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3期|罗聪明:我的小三毛
一
离湖不远的石板坡上,一只花猫踮着脚来回走着,冲人喵喵叫唤。我刚一停脚,猫跳将过来,急迫的声音像在叫喊:“饿死了饿死了,给点吃的吧!”
看这小家伙,骨架在皮囊里奔突,浑身灰尘“篡改”了毛发的原色,这都是流浪的标签。我打开手提包,包里装着食堂带来的剩饭,准备投给湖中锦鲤。挑出两块鸭骨丢在地上,只够猫三两口,很快,它又喵呜喵呜地含着干瘪的肚子开始四下寻觅。
湖那边笑浪阵阵。手里这点食物,如投给有专人喂养的湖鱼,不过是鱼们换换口味的零食,于猫却是救命粮。遂全数给了它。问它,从哪里来的?家呢?妈妈在哪里?野生野长的猫狗流二代大都不会靠近人类,只有被人养过宠过的猫狗,不意或被迫流浪,才会继续向人类投以信任。这猫应是有过主人的,只不知因何丢家失宠流浪到此。
花猫埋头果腹,不理会我的疑问。落在草间的每一粒饭,都被粉舌采起,卷入腹中。
“小家伙,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猫蹲坐于地,语焉不详。毛发黑白灰三色相间,像一串带着叶片的栀子花。填充了一点能量,叫声明显不似先前那般急促,还仰头跟我对视。那眼睛竟有欧美之风,湖蓝色的眼底清澈剔透,宛若翠玉,眼球则如月光赠给秋叶的投影,颇有几分媚惑。薄薄的粉唇微微开启,露出洁白尖细而整齐的牙。我被它可爱到了。
“没了。”打开手提包亮亮底,让它验证。
唔。声音低柔起来,已然明白的样子,然后伸出一只爪子放到嘴边舔,润湿了口水,再朝脸上一圈一圈地轻轻抹擦。灰尘和饥饿遮不住的优雅。我说拜拜时,猫停住洗脸动作,目送我沿青石板走向湖边。
绕湖一圈返回青石板坡时,那串带着叶片的栀子花,像是扎了根长在树荫下—猫趴在那儿睡着了。
两日之后,又去湖边。踏上青石板路才想起猫,左右不见猫影。扎堆的锦鲤在水中作彩云追月,三五个人抓着鱼食或米饭振臂一挥,享受千军万马指哪向哪的痛快。一株蘑菇状的红花檵木旁,两个青年头碰头蹲着。我凑去一看,原来猫在这儿。一个剥鸡蛋,另一个剥香肠。树下的猫急迫地蹲起,眨眼间吃光了鸡蛋和香肠,它这才有空跟我打招呼:喵呜!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有些歉疚。原以为它只是过路客,没想到还会长住下来。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湖那边是山,这边离办公区域好几百米,并不是流浪的好去处。流浪也得靠近有残羹剩饭的地方啊,看来它是新手上路。
与喂猫的二人聊了一会儿。他们是杂志社的编辑,也在这大院里办公,半个月前遇见此猫,便偶尔带点食物来,碰上了就喂猫,没碰上就喂鱼。
我也来吧。中午,湖边,蘑菇树下,不见不散。
此后爱买食堂的鱼。平时最怕吃鱼,吃鱼总被鱼欺。喝醋,吞饭,灌汤,手指头抠,钳子夹,干呕干咳,吃尽骨刺卡喉的种种苦头,整得我丧失吃鱼的自信,心甘情愿孝敬猫。不久,猫儿树杈般的骨架渐被鼓胀起来的皮肉遮蔽,小脸也越来越圆了。
“如果我是片叶子,我看到我的同伴在打哈欠,伸着懒腰,到处鸟语花香。我难过我的同伴会飘到哪里,我害怕我也会和它们一样。秋天到来时,我飘呀飘,飘到了地上,被人做成了标本。许多小朋友说我很漂亮,我原本难过的心情又变得开心了。”
老家9岁的小朋友多多写下这段文字时,我的心也纠结成秋叶。中秋节之后就要出差几十天,家只能交给铁门将军管。养了八九年的狗,也得寄养到外地亲友家。别的不担心,流浪猫怎么办?
先找领养。往几个小动物救助群发照片,发视频,发地址,发求助。群里从早到晚滚动着猫狗认养和丢狗找狗的信息,我连发三天,如滴水入海。
又打电话求助小动物保护协会。一名女子问,猫几岁了?是男是女?有没有受伤?我一概不懂。我只告诉她小猫脑袋上有一小块掉毛。女子道,那只是皮肤病,喷几天药就会好,既然它在野外能生存,就让它待在那吧,我们能力有限,只能救助一些老弱病残。
本地救助流浪小动物的都是民间组织,全靠募捐维持运转。我小女儿曾做过多年的职业公益人,跟这些组织结缘很深,我对他们的苦衷了解一二。他们不是天生的他们,也不是强制的他们,他们只是自愿的你我他。有心救助,就自己动手。
网购了防雨防风材质的户外猫窝,又在湖边选中一片背风向阳、两面临水的小树林,将小房子拴在林中。我在林子里忙手忙脚,猫就在旁边蹦蹦跳跳,尾巴扬成一枝芦苇,拂得我脸上酥酥痒痒。相处数十天,彼此熟稔得没了距离。新屋落成,它兴奋地钻进去逡巡一番,又跳出来。秋燥还在,小屋太过闷热。我踏着稀疏的阳光步出树林,猫坐在窝边,喵喵地轻声道别,洁白的牙齿有着玉珠的圆润和光泽,一双蓝幽幽的小眼睛在灰色鼻梁旁顾盼流光,它把这两湖夹岸之景搬到了脸上。
路遇那两位编辑,赶上去搭讪:“喜欢养猫吗?”对于我这藏着阴谋的提问,二人笑而不答。高个子腼腆得像是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头一低,快步逃走。又问矮个子青年,这座湖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这问题我已问过不下十人,回答毫无例外,如同日日在电梯里相遇的邻居,为邻十年二十年,彼此均不知名姓。
乡下猫狗千千万,有几只是有名字的?往往做了盘中餐方能一名,一道菜名。乡村湖塘千百座,有几座是没有名字的?乡村的湖塘不是零食,而是救命粮,被当作命根子看待,汛期有人守护,秋冬有人清淤,筋骨打理得顺顺溜溜的。有名字与没名字,背后关联的,无非是一个情字。
眼前这湖光洁如镜,以明媚之姿迎来送往,却只是一个功能的存在。谁听得见它深夜的叹息?谁会心疼它秋瘦冬凉?它跟那些不配拥有名字的乡下猫狗以及城里的小流浪一样,白天纵是风光,入夜无家可归。人与这湖山一样,倘若只用其能而不养其性,纵然在眼皮下机器般忙转,心却已流浪他处。
湖既无名,且叫它玉湖。两湖相夹的小树林,则名玉湖林。与一只珠牙玉齿的花猫常来常往,这地方值得有个名字。
“你也得有个名字啊!”又跟猫商量,“你住在山林里,就叫你山猫,好不好?”
喵呜。它趴在一块大石板上,眼望他处,看情绪是说,不好。
相对于一只俏丽的花猫,山猫这名字确实有点暴力。“那就叫三毛吧。三毛,三毛!”
迟疑半晌,它才喵喵答应,不情不愿地。
出差前一日,离玉湖老远我就喊着:“三毛!三毛在哪里?”路人纷纷注目,以为我召唤同伴。平时一喊,三毛总是应声而到,有时从树林深处踩着太空步悄然冒出,有时从我头顶某棵树上嗖地落下。今天却没叫应它。我将食物倒进窝边饭盒,却见堆积如毯的树叶之中,躺着斑斓的三毛。送饭迟了点,它午睡了。新窝牢固又干净,但它根本没住进去,垫在窝里的小毛毯一直洁净无染。
席地而坐,静静地望着三毛,不忍叫醒它。它伸个大大的懒腰,爬起来唔了一下,有点不悦,然后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时不时喵一声,评价这个味道好,那个有点咸。
我就在旁边跟它闲聊:“三毛,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几十年前,你就是这身花衣。”
二
老家养过一只花猫。那时我七八岁,养猫的是父亲。
每当饭菜上桌,父亲总是端着一只缺了个小口子的白瓷碗,装盛半碗米饭,倒进一点菜汤,细细拌匀来,放到头顶房梁架上,叫几声:“猫丽,猫丽!”猫丽是父亲叫唤猫的声音,久之就成了猫名。肥嘟嘟的猫丽飞檐走壁现身房梁,边吃边喵呜喵呜表达畅快。它是前世得了这男人的恩情,此生前来报恩的吧!它报恩的方式,在别人看来是笑话,在父亲这却是贴近了心窝。父亲到菜地干活,它就在菜地里逮蚯蚓,捉蝴蝶,听父亲跟它打讲。父亲毫不在意它能否尽到自己的天职本分。只有过一次,猫丽把一只圆溜溜的小老鼠叼到屋前地坪里当众戏耍,证明自己虽然每天不务正业游游荡荡,但功夫在身,职守未弃。父亲高兴得如同见到我们从学校捧回来的奖状。冰雪掩窗的日子横跨长冬,父亲在炉边端着水烟管咕噜咕噜,猫丽在柴火堆里呼噜呼噜大睡,两个声音唱和相谐,好比人民公社修水库的劳动号子。
母亲从不沾猫。她是个裁缝,越到年关越忙,忙着为四方邻居赶制新衣,没有时间侍弄家务。她也不喜欢猫,嫌猫懒,还偷腥。那时村里没见过冰箱,腊肉腊鱼全挂在房梁上,养猫如同养家贼。父亲母亲大半时间以吵架方式共处,“猫”字在那些火星四溅的言语里跳来跳去,仿佛阻隔他们通达彼此的,是一只比山还高的巨猫。
有年冬天,家人都外出了,我独自坐在火炉边,拿着火钳拨弄炭火,烤红薯吃。猫丽从外面悄无声息地踏步进屋,在我面前的四方形地炉一角趴下。我在甜而香的红薯味里望着它栀子花般的身子,忽然,栀子花颤抖起来,抖得像碾米机上放置的一盆水。我以为猫丽冻坏了,赶紧拨旺炭火。眼看它就要弹进火里,想摁住它,却惊惧于它的狰狞而不敢伸手。我抓着火钳死命地插入半尺厚的炭灰,挡在猫与炭火之间,撕裂着嗓子尖叫:“猫要死啦!快来救命啊!”猫丽抽搐一阵,蹬向空中的双腿如同寒冬里的枯枝慢慢倒下。活泼泼的猫丽,竟以这般激烈而恐怖的姿势在我眼前归于死灰。一直记得父亲跪在门前焚香告天的情景,他用尽种种恶语,诅咒村里乱下老鼠药的人要得报应。
近日网上热传一段视频。某动物园将一只小猫关进猴笼,小猫被一群泼猴抓咬得遍体鳞伤。一名女游客尖叫着欲跳进猴笼救猫,被人死死拖住。我没有看完那四分钟的视频。小猫生无可恋的绝望,是我无法承受的痛。当年,无辜的猫丽生生被夺走性命,父亲的心,一定跟那名破防的女游客一样,被动物园的冷漠和自己的无奈一刀一刀切割得鲜血淋漓。
年将九十的父亲病弱之时,精气全被抽走,暗沉的皮囊委顿在椅子里,脸也僵成了门板,失去了笑的能力。离家二三十年,唯一一次我说服了父亲跟我进城小住。那些日子,父亲每天的事情便是等,等我下班回来给他喂饭,唱花鼓戏给他听。
有次下班进门,守在阳台的父亲惊疑地问我:“你从哪里回来的?”我指指阳台之外。父亲恍然道:“你是从天上回来的啊!下次回来,给我带一只猫回来吧!”我连连答应,还跟他讨论,是要猫丽那样的花猫呢,还是黄色的橘猫?
直到两个月之后送父亲回老家,我仍没有践约,只当那是他的糊涂话。不敢养猫了,女儿四五岁时闹着养过一只小橘猫。小家伙跟我结了仇似的,电脑线充电线网线,凡线必咬。每天下班回家,门口总是白花花一地碎纸,全是它撕的纸巾。那家伙还喜欢藏在床底下偷袭人脚跟,跟鬼扯脚一样。半夜,明明关好的房门时常吱吱呀呀无人自开,待起床察看,门外啥也没有。这个游荡的精灵把我折腾得抓狂,最后连猫带笼子同城送了网友。明知父亲对猫钟爱如命,但他如今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养得了猫?心里巴望诸事糊涂的他,快点把猫忘记。
再回老家时,床上的父亲被时光啃噬得只剩一把骨头。我把带回的衣服和食品一件一件展示给他。他问,猫带回了吧?我装作没听见。猫呢?仍在追问,挣扎的声音如同被死神扼住喉管的猫。我继续哄他,下次带,这次走得急,忘了。
然而父亲走得太急,不多日便归西而去。我未能在床前陪伴他最后的时光,更未达成他最大的心愿。养育之恩已是难报,欠他的那只猫,更是一笔沉重的债。父亲去世十多年,我常被路边不期而遇的猫撞得心疼。父亲要的哪里是猫呢?他要的是不离不弃的陪伴,是永不厌烦的倾听,是粗粝生活里的温存,还有不言不语的懂得。
背包里随时备着猫粮,在居住的小区,在出差入住的宾馆,在工作的单位院落,随时投喂那些躲在树丛里讨生活的小流浪。祈望有一只猫愿意为我报恩,在它仙去之后能奔向父亲身边,帮我了结心债。又想,即使它能在尘海之中与我父亲相遇,又如何能抵达父亲那些年独居家中,让母亲进城帮我照管家事的空巢岁月?
“三毛,你是猫丽吗?是转世投胎来跟我相认的?”
三毛吃完饭,绕着我转圈圈。我用湿纸巾帮它擦干净脸和眼睛,又在它毛发上喷了些驱虫药,内驱虫药已混进食物。
“我的小三毛,你要好好地活着。等我回来,如果你还在这里,我就带你回家。”
这次来,是跟三毛告别的。终于找到帮忙喂养的人,就是那两位男编辑,还有他们的两位女同事。买了一大袋猫粮交给他们。他们答应有空就喂,已是难得。奔忙在事业路上的年轻人,难得慢下脚步作一喘息,我没有权力以爱心为绳绑人手脚。
三毛不知分别,只管绕膝承欢。走时,它却跟着我离开窝。上坡,过湖,再上坡,前面就是大马路。我说,三毛回去吧。喵呜!像有什么心事急迫地想要说与我。我站着不走,它便蹲坐树下,眯着眼睛眺望远处。顺着它湖蓝的视线,一片办公楼如组装的车厢驶往天际。它明白我属于那片它无法进入的世界。我快步穿过马路,不敢回头。
出差地距此三四十公里,不算远,但工作是突击性的,连干两三个星期才能休息一两天。到玉湖林送猫粮,成了休息日要事。这天正逢休息,大雨瓢泼。老家亲戚来访,火车半夜到达。车站有地铁通达我家附近,但我坚持开车去接。接到后,车子绕道开进单位院子,停在玉湖附近的马路边。雨伞坏了,我把大披肩顶在头上,开着手机灯,踩着没过鞋面的积水跑向玉湖林。
“三毛,三毛,你在哪里?”一路喊到林中,雨水哗哗,风声霍霍,不见猫影。猫窝里的小毛毯依然洁净无痕。鱼干没了,地上的饭盒装满雨水。我把一包小鱼干放进猫窝,朝黑暗里连叫几声。喉管里跑出来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惊悚。
突然,连接林子的山头冒出一束微光,抖抖索索向这边移动。那边是座野山,树林甚密,白天我曾爬过山顶,山顶有座老坟。明知不可能是三毛,我仍是冲着那光束大叫:“三毛!三毛!”
光束晃到十多米处停住,依稀照出一条人影。荒郊野外,又是漆黑的雨夜,一个女人披着头巾在林子里叫着某个名字。我想我这副样子一定让对方忐忑着是人是鬼,是梦是幻。而我,也惊惧黑暗里走来的人是善是恶,于是先声夺人:“哎,你好!这地方有一只猫,你看见没有?”
“猫?”年轻的男声反问,声音有点虚空。
“是的,一只花猫。它平时就在这附近,我经常来喂它。”
对面的声音变得镇定了:“好像南门那边有一只花猫,经常跑来跑去的。”
连忙道谢。这位八成是院里的保安。南门离此上千米,看来我的小三毛活得好好的。
秋去冬临,出差归来。
回到单位的第一天中午,阳光暖照,我抱着一只四方形纸箱走向玉湖。整整一秋过去,眼下天寒地冻,三毛还在吗?还会在玉湖林等我吗?猫有九命,流浪的三毛不一定需要我,但我要它。我要它喂养我,喂养我日渐沉寂的活力,喂养我时常被拉得快要崩断的神经,喂养我自己都不愿意看见的一些伤。
过马路就听到猫声,宛如天籁。追着太阳讨热量的人穿梭如织,三毛就在我们初次相见的那棵树下来回走着,追着人脚跟喵喵乞食。它的骨架又从身形里顶出来了,空荡荡的肚皮垂在衰黄的草地上。去看它脸上那两弯蓝湖,却见一只眼睛红如蜻蜓。我将一包鱼肉拌饭放在地上。不待喊出“三毛”,它三两步跃到我脚上,尾巴在我身上摩挲不停。
快吃快吃!它只顾在我腿间穿来穿去,欢喜得停不下来。万物有灵,在生死之间,谁都会选择生,而一个有人爱着的毛孩子,在生死与亲人之间,它首先选择的定是爱它的亲人。
等它吃饱了,我把纸箱放倒于地。“我来接你回家,你自己走进去。”
三毛瞄瞄纸箱,眼里有了些警觉,退到树底下,眯着眼,装出一副准备午休的样子。我知道它在思量,便蹲在箱边等它做决定,一边喋喋不休地“求亲”表白:“三毛,我们认识也有这么久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跟我走,你就有家了。冬天你在外面会挨冻受饿的。你要是不反对,我就来抱你啦!”
我走向三毛,伸手摸它。三毛早已习惯我戴着塑料手套的抚摸,我顺势捏住它脖子,往上拎。刚走出两步,三毛猛然一挣,从塑料手套里滑落下去,落地就跑,跑到一棵树后与我对望,任怎么叫唤不再出来。
第二天中午,三毛没在路边等我,玉湖林也不见猫影,我把宠物店买来的抗生素混进食物,放在窝边。按医嘱买了七天的药。医生说,如有需要,他们来帮我抓捕。
每天中午都来送饭,第二天饭盒总是洁净如洗,却再也见不着三毛。我和它就像两个搞地下工作的间谍,从不公开接头,只通过这一秘密地点传递的情报,向彼此报安。
没有请人来抓捕。三毛已是个成年的毛孩子,它只要这片山林,我尊重它的选择。
三
新年将临,留学读博的小女儿回国度假。狗也从外地接回了家。白天我上班,女儿去医院做调查,晚上三条身影共享月下时光。
女儿研究的方向有点特别:预防青少年自杀。这段时间正在网上招募课题研究员和志愿者。原以为响应者寥寥,没想到一两天竟有几十上百人报名,大都是接受过治疗和帮助,或者帮助别人治疗过心理疾病的人士。何承想我们身边,有多少抱病和将病之人,在正常或不正常地承受着精神重压,在苦苦寻找生命的出口?
某夜,我们走到小区北楼的僻静之角,女儿望着树丛问,以前这儿不是有好多猫吗?怎么不见了?女儿游学在外的日子,我们常以视频分享苦乐。小区里的猫猫狗狗,隔山隔水千万重的她早已从我口中熟知。我敷衍道,天冷,都躲起来了。
想躲开眼前这片树丛的,是我。一年前,一个男孩从北楼飞身扑下,未及打开的青春花季就殒没在这片树丛里。
此事发生前的一个晚上,我牵着狗溜达到南楼一株柚子树前,碰见一高个男孩在树下低头踢石子。我认得他。三四年前,他爷爷栽了这棵树,有一天在树下刨出一条长长的坑,说是要把孙子养的狗一榔头敲了,给柚子树当肥料,还向路过的我抱怨说,孙子一天到晚搂着土豆,不写作业,浪费粮食,埋了干净。土豆就是他孙子养的小狗。我请求爷爷暂缓下手,当晚就呼来一位爱狗人士把小土豆领走了。那时小男孩还在我肩膀以下,小土豆被汽车载走时,他就在柚子树下低头踢石子。现在的他,肩膀已高过我脑袋,忧郁的神色竟跟着身子在生长。问他这么晚了怎不回家睡觉。男孩淡然回答,睡不着,我有抑郁症。你爸妈知道吗?他显出果决的表情道,他们不懂,我这病要去医院治,不能上学了。我握住他肉乎乎的手,跟他聊唱歌,聊体育,聊了半个小时,看着他上了南楼,才离开。
没过几日,晨跑时,正见一辆警车疾驶而入,接着又来一辆救护车,都开往北楼。几个邻居交头接耳,某家小孩出事了。一问,十多岁的男孩,一米七的个子,初中生,作业没做完,晚上被爸妈骂,早上又被爷爷骂,就从窗口跳下去了。
不敢再问,支着有点失衡的身子走到南楼,看见柚子树,我才猛然反应过来,不是他!他住在南楼。我庆幸又感伤。从女儿的研究资料里看过一组官方公开数据,中国儿童的自杀死亡率在过去10年之中,从每10万人0.1,上升到了0.9。一年一年高攀不止的阶梯线,是多少家庭垮塌的废墟垒加而成。悬坠在阶梯线上的那些小小灵魂,曾经跟阶梯之外的稚子一样,都在攀寻一所有音体课的学校、一段跟泥巴游戏的时光、一个没有责骂的家庭、一个不被作业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假期。而攀寻之路竟是如此艰难。
次日晨跑经过北楼,一位白发长者哀哀地站在树丛旁,又过来一位中年女子垂着泪,搀住老人,两条身影纸人似的摇晃着进楼。
北楼飞走了一个男孩,南楼的男孩也没再见过。他爷爷说,孩子回爸妈身边读书去了。
北楼前的树丛里常住着一只黑猫,我以前常去投喂,出事那段日子间断了。一个无法安定的灵魂飘浮在那,猫未必还能在那儿安栖。
某晚,下着小雨,我牵狗跑向北楼。黑幽幽的树丛,仿若一张巨嘴朝向楼里酥黄的灯光。风扫过来,树叶悸动。我把猫粮往路缘石上一放,抽身即逃。此时楼里走出一个女子,端着一碟食物,朝树丛叫:“猫猫!小猫猫!”一只黑猫应声而出,站在滴着雨水的樟树下相迎。女子招呼道,吃饭了!猫却不吃,只朝她叫,喵!她答,哎!又叫,喵。又答,哎!这明明是一对母子在交流。妈,哎!妈,哎!
女子戴着口罩,我无法确认她是不是那天在此泣泪的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痛失爱子的母亲。但这亲如母子的密语,听着竟不是相聚的欢喜,而是相隔的悲戚。
当小女儿在北楼前骤然问起猫,我只想逃避。害怕那只黑猫会从树丛里跳出来,掀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和恐惧的黑洞。
女儿紧拉我的手是热乎乎的,她常练攀岩和篮球,抓握的力量远胜于我。这双手,将要牵着那些挣扎于暗黑中的心去往有光有热的地方。第一次,我对这双握过万千次的手生发了敬意。女儿申报博士专业时,没有去研究朝阳产业而走向冷僻的角落。我曾对她的选择表示怀疑,甚至亲友问起时羞于说出。这两年跟随她的关注,我日渐感知,无限内卷的压力之下,那些角落如同阳光背面一寸寸增大的阴影,正在侵入越来越多焦虑的心、越来越多貌似幸福的家庭。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个隐秘的小角落,角落里住着一只不安的小流浪,在渴望一双手越过怀疑、越过戒备、越过任何羁绊的牵引与拥抱。这双手,或许是一只猫狗,是他人,或是接受不完美的人生而不压迫自己的自己。
“外婆,你什么时候送给我新年的礼物?”小外孙打电话来问。
他期待的新年礼物,便是三毛。我曾许诺,等我把三毛从林子里带回家,养熟了,下次出长差时就送到他家去养。外孙已向幼儿园小朋友隆重宣告,我马上要养一只猫了!当天几十个小朋友都向家里提出想要一件新年礼物:养一只猫。
但三毛仍然疏离地出没在我生活之中,与我鼻息相接,却不知隐身在哪棵树后。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互相喂养。
我对外孙说,我们的新年礼物,还在树林里生长,我们不一定要它住在家里,我们只要它快乐地活着,好吗?
……
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3期
【作者简介:罗聪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传记小说《红军将领萧克》,长篇小说《三色玉》,中篇小说集《树》等。获谷雨文学奖、共青团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文化作品奖等。长篇小说《黑金子》获评2023年度江西省文联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江西省文化艺术基金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