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阿里
最近埋头写一个系列小说,我冠以“阿古登巴如是说”。阿古登巴是藏族民间的一个机智人物,可以翻译成登巴叔叔,类似新疆的阿凡提大叔,机智风趣,有惩恶扬善的侠义心肠。在小说里他是邻居大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穿越之类的非凡举动。
我这个系列基本由短篇小说构成,一些贯穿的人物,互不相干的情节,写了有十来篇,其中许多篇什,不由自主地,笔触都指向了阿里。
西藏的阿里。
我现在客居的地方,被称为西藏的大后方的成都,据最新的统计,居住的藏族同胞有30万之多,这还不算那些短期居住的流动人口。我的居所在远郊,出小区不远就可以进入阡陌纵横的田园,春天油菜花盛开,这一段时间已经收割榨油了。樱桃、枇杷相继挂果下树,那些不知名的树木花草,各展姿容,每天晚饭后散步,视野里是满眼葱茏,脑子里盘旋的景象,却离不开遥远的阿里。
要说,眼前的景致和环境,跟阿里没有任何可比之处,大概是应了那样一句话:心中的风景在远方。
前些日子,新东方的俞敏洪去西藏旅游,一路向西,沿途直播,当地也顺势而为,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网络事件,阿里继西藏林芝的桃花节,成功进入人们的视野。
阿里在西藏西部,首府噶尔县离拉萨一千四百多公里,北邻新疆,过去交通不便,阿里的许多事务,都由新疆托管,西藏阿里与新疆和田一道,拱卫着中国的西大门。
七十多年前,新中国成立后,西藏成为中国大陆最后一片待解放的地区,中央做出了“解放西藏宜早不宜迟”的判断,派遣已经在四川安顿的18军进军西藏,与此同时,新疆、云南、青海方向也派出了进军西藏的队伍。新疆派出的先遣部队,就是闻名后世的进藏英雄先遣连。
先遣连由新疆骑兵师一团一连担任,有汉、回、藏、蒙古、锡伯、维吾尔、哈萨克七个民族,共136人。1950年8月,先遣连进军西藏,他们穿峡谷,越冰峰,跨湖滩,克服气候恶劣、高原缺氧的重重困难,翻越海拔6700多米的喀喇昆仑山脉主脊——界山达坂。在两水泉短暂休整,取得当地牧民的信任,先遣连将花布、方块糖、茶叶等礼物送给他们,并通过翻译,详细地向藏族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和人民解放军的纪律。根据上级指示,先遣连留驻33人在两水泉和多木,将此处作为前进部队的转运给养点,其余103人继续向前挺进阿里腹地,抵达扎麻芒堡,扎麻是一种高原耐寒植物,扎麻芒堡是扎麻很多的意思。先遣连按上级命令就地扎营,做越冬准备。
进入冬季后,藏北高原大雪封山,部队的粮食、服装、帐篷、药品给养,都出现了困难。为了应对严寒,先遣连官兵克服高原反应和冻土施工的重重困难,历时一个多月,建成一座标准化军营。整个军营由16间地窝子、6座马棚、49个掩体、249米蛇形交通壕和两座2.5米高的碉堡组成。我在现场不由得感慨,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样精良的战斗配置,是不惧怕任何来犯之敌的。但是,来自大自然的挑战,有时是人们无法意料的。从1951年1月开始,先遣连的缺粮困难越来越严重,许多官兵患上高原病和其他疾病,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受高原病折磨的官兵一个又一个被夺去了生命。
总指挥李狄三是第一批患病的人,但他一直坚持在领导岗位。为了开展工作,他派人与改则宗本(县长)进行交涉,要求其严格遵守协议,不得阻挠解放军行动,不得威胁与解放军正常交往的群众。为鼓舞士气,他以身作则带领大家与恶劣的环境与条件抗争,亲自创作多首歌曲鼓舞官兵。他坚持手写和口述行军作战日记,直到病情恶化躺倒在床,也坚决不肯使用全连仅有的一盒盘尼西林。1951年4月下旬,李狄三时常出现昏迷现象,生命处于垂危之中。5月28日中午12点,当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二团的首长带着医生和电台赶往扎麻芒堡,弥留之际的李狄三看到后续部队到来,得知西藏和平解放协议签署,欣慰地合上了双眼,12点15分,这颗坚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先遣连在海拔5000多米、气温低至零下30℃的扎麻芒堡坚守了数月,经历了难以忍受的严寒、缺氧、饥饿、疾病的折磨,先后有63位指战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进藏英雄先遣连后来两次被授予荣誉称号,1950年被军区授予“英雄先遣连”,1955年10月,被国防部授予“进藏英雄先遣连”荣誉称号。这是第一支出现在阿里高原的红色队伍。
我前往先遣连纪念馆拜谒,是2022年。先遣连纪念馆位于改则县先遣乡,先遣连艰苦卓绝的英雄事迹,不仅让这里名满天下,也让人感知了这里的高寒艰苦。
先遣乡位于改则县的西北部,北与于田接壤。这里气候干燥寒冷、大风频繁,年平均气温低于零下2℃,有记录的极端最低气温达到过零下44.6℃,雪灾、旱灾和风霜灾害频发,是藏北无人区的核心区域,可谓人类生命的禁区。虽然自然条件艰苦,这里依然活跃着一批继承先烈遗志、续写高原传奇的奋斗者。
在先遣乡乡政府的暖廊里,有一株两三米高的班公柳,乡党委书记李熙斌骄傲地告诉我,这是“改则第一树”,也就是说这是整个改则县长得最高的树。此说是否确切无法考证,但在先遣乡这样的高寒地区,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的确是个奇迹。
李熙斌是甘肃人,说话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从黝黑的脸庞和紫红的嘴唇可以看出高原生活的印记。李熙斌在先遣乡已经待了将近十年,他说刚刚调到这里当乡长的时候,条件远没有现在好,情况不熟悉,各方面工作还没有展开,面对荒凉一片,他经常绕着乡政府背后的小山转圈,有时觉得自己都快要抑郁了。女儿稍长大,爱人带着她从老家过来探亲,看见老公的工作环境,忍不住放声大哭。那时候还没有条件吸氧气,娘儿俩半夜睡不着,爬起来跟李熙斌商量:“这份工作咱们不要了,回家种地去!”
透过李熙斌招牌式的微笑,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当年内心的无奈和歉意。
先遣连纪念馆所在地扎布村,被命名为红色文化第一村,依托纪念馆的开馆,2020年的集体经济收入,有了很大进展。
时任扎布村驻村工作队队长的巴桑多吉给我介绍说,过去扎布村有茶馆、招待所、施工队、牦牛养殖基地、民族手工艺、服装加工、蔬菜大棚、养猪场等十几个合作组织,钱和精力都很分散,现在整合成了一个“扎麻芒堡合作社”,有了专职的会计,各方面运作都很规范。合作社自愿加入,实行工分制,全村的牛羊都集中放牧,其余劳动力根据特长,分配到各个专项合作组织中,真正实现了按技能分工,按照劳动量获取报酬。合作社2018年成立,当年全村的人均收入就从4000多元上升到了8000多元,翻了一番,2020年全村的人均收入能够达到一万元。2019年收入最多的一家牧民,承包了村里的一群羊、一群牦牛,家里六口人,两个小孩上学,牛羊养得好,副产品也多,年收入达到了13万元。
因为靠近乡政府,又守着先遣连纪念馆,村民们不必去远处打工,村里有时安排他们就近务工,每天向合作社上交200元,多余的归自己,如果安排了工作不去干,每天也要向合作社交200元。村里的学生每年有850元的分红,如果家里有辍学的学生,全家的分红都要受影响。在自愿加入的基础上,这样一种合作,无疑是高原资源整合的很好形式。
说到养猪场,巴桑多吉来了兴致,非要拉着我去看猪圈里的藏香猪。跟着他到了离村委会不远的一排猪圈里,太阳正当头,火辣辣的,猪圈里的几头猪,都在猪舍里呼呼大睡,任凭怎么驱赶,就是不肯出来。有人让他钻到猪舍里去轰,他说:“那可不行,这些家伙惹急了会咬人的。”看得出来,他对这些藏香猪,有一些爱怜的意思。
在海拔超过4500米的地方养猪,是一件新鲜事。刚开始的时候,能轻松对付牦牛绵羊的牧民,对这些吱吱叫着、四处乱跑的小东西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该给它们吃些什么,后来向在附近务工的汉族同志请教,才慢慢摸清门道。巴桑多吉说,养猪场的猪仔,是改则县个体非公党支部捐赠的,2018年给了七头,这些年出栏了11头,每头卖出去的价格在2500元到3000元不等。
改则县个体非公党支部副书记左勇华,一位江西龙虎山的小伙子,十多年前来改则县发展,从一间小超市干起,现在已经小有成就,他的企业吸纳本地就业32人,人均工资每月3000元,一对日喀则夫妇做管理工作,每年收入17万多。
受巴桑多吉委托,到改则县时我专门找到左勇华,向他反馈扎布养猪场的情况并向他表示感谢。左勇华夫妇来改则的时候,不过20岁,创业资本也就5万元,从拉萨坐班车到改则,随身带了20瓶矿泉水和20块压缩饼干。为了创业,他们曾四年半没有回过老家,只去过一次狮泉河一次拉萨,还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在当地党组织的培养下,左勇华2012年入党,之后就一直积极从事公益事业,回报社会,是一个急公好义的热心人。
“我们这里养出来的藏香猪,比林芝那边的要大。”林芝是藏香猪的发源地,也是当地的一个品牌。巴桑多吉这么说的时候,大有些得意的样子,他说:养了两年的猪,大家都积累了一些经验,那些藏香猪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每天早上出去找食,中午回来睡觉,等太阳不太晒的时候再出去,晚上回来吃猪食,十分自在。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他太浪漫主义了。
当天吃过晚饭,巴桑多吉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藏香猪出门了。我跟着他来到草地上,看见远处果然有八九头大小不一的藏香猪,跟着散放的马匹、追逐的家犬,构成了一幅和睦的高原风景。
见到贡布和他的家人,是第二天早上我从先遣乡返程的路上。天还没亮,贡布和妻子从帐篷里起来,聚拢要挤奶的母羊,母绵羊挤奶,到这几天就要结束了。2020年绵羊和山羊的产奶都还不错,除了上交合作社的,还能剩下不少。
贡布是扎布村的一户牧民,今年39岁,妻子比他小两岁,夫妻俩有四个小孩,老大在拉萨阿里中学上高一,是个女孩,老二是个儿子,在改则县小学上四年级,三女儿在乡小学上二年级,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儿子,现在正在帐篷里睡觉呢。
就因为这几个孩子,贡布一家的日子曾经很艰难,合作社成立之前,有时饭都吃不饱。2015年,贡布一家是建档立卡户,2018年脱贫。我问贡布是怎么实现脱贫的,贡布说不出大道理,他给我算了一笔账。贡布2020年的经济账如下:
承包村里320多只羊的放牧,每年承包费(牧业补贴)6.9万元;一家人每年草场补贴3.3万元;贡布每年野保员补贴7000元;妻子每年生态岗位补贴3500元;合作社每名学生补贴860元;
合作社承包要求每年上交酥油,山羊每只七两,绵羊每只五两,上交后家里的酥油还有剩余。到目前为止,羊毛超了一百多斤,羊绒超了十多斤……
听贡布一笔笔交代,我在心里盘算,现在城里的双职工家庭,养个孩子就弄得鸡飞狗跳、叫苦连天,没有老一辈参与不行,而贡布夫妻俩养了四个小孩,并没有捉襟见肘,何况,几个小孩陆续读书出来之后,会是一种什么状况?
我第一次去阿里,是2002年。马年转冈仁波齐山,是西藏的一个风俗,意味着圆满吉祥。但转冈仁波齐谈何容易,路阻且长不说,要找到合适的交通工具,也是件万难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在北京工作,跟上海的阿俊约好,他在拉萨租了一辆丰田越野车,我们一同前往。阿俊是个西藏迷,对藏文化的了解比我这个都市藏族还透彻。他在拉萨等我,我从北京飞过去与他会合,马上驱车西去。在半道我就觉得不对劲,胸口像压了块石头,跟过去上高原感觉不一样。三天后到塔钦,那里已经形成了一座帐篷城,人头攒动。夜里在帐篷里睡不着,起来在车里靠着,嗓子丝丝有声,吐出的痰是粉红色的,也仗着年轻,没当回事情。第二天早上,阿俊逼着去医务所诊断,医生听诊器一搭,立马做出诊断:严重高原肺水肿,要出人命的。
那时候除了吸氧,没有别的办法。阿俊一个朋友有亲戚在普兰县当医生,当即让阿俊带着我去找他。受了惊吓,这会儿我已经有点迷糊了,半躺在后座上,阿俊为自己精心准备的那几罐氧气被我消耗殆尽,起了大作用,不然我可能扛不过去。
一路下山,慢慢看见了树,有树就可以判断海拔到了4000米的样子,呼吸也慢慢感到平顺。当医生的朋友在招待所开好房间等我们,到达后立刻挂上点滴,那天我记得尿了好几盆小便。医生朋友说,如果有好转就好办,如果还不见效,只好往边境方向海拔低的地方去了,只要海拔降下来,肺水肿的症状自然缓解。不过那要跟部队联系。好在身体争气,逐渐好转。
在普兰一住十来天。普兰的海拔、气候跟拉萨相似,送走阿俊他们,没事就在小县城溜达,居然住出故乡的感觉。艾特玛托夫有一本小说叫《一日长于百年》,我在普兰的日子,没那么夸张,但也铭心刻骨,以至于成了如今不留神就触及的写作题材。
第二年我去体检,医生看着我的报告说,你这辈子是跟高原无缘了。
那位医生的结论太过武断了,2004年,我又重返高原,而且长期工作。最初,我的嗓子是准确的海拔仪,一旦海拔超过4500米,我必然喉咙发紧,嗓子嘶哑,后来症状逐步消失。我十余次进出阿里,走遍了从东到西七个县,常人不容易抵达的底雅、典角、萨让这样的地方,我也涉足。遥远的阿里,成了我生命中重要的组成。
就在塔钦那天晚上搭帐篷的时候,我弯腰去捡一块石头,在地上看见一个浓重的黑影,我差点惊叫起来,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我印在地上的影子。那天是十五,高原的月光通透清澈。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那是我的一次重生。
我在拉萨工作到退休,却一直没有联系上在普兰救治过我的医生朋友,按年龄,他现在还应该在工作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