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2024》的双线叙事:真诚与对话
阔别四年,《歌手2024》重出江湖,热搜不断、热议不止。
节目的热播,固然有观众与之“老友重逢”的喜悦,制作方在某些关键点上打破音综惯用模式而产生的新意、及其衍生出的丰富话题,是更重要的因素。目前看来,《歌手2024》的新举措中有两点尤为突出:一是“直播+真唱不修音”,二是拉开歌手风格差异、注重展示多样性。这两点举措仿佛是在节目中设计好的一明一暗两条故事线,使《歌手2024》在看似老牌节目回归重启的同时,有了颇为不同的内涵。
明线:以“直播+真唱不修音”重塑竞演魅力
音综的高投入制作、大平台播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力求“安全”的导向,《歌手》这个量级的节目请来的又都是成名艺人,难以接受在节目中留下自己演唱“翻车”的黑料,因此,录播,并在节目后期制作中动用技术手段美化现场演唱,往往成了制作方与歌手间的默契。然而,音综对安全感的依赖和竞赛以真实为原则之间的矛盾显而易见。
以数字化的精准去校对表演中“失误”的同时,不可避免地磨损了真实现场的鲜活与个性。大量的音乐细节由于正确、整齐、没有意外而变得呆板无趣,那个存在于“百万调音师”(潜)意识中的理想声音模板也会不自觉地把不同的声音质感拉向同一。一旦开始修音,美化的效果就很难停留在仅为保证节目播出质量而“遮瑕祛斑”的程度,数字音频技术的魔力几乎被毫无顾忌地用于制造完美现场,录音室里的科技与狠活恨不能把所有参差的声音都整形为理想化的模样。
瑕疵的修正、质感的对齐、细节的流失,不仅会造成歌声的乏味,更会影响艺术表达的本真。在现场演出实况的视频里贴上数字技术处理过的如CD般无懈可击的音频,制造出“增强现实”的幻觉,似乎已经越过了技术辅助人类的边界,形成对现场真实性的扭曲。当歌声的真实性被蚕食,情感表达的真诚性又该如何立足?过度使用的声音“滤镜”不但滤去了真实现场的生命力,也阻隔了观众的情感投入——声音是修过的,现场是失真的,比赛是有套路的。
《歌手2024》主打“直播+真唱不修音”,试图用一套组合拳去击打以往节目中的痛点。
首先,直播切断了补救差错的退路,抛弃以往对安全感的依赖,拥抱演唱中极易出现的不确定性,让围观群众不时得到“惊喜”。那英在演唱《挣脱》时,先是鼓手和乐队配合失误,节拍明显错位,而后那英又数着节拍唱错了歌词,仅这些“舞台事故”就在社交媒体上喧嚣了整个周末。
其次,没有修音等后期制作加持的现场演唱呈现出很多不那么准确但充满人性的细节,这些细节让歌手的表达更鲜活、形象更饱满,风格与个性更突出。黄宣演绎的《印第安老斑鸠》,副歌段多处音准偏高,但又没出格到不能容忍的程度,这既应和了原曲“酸爵士嘻哈”曲风的迷乱基调,又是对歌手本身癫狂怪咖形象的凸显,人与歌在这种不准确中有了更深度的绑定和更到位的表达。
第三,直播真唱模式渲染了竞技比赛紧张刺激的氛围,海来阿木紧握话筒颤抖的手、那英走出演播厅后腿软扶墙、香缇·莫在烂熟于心的歌里多处唱错歌词等诸般细节,都在向观众传递歌手的紧张。身经百战的歌手们也出现了舞台焦虑——而且直播放大了这种焦虑,这既让观众透过明星光环看到了真实的人,又让不在场的观众真切地体会到比赛的紧张感,从而代入情绪。
从社媒反响来看,“直播+真唱不修音”对重塑歌唱竞技节目的魅力发挥了明显作用,歌迷对节目的讨论又热闹了起来,这是节目传递更深层次的文化意义的基础。
火热之余,一个“诡异的”现象也开始引发讨论:如果《歌手2024》只是想重启歌手竞技比赛,首发歌手请那么多不以唱功见长的歌手来只是为了凑数吗?不要轻信“请不到人”的说辞,毕竟孙楠都当了替补。
首发的七组歌手,集合了草根歌手、创作歌手、偶像歌手、民俗摇滚、实力唱将五种类型,在音乐的广阔天地中,原本大家各有所长,现在被安排在唱功这一条赛道上角逐高下,网友调侃“三位唱将争第一、其他四位争倒数第一”,画风甚是奇谲。竞技比赛,要安排同个项目的选手进行比拼,这是常识,哪怕都属于短距离径赛,刘翔和苏炳添也根本没有可比性。《歌手2024》,难道另有打算?
暗线:以并置多元审美促进圈层间对话
这条隐伏的故事线,随着来自大凉山、走红于短视频平台的彝族草根歌手海来阿木与曾获格莱美最佳流行男歌手提名、以强悍唱功闻名的美国歌手亚当·兰伯特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而逐渐清晰:这档音乐综艺的重心,似乎已经从成名歌手的唱功比拼,部分地转移到代表不同文化圈层的歌手同台展演。
文化圈层化,是网络时代的突出现象。人们基于社会身份、文化兴趣、观念认知等方面的差异连接成超越时空界限的亚文化社群,而特有的音乐趣味,往往是圈层文化的重要表达。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当下的流行乐坛为何极难出现全民传唱的金曲,人们对音乐的兴趣已经分化。但,对于《歌手》这种制作体量的音综而言,如何打破圈层界限、尽可能多地吸引观众,仍是必须解锁的难题。
以“圈层并置”的方式“强行破圈”,是《歌手2024》出的奇招。
在抖音坐拥1941万粉丝的海来阿木刚从春晚的舞台走下来,正是炙手可热的草根歌手;二手玫瑰刚在去年登顶《乐队的夏天》,作为红火的乐队文化代表当仁不让;在主流流行音乐整体创作力疲软的环境中,汪苏泷却近年来佳作频出,是人气正旺的创作歌手代表;那英去年颇受争议,但她演唱实力和歌坛地位犹在,而且多年来树立的“真实不做作”形象与节目“真唱不修音”的招牌暗合,以她作为实力唱将的代表再合适不过……《歌手2024》这场大戏,选角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在各细分音乐领域中,挑选最具代表性的音乐人,让这些风格迥异的“选手”们在名义上的比赛中分上下论高低,而评判规则只有一条:“选择最能打动你的三首歌”。汝之蜜糖、吾之砒霜,音乐趣味如何评判?把没有可比性的歌手们承载的不同文化圈层的审美观念放在规则架空的“竞演”中对话、交锋,观众讨论的话题自然源源不断。
为了给规则架空的“竞演”赋予意义、也让自己的选择看起来客观公正,观众们把“打动人”转译为“比唱功”;又因为“唱功”内在意涵的多维度、不易把握,一些“技术流”歌迷只能把“唱功”矮化、窄化为音准、节奏、高音、声压等发声技术指标,而忽视歌唱中语势语调、风格把握等艺术性层面。
显而易见,如此听歌,遗落甚至屏蔽了音乐中大量的审美信息,审美能力会逐渐片面化、评判标准也趋向绝对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笔者看来,节目组正试图以此对大众音乐审美多元化进行启发教育。正如主持人何炅所说:“摊开手掌,伸开双臂,接受和允许不同的可能性,才是这个舞台真正要传递的”,节目后又将其升华为“和合共生、美美与共”的理念。在真实、真诚的音乐对话中,多个类型的音乐人同台、多种差异明显的风格并置,自然会有听众从新鲜而又本真的音乐中得到闻所未闻的欢愉,冲出圈地自萌的圈层壁垒和算法推荐的信息茧房,奔向广阔的音乐海洋。歌迷们也会逐渐放下片面的“唱功”评价成见,以更开放包容的心态欣赏形态各异的音乐,以看音综自学的方式,补上美育中未受重视、却亟需健全的流行音乐赏析课。
《歌手2024》仍在继续,歌手竞技的明线与多元审美并置的暗线,交织并行。以哪种视角来观看和理解节目,选择权在观众自己手中。或许这一次,观众的选择会左右《歌手》这个节目的走向,乃至对歌手们未来的发展方向产生重要影响。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