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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6期|若非:暗夜狂奔
来源:《牡丹》2024年第6期 | 若非  2024年06月28日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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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从一个点赞开始的。点赞是多常见的事情呀,可是张千一看到那个赞的时候,心里还是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迫切地想让林娟知道这个赞,便喘着气把手机塞到她跟前,哎,你看看,你看看!

那时候林娟正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歇息,和张千一比起来,她的气息早已稳定。在此之前,她陪张千一跑了一圈,绕回来的时候,熬不住了,让张千一自行跑了去。

我看你心宽得很。林娟脸色略有不爽,没好气地说,妈来电话了。妈?张千一问,哪个妈?林娟说,孩儿他外婆。张千一的额头皱了一下。

过去的十多分钟里,林娟共通了两次电话。一个接听,一个打出。

母亲打来了一个电话,聊的是儿子上幼儿园的事情。儿子倒也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年前还由保姆带着,顽皮得很。夫妻俩合计,等过了年,就把儿子送个早教班或者私立幼儿园,一来让他提前过过集体生活,二来和保姆工资比较也是能省下一笔钱,三呢,还能让儿子跟着其他小孩学学东西,比如独立吃饭,又比如自行排大小便。幼儿园都看好了,是一家环境看来不错的幼儿园,教学中绝不给孩子看电视,林娟最看重这个,她坚决认为小孩六岁之前不能看电视,否则会看傻掉。老师也振振有词地承诺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教会孩子独立。母亲早早搭上了看中的那家幼儿园的一个保洁兼生活老师,是她小学同学的初中同学,有了这层关系,学费上能省几百呢。

母亲来电话,便是催促他们下决定,幼儿园,进,还是不进。她在私立学校教书,马上也要开学了,外孙子这阵子由她带着,等她开了学,外孙子可就没人管了。所以她决定要提早定下来,进幼儿园要做进幼儿园的安排,不进幼儿园要做不进幼儿园的安排。电话里,母亲的情绪不大好,你们倒是快定下来,人家园里那边的熟人说了,再晚交,可能就涨价了。林娟说再等等吧。这话说出来都心虚。市总公司正在考虑调动一批人,消息是熟人私下漏给张千一的,叮嘱他们,可以早点准备了。他们一开始以为是考试,让林娟埋头苦读了一阵,文件下来,才发现是先借用。这可就有讲头了,各个县分公司巴巴那么多眼睛看着呢,谁不想这个当儿混上来?张千一打探了一圈,得到的消息是,调动之前,先集中办公,等到遴选的时候,集中办公这帮人就占了天然优势,只要进了面试,也就铁定了。开始那阵子,夫妻俩势在必得,觉得此次借用非林娟莫属。原因也简单,他们夫妻俩异地多年,林娟在县分公司,张千一在市总公司,多年来一直在向公司领导反映困难,这两年孩子长起来,马上得上学了,现实的困难迫在眉睫。再者,林娟向来业务强,既是市公司里面早定了的业务能手和后备人员,又怀拥好几个稀有的证书。这样的条件,市总公司拒绝不了。于是夫妻俩就动了心,张千一说,何不如把儿子带到市里来上幼儿园?林娟说,我觉得也是,这样我们俩能照看,市里条件毕竟也要好些。这么商量着,母亲那里就怠慢了。可是后来形势有变,张千一得到消息,林娟那个县分公司的另一个女同事也报了名,其丈夫在另外一个县分公司任职,好歹算个领导,如果人家要争,对林娟就形成较大的威胁。最头疼的事是,市总公司放出了消息,一个县分公司只抽一个。也就是说,在林娟和那个女同事之间,只能二选一。夫妻俩紧张起来,开始四下问路,先是托了市公司的一个熟人去打招呼,又求了林娟的一个师兄找门路,那师兄的徒弟,是市公司姚副总的侄儿。姚副总就是本次抽调人员集中办公部门的分管副总。这事总经理不太会管,差不多就是姚副总定。现下里路是问了,但毫无回应,夫妻俩正打着鼓。到了周五晚上,林娟从县里上来,夫妻俩去吃了顿大餐,张千一安慰林娟,路还在问,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成是好事,不成咱也得想开是不是?林娟说不然还能怎样呢,总不能去闹一顿。张千一说大不了辞职,换个公司,照样是打工卖命挣钱。林鹃说你怕是要疯掉,现如今的经济形势,上哪里找工作,不被裁员算是好的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本来也不是啥不得了的公司,放在往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毕竟林娟业务能力强,可现在大环境不好,很多坚持不下去的公司要么倒闭要么裁员,像张千一和林倩就职的这个,算是全市最大的企业了,好在历史长、资本雄厚,能坚持下来,已经是不容易。唉,还能怎么办呢,心底里都梗着什么事,所以饭后张千一就想到了夜跑,林娟也就跟着来。

母亲说,等不得了,等不得了,你们的事情得抓紧了。林娟也有些不耐烦,这事压在心里,怪难受,谁不想抓紧呢,可哪里是抓紧就能办成的。妈,你别催我了,林娟说,晚上都睡不着,脑子里一圈一圈的,在想着呢,能想到的法子,都想过了。母亲说,我一说点什么,你就不耐烦,怪我瞎操心了。林娟知道母亲不高兴了,也不敢乱搭话,就听着。母亲抱怨了阵,说你们抓紧吧,去不去,早点给话,不去还得把保姆找来。母亲很快就挂了电话。

林娟发了会呆,拨通了师兄的电话。师兄加夜班,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办着呢,师兄说,我徒弟去找他干爹了。干爹?林娟问,什么干爹?他干爹,是你们姚副总的亲弟弟,师兄说,如果他干爹答应帮忙,胜算会很大。林娟是这时候才知道师兄早前说的他徒弟是姚副总的侄儿原来是这么一层关系。师兄说,我先去个电话问问,你等我回。林娟说好,辛苦师兄了。师兄说,先挂吧,晚点回你。正挂了电话,张千一从远处跑了过来。

听了林娟的复述,张千一也渐渐平静下来,气没那么喘了,也就是说,市公司的姚副总成了这事成败的关键。差不多是这意思吧,林娟说,姚副总毕竟是分管经理,自己的部门抽谁不抽谁,还是有发言权的。张千一暗想,绕这么大圈子,找来的关系靠谱吗?想归想,嘴上是不能说的,毕竟是林娟那边的门路,说出来,不讨喜,夫妻俩斗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他。师兄什么时候能回话?张千一说,索性再去一个电话。林娟说,你傻呀,我这刚挂下不到两分钟,师兄说他会回我的。正说着,师兄果然来电话,林娟赶紧接电话,嗯,嗯,啊,啊,好,嗯,谢谢,谢谢师兄,找时间聚,好,拜拜。张千一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看见林娟脸色变幻莫测,一连串的语气词,听得他心里发毛。挂了电话,林娟摊了摊手,怕是没机会。按师兄的讲法,他的徒弟去找了干爹,徒弟的干爹也给他的亲姐姐也就是姚副总打了电话,但姚副总并没有表示什么。师兄的意思是,这事有点悬,劝他们再寻寻其他门路。

张千一又想去跑步了。他感觉脑子很乱,一乱就想跑步。他站起身来,又被林娟一拽,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你干嘛?林娟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安安静静地想,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2

张千一近段时间迷上了夜跑,有事没事都想跑上一阵子,一般5公里左右,便打道回府,洗澡睡觉。跑步好呀,不管你是体质好还是体质差,也不管你是动作帅气还是老气横秋,反正夜色一片,目色匆匆,谁也不管谁,都洒出一样的臭汗,都喘着一样的恶俗之气。不论你什么人,一放到黑夜中跑起来,顶多2公里,大家就都平等了。而且,既锻炼了身体,还放松了身心,最重要的时候,跑步越跑越清醒,想清楚了不少事。单单林娟这事想不清。

说起来,张千一在市总公司也是有点人脉的,他曾经借用市总公司长达五年,和各个部门经理及大部分副总都打过交道,不料到了要帮忙的时候,却丁点用不上。原本一开始是张千一想上来,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没成,去了附近开发区新成立的分公司,这样也好,他到开发区,林娟才有机会来市总公司。如果林娟到了市总公司,那他去开发区,倒成了好事一桩。可眼下他到开发区都一年了,林娟这里还没动静。卡上了,动不了。

关系好的同事支招,要不活动活动?张千一面露不解。同事说,你是真书呆子,不懂变通,就是让你走走后门。张千一犯难了,走后门也得有人给我从里面拔一下插销吧。同事说,你在市总公司那么多年,总能碰上个愿意领路的吧?张千一想了想,那倒是。同事点拨他,你仔细想想,你借用在上面那么多年,为啥回不去?张千一说,为啥?同事说,因为你能力强,能干事。但为啥不直接调你?为啥那些没啥本事的都上了当了小领导,去县分公司当个副职,或者市公司连任个什么职务,你还是一小兵?张千一又不解,这又是为啥?同事说,因为你只懂埋头干事,不懂表现,更不会来事,你要是早早拍拍马屁,送送小礼,上人家里谈谈心,装装孙子,你小子现在怕早是哪个公司一把手了。张千一说,还有这说法。同事说,所以说你读书读傻了嘛。

张千一并不是不懂,他只是装傻。刚进公司那一两年,他年少无知,因言得罪了些人,还四下落了个清高狂傲的名儿。到了市总公司,人人小心谨慎自危,他吃了以前的教训,也便什么都装傻,宁可少说,也不随意说。同事好心的话,他不是不懂,他入职场这么多年,这点事还不懂?但懂归懂,做,是做不来的。他张千一,不过是一个普通固执的读书人,听惯了圣贤的话,便觉得世间一切肮脏,他可以不说出那些肮脏,但让他与之同流合污,是断然做不到的。林娟性格也差不多,都是学不来溜须拍马背后使劲的人。想当年,林娟就是欣赏他的才华和他的坚守,才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可现在,林娟也有些动摇了。早些年林娟参加市总公司的选拔,进了面试,败给了一个同样进了面试但早就借调市总公司的人。原因也简单,无非是在二选一的情况下,市总公司要优先借用人员,于是林娟成了炮灰。两人有一次因为什么小事吵起来,扯到了孩子身上,渐渐就演变到了调动的事情,林娟想也没想,便蹦了一句,读书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有那功夫,你多去和领导沟通下,我也不至于被这么卡着。虽然事后林娟反复解释自己只是气话,可这话毕竟伤了张千一的自尊,至今字字萦绕耳侧。

有时候,张千一挺气馁,尤其是喝了点小酒,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懦弱无能: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情,自己就做不了?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底线和原则真的那么重要?放下所谓的坚守,换得夫妻俩的团聚,也换来孩子更好的教育,不是更好?但酒精一消退,这些问题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答案。

人,总是要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坚守的吧。张千一反复提醒自己。在他看来,人要没有底线和原则,没有属于自己的坚守,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可是现实的困难,和心中的坚守,常常相互交织,让他痛苦不堪。这时候,他就开始了夜跑,并慢慢形成一种习惯。

只有在跑步时,他才能得到短暂的解脱。尤其是,风在耳边呼啸,身子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再浑身虚弱地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那种一往无前的感觉,让他获得一种别致的快感。好像自己是一枚射出去的子弹,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眼下是没辙了。如果他继续跑上一圈,两圈或者三圈,把公里跑到6公里或者7公里,也许脑子里能想到什么。但他不能继续跑了。林娟态度很坚决,这时候你还想着跑步,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事情放到心上?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我调到市总公司来?那样就没人管你,你就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

一连串问题,让张千一觉得,如果他还想着跑步,简直是猪狗不如、狼心狗肺、抛弃妻子、死人一般了。他只好认真地坐下来,像林娟那样,仰头望着城市的夜空,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这是一个天气不错的夜晚。他们所处的位置位于城市边上,山体公园山下的平地上,沿着山脚是一段来回1.6公里的跑道,白日里多是学生模样的人骑单车飞驰而过,到了晚上就走满了老年人、孩子和年轻情侣。跑道旁边,依次错落健身广场、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儿童乐园、足球场,彼此之间靠树林和草地连接。他们就坐在两个小型篮球场的旁边,球场上有人打球,围观的人不少,他们看来悠闲自在,好像谁也没有烦恼。

有烦恼的夫妻俩,倒显得特别多余。

3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张千一提议吃点什么,林娟拒绝了,她减肥,向来不吃夜宵。何况哪有什么心情?她这话的意思是,她在操心着呢,谁这时候还吃得下东西,谁就是没心没肺的了。张千一不想做那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只好作罢,洗了澡,窝在沙发里,从脑海里翻出这些年认识的人,想捋出一些头绪来,和林娟这事搭上关系。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了,他的交际面太窄,私下里常接触的,也都是些读书人,骨子里一样的清高呢。

捱到睡觉时间,林娟先上了床,张千一又在沙发上磨蹭了会,进卧室时,林娟正半靠在床上看书,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丝绸睡衣,在台灯照射下,非常动人……张千一看不清林娟的脸,只听到她说,你说市总公司那些总啊副总啊吃你这套吧?张千一开着玩笑说,要是吃,我倒愿意牺牲下自己,换得老婆的调动。林娟幽幽地说,你倒是想得美。

哎,你今天说什么?见张千一不说话,林娟转了话题,跑步的时候。什么?林娟突然这么一问,张千一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什么了?她尽力从脑海里搜出些什么来,却又徒劳无功,你一定说了什么,当时你还兴奋来着。什么时候?张千一问。林娟说,跑步的时候。张千一脑子里豁然开朗,哦了一声,侧身从床头柜拿过手机,我给你说哈,现在这个时代真是奇怪,社交无处不在。林娟说,自媒体时代,微信、微博、QQ,还要陌陌、探探、soul,随便点开一个软件都有社交,社交当然无处不在。张千一说,我是说,点赞。林娟说,我就常看到同事们在领导朋友圈下面点赞,哎,你是不知道,我有个同事,五十多岁了,人家有个领导过生日,发了生日蛋糕的图片,说又年轻了一岁,大家都在下面发蛋糕发“生日快乐”之类的,你知道他发了什么?张千一摆弄着手机,发了啥?又能发啥?林娟神秘地说,你猜猜。没等张千一猜,自己倒先笑得合不拢嘴,迫不及待地说,这个傻子,竟然发了一坨屎。她笑得打滚,真是笑死人了,他把表情里的一坨屎误认为是蛋糕。所以说,人要服老,不懂的东西不要乱碰,张千一把手机递给林娟,你看看。摆在林娟面前的,是一个行走步数排行榜,密密麻麻从高到低排列着。什么意思?林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什么软件?运动软件,自动同步到微信上来的,张千一说,即是同步,也就是说你的微信好友可以看到你运动的步数。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林娟还是没弄懂,不就是运动嘛,微信自己就有运动啊。张千一瞥了一眼,伸手滑了一下手机,退回到另一个界面。一行字跳入林娟眼眸,姚副总?点赞了你?张千一说,你总算看明白了。林娟还是有些不解。这你就不懂了吧,姚副总点赞了我,说明关注到我了。张千一把手机收回来,这种相互的点赞,也是一种社交。林娟说,那又能怎样,姚副总这里已然是行不通了。张千一心里挺受打击,便关了手机睡觉。

林娟倒是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均匀有节奏,蜷缩的身子背对着张千一,像一张弓。张千一睡意了无,像条无聊的鱼,在床上翻了几翻,他想起什么,便拿起手机,打开手机微信,进入那个运动的排行榜,找到姚副总点赞的那个提醒,点了一下,跳入排行榜,姚副总的名字正列正中,张千一点了一下步数后面的灰色小心,小心瞬间便被点亮,成了红色。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放下手机,睡意这才爬了上来。

关于姚副总,张千一了解得不多。姚副总50来岁,女的,身高160cm多点,常年披着头发,头发偏分,纯黑色,发型似乎没变过,细眉,喜涂口红,是市总公司高层里唯二的女性。张千一的印象中,姚副总为人吹毛求疵,喜好管闲事,常抓一些细节上的可有可无的事,对大的事倒是不大见作为。张千一和关系好的同事私下里都称姚副总为母老虎,原因就是她总把小事上纲上线到不得了。张千一做的是文秘工作,和每个领导都有交际,但除了总经理和分管的副总,其他的其实交际也不多。姚副总不分管他所在的部门,私下里也没什么来往。张千一记得的关于姚副总的事情有两件。一次是姚副总出差,他陪同,负责采集图片和撰写文稿,途中姚副总和其他人聊一个时事热点,突然问张千一怎么看,张千一正假寐,被这一问问住了,潦草回答了。姚副总说,我就是想听听你怎么看,你们写东西的人,思考问题的角度向来与众不同。张千一听不出她这话是好是坏。另一次是张千一的一名同样从县分公司上来的同事,干成了个工作,在公司订阅号上发了个稿子,结果稿子里有个错字,被姚副总发现了,打电话给部门经理,很不客气地“提醒”了一下,说,原本和我没关系,我也是多管闲事地提一嘴。结果部门经理大为生气,感觉面子没了,把气儿撒到张千一同事身上,造成那名同事直接卷铺盖走人。

姚副总不是省油的灯,张千一一直是知道的。他没想到的是,母老虎姚副总,竟然破天荒地点赞了自己。这让张千一受宠若惊,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姚副总与平常大为不同,她是笑着的,冲着他,说着什么,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说什么呢?张千一什么也没听见,您说什么呢?他连问了好几遍,姚副总都没回答他,只是不停地说,像一台音响坏了的复读机,不断开合着嘴唇。张千一终于不耐烦起来,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说!

4

姚副总来信息的时候,张千一正在菜市场买菜。中午时候,岳母来电,说在家里也是无聊,准备带着孩子到市里过周末,他有些措手不及,着急忙慌赶去菜市场买菜。夫妻俩在一起的时候,家里一般不做饭,都在外面吃,家里乱作一团,岳母每次来,都把二人批评一顿。因畏惧岳母的一顿数落,张千一和林娟商量,决定分工合作,林娟负责在家里对乱糟糟的屋子进行清理,他则负责买菜,构思一顿像样的晚餐。

晚餐后,他还要和林娟去趟林娟所在县分公司管事的吴经理家。早上的时候,张千一找人打探到,计划抽调的人员名单已经上交市总公司,下周管理层就要开会研究。所谓开会研究,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也就是说,抽调谁不抽调谁,已经确定了。该死的是,林娟并不在名单里。但林娟不死心,思来想去,心生一计:去找吴经理。她坚决认为,这时候唯一能帮自己的,也许只有自己的领导吴经理了,拿下吴经理,请他到市总公司游说。万一成了呢?面对张千一的不情愿,林娟一锤定音。那就去吧,张千一慌忙托人去买酒,四下问下来,茅台是没了,只好买了另外一款酒,1000多一瓶,张千一一狠心,拿了两瓶。整个买菜的途中,张千一脑子里想的,都是晚上的事情:吴经理会允许他和林娟上门吗?会接受他们的礼品吗?到了人家家里,该说点什么呢?又该如何巧妙地表达诉求?这些问题让他心里直打鼓,关键时期,怕是人家不会告诉家住哪里。但林娟对此持乐观态度,张千一舌头笨拙,说不过她,也便作罢,好吧好吧,要去你自己去,我是拉不下这个脸的。林娟一赌气,我去就我去。

因为心里有事,所以买菜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在称肉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张千一付了款,看了下微信和QQ,都没有消息,短信也没有新消息,正纳闷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手机界面提醒,消息来自那款手机自带的健康运动软件。他随手点进去,看到两条私信,一条说,没想到你还挺爱运动;另一条解释说明自己的身份,发私信的人,正是姚副总。张千一愣了一下,又买了蔬菜,才回姚副总,晚上随意跑跑步而已,姚总每天步数都挺高啊,我只能靠不停奔跑,才能向领导看齐。论说话,张千一自有一套,毕竟是做秘书的,字斟句酌的话,总能恰到好处。他的短板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可悲的自尊心作祟,哪怕心里明镜似的,嘴巴却笨得不行。他不过是个擅长纸上谈兵又清高怯懦之人。

姚副总很快回复,我老了,迟早要被你们年轻人超越。张千一秒回,您是领导,我们只有跟在您身后,才不会迷路。姚副总回复了一个表情,小张巧舌如簧。张千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姚副总说,现在在干嘛?张千一说,菜市场买菜呢。姚副总说,早听闻小张厨艺惊人。张千一说,一定是误传,我家里很少做吃的,人少,做少了不好做,做多了吃不下,大多时候在外将就。姚副总说,这我倒是知道,原来你还在市公司,天天晚餐漏不掉你。张千一心里有些激动,没想到姚副总这么关注过自己,谢谢领导关注,那时候,要说生活费,我在全公司要排前几名,除了出差,几乎餐餐在岗。姚副总说,一晃都一年多了。张千一说,是一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张千一期待姚副总说点什么,毕竟关键时期,之前又曾托人绕山绕水找过姚副总,但姚副总跟没事人似,扯了好一会闲话,不痛不痒。张千一想就话说起,汇报汇报林娟的事情,姚副总却又发来信息,结束了谈话。

回到家,他想把和姚副总聊天的事情告诉林娟,想想算了,抽调的事情几乎已经铁板钉钉,姚副总兴许不过是随意聊上几句,还是不要说出来,平添林娟心烦。菜没洗到一半,岳母带着孩子到了,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又见张千一忙活晚餐,一脸欣慰。孩子来了,家里就热闹了,林娟陪孩子玩了会,串到厨房,我帮你做点什么?张千一说,什么也别,对了,你打电话问问,要的酒到哪了。林娟打了电话,冲张千一努了努嘴,便出了门,酒已经送到楼下了。特意买来的酒包装考究、典雅,看得林娟直称赞,我都不想送出去了。张千一说,你现在该考虑的,是这酒怎么送出去,该怎么说。林娟犯难了,她虽然怀抱希望,感觉此次送礼势在必行,但也是头一次做,摸不清门路,搞不懂江湖规矩,我问问妈妈吧,她做过。

晚餐很丰盛,大家都吃得有点饱。饭毕,晚上八点多,岳母安排,张千一负责在家给孩子洗澡,然后带孩子睡觉。我们出去一下,岳母说,你把孩子照顾好。你们?出去一下?张千一钻进主卧,看到林娟正裸着上半身,准备换上的衣服还拿在手,干什么?林娟把头套进去,去领导家啊,妈妈和我去,她能说。这事,你让妈妈和你去?张千一说,你疯了吧?林娟不爽地看着他,不然呢,你去?你妙笔生花,可你做得来说得来吗?张千一也有点生气,咱们俩的事情,让一个老人去游说算什么事?妈妈认识你领导?还是沾亲带故?你怕是想闹笑话。闹笑话闹笑话,林娟说,这么多年,我要调走的消息早就传开了,但人还雷打不动地在县里,老娘早就是个笑话了。她几乎要哭出来。张千一态度也很强硬,你想想,让妈妈和你去算什么回事,人家怎么看你,三十岁的人了,当妈的人了,自己这点事还要老妈出面,这要传出去,你要被多少人嚼舌根知道吗?林娟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大床上。还有,张千一说,你连领导家在哪都不知道。林娟没好气地说,我是不知道在哪,但我知道在哪个小区,妈妈说,挨个敲门,总能找得到吧。张千一心里很是震惊,传说很多年前,岳母曾因为她弟弟的事情,连续在路上堵所在地公安局和法院领导,前后一个星期,硬是把其弟弟天大的事情大事化小,现在岳母还要故技重施,为她的女儿争取一丝丝渺茫的抽调的机会。疯了,妈妈不懂,你也不懂?张千一说,你想想你什么身份?难道你们两个女人就真的要把小区门都敲遍,跑人家家里耍赖吗?你这不是往死里为难人还自掉身价?林娟不说话了。张千一还想说点啥,看林娟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软下来,咕哝着,做事也不好好想想后果,你这样更容易适得其反,万一那吴经理嘴松,把这些都说出去,以后你怎么在单位立足?林娟委屈地小声嘀咕,我也是太着急了,竟什么都信了妈妈。两人尬着坐了会,岳母进门来叫林娟,还没好?张千一赶紧说,妈,我和他去吧,我去比较合适。岳母说,那也好,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呢,我陪林娟去。张千一哈着腰,愿意的愿意的,妈。

5

出门,进电梯,进停车场,坐进车里。直到点火,轿车发出震动,张千一都还有些恍惚。林娟抱着两瓶酒坐在副驾驶,去买条烟吧,买什么烟呢?她试探地看着张千一,这时候就不要心疼钱了,咱们得大气点。张千一松开手刹,车就动了起来,不是钱的事,要是钱的事儿,就太好办了。车出了车库,凉风灌进来,人迷糊的脑袋也慢慢冷清下来。张千一开了一段,把车靠在路边,伸着脖子看路边有没有烟酒店,还是先打个电话,问个地址。林娟说,嗯。张千一说,你打。林娟说,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张千一叹了口气,好吧,我打。他原来在市总公司借调时,那吴经理还在市总公司当部门经理,好歹也算是认识,他来打这个电话其实也是合适的。

张千一吸了口气,从手机里找出吴经理的电话,看着电话怔了会,关上车窗,风停了,身边的车流声隐去了大半。他舔了舔嘴唇,手有些颤抖地,点在了号码上。电话响了几声,通了。喂,千一。张千一赶紧说,哎,领导。那边说,叫什么领导,叫哥。张千一说,哎,哥,那个,你在县里,还是回市里了。那边说,在市里的。张千一顿了一下,给个地址呗,上你家玩会。那边说,什么事嘛?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那个,张千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向你取取经。那边说,没事,是关于林娟的事吧?你直接说,电话里说也一样的,家里就别来了,咱们兄弟之间,不要客气。张千一看了一眼林娟怀里的两瓶精致的酒,我觉得还是去家里聊方便点,没其他意思,林娟的事情,我知道已经定了,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拜访一下你,这些年我工作干了不少,但却是有些东西还不懂,你是兄长,想找你取取经。那边说,客气了,自家兄弟,你们的事情,我心里是知道的,夫妻异地,孩子又小,家里还有老人,确实这样不是个办法,但这次抽调确实是个意外,县里工作太忙了,林娟又是骨干,我个人当然也希望她被抽走,缓解一下你们的困难,可是上面的事情,我还真是没办法的。领导说得几乎无懈可击,张千一竟一时无言。那边又说,不要着急嘛,这次不能抽走,就好好工作,等下次考试,林娟那么优秀,考试不是问题的。张千一说,主要是,我听说下次考试,借调的人只要进面试就没问题了,但如果不是借调的,还有很多讲究,我也是没其他办法了,只能打电话给你。那边说,没事的,有困难,不找哥子找谁?张千一说,我心里想,这时候再不找你,就真的就见外了,我在想,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比如请您跑总公司一趟,找领导汇报汇报,从你们那分公司抽两个,那林娟这里就没啥问题了,这事要成,你可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那边顿了一会,兄弟,是这样哈,目前的形势,这个不好办,今年经济影响,各地的工作推进很难,上周我还找市公司哭诉人员太少,现在跑去说希望抽俩,那不是自打脸吗?我也很为难呀。他顿了一下,我确实是没有办法这么去做。张千一赶紧赔着笑,哥,哥,我就是想想,看行不行,你也别为难,如果你为难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那边说,兄弟放心吧,这事我记下了,下次有机会,我这里第一个推荐林娟。张千一知道再继续说下去,也是一样的结果了,便说,好好好,谢谢领导了,您多理解,我确实是没其他办法才找您了。那边说,别客气,都说了叫哥,领导喊起来就见外了。张千一又含糊了一阵子,两人客客气气地,结束了谈话。

手机显示,他们通话时间为14分钟。整个通话过程中,林娟都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张千一挂了电话,一侧身,竟见她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根。张千一无奈地抽了一张纸给她,怎么还哭上了?林娟吸着鼻子,擦了眼泪,怪只怪我期望太大,我做梦都梦到我到市总公司工作的场景,实在太美好了,现在还在脑子里。她又擤了一下鼻涕,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总不是我,你说这一次,我比任何人都合适,论业务,论家庭困难,论资格和证书,我全分公司没比的了,可偏偏就要跳出一个关系户来,业务好厉害吧,有证书厉害吧,后备人才也厉害吧,面对关系户,屁都不是一个。爆了粗口,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奔涌出来。张千一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一个劲地递纸巾。林娟哭了会,擦了眼泪,幸好没有提前买烟,不然700多又白花了。张千一这才说话,想开点吧,现在只是借调,还有考试呢。两人抱着酒回到家,岳母已经带孩子睡下了,听到声响,从卧室出来,去了?怎样?林娟说,没去,人家连地址都不给我。岳母一脸恨铁不成钢,两个薄脸皮,挨个敲门啊,总能找到的。

林娟心情不好,早早上床看书去了。也许这时候,也只有读书,能让她忘却一些烦恼了。张千一的心情也不好,愣愣地靠在沙发上刷手机,刷着刷着,竟然有些犯困。快十一点的时候,姚副总来了信息,依然是从那个手机运动软件私信来的。姚副总说,小张今晚没跑步?张千一说,领导好,没跑呢。姚副总说,我说步数咋不多呢。张千一说,谢谢领导。姚副总说,和朋友在外吃饭,应酬,小张要不要来助我一臂之力?张千一放下手机,瘫软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呆,而后深深吸了口气,领导在哪里?姚副总说了一个饭店名。张千一又怔了一会,起身轻轻推开卧室门。林娟正看得着迷,你要睡了?不是,张千一说,我出趟门。林娟说,干吗?张千一说,姚副总喊我去,说在外喝酒。林娟突然又来了精神,她没说什么?麻烦就是她没说什么了,张千一说,就叫我去。林娟想了会,我和你去,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张千一说,算了吧,你好好在家休息,这种应酬,绵长无聊得很,你又不能喝酒。林娟说行吧,那你快去,辛苦一下,她明知道我们这事有求于她,这时候还喊你去参加酒局,应该还有些余地的,对了,把那两瓶酒带上,不能空手去,钱也带上,得结账。好吧,张千一说,那我走了。

出门的时候,张千一给姚副总发了个信,领导,我马上出门,我再带两瓶酒哈。姚副总回,酒就别了,人到就行,人比酒重要。张千一还是把酒带上了。

6

凌晨三点多,张千一回到家,浑身疲倦地倒在沙发上,他想就着沙发,和衣睡上一夜,却怎么也睡不着。要不是浑身无力,他真想出去跑一阵子。也许只有一路狂奔,能让他顺利入眠。

林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从洗手间上了厕所出来,发现沙发上的张千一。你咋了,咋不进屋睡觉?林娟说,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来,张千一告诉他,我歇会。喝多了吧?林娟心疼地说,情况怎样?她打开灯,我给你热点水。张千一一下捂住眼睛,关了吧,晃得眼睛难受。林娟便又关了灯,坐在他旁边,怎样?张千一逃避着她的眼神,犹豫了下,按她的意思是,会尽力帮我们一把的。林娟说,那她还真是有点好的,老公辛苦了。她雀跃地在张千一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们睡觉去。张千一说,你先进去睡,我洗一下。

在深夜的洗手间里,张千一用热水反复冲刷着自己,从头到脚,但无论怎么洗,心里还是不舒服,总感觉浑身黏稠,沾染着什么怎么也洗不去的东西。他渐渐有些缺氧的感觉,脑门紧紧的,似乎要晕厥,然后,他兴奋起来。他又开了冷水,浇遍全身,脑子才回到现实中来。兴奋劲儿过了之后,他感到一阵恶心。

几个小时前,张千一提着两瓶酒赶到姚副总所在的饭店,却在大门口被姚副总叫住了。你咋才来呀,都结束了,姚副总说,我专门在这里等你的。她说话时,身子有些颤,看来喝了不少酒。张千一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啊领导,我来晚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还带了两瓶呢,却没赶上你们的局。姚副总突然笑了,笑得很夸张,嘴巴咧得大大的,张千一从没见过她这么笑过。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姚副总永远绷着一根神经,除了偶尔抿一下嘴,几乎不会笑,她给人留下的都是严肃、古板、刻薄,即便她妆容精致,衣着光鲜,但并未曾给人好印象。张千一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姚副总说,没事,人到就行,你送我回去。好,张千一找到姚副总的车,打开门,把姚副总扶到座位上,自个坐上驾驶位,开着姚副总的车送她回家。

姚副总家所住的小区,张千一是知道的,是市总公司集资建房的,物业也都是子公司负责,里面住的多是熟门熟路的老同事。车开进小区时,门卫大爷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嘴里嚼着什么。张千一打开车窗。大爷笑了一下,姚副总呢?很快他就看到了副驾驶上的姚副总,于是贴着笑,姚副总回来啦?姚副总点了一下头,您辛苦了。大爷说,应该的领导。张千一冲他笑了一下,把车开了进去,找了一个位置停下。

下车吧小张,姚副总说,上去坐坐。张千一有些犯难,那个,领导,我就,就不上去了吧?他指了指自己带去的酒,我平时用不上,就给您放车里哈。姚副总说,上去吧,还没聊你的正事呢。张千一说,那我扶您。姚副总也没拒绝,任由他扶着。楼道里的灯明明暗暗的,姚副总喝多了,身子一会歪过来,一会歪过去,张千一只得死死地扶着她。一路上,张千一都心虚,生怕被人看到,这个小区里住的多是熟脸儿,要真给人撞着了,恐怕隔日就传遍了全公司。这么一想着,他的心就砰砰跳,似乎要跳出来。倒是姚副总,几乎要挂在他身上了,紧紧地贴着他,喘着粗气,香水味和酒味一阵一阵地灌进他的鼻孔里。

一切变化,发生在姚副总哆哆嗦嗦打开门后。屋内一片漆黑。张千一伸手去摸索开关,屋里瞬间亮了,瞬间又陷入黑暗,一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张千一。张,张,是姚副总的声音,可馋死我了。她说,我知道你需要帮助,我,我可以,帮你,真的,我可以,我可以的……在她的喃喃自语中,张千一的手,渐渐没有了力气。

当姚副总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时,张千一打了个激灵,即便深知此刻依然站在自己家里的卫生间里,他还是感到一阵鸡皮疙瘩,好像她随时都会扑上来。张千一关了水龙头,裹上浴袍,走出卫生间。站在卧室门前时,张千一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卧室。

那一夜,张千一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住进一个山里的小旅店,夜半有人敲门,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站在门外,他们拥在一起,滚到床上,疯狂无比。他感觉到非常爽,刚刚结束,他就倒头睡了。等到他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条硕大无比的蛆,它分泌出的浓稠的黏液,紧紧地将他泡在其中,让他动弹不得……张千一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惊醒过来,天已经麻麻亮了。

7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张千一感觉不行了,头晕,胸闷,几乎就要晕厥。他这么感觉时,人就重重地栽在了路边的草地上,冰凉的露水洒落在脸上,和汗水混合在一起。这是张千一第一次晨跑,这完全不是他跑步的水准。他从梦中醒来时,林娟还在沉睡,他却无法再次入眠,感觉浑身不爽,他竟有些担心,害怕林娟醒来,细问他昨夜的事,想着想着,便起身出门跑步了。以往他都是夜跑,跑完回家睡觉。夜跑其实没有晨跑好,晨跑是真清净,夜跑时间稍微早点路上就都是人影,容易让人分心。但晨跑的麻烦是,跑完再回家洗澡,还要赶去上班,时间上容易耽搁。这是张千一选择夜跑的原因。

第一次晨跑就累瘫了,张千一把原因归结为饿,但他很快就又想,是因为昨晚被姚副总折腾的吧。他是多么不愿意想起这事呀,可是脑子就是不听使唤,莫名就想到这个了。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寡言安静的刻板冷漠的姚副总,会爆发出那么大的能量,像一只饥饿的秃鹫,疯狂地啃噬着他。漫无边际的黑暗的海水,在呼啸的喘息中将他紧紧包围。电话铃声便显得尤其微弱,几乎听不见。

一早去哪里?醒来就不见你,林娟电话里说,儿子还到处找你呢。张千一喘着气,跑步呢,这就回来。林娟说,那你顺便带点早餐回来吧,懒得做了。

张千一爬起来,原地活动了一会儿,晨练的老人们已经出动了,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悄声走过。张千一感觉挺无趣,好像每个路过的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一眼,让人挺不自在,他们眼里那意思,分明是,嘿嘿,小子,我可知道你昨晚的事了!他做了会下蹲,趁着远近都无人看自己,若无其事地小跑着往回走了。

张千一在楼下买了包子、馒头、稀饭、油条、豆浆,足够四个人的量。他不知道老小都想吃什么,索性多买点,总有一样合胃口。进楼的地方有三步台阶,他差一点摔在那里,趔趄了一下,提着早餐的手拍打在玻璃门上。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并不在线,站在电梯门前使劲儿吸气,确保自己已然清醒,且精神振奋,才按下了电梯按钮。

儿子已经起了,在客厅里窜来窜去,见到他开门进来,兴奋地跑过来,要抢他装早餐的袋子。油条,我的油条。张千一压下儿子的雀跃,别急,没人跟你抢的。儿子还是抓住了袋子,他便放了手,小心啊。

林娟还没起床,岳母也还赖在床上。他把餐桌收拾开来,把买来的早餐分散摆好,再去招呼林娟和岳母吃早餐。儿子已经吃了两节油条,眨巴着眼睛,爸爸,昨晚你去哪里?他说,你还关心起爸爸去哪里?爸爸工作呢,好好吃你的吧。林娟和岳母陆续起床,披头散发地围着餐桌坐下,享用早餐。

吃了会,岳母问道,说你昨晚又出去了?是哪个领导?张千一一愣,知道一早林娟把这事告诉岳母了,喝了一口稀饭,去了,市总公司的一个领导,分管林娟抽调这个部门的副总经理。怎么样嘛?岳母问,帮不帮忙?张千一低下头,又使劲喝了一口稀饭,心里的慌乱似乎缓和了些,说是会尽力帮忙的,也不知道她说的算不算数。岳母不再问话。林娟说,只要她开口,胜算还是很大的。岳母说,那真是太好了。林娟又说,不过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母女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时而搭理一下一旁的儿子。

她们的对话渐渐模糊了,好像耳朵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渐渐听不清楚。迷糊中,他突然陷入一种自我怀疑,昨晚,姚副总真的说过会尽力帮忙吗?好像是说过的吧,也好像没有。这么怀疑的时候,脑海里再度浮现出昨晚的一举一动,单单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慌了,一想起这个就让人心慌,好像他看见的,林娟和岳母也能看见。他缓过神来,准备问一问姚副总,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推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姚副总的态度。她到底会不会真的帮忙。

他起身倒了杯冷开水,端着水走到阳台上,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进入肺腑。然后他掏出手机,找到通话记录,大拇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晃了一下,想起什么,退出了通话记录。他点开那个手机自带的运动软件,找到姚副总的私信,侧目望了一眼,林娟正和岳母说着什么,儿子已经吃完早餐,正从隔断上取牛奶。他想了想,给姚副总输入了一条信息:姚总,昨晚的事情,我们都忘记吧,但请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沉默了会,又删掉,改为:姚总,打扰您了,想请你费费心。犹豫了会,点了发送。他故意不提昨晚的事情,这种事,就当没发生过吧。他的心里是忐忑的,不知道姚副总是否会回复自己,更不知道她会回复什么,就那么杵在阳台上,等了好一阵都没有回复,才退出软件,回到餐桌前。

林娟正盯着他。从他站在阳台窗前的时候,就在盯着他。所以他一转身,就看到她瞪大眼睛瞅着自己。这让他深感心慌。他坐到餐桌前,心虚地拿起小半截油条,塞进嘴里,敷衍地吃起来。油条变得粗硬,像团干枯的纸团。他吐也不是,吃也不是。林娟还在盯着他,他的妻子在盯着他,昨晚刚和他同床共枕的妻子在盯着他……他使劲咽下油条,直感觉喉咙干痒,非常想咳嗽一下。他这么想着,就真的咳嗽了一下。林娟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愣住了。

林娟说,你昨晚怕是在草地睡的吧?

啊?他更加慌乱。

林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头咋了?他问。

林娟没好气地说,你头。

他照着林娟的样子,在头上薅了一把,竟薅出几根纠缠在一起的枯草。他松了口气,跑步的时候树上掉的吧。

林娟捡起他放在餐桌上的杂草,丢到垃圾桶里,起身去陪孩子玩耍。岳母则去了洗手间。他继续早餐,但因为被刚才的油条梗了那么一下,食欲几乎丧失。他潦草地吃了几口,兴致全无地坐在椅子上,竟然发起了呆。失魂落魄地,好一阵子才回过魂来。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很轻微、急促、短暂的震动,不是短信,不是微信,不是QQ,他知道,是姚副总的信息。他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打开那个运动软件。

姚副总说:嗯。

只有一个字。张千一有些失望,正要退,姚副总又来信息:记在心里的。这五个字让他的失望一扫而光。他回道:好的,谢谢领导!为了避免尴尬,他还附上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刚准备退掉软件时,姚副总又来一条信息:你昨晚真棒。看着这条信息,张千一傻眼了,他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是屈辱吗,似乎是一点点的恶心。

发什么呆呢?林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手伸到他的眼前,晃了晃,抓紧收拾,等下带儿子去游乐场。

耳边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把他从幻象里拉回来。林娟抱怨地看着他,多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的。她又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起来收拾呀,儿子踩着怎么办?她有些生气了。

张千一如梦初醒,从椅子上弹起来,去阳台找工具,弯腰取扫帚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把那个运动软件卸载了。

8

林娟来时,张千一已经跑了五圈,里程接近六公里。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累。夜风吹着他,像吹着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一个永不停息的机器,一个被无形的鞭子抽动的陀螺。他想一直跑下去。他不能停下来,不能。

林娟几乎是跳到路中间把他拦住的,她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拦在路中央,有一种有种你把老娘撞了的气势。等到张千一紧急刹车,打弯避险,依靠路边的树干才停下来,她就气势汹汹地说,你疯啦,疯啦。

你来啦,张千一避开林娟的眼睛。打你十几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林娟质问他,幸好我知道你除了这地儿也没去了。没带电话,张千一说着,撒开腿又要跑,被林娟叫住,你知道吗,姚副总退了。什么?张千一再一次避开林娟的眼睛,走了?对,来的路上,同事闲聊说到的,你没看到内部邮件吗?

张千一终于坐在了路边的椅子上,他突然感到无比的疲惫。他喘着气,骂着,狠狠地跺了跺脚。他说,太坑人了。然后他把头埋在膝盖里,抽动着肩膀,竟无声地啜泣起来。林娟赶紧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老公不要想太多。然后张千一还是忍不住,竟哭出声来,越哭越大声,嚎叫一般,引得不少人侧目。林娟尴尬又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张千一如此失态过,像个任性而委屈的男孩。她只好从侧面紧紧抱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阵子,张千一才缓过神来。他擦了擦脸,抬起头,口渴。林娟舒了口气,我去那边买一瓶。看着林娟的背影走向公园大门那边,张千一拉开运动裤口袋的拉链,拿出了手机。他看到未接来电显示数字足有两位数,但他没有点开,那些未接来电是来自林娟的,不看也知道。他点开那个运动软件,原本上周末被他偷偷删除的软件在林娟回到县里后又被他装了回来,信息处有一个红色图标,提醒他有未读信息。

他点开来,看到姚副总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小张,你是不理我了吗?

此前的信息显示如下——

两天前。

姚副总:小张,晚上来我家一趟,聊聊你的事。

张千一:领导,晚上加班,实在没空。

姚副总:分管人事的卢副总今晚也在我家。

张千一:那好吧,我尽量早点。

一天前。

姚副总:小张,你真好,真真的好。

张千一:……

姚副总:对不起,我不是成心骗你,我是太想你了,才说卢副总也在。

张千一:……

姚副总:你不会恨我吧?

张千一:希望我们都言而有信吧。

当天下午。

姚副总:小张,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提前退了。

张千一:哦。

姚副总:对不起,这次没帮上忙,但你要相信我,我虽然退了,但我还是有办法的,只要你对我好。

张千一没再回复。

张千一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如果姚副总站在面前,他一定毫不留情地一拳砸过去。他录了一段文字:

骗子,大骗子,你去死吧,老女人,丑八怪……

在确定脑子里能使用的话都录完后,张千一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发送。然后,他飞快地卸载了那个运动软件。

林娟拿着矿泉水回来时,张千一正扶着一棵树,呕吐了一地。林娟吓了一跳,搞不清楚在她买个水的这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反胃了。张千一接过水,灌一口在嘴里,使劲漱口,吐掉,又漱,又吐掉,然后狠狠地喝了一口。林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咋了?他又骂。林娟去挽张千一,老公,咱们回家吧!张千一推开她的手,我再跑会。林娟抓住他的手,回家吧,明天再跑,老公,明天再跑,明天再跑行不行啊……她几乎哭了出来。

但张千一依然坚定地甩开她的手,朝夜色里狂奔而去。

若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5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山花》《人民日报》《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