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岛闲话 ——与天文学家彭秋和
既然来到射阳,不能让彭秋和先生做完讲座就走,机会难得,我留他作一夕长谈;次日午前,又结伴参观日月岛,边看边继续聊。
彭先生高龄八十又六,是著名的天文学家。乍看:灰白条纹相间的短袖,松松垮垮、双兜露外的大裤衩,半扎半缠的老旧皮带,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声振屋瓦,活脱脱一位粗犷的农夫。有道是真人不可貌相,对于他,修不修边幅已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白发盈颠仍奋斗在国际天文学界的前沿,名副其实“大闹天宫的老顽童”。
在日月畅想馆,模拟日食月食的场区,彭老兴致勃发地操起鼓槌,一阵节奏分明、越来越快、越来越遒劲的敲打,把行将吞月的恶狗吓得扭头就逃。
想起彭老昨晚的话,他是在重庆的孤儿院长大,那里的老师教会他用涂了烟灰的玻璃片观看日食。
“彭老,你们童年观看日食也擂鼓驱逐天狗吗?”我问。
“孤儿院的孩子没有,老乡有敲锣放鞭炮的。”他答。
“那么,您立志投身天文学,是从观看日食开始的么?”
“有关系,更多的是出于观察星星。”
脑筋电转:重庆是山城,海拔高。李白夜宿山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比李白胆大,不怕惊扰“天上人”,相反,巴不得伸手“摘星辰”,分给小伙伴们玩——这是我心里想的,我没说。
“你不晓得,我从小就淘气,顽皮,满脑瓜幻想。”彭老似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举起右手两个手指,回忆,“初一的老师向我妈妈告状:唉呀!你的这个彭秋和,‘迁翻’(重庆话,意谓调皮捣蛋)得很哪!天上都有他的脚板印。”
“有意思,那位老师歪打正着,预言了您未来的天文学家道路。”——童年的幻想如人生的翅膀,助他扶摇直上星空。
在一处月球打卡区,我俩在圆而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高中毕业,您逐梦考进了南京大学天文系。南大天文学科是当时全国的唯一,得天独厚的高地。”我为他庆幸。
“是的。更大的高地,则是在北大。1960年,我提前一年毕业,分配到北大地球物理系,任教新创立的天体物理专业。我知识不够,好在北大数学系、物理系有众多名师,我就想方设法去请教,去旁听。”
“北大对您影响最大的老师有哪几位?”这是他成长的台阶。
“胡宁,杨立铭,吴杭生,周培源。”个个鼎鼎大名,掷地有声。
“周培源教过您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问题昨晚已经聊到。
“不是上课,比上课还金贵。”他仍耐心回答,“你知道的,有一阵子,批判爱因斯坦相对论,众多‘民间科学家’的批判稿寄到北大,周先生是相对论权威,理应由他处理,但他是副校长,忙,就把审稿的事情交给我。我只是懂得一些皮毛,临阵磨枪,边干边学。我的审读意见,每篇都要交周先生核查,他的悉心指点,常常使我茅塞顿开,受益无穷。”
“您崭露头角,是1978年回南大之后,您牵头组织了十多次国内天体物理学大会。”——他是领导么?不,他只是个普通讲师,缘于他的博学、率真、无私,这任务才落到他的头上。
“这里我还要说到周培源先生,”彭老站起来,夸张地摊开双手,眼望高处,“1983年的南宁会上,我指出周先生一位研究生学术报告中提到的天文学数据有误,他会后到南大演讲,专门同我讨论这个问题。周先生如此谦恭,如此下士,不愧是大家。”
“周先生是您的贵人。在南京,您还遇到其他的贵人吗?”
“当然有,”他坐下来,眼珠向外鼓出,盯着我,“比如说,1975年,我还在北大,在南京的一次会上,我对紫金山天文台副台长龚树模先生的某个观点提出商榷,弄得他手足无措,十分尴尬。出乎意料的是,龚先生当晚竟然来到我下榻的江苏饭店,恭恭敬敬地向我‘请教’。更为难得的是,我后来调回南大,龚先生大力促成我去荷兰访学两年。这都是难以想象的事,他做到了。龚先生的人品、人格,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您引起国际上的注意,是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方兴,意气高涨,您对宇宙形成,天体演化,作出了五个开创性的彭氏猜想,这都是石破天惊的。幸运的是,其中有两个得到国际天文学观测的证明。
“老实说,我这是站在众多贵人的肩上,尤其是周培源和龚树模先生。”
还有爱因斯坦,我想。爱因斯坦是现代科学的鼻祖,他在上世纪初提出了广义相对论,预言了黑洞的存在。经过百年来数代天文学家的接力,黑洞已从预言跻身显学。彭秋和是相对论的忠实信徒,一度也接受了黑洞。大概是钻之弥深,悟之弥彻吧,他发现了黑洞学说仍有许多死结,遂于2001年在美国天文学会主办的刊物APJL上发表论文,提出把单一的相对论与磁单极催化核子衰变完美结合,进而推导出银河系中心天体的非黑洞模型。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论文中再一次给出了五个科学预言(其中三个为定量预言),尔后悉数被天文学观测证实。
任何超前的理念在刚出炉时都是孤独的,彭老孤而心明眼亮,独而一往无前。“将军赶路,不撵小兔”,是他的座右铭。“宁失数子,不失一先”,是他的大局观。本世纪以来,他国内国际到处赶场,宣扬他的彭氏宇宙观。据我所知,年初他从大洋彼岸回来,辗转于东南西北讲学,仅五月前半,就在京城作了十二场报告。我不懂他的学说,但我敬重他另起炉灶、自成一家的豪迈。这是神话的科技版,也是科技的神话版。无论成或败,都是踩在天上的脚印。提醒,他这不是唐·吉诃德大战风车,而是立足于雄厚敦实的理论基础,独窥天机的精辟训练。我嘛,也正是在北师大听了他的一场演讲,才决定请他作日月岛之行。
乘电梯,升入太空村,观看3D制作的后羿射日传说。
屏幕上后羿张弓搭箭,射落九日,澄清玉宇,万民欢腾,设想他活在今日,兴许会是奥运会上贯虱穿杨百发百中的箭神。
观看中,彭老仰着头,挺着腰,面露微笑,若有所思。待到幕逝灯明,转身下了电梯,出得馆门,他忽然面带嘚瑟地对我说:“我是初次来射阳,没料到这小小县城,嗯,这个日月岛的天文馆,比我当年在台中、在华盛顿见过的都要大,都要好。”
“是吗。不过,这仅仅是日月畅想馆,那边还有个太空乐园,”我指给他看,“加起来,才相当于您说的天文馆。”
随后,一行人登上游览车,请彭老领略日月岛的自然风光。
行经一处“清风林”,大概“清风”二字触动彭老的情怀,他招呼停车,在刻着“清风林”三字的碑前留影。
彭老摸了摸光脑壳,略显无奈。以为他又要感慨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叹日月岛的风光之美。途中,他已说了几次。这回出口的却是:“你事先告知我尽量讲些通俗的科技常识,可我昨天讲着讲着就说到了恒星的生命史与超新星爆发,说到了黑洞、暗物质,似乎离开了这些我就不会讲话。结束时,只有一位听众提问,他是听懂了的,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我很抱歉,怕使大家失望。”
“没关系,”我搂搂老人的肩膀——他长期坚持跑步、游泳,肩膀依然宽大而结实。“您一讲完,我就在朋友圈发表了感言,我强调指出:‘彭先生是生活在天上,我们是生活在地球,重要的不是我们听懂了多少,而是他来了,他讲了——日月岛有此神遇,将是厚重而闪光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