来年再战。

我并不是他们相中的唯一的一位老师。下午另一位姓贺的女老师会来与我轮班。我讲高中文科,她教高中理科,我们给孩子们补习的时候自然也是文理分科。我和贺老师面对的学生也略有不同,但我与贺老师的共同点是上课的费用相对比较低,我们是家长们淘到的最为低价的劳动力。不过她还在往各大学校投送简历,而我离开大学数十年,早已成为混迹社会的老油条,一腔热血在摸爬滚打中冷却,现在步入到捡一份工作混吃等死的阶段。

两个休息日四十八小时,物理和化学是理科生想拿到大学敲门砖遇到的最大的拦路虎,贺老师要讲一天半的课本,我只能占据短短四个小时的时间。这是我自大学毕业以来找到的第四份工作,前三份工作无一例外都是给复读生上课。获得这份工作的起因是一位家长找到了我,恳请我单独给高考落榜的几个复读生辅导功课,时间相对自由。虽然拿到的工钱不稳定,但乐得闲适,对于我这种懒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于是便应了下来。后来他们又寻到另一位老师,也就是贺老师,我们二人就这样拼凑到一起,给这些高考落榜的学生开小灶。我同贺老师并不是很熟悉,给这些学生补课半年,我和她仅仅是点头之交。

二氧化碳充斥着这狭小的空间,使人昏昏欲睡,我把黑板写满后回头一看,发现有几位同学的头伏在桌上。他们意识到我的目光后又勉强把头抬起来,但还是一上一下如小鸡啄米似的。我也懒得管,只是对他们说过一会儿会清空板书!这锅死气沉沉的“汤圆”才勉强地动起来,笔尖在纸面上摩挲出乱七八糟的沙沙声,伴随着拖椅子的声音与无意识的叹气声。终于熬到休息,我拉开门,外面黑色与湿气揉成一团,只有这间屋子吝啬地分出一点光来。我缩回去,学生们终于沸腾起来,果然只有在下课时他们才最清醒。我无处可去,只能伫立在讲台旁被圈出的一亩三分地,与学生格格不入。

坐在第一排的三个男生早捧着手机玩游戏了,唾沫星子横飞,比我讲课时要激情数百倍。坐在第一排的两个女生或因内敛,不好意思大声讲话,只是凑在角落,叽叽咕咕地聊天。我离两位女生很近,她俩讲话的声音能听得见。她们似乎觉得聊天内容被男生们聒噪的声音掩盖得很好,对于我在旁边并未在意。她俩聊天的内容无非是小女生最在乎的,那一层未捅破窗户纸的暧昧与隐秘的暗恋,无聊程度堪比教学大纲。不过在最后几分钟她们谈话内容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居然落在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上。

婷婷说:“玲子,你去过江苏吗?我昨天在江苏卫视上看到昆曲演出,好美好震撼好想去现场见识一下喔!”

玲子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家哪有那个条件?我长这么大连省城都没去过。”

婷婷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紧接着她们的话题并未围绕旅游展开,而是讲起了戏曲。

玲子说:“相比昆曲,我还是更喜欢京剧。张老师上课不是讲过嘛,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为中国传统戏曲剧种。要是让我选择,肯定是去北京先到天安门看升国旗仪式,然后再去吃驴打滚、铜火锅和老北京的全聚德烤鸭,最后再去国家大剧院欣赏一出京剧……”

我清清嗓子,用手指敲敲讲台,忍不住提醒她俩:“那些东西是我随便讲的哦,可别被迷住了啊。你们的目标是参加高考,还是以学习为主,把教学大纲的内容记住记牢了,给你们的父母争光,为自己的前途奋斗。”

她俩假装平静地抬起头,但惊慌失措的神色依然遮不住,最后还是婷婷结结巴巴地说了句:“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神情淡然,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叫所有人掏出课本继续学习,但心头还是泛上一层窃喜,虽说讲传统剧种属于我上课调节气氛的口水话,他们竟牢牢记在心里。剩下来的半节课,我选择给他们讲历史。讲历史其实更没有什么好讲的,把课本上的内容过一遍就好,若是十年前的我或许还会别出心裁地添一些花样,令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好记一些,但现在我只想快些下课。

想起大学历史选修课的老师给我们讲过的话:“何谓历史?历史是时代的重现,是过去一帧一帧画的定格,是映照未来的一面镜子。历史的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背景、过程、影响,要在你们脑子里组成连贯的画面,就像看一幕幕皮影戏,你们才能真正学好历史。”我看着座位上又变得死气沉沉的他们,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把粉笔扔在地上,用鞋碾了碾,就像对待未燃尽的烟头。

三声敲门声过后,贺老师探头轻声提醒我该下课了。我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讲台上的教学资料,对大家喊了声“下课”,便大步流星走出这间屋子。

贺老师与我擦肩而过时轻声说:“辛苦了。”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像被“辛苦了”这句话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地向昏暗的地方倒去。回过头时她已经站在讲台上准备上课资料,连半分眼神都未施舍给我。我把那声云里雾里的问候当成幻觉,我打开微信,顶端跳出妈妈的信息,开头是嘘寒问暖,以催婚作结尾。我只觉得烦躁,顺手拉拢房门。最后一点光也被吞噬,墙缝中的湿气还未散干,把我挤压成小小的一团,一阵恶心的感觉突然从胃部顶端传来,一耸一耸,像海浪一样越推越高,很快就顶到了嗓子眼。我扶着湿滑的铁栏杆下楼,吸入新鲜空气的那一瞬,我才感觉到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路口有一个据说开了十几年的阿婆牛杂摊,其实还卖一些七零八碎的小吃,粉面蛋肠样样俱全,像夜市小吃摊的精华版。我路过这里,通常只是打量几番而并没有去尝尝的念头,而今天为止住胃里翻天覆地的滚动,不得不要一些小吃。我站在摊前思考要吃什么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像一阵龙卷风,气势汹汹地夹着沙土和石子,就那样硬生生地插在了我的前面。那个女人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刹车”后马上扶着小摊车边上的栏杆,腰弯得像熟透的谷穗。她大口地喘着气,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以为她会背过气去,做好了随时拨打急救电话的准备。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从衣服中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些被揉成一团的钱,递给阿婆,用手指比了个“二”。我想应该是要两串牛杂的意思。她穿着贴身的打底衫与长裙,看上去十分有年代感。我实在分不清那衣服是蓝色还是灰色或蓝灰相间,甚至连她掏出钱的方式都不得而知——因为我并未在她身上发现口袋。

我点了一份加鱼蛋的车仔面,因为是现煮,所以等了很长时间。其间那个女人并未离开,而是站在我的身边品尝她塑料碗中的两串牛杂。说是品尝,她的吃相实则并不雅观,甚至有些野蛮。她吃得太慢了,一块小小的肉她都要咀嚼很久,直到无法再咀嚼下去,她才把肉送进喉咙。她依依不舍地吸着鼻子,脸像一块皱了的柿饼。阿婆把车仔面递到我手里,她碗中的第二串牛杂,居然还剩下一大半。我只是瞥了一眼,她便有点紧张,马上用手盖住塑料碗,好像我是不法分子似的。其实我比她更紧张,因为我在和她对视的一刹那想到了“鬣狗”,而她眼神狠戾得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可能生来就带着规避一切麻烦的基因,总是会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我不敢多待,生怕在这儿多待哪怕一秒钟,也会把什么是非牵扯到自己身上,于是我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又是一个周六,下课后我突然想起楼下阿婆的鱼蛋车仔面的味道。那天的鱼蛋煮得微微爆肚,咖喱汁XO酱一并渗出,别是一番滋味。我开始怀疑过去的三十多年那些在我胃里翻滚过的鱼蛋的正宗与否。到了路口,今天不知为何生意突然火爆,阿婆摊前虽不至于大排长龙,却也有十五六人像被驯化的乖巧小学生一样等待取餐。一抹蓝色突然闯入我视野,那个女人站在摊前张望,一人就好似千军万马,那十五六人看见她后如临大敌一般把队伍挤成更紧凑的模样。那个女人见状,悻悻地排到队伍末端。

“那个女人脑子有病,让你等这样久真是不好意思。”阿婆机器似的把一勺鱼蛋扣在车仔面上,把塑料碗递给我时指了指脑袋,摇摇头,眉头皱成“川”字,嘴里又叽里咕噜念叨几句。

“阿婆,不要紧的。”我说着退到一边。不知今天是不是因生意很好,她在摊子旁边支起几张小桌,我嫌塑料碗烫手就把塑料碗放到小桌子上,干脆在这里吃完再走。

那个女人依旧要两串牛杂,在我对面款款落座,动作优雅似大家闺秀,与先前那副凶猛掠夺样判若两人。我抬眼看看四周已坐满了人,也就是这里才能为她提供“容身之处”。我尽量不去瞧她。那个女人突然凑了过来,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她却不追上来。我忍不住抬头,却发现之前她眼中漫溢的攻击性已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好奇的眼神。我卸下半分警惕从上到下打量她。她的眼珠又黑又圆,像两粒麦丽素,脸颊却瘦得凹陷下去,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凿出两个孔来。我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我,或者说是一双眼上下滚动地盯着我碗中的鱼蛋车仔面。

“你好。”她突然开口和我打招呼。我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居然会用这样礼貌的语气说话,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嘴唇上,她的嘴唇很薄,涂了口红。我对女性所钟情的这类化妆品并不敏感,只觉得它们的色彩都无限向猪肝的颜色靠近。

“你好?”她见我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

“噢,噢,真的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

“我想……”她顿了顿,用手指了指我与她的碗,“我想同你交换,用我的牛杂换你的鱼蛋,可以吗?”

我碗里还剩余三个鱼蛋和小半份面,我说:“好啊,好啊。”说着我就给她夹过去。

那个女人却执意把她的塑料碗塞到我手中,她手指枯瘦如柴却爆发出惊人气力,颇有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之感。我平素无课就窝在家里,每天的运动便是从卧室走到厨房和洗手间,此刻被她所撼动,差点从凳上摔个人仰马翻。

她说:“我们这行不能受嗟来之食。”语速似暴雨一样注入河流。我们这行?这行是指哪行?未等我发问,她便拿起我留在桌上的塑料碗风卷残云般从小摊前离去。

“靓仔,都同你说了,她脑子有问题,你不要跟她说话。”阿婆忙完手上活,凑上来,嫌恶的神色毫不掩饰,“不过,她有时会正常,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副发病样。下次她再和你搭话,你一定不要理她,懂吗?”阿婆这么说,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恢复淡淡的神色。但突然间我对那个女人萌发出好奇心来。她的过去像被身上的某种东西掩埋,朱色指甲,艳红嘴唇,灰蓝色长裙,哪种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很快到了暑假,我就更加忙了。每周有三天时间我必须扎根在这间牢笼里,幸好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较多,让我有更多机会谈天论地。我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辅修几乎把带“史”字的专业都选一遍,不为其他,只为期末考察简单便利。考研后我几乎把这些专业知识抛到脑后,但好在可以拿来插入枯燥无味的课堂间隙取悦自己,知识无论如何都不会变质。这也是我的遮羞布和面具。说来惭愧,我的成绩并不出彩,只是高考踩了狗屎运才勉强摸到重点大学的门槛,我凭借着一张嘴和那些浅薄的知识,赢得家长信任。

今天的语文课,我想先给学生讲讲戏剧。当我把《哈姆雷特》的一些内容写在黑板上的时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上课内容转变成讲莎翁。讲四大喜剧与四大悲剧,讲Romeo(罗密欧)与Juliet(朱丽叶)。天气还是很热,教室后面有一扇窗,阳光如利剑一样斜斜地穿透进来,很是毒辣,风扇努力地在天花板上舞动,却成为催眠音。后排人干脆直接趴在桌上扮演木乃伊,我象征性地咳嗽两声,无人应答。手表指针逼近下课时间,我便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讲下去。婷婷和玲子正聚精会神听我讲话,滴溜溜的大眼睛明亮得好似天上的星星,澄澈得晶莹剔透。我竟有些愣神,喉咙发紧。

课间休息,两个女生站在我面前,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似的。但她俩却是你推我搡,面红耳赤,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等了大半天,婷婷先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并没有像那天二人聊天时那样大大方方。“张老师,您能在下节课讲讲关于中国古代戏曲的历史知识吗?”

我象征性地翻翻教案,说:“可以是可以,但下节课我们可能要赶一下进度,毕竟在我计划里还有两节课没讲呢。”这倒是实话,即便我再想要取悦自己,但现实冰冷残酷,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我更喜欢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若是我再不给学生们赶进度,可能就要被家长们联合挂在12315投诉平台上了。

“噢,那好吧。”两人眼中星火陨落,失落之意溢于言表。“不过,要是你俩对京剧感兴趣,可以去网上看看《霸王别姬》《白蛇传》《定军山》《贵妃醉酒》这些家喻户晓的京剧传统名剧。之前给你们讲过的《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都属于昆曲,对我国的戏曲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我其实不懂这些小女孩为何突然对中国戏曲如此感兴趣,我的父辈所在的那个年代娱乐方式匮乏无比,只能借这些有限的文化活动聊以慰藉。当今社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此时此刻谈论戏曲有种返璞归真之感。但从文化传承角度来看这是好事,就连我这种人听了都欣慰不已。

后半节课很快上完,熟悉的敲门声并未响起,连贺老师这种惜时如金的人都会迟到,定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我倒不急,让学生给我找来一把椅子。正值午饭时分,不少学生下楼寻觅吃食,教室空空荡荡,我便坐在教室里玩手机。“滴滴”两声,手机突然跳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张老师,我是补习班的贺老师。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事,能麻烦你等我十来分钟吗?要是没有老师在,不好对学生家长们交代。麻烦你了,谢谢张老师!”

我不清楚贺老师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我们虽说是同事关系,但更多的只是停留在点头之交层面,或许她是通过学生家长那边得知的。说是十分钟,但等到那些零零散散的学生重新填满这座牢笼,大概有半个小时,贺老师才风尘仆仆地从门口闯入,甚至都省去了敲门这一步骤。她的头发胡乱地沾在额顶,神情有些恍惚,一看就是因为要赶时间而不得不牵动全身关节奔跑。我急忙把座椅让给她,她扶着椅背大口喘气。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牛杂摊前的那个女人。稍微缓过气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向我点头致意,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低头嘱咐学生们掏出课本。贺老师准备给学生上课,我识趣地走出教室,替她把门轻轻掩上。

中午的时候,学生们大多都去到小饭店或小食摊吃饭。楼下的牛杂摊前热热闹闹,阿婆坐在塑料凳上手握蒲扇,很卖力地造风,锅中的牛杂好似要被扇飞。我已成为阿婆的老主顾,娴熟地点了老二样。今天阿婆添置饮品,健力宝、菠萝啤,于是,我加一瓶健力宝后挑选一张桌椅坐下。自那天以来在摊旁支起的小桌已成为常驻,可能是这样更方便留客而制造出火热景象,吸引更多客人光顾。但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好似人间蒸发般,整整半个月,我再未瞧见那抹灰蓝色的身影。

车仔面端到我跟前,我习惯性地先喝一口饮料,再把盖在下面的面条拨至上层,这样每根面条都可以均匀地裹满汤汁,不存在更偏袒谁的情况。好吃是一方面,但对我来讲这更像某种神秘的仪式。这让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那些西方油画,穿着袍子的神父与在台下祷告的信徒们,或是日本电影中的人物用餐之前都会双手合十说一声“我开动了”。

今天我吃饭的速度堪比蜗牛啃菜叶,我知道我在等人。

我从中午十二点半坐至下午两点一刻,其间又添一份车仔面与半份牛杂。塑料碗在我面前开会,其实我已经吃饱了,但我就是乐此不疲地向胃中扔东西,一层又一层,胃里从空心变成实心,再到被撑得只能容下一点点空气,就像冒尖米饭,再往上叠一层便有种大厦将倾之感。我站起身,努力活动一下生锈的四肢,却发现那个女人居然站在我面前,像林正英《僵尸先生》中的女鬼小玉,“咻”的一声就忽然出现。打扮也像,那个女人今天身上裹着一件艳红色的针织连衣裙,被包裹的瘦弱身躯看上去也丰满了些,头发也被打理成了蓬蓬松松的卷儿,让我想起了楼下那家的宝贝贵宾犬。她涂在唇上的颜色更艳,艳得有些发紫发黑,成了猪肝色,像刚刚喝过鸡血一样。还是之前那口红颜色更适合她,我想。

她把手中塑料碗递给我,一份完整的鱼蛋车仔面,她说:“谢谢你,这是还你的。我发工资了,有钱。”她说话的语气都很正常,一点也不像精神病人的样子。

“不用了。”我说,“你忘了吗?你那天是用一串牛杂同我交换半份鱼蛋车仔面,我们已经两清了。”我说完才觉得这话奇怪,“两清”这词好似狗血电视剧中男女主人公分手惯用的台词。

她倒没说什么,沉默地把碗放在桌上。我才发现她今天出手很是阔绰,竟买了两份相同的车仔面。我和她一并坐下,她用筷子扒拉着碗中的面,吃得却不像先前那样慢得夸张,比先前更快也更正常些。

“你是哪里人?”等她差不多吃完的时候,我问她。

她说:“河北。”

我说:“怪不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若是抛却有些空虚的嘶哑,她声调实则很是悦耳,颇有些婉转悠扬之意,并不似那些粗野女街坊整日大吼大叫把声音折磨成一副不堪入耳的模样。我对她身世的兴趣水涨船高,正盘算着怎样提出下一步对话,她却率先开口。

“我来这里满打满算有八年了。”她支起脑袋像回忆什么,“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痴痴愣愣的,跟着老公来。他命不好,没到半年便去了,就留我一人在这儿。虽说人生地不熟,这几年熬着熬着,也就这样过来了。”

我不知说些什么,命运待人不公,我颇为怜惜,想说句节哀顺变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得保持沉默。她并没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拉长放在远方,不知落在什么上面。她脖颈修长,像天鹅欲振翅高飞时昂起头颅舒展羽毛,上面却覆盖着一层不合时宜的红,深红枣红叠着新鲜的红,像新伤叠旧伤,橡皮筋一样紧紧箍在上边。她意识到了我的目光,把领子微微拉起,我突然意识到今天都三十四五度了,她居然穿长袖连衣裙,从锁骨一路拉扯,盖到脚踝,密不透风。

“这个嘛——”她感到有些遮不住,索性大大方方露出来,“我精神不太好,之前发病时自己弄上去的。”

我刚想再问她什么,她把袖子撸起,向我展示上面的伤痕,那伤痕与脖颈上的形态几乎无异,只是看上去更有年代感。她说:“这上面的大部分是我练功时落下来的,都是些老伤。”她微微一笑,有种神秘的诡异。

我问:“练功弄伤的?”

她说:“我是唱戏的,小时候被打着长大。”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很美好的回忆,但她提起“唱戏”这二字后便神采飞扬,脸上迸发出光泽来,声调也提高了八分。“正腿、旁腿、前桥、片腿、盖腿、云步,那会儿师傅教我们压腿抻腰,腿要盖过头还不能打折,不然她就拿一根又粗又长的鞭子抽我们,你看,就这么粗……”

她突然凑过来对着我比画。我惊了一下,却不好推开,但我能闻到她衣服中盛开的胭脂气,是那个年龄的女人才会有的味道,潋滟、芬芳、沉甸甸,像伊甸园里熟透的果子,密密麻麻地从衣领中抽枝剥节,一路向上攀爬,起初有些呛人,闻久了就是另一番味道了。

“当时我们叫疼叫得那个响亮呀,不过没人搭理。因为当你站在那间练功房中,所有人都默认了,你只需逆来顺受,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你瞧瞧,多吓人多变态。但若不这样,又有谁来看我们一群三脚猫功夫的唱戏呢?”

我莫名想到那些重点高中门口所张贴的高考激励标语,有不少都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现在瞧着,有种异曲同工的感觉。

她笑了笑,眼中含泪,嘴角向一旁倾斜。她站起身,从摊前又拿走一瓶菠萝啤,拉开锡环,效仿《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扬起头颅倾酒入喉。一身朱砂裳,颇有几分豪迈,更多的是凄凄然。

说是菠萝啤,其实更像小孩子们钟爱的菠萝汽水中兑入丁点酒精。无足挂齿的分量,她却好似沉醉其中,眼下两团飞红不知是腮红还是酒精作祟,红得悲壮红得吓人。轻启朱唇,她开口吟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周围的人都往这儿看,仿佛舞台聚光灯打在她一人身上,耀眼明亮。她似乎受到某种鼓励,唱得更大声更带劲,楚河汉界,霸王别姬,一杯浊酒换一场盛大的悲戚的落幕,何尝不是上天所开的黑色玩笑?人生如戏,虞姬是,她亦是。

阿婆见愈来愈多的人被她吸引,脸面有些挂不住,拿着蒲扇如母鸡护小鸡一般扑腾着过来,奋力地挥手赶她,像在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她又像一阵红色的龙卷风刮去了,只是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她依旧唱《霸王别姬》: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甚至我在摊前坐至下午五点,都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女人。我的教学按部就班地进行,只是贺老师迟到次数越来越多,迟到时长逐渐突破新高,最长一次甚至迟到大半个小时。学生们困倦却又不敢睡,个个装作一副清醒的样子。以婷婷和玲子为首的几个学生要我给她们讲中国古代戏曲史,于是这几十分钟就成了我的故事会时间。但我总会见缝插针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那天没谢幕的《霸王别姬》。

变故来得很快。一天课后,妈妈突然来电,直截了当地点明主题,周六给我安排相亲。我本想绕个弯拒绝,但听妈妈那语气不容置喙,只得先应下来。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如今与父母虽在同一城市,但平日几乎不联系,他们并不关心我工作上的事,我能养活自己他们便万事大吉,只有涉及谈婚论嫁他们才会着急。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们是为我好,他们是觉得我年纪大了还不娶老婆,让他们在朋友面前脸上无光。

妈妈说:“对方刚刚研究生毕业,现在在学校当老师。老师好哇,工作稳定,等你们俩结婚有了小孩后,正好可以轮换照顾孩子。”这就是我妈,八字没一撇的事,她能扯到九霄云外去。我连对方相貌谈吐乃至个人性格品质都一概不知,又何来谈婚论嫁一说?

天公不作美,临近相亲的前一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要来,从太平洋生成一路入侵我国东南沿海省份。我把台风要来的消息告诉学生后,教室中炸开了锅,高分贝尖叫声震撼整栋楼,引来楼上大爷大妈的大声埋怨。学生高兴我发愁,本想以工作太忙抽不开身为由搪塞妈妈以拒绝相亲,但台风期间放假是教育部门白纸黑字的规定。于是那天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在头顶兴风作浪,从东到西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灰,只是光刮风打雷不下雨,有种被天气预报欺骗的感觉。

相亲安排在我们这边较为出名的一家酒楼里,我之前陪父母应酬光顾过一次。店面倒是装修得光鲜亮丽金碧辉煌,但价格与口味成反比,服务员还学会了别人那一套收取小费。想想也是,相亲时,小到穿着谈吐大到选择约会地点都成为递给对方的一张隐形名片,选择贵一点的充场面也无妨。我站在大厅酝酿情绪,对着旁边反光镜摆出标准微笑,只是妈妈把对方姑娘引至我面前时我们二人双双愣住。贺老师身着淡色连衣裙与镶着珍珠的小高跟鞋,略施粉黛,惊诧之情毫不遮掩。这条裙子我上周还见她穿过,也是搭配同样一双高跟鞋。我那天还偷偷提醒她以后上课可以不需要穿着如此正式,毕竟要连续站六个小时,就算专业模特也可能要站到双脚酸痛。那时她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们俩认识?”妈妈见我们二人的表情,感到有些疑惑。

“噢,我们是高考补习班的同事,平常也常见面。”我说。

气氛有些尴尬,贺老师提出先下楼接她父母,踩着小高跟鞋仓皇离开。妈妈趁此机会把我偷偷拉到一边说:“这小姑娘和你在一个地方,不是在学校教书?”

“不是在学校教书,和我一起在补习班上课。”我点点头说,“她倒是不停地给学校投简历,就是不知道被录取没有。”

妈妈翻了个白眼:“那她父母还跟我和你爸说她是学校的正式老师,还有编制,这不是骗我们嘛?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和她都是同事了,我又能高贵到哪去?”我说。其实我们的补习班连大街上的补课机构都不如,但我没敢告诉妈妈。

双方父母到齐后,他们四人又另开了个包间,美其名曰不打扰我们聊天,把我和贺老师扔在大厅就离去。我同她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我先破冰,让服务生给我们安排一个角落位置方便说话。落座后,她感到有些局促,紧紧抿着嘴,双手十字交叉贴在雪白的桌布上。我故作轻松地打开话题:“贺老师,没想到你家里人也是催婚派啊。”

“是的。”她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我第一学历不高,他们觉得我找不到好工作,投那些简历也是白搭,想让我快点找个人嫁了算了,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给我安排各种各样的相亲。”

“啊,所以你之前是因为要相亲才迟到?”我问贺老师。

“是啊,我说了工作忙他们也不听,脑子里好像只有相亲这一件事了。”她有些愤慨,声音拔高,“相亲,就知道相亲,天天就是相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临期商品,想着早点把我卖出去呢!”

我顺着她的话说:“是呀是呀,我妈也这样。哎,现在谁的家长都这副样子,我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不是非要结婚生子才能享福。”

贺老师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哎,张老师,你多大啦?”

我说:“我嘛,过了年我就三十二啦。”

“啊?”她嘴张成O型,像昂头吐泡泡的金鱼,“可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跟我年龄差不多呢。”

“哪有哪有?”我摆摆手,“你看我平时上课都没什么激情,一天到晚就想着下课回家吃饭了,一看就是经历了社会的‘毒打’才有此觉悟的。”

我和她都笑了,但我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其实就是因为我年龄大了,我妈才着急让我相亲。我大学同宿舍的兄弟,我吃他们喜酒几乎都吃过一轮了。睡我下铺的那哥们,身份证年龄比我还小两个月呢,人家的儿子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

“啊!那你为什么要找这份工作呢?我的意思是,张老师你的学历这么高,又是名校出身,不去正规学校,窝在这里教书,未免有些太可惜了。”

“这也没什么可不可惜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工作轻松能混口饭吃就行了,我爸妈又不用我管,老两口退休金比我月工资还高。”我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自嘲地笑笑说,“我和他俩不算亲,我妈逼得这么急纯属是她想抱孙子了,不然我就算在大马路上流浪他们估计也不会多施舍我一个眼神。我们这代人,实际上比老一辈人差远了,工作一般,搞得连结婚生子的欲望都没了。”

她“嗯”了一声说:“但张老师,你以后结婚了,总不能还继续干这种工作吧!毕竟这是由家长自发组起的高考补习班,收入太不稳定了,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在这些学生高考后,万一没有学生家长组织新班级了,那你怎么办?毕竟还要养孩子的呀。”

“以后的事情再说吧,毕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呢,生孩子也要婚后一两年吧。”我笑了笑,夹一片肉招呼贺老师,“不说这些了,我们吃饭。”

接下来的聊天还算自然,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把话题拐向谈婚论嫁,而是讲讲我们的补习班,谈谈这些学生的情况。贺老师特意提了婷婷和玲子她俩,说她俩上次月考语文成绩已名列前茅,与数学成绩简直是有着云泥之别。她还说,这俩小姑娘机灵得很,平时上我的课抢占第一排,轮到她的课便躲到后面坐了,对她不满意似的。她说这话时语气含笑,神情也变得活泼起来,像有几分嗔怪之意。

回家路上,妈妈问我对贺老师印象如何,是否满意,我点点头对妈妈说:“我们俩想尝试交往一段时间再定。”

其实我们的“交往”并不是真正地去处对象,而是我和贺老师商量好的掩人耳目的方式而已。为应付父母随时随地可能进行的相亲攻势,我们演一出假的交往戏是最好的办法。相亲对象又不一定是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个人,我们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个办法由贺老师最先提出,我能理解这可能是她为了工作而权衡出的最好方式,但其中是否包含私心我就不得而知。男女思维模式截然不同,从那天饭桌上贺老师突然提及婚后工作对育儿的影响,我觉得她与我妈妈像共用一个大脑。

但好在我们熟络,平时也有一些互动。深圳的盛夏已至,天气热得像蒸笼,好在有些学生请假了,教室里的人减少了一小半,新鲜空气增加,四小时也不至于太煎熬。

补课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我又在牛杂摊前觅得熟客。那个女人又换回那条蓝灰长条裙,那天新烫的头发似乎缺乏爱护,从头顶塌下来,看起来不甚精神。但她看起来很高兴,尤其是见了我,双眼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今早我把昨天的剩饭收拾了,胃中沉甸甸的像被一块巨石向下拉扯,有一股酸胀垂坠感。就算站了四个小时,那种饱胀感也难消失。尽管如此,我还是照例点一份咖喱鱼蛋车仔面。这份面就是打开我和那个女人聊天的开关,没有它我也不好找切入的话题。我们还是坐在那张有“东非大裂谷”般沟壑的桌前,面对面像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中午好。”我和她打招呼。

她挤出一个微笑说:“中午好。”

“你也在这里住呀?”她问我。

从那个“也”字中,我大概知道她住在这附近。我说:“我在这儿上班,住的地方离这儿还有点远,等下坐公交车回去。”

“噢,我说怎么之前没有见过你,好像最近几个月才见你来这里买东西吃。”

“我一月份就来这儿上班啦,不过之前只是路过看看。”

“你是做什么的?”

“老师。”我回答完,她若有所思。

“老师……那挺不错的,学生多吗?平常工作忙吗?”这句话像长辈对晚辈的关心爱护,我觉得她年龄不算小,估摸四十过半,鱼尾游过眼角眉梢,在上面留下淡淡痕迹。

“还好,我们这里是高考补习班,也就放假忙点,平时我周六上班,其余时间都没什么大事,挺清闲的。”

“我也是老师。”她说,“不过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做其他的了。”

“是培训机构的老师吗?”根据她寥寥勾勒的几笔过往与过于标准规范的唱腔,我推测她之前或许是从事艺术培训等相关行业。

“不,我在大学里教书。”见我吃惊的模样,她淡淡地笑,“不像吧?我在河北长大,考上了戏剧学院,毕业后留在那边教书,很多知名剧团里都有我的同学。只是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辞职罢了。”

我喉咙发干,紧绷绷的,像被箍住脖子的鸡,半晌冒不出一个字来。我很想问问她现状如何,做什么工作,但总归是没好意思开口。人从云端跌落尘埃后好不容易再次站起,一定不会希望有人再揭从前的伤疤。

她说:“不过还好,我最近又在这边找到一份工作,也是唱戏。”

我问她:“你是跟剧团演出吗?”她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便了然,她说的“唱戏”,我想可能多半是去一些场所助兴演出,对于她们这一行而言似乎不太上得了台面。

“但这份工作我好歹还算热爱,比起之前那些端盘子刷碗打杂的要好上太多,不是吗?”她的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二人相顾无言,淡淡的惆怅结成蛛网,把我们包裹其中,扯都扯不开。她用筷子夹起面,看起来有些凉,面条浸了料汁,油润润的。吃完后,她低头用力地抠指甲,红色的美甲已经被她抠下来很多了,变成了零星的碎块,斑斑点点的,触目惊心,看上去像干涸的血迹。

“工作需要,不让我们留指甲,也不让染。染这指甲还花了我二百多块钱。深圳消费够高的,放在我们那里才一百块钱就差不多了。以后我可能就不在这附近住了。”她抬头解释说,“我们那里包吃住,统一住员工宿舍,两人间,条件可好了。”

我懂了,她这是在向我道别。

她突然一清嗓,一吊嗓,脚上有规律地打起拍子来,一轻一重,一上一下,屏息凝神。我明白这是她要开唱了。午后天热人困,客人很少,阿婆在摊前小憩,她一开口,阿婆来了精神,清醒了许多。

绵绵古道连天上,

不及乡亲情意长。

阿婆站起来刚想说话,她接着唱:

洞庭湖水深千丈,

化作泪雨洒潇湘。

谢乡亲风雨相送长岳路,

别乡亲万语千言诉衷肠。

这是京剧《蝶恋花》中的《绵绵古道连天上》唱段,我在大学戏曲鉴赏课上曾听过,腔调婉转悠扬,丝丝缕缕织成离别情绪。她歌喉嘹亮,唱得的确比原唱多出几分凄婉,九曲回肠,听得人心痒痒,像在脑袋里开了一家调味铺,油盐酱醋茶,五味杂陈。真正的艺术并不是简单的创作与模仿,而是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一曲完毕,坐在旁边的一位老大爷突然颤颤巍巍站起身,向我们挥挥手,激动地说:“姑娘,能请你唱一曲《贵妃醉酒》的唱段吗?”她点点头,清嗓: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那位老大爷不停地叫好,摊子前也站满了听戏的人。或许是正值课间,不少学生闻声而动,纷纷跑下楼。我远远地看到,婷婷和玲子像小鹿一样跃动,却又不敢凑得太近,只能远远地观望,双手捂唇,刚想发出更大的惊叹却又不好意思打扰如此精妙绝伦的清唱。围观的人情绪高涨,那个女人的声音愈发响亮,双手拇指搭住中指尖,其余三指伸直,看得出食指用劲,软而有力,比画动作,双脚微踮起又重重落下,走起步伐,像是踩在舞台上而不是踩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四面八方的人是她的观众,是她的聚光灯,她就站在这里,完成一曲宏大的谢幕演出。

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一曲《海岛冰轮初转腾》完毕,艳惊大家,掌声如雷鸣,那位老大爷鼓掌最卖力,嘴唇颤巍巍发不出声,眼中泪光闪烁。我离她最近,她与我对视。我刚想说赞扬的话,突然感觉到人群中钻出一道灼灼的目光,转头,贺老师居然也从楼上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待我看她时,她却敛起那目光,匆匆转身离去。

自那天后,我果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只可惜我最后没有问清楚她的名字与工作地点,萍水相逢之缘也难再续上。也罢,两个人要是有缘,自然还会再见面。只是那天贺老师耐人寻味的目光在我心头停留很久,我想问,却又无从开口,这事便这样过去。之前她有时会在微信里和我聊一聊工作,顺便也扯一些家常,但后来她再也没问过。女人心,海底针,我与她不过是串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本质上还是同事关系,何必再横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的七七八八之事?

一天,我突然收到多年没有任何联系的冯老师的短息。冯老师告诉我,他们一家人最近要到广东旅游,到时候会到深圳玩两天,所以就想着来看看我。我高兴极了。冯老师是我大学的恩师,虽只教过我一门课程,但对我考研帮助很大。后来我们又电话联系了几次,老师说这趟旅游除了带妻子外还会把儿子也带上,让我推荐几处值得去的景点。我想了半天说出欢乐谷和世界之窗这两个地方。

到了我们约定见面的那天,我特意把自己打理一番才出门。约定的地点在一家很大的商场。几经折腾后我们终于相见。冯老师年过半百,却依旧精神矍铄,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见面就重重地拍我肩膀,问我近况如何。我如实禀告。他爽朗地笑起来,向我介绍他的妻儿。

冯师母看上去比冯老师年轻多了,我们说话,她就很温婉也很文静地站在一旁。她皮肤很白,穿一件藕色薄衫,褐色长裙,看上去与冯老师很是相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记得刚毕业那会儿有些传言说,冯老师的妻子不是原配,而是冯老师丧偶后再婚的妻子。当然我们也不便问冯老师。他们的儿子怯怯地躲在他妈妈身后,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在我和冯老师之间打转。

“冯远洲,跟叔叔打招呼。男子汉大丈夫,光知道躲你妈妈后面,将来怎么能有出息!”冯老师回过头说,“这孩子随他妈,从小就腼腆,在外面就是闷葫芦一个,一点也不像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小男孩胆怯地抓住他妈妈的衣服,就顺着冯老师的话赶忙打圆场:“这有啥?男孩文静,说明有涵养,将来是做大事的。冯老师您给起的这名字就有水平,远洲远洲,前程远大,心存远志。”

冯老师胖胖的脸浮起一层厚厚的光泽,一副很受用的模样,摇头晃脑。“那可不,这是我抱着《楚辞》起的,参考‘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这句。都说取名女《诗经》、男《楚辞》嘛。”他又对冯远洲进行一番教育,“你看看你张叔叔,多会说话,开口闭口说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好听,你可要好好地学。”

我摸着冯远洲的头说:“小孩子嘛,以玩为主,长大了慢慢就什么都学会了。”

谈笑间,已近十二点,我便招呼着他们一家吃饭。商场的广告铺天盖地,其中一张洋洋洒洒印着“开业大酬宾”几个大字。我本想寻一间高档餐馆,但冯老师似乎对那家新开业的餐厅很感兴趣,我们便去这家餐厅。到了以后才发现,这家新开业的餐厅主打的是北方菜,我本想换间粤菜馆却被他们拦住。冯老师说:“到广东一周,当地特色菜都尝过了,偶尔吃吃熟悉的味道更好。”

服务员热情周道,引我们入座,拿来菜单向我们推荐招牌菜。点菜时,他介绍新店开业期间,特意请来京剧演员助兴。“京剧演员”四字冲撞我的大脑,我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冯老师倒是兴致勃勃:“正好我有好多年没听过京剧了,来深圳能听听京剧真是别有一番情趣,但是不是正宗的京剧,我一听便知。”

“您还懂京剧呀?”我问,“冯老师您教的是哲学,之前从未听说您懂京剧呢。”

“你不知道吧,我在咱们学校任职之前是戏剧学院的老师,虽然我不教戏剧也没那本事教,但在那待久了,耳濡目染,好坏还是能听出来的。”

我说:“冯老师您涉猎广泛啊!”

“那倒没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冯老师这一番感叹的语气像是在缅怀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冯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刚想点火便发现我们都盯着他,神情有些尴尬地把烟放回烟盒。

“先生,我们这里不禁烟。”服务员说,“只是等一会儿人多了,恐怕有些客人会感到不适,到时候您可能就得出去抽了。”

冯老师摆摆手说:“谢谢,我不抽了。唉,岁月不饶人,年纪大了,是该戒掉这些不良嗜好。”

“说是戒烟,都说了几年了,哪次真正戒过?还不是在外面装装样子?”冯师母突然发话,她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冯老师的笑凝结在脸上,模样有些滑稽。

我见缝插针般为他们续热水以缓解气氛。此时,我发现冯师母神情有点奇怪,她脸色发青,本就有些单薄的嘴唇用力地抿紧。好在菜上得及时,一盘辣的卤牛肉,一盘拍黄瓜已端上桌。我把卤牛肉夹到他们盘里,说:“冯老师、冯师母,你们先尝尝,等酒上来,我再敬你们!”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我也不太能吃辣。”冯师母脸上的青白色更甚,“小张,谢谢你了。”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我一拍脑袋说,“哎呀,点菜前也没问您的口味,是我的不是。”

又上一盘蓝莓山药,白头点缀一丝红,十分精致好看,我把山药推在冯师母和冯远洲前说:“师母、远洲,这个不辣,你们俩多吃点。”冯师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低下头的时候,藏在脖子中的一条比较粗的金项链露出,感觉与她的穿着打扮不太相配。我给她敬酒时,她整理完自己的领口和袖口,才伸出细细的手腕与我碰杯。

酒过三巡,冯老师略有醉意,与我谈天说地,声音高昂。原本设立在饭店中央的舞台突然明亮起来,四盏聚光灯光柱层层叠叠,在舞台中央打下圆形光晕,舞台两旁圆柱被漆成夺目的红色。四周人纷纷侧目,冯老师也停下话题,对我说:“演出应该是快开始了,咱先不聊,听听京剧,也好休息一下。”

灯亮了又灭,再次亮起时穿着黑红相间马褂的主持人踱步上台,双眉上挑激情饱满:“女士们先生们,为庆祝本店开业,现请到专业戏曲艺术家为我们带来精彩演出,接下来请大家欣赏京剧《霸王别姬》选段。”主持人把“霸王别姬”四字念得很重,高高抬起重重掼下。我心跳加速,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愈发强烈。

灯光一亮一灭,最后一次灭,全场陷入漆黑,顿时一片寂静。舞台中央灯再度亮起,黑白花脸站到聚光灯下,身穿铠甲蓄长胡,抬腿蹬脚,绕舞台一周,在中央站定,摇头晃脑开始唱: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我听不出好坏,只觉声音洪亮颇有气势,冯老师却在一旁摇摇头:“火候不够,功夫不深,一般一般,不算专业,也就能在这唱唱助兴了。”

“霸王”唱过几段后,音乐变调,灯光再次忽闪,这次轮到“虞姬”上场。她头戴如意冠,内穿鱼鳞甲,身披绣着锦鸡、花卉的斗篷,桃花面杨柳腰,开口便是凄凄切切、细腻伤感,直教人断肠。

冯老师听得先是愣了一瞬,后又兴奋起来,拉着我的手不断摇晃:“好,好,这唱得好哇,这才叫真正的唱戏!”我并没有回应他,因为我听出来了,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一颤一颤像纤纤玉指拨弄心弦。造化弄人,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如此快就再次见面,那天在牛杂摊前,随意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虞姬”“霸王”对唱,二者声音如同错落山脉,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唱一和。我们旁边那桌人发出惊叹,沉溺于二者精妙的配合。由于我们落座在舞台右斜方,离舞台还算近,“虞姬”正好转过身,变成正对我们方向。她忽然与我对视,两道目光堪堪交错。那一瞬间,她像认出了我,瞳孔如猫瞳一般微微放大,又碍于职业素养,只那一瞥便轻轻侧过目光。但即便如此,她仍有意无意地与我对视多次。

二人对酒,演出走过大半,在接近高潮时分,她再一次转过来看向我。但目光错开的一刹那,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怔在原地,藏在她身体中的齿轮似乎停止了转动,脸上那种为了演出而表现的凄然神情渐渐消失了,如潮水一般褪去,惊恐的神色在她脸上蔓延开,翘起的兰花指悬在半空,突然又无力地垂下。

“霸王”完成自己的唱段,转过身来,等她去接,她却闭上了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音乐继续,那个女人却停滞在舞台中央,观众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见冯老师说话的语气略微埋怨:“这是在干吗?好不容易到高潮怎么停了?这些演员还是不入流,业余!”

那个女人突然张开嘴,迸发出堪称恐怖的尖叫。观众哗然,音乐停止,“霸王”愣在原地,看着“虞姬”痛苦地蹲在地上,抱着头,头饰散落一地。主持人慌忙上台打圆场,却无人理会。他们只得找两位工作人员,先把“虞姬”拖下台,再去安抚观众的情绪。

冯老师表情很不好看:“哎,这个女人是疯子吧?吓死人了!”

冯师母突然地站起身,面部血色彻底褪去,她把筷子重重敲在盘上:“你们吃吧,我吃饱了!”

“哎,哎!你看你这人。”冯老师伸手想阻拦,冯师母却不理会,拎着包逃也似的走出餐馆,留下我们三人在桌前面面相觑。

冯老师坐下来,大声骂了一句脏话,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脸像被刷上一层厚厚的油漆,红里透青,像舞台两侧站岗的圆木。我不敢再说些什么,讪讪地只给他杯中添茶倒水。冯远洲左看看右看看,见我们这副模样,眼中泪水藏不住,攥紧拳头,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抹着眼泪从座位上离开,飞奔出去找妈妈。

不欢而散后的第二天,冯老师一家就回北京了。回到北京后,冯老师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也不好说什么,回复的短信更短,尾端添一句“好好休息身体健康”,之后便再无联系。

大约过了半年,贺老师突然又和我联系,约我在高考补习班附近的咖啡厅再见一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和我沟通。这次她并未化妆,穿着简单,看上去反倒有些朴素,一见面她直截了当切入话题:“父母希望我们春节后结婚,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我很惊讶地问她:“你不打算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了?怎么这么着急结婚?”

她带着微笑说:“我改变想法了,不切实际的梦还是留到晚上做吧,那不是生活。”

我沉默,她也沉默。我们把这段时间拉得无限长,咖啡被沉默浸冷,我想顺手添些糖,但手抖成筛子一不小心加多了,甜得齁嗓子。我第一次感到结婚这件事离我如此之近,有种时空错乱的恐惧感,不过我确实也该结婚了。我这几年过于悠闲,更像一种逃避,或是把这辈子该享受的全部自由提前透支,现在到了被上门催债的时候,再难受也要硬着头皮面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和贺老师还未酝酿出爱情氛围,便提前一脚踏进坟墓了。

我很少主动给妈妈打电话,所以她接到我的电话很兴奋,特别是我把和贺老师商量结婚的事告诉她时,我听出妈妈几分少女似的雀跃。她催着父亲赶快联系贺家父母,我打趣地说:“妈妈,你不是嫌贺老师工作不入眼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变想法了?”

妈妈骂我:“就你这年纪,能找个比你小那么多岁的老婆,人家还不嫌弃你已经够不错的了,我哪来的本事去嫌人家?”

一天,一个陌生的电话突然打进来,来电显示是北京电信的号码。我以为是哪位老朋友更换手机号码打电话告知我,接通后却是女人的声音。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大脑中飞快排查一遍后无果,直至她自我介绍说:“小张,是我,冯立缘的妻子。”

“啊,是师母,不好意思,当时没记下您电话。”我表现出懊悔的模样,心中却揣测冯师母与我毫不相干,为何突然会给我打电话。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张,那天我们见面,后来我的态度不太好,在这儿给你道个歉,希望你别往心里去。这次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聊些事,你现在方便吗?”

我马上说:“冯师母,我方便,您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见她呼出一口气后,稍稍停顿一下才下定决心般开口,“我打算到法院告你的冯老师家暴,然后再起诉和他离婚,让他去坐牢,我带着远洲过。”

“怎么会这样?”我大吃一惊,关怀地问,“冯老师家暴,是你们感情上出了问题,还是有什么误会?”

“这些都不是。”她说,“原因很简单,就是家暴,习惯性家暴。我实在受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啊?冯老师一贯都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

冯师母声音很冷静,但细听有些颤抖:“那只是他装出来的,在外面人模狗样装出来的。”

我说不出话了,如鲠在喉,那些安慰的话堵在嗓子眼,胃像被人揪住一样,感到一阵恶心。我赶紧合上嘴,生怕下一秒从我口中倾倒出的不是话语而是胃中涌出的酸液。冯师母见我久久不说话,苦笑两下说:“你还记得那天在商场吃饭时唱戏的那个女人吗?她就是冯立缘的前妻。”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努力靠在沙发上,不小心把茶几上的杯子带了下去。冯师母听到我这边的声响,关切地问:“小张,怎么了?你还好吧?”

“我没事,您接着讲。”我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来。

“好,我接着说。他前妻和他是同事,比他小七八岁,他们开始都在戏剧学院工作。他前妻出生在农村,没背景没靠山,凭一身本事才考上戏剧学院,走出那个小地方。她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什么男人,所以被冯立缘哄得晕头转向。我听说他们那会儿谈恋爱还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

冯师母讲到这里停了一下,我的思维也跟着停滞。我想到和贺老师的婚约,我们从相亲到约定结婚也才三四个月。

冯师母继续说:“婚后,冯立缘本性暴露,一不如意就对她打呀骂呀的。我虽然不知道她那会儿是什么情况,但是冯立缘打我的时候就死命地掐我,我骨头都要被他掐断了。过后还威胁我,不让我把这些事捅出去。我和他结婚也是太单纯了,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嫁给他七八年,过了七八年被家暴的日子,一点儿亮光都见不到,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再说他前妻,后来被他折磨成了精神病人。他前妻一纸诉状告冯立缘家暴,要求法院判她和冯立缘离婚。据说他前妻和他离婚后就辞职去南方了。

“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他前妻的,她和冯立缘没孩子,也就没牵挂,不像我,想离婚都想了四五年了,但因为远洲还小,一直没下定决心。我没见过冯立缘前妻,但看过照片,那天冯立缘的前妻在台上认出了冯立缘,我就认定那‘虞姬’是她了。

“我也不知道那天是哪来的勇气,心里憋着一口气,就那样撒出来。倒还好,那天冯立缘没认出他前妻来,只是我和远洲回去的时候遭了殃。冯立缘嫌我们娘儿俩在外面给他丢人,我经历得多,倒也无所谓,但远洲还那么小,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睁开眼睛,恍若隔世。生活还要继续。婚礼那天,我套上一身合体的西服,打上鲜艳的领结,步入巨大的宴会厅。鲜花做的吊顶,妈妈说用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以渲染浪漫氛围,水晶灯光如梦似幻,像童话中公主的婚礼。

乐队开始奏鸣,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很是经典。大门缓缓打开,身披一袭白纱的新娘子站在我的对面,她头饰上的钻石折射出夺目的光芒。距离虽远,但我可以看清她脸上的神情,那笑只勉强地浮在脸上,未掺杂几分喜悦情绪。

新娘向我走来,我突然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冯师母的影子。我揉揉眼,穿着白纱的女子又变回了贺老师。《婚礼进行曲》奏到高潮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女人的京剧唱段,中式西式音乐杂糅。我突然眼眶湿润,落下泪来。

董逸霏,女,二〇〇四年生于太原。小说作品散见于《红豆》《广州文艺》等刊物,部分小说被《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报刊转载。现为在校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