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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上腺素(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6期 | 辽京  2024年06月27日09:18

小邱在那条盘旋的金属轨道下站着,仰着头,看过山车一遍又一遍从空中呼啸而过,听着人们不约而同的尖叫,直到脖子发酸,两耳轰鸣。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脸, 钻进刚剪过的头发里,像一阵轻轻的抓挠,湿乎乎的,有点痒。雨下了大半天,磨磨蹭蹭地,渐渐收住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洒下淡淡的阳光。没有彩虹。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都有雨。游乐场的游客依然众多,外地的游客因为行程所限,冒着雨也来游玩,他们几乎都住在附近的一家度假酒店,酒店客人获赠游乐场套票,大部分是父母带着上学的孩子。一些十几岁的少年长得比小邱还高,身量像个大人, 动作神气依然是小孩,好端端地走着,忽然跳跃起来。

路边卖冰激凌的小推车依然罩着雨布,静悄悄的,没有开张。雨布上也印着鲜艳的广告,一群长了翅膀的、彩色的冰激凌球,长着拟人化的五官,在蓝天上边飞边笑,字体圆圆胖胖的——意大利手工制造,进口牛奶,不添加一滴水……小邱有点失望,他很想买个冰激凌。或者别的什么吃的也行。小邱信步走去,想看看别的摊位有没有营业。下午,过山车的入口处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其中有一对情侣,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防水外套,男孩穿牛仔服,后背星星点点的微湿。小邱看见他们已经来回坐了三四次过山车,女孩的红衣服在灰暗的天气里显得十分耀目,像一颗小火球掠过天空。她开心地大叫起来,听得出来,别人都在恐惧,只有她在大笑。

过了一会儿,小邱拿着一根烤肠和一杯热奶茶,边走边吃,回到过山车附近。一些游客刚刚从出口的栅栏走出来,那对情侣也在其中,穿牛仔服的男生忽然紧走两步,对着路边的草地呕吐起来,女孩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他,又拿出一瓶饮用水,让他漱口。

收拾完了,两个人走到一处长椅上坐下。这次约会印象很深刻吧,小邱想,从他们跟前走过,把空纸杯和烤肠的木签子丢进垃圾桶,听见那个男孩对他的女友说,我们去买冰激凌吧。

经过过山车的入口,排队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小邱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天完全放晴了,太阳从回笼觉中清醒过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阵暖风。一个中年工作人员挂着胸牌匆匆走过,胸牌上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看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这里原来是县城最早的儿童游乐场,小时候,小邱常常跟着父母来玩,有秋千、滑梯、电动飞机之类,前些年新添了很多新奇好玩的设备,换了老板,改了名字,脱胎换骨一番,成为远近有名的旅游景点。 这一天,小邱一大早就到了,和小朋友一起坐环游世界的漂流船,钻进一座高高的假山,全世界的风物都在其中,肚子里装了电灯的南极企鹅有一人多高,排着队,尖嘴朝着同一个方向,洞内忽明忽暗,忽而非洲,忽而南美,跳跃如梦境,各种动物都稚拙可爱, 南瓜鬼头却是硕大无比,张开的大嘴能吞进小孩。轮到中国,是红漆圆木搭成的高耸龙门,像唐人街的招牌,两侧悬着一串串红灯笼。到这里就该上岸,想再坐一圈,需要重新排队。上岸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工作人员的名牌,不是陈智雅。奇怪,小邱清楚记得陈智雅的名字,却担心自己认不出她的长相。

从囊括四海的假山里钻出来,旁边就是激流勇进的入口,一阵尖叫声和巨大的水声过后,一些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出来。小邱迟疑了一下,走到另一边的队尾去排队。入场时,每个人领到一件防水衣。

海盗船慢慢地行过黑暗,耳边的人声骤然高亢,眼前忽然光明一片,也是模糊一片。小邱想到的是天堂,电影里的天堂总是白惨惨的,曝光过度。天堂大概是一览无余,没有分隔和边界,也毫无隐私的。他想。

冲下来时,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加速下坠的过程转眼就结束了。回到地面上,下着雨,人们都没脱掉防水衣,往外走的时候,像一个个移动的橙色玻璃瓶。

小邱慢腾腾地走着,留意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犹豫要不要找人问一下,陈智雅还在这里工作吗?两年前我在这里遇见她,当时她在存包的地方值班,现在在哪个部门?这些问题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小邱却怀着一种微茫的希望——也许可以像上次那样,偶然遇见智雅。

直接去游乐场的管理部门找人, 可能太冒失了,他想,说不定智雅早已忘记他,或者不在这里工作了。陡峭弯曲的轨道像史前巨兽的嶙峋骨架,把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小邱还记得那个最惊险的下坠,朝着地面俯冲,旋即上升,血涌向头部,天地倒转过来。

三年前,小邱遇见智雅的前一年,这家游乐场发生了重大的安全事故,游客们一动不动地倒悬在空中,整整一个多小时才解救下来。关于这件事的评论非常犀利,认为游乐场经营不景气,缩减了安全检查的频次和人工,结论是最近大家都不要去玩了,尤其是这种高危的项目,出事概率大幅提高,云云。

当时,小邱在国外念书,手机上蹦出这条新闻,几张照片,他反复地看了几遍,想从那些照片中看到熟悉的家乡风景,然而只有一段鲜红的过山车印在碧蓝天空里,所有人头朝下端坐着,一动不动。他们在想什么?过山车卡住了,尖叫停止了,耳边只有风声,时间显得无比漫长。

与他们分秒煎熬的处境相比, 救援动作显得过于迟缓。最后,消防队员搭着云梯,将游客一个个接了下来。小邱恐高,对他来说,即便是视频也够恐怖了,只看了个开头便退出来。外面窗台落下一只鸽子,低头啄小邱撒上去的面包屑。小邱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时差。

她在做什么呢?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天天视频,话总是那些话, 问候、玩笑、抱怨、思念,偶尔也拌嘴,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连着线, 各做各的事情,甚至躺在床上聊着天,没下线就睡着了。热恋中的人分开了,会使这热恋降温,还是燃烧得更炽烈, 两个人亲身试验,却谁也说不清。后来减少到两天、三天,甚至一周才打一次视频电话,她越来越忙、越来越沉默。

你要是还在国内,或许我们早分手了。有一天,琳琳忽然这么说。是琳琳,不是智雅。琳琳是一个资深的过山车爱好者。每个周末,她都要来这里坐过山车。和小邱一样,她也在附近的县城长大,和小邱是中学同学。两个人中学毕业多年后又重逢,仿佛认识一个新人。上学时他们没说过几句话。

大学的暑假,两个人手牵手四处漫游。夏日少雨,多阳光,多树阴,小地方多的是僻静无人的角落。也许不是没人,而是恋人的感官只集中在对方身上,把其他人都省略掉了。游乐场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那时候游乐场还没经历后来的改造,门票很便宜,各个单项要单独付钱,琳琳只坐过山车,轨道很短的,老旧的过山车。

“肾上腺素,”她说,“会使人快乐。”扣上安全带的时候,她对小邱说。每一次,小邱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每一次都死而复生。

冰激凌是另一种快乐,与恋人一起吃的冰激凌,滋味更是不同。小邱转了半天,终于在商店买到了一个冰激凌,质量比从前好得多,也贵得多,“不添加一滴水”,是浓郁甜美,也是陌生的味道。游乐场改造那年,关门停业,到处遮上彩色的幕布,幕布上写“敬请期待”,即将“快乐归来”。琳琳说,明年暑假,我们再来坐过山车,新的一定比旧的更好玩。

这么一个远离省城的小地方,将拥有亚洲长度第一的超级过山车,电视台和报纸都在渲染,显出非凡的野心。那几年,到处都充满了野心勃勃的气息,地皮不断地翻动,新的建筑、新的地标,生长得像植物那么快。“我们能把天捅个窟窿,”本地日报的评论员如此写道, “只要齐心协力。”

到处破土动工,游乐场只是其中之一。小邱的父母做建材生意,挣到钱了,送儿子出国念书,告诉他不用为钱费心。琳琳毕业进了银行,她父母也在本地的银行上班,很自然就安排女儿入职。游乐场翻新、扩大,换了崭新的招牌,琳琳经常一个人去玩过山车。出事故那次,她在上面,倒悬一个多小时,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一下子改变了。

“我讨厌银行。”她说,青春苦短,她要辞职。

“你高兴就好。”小邱说,虽然他觉得,稳定的工作也很好,又在熟悉的家乡,很多人挤破头想进去呢,但是琳琳的想法是别人无法改变的。辞职之后,她回到念大学的城市,找到新工作,租了一间高层公寓的卧室。搬进去的那天,她把一只毛绒玩偶放在窗台上,拍一张玩偶望着夕阳的照片,发给小邱。

“新生活。”她写道。

彼时小邱也面临着一种新生活。他父母做的建材生意,因为下游欠款不还,资金出现问题,几乎破产。小邱也不明白,怎么会说垮就垮,非常突然,爸爸说,我们承担不起你的费用了,你看怎么办?

还有两年。 小邱想,怎么也要拿到学位。他把汽车卖了,换成自行车,搬到便宜的公寓,寻找打零工的机会,银行里还有一些存款,必须节省着用。这是过山车事故发生前后的事情,虽然相隔万里,小邱隐隐觉得,时代变了,天不会被捅个窟窿了。那个热腾腾的、像是着了火的地方,转眼被泼了一盆冷水,熄灭了。一连串的变化,父母的破产只是其中极小的一件事而已,也许跟老家前一阵子闹得汹汹的烂尾楼有关。小生意绑在大船上,随着一起沉没下去。

有时候,琳琳也流露出后悔的意思,大城市并不是天堂。因为辞职的事,她跟家里闹翻了。除了她妈妈悄悄补贴一点钱,剩下全靠自己。其实,连这点钱她也不想要,又没勇气拒绝。

“房租太贵了。”她举着手机慢慢移动,让小邱看她的房间,一下子就看完了,“就这么大,你猜房租要多少钱?”

小邱猜了几次没猜中。琳琳告诉他,惊人的数字。新冠疫情暴发,机票变得很贵,航班少得可怜,手续也很繁杂,原来计划的,放假时让琳琳来英国玩,无法实现了,也没有钱。最初的混乱和恐慌渐渐平息,第二年,小邱决定回国一趟。那次假期,他和琳琳一同在上海住了两天,然后乘高铁回老家,火车站是崭新的,但是人很稀少,洁净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凉凉的影子。

出了站口,还是那些一口价的黑车司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见一对年轻人来了,报出离谱的价格,小邱操起乡音,报价立刻就正常了。一路上,司机跟他们聊天,说自己给儿子买的婚房,烂尾了,一群人去找开发商,被警察驱散。路上车少,他开得很快,熟练地换挡,变速挡把又黑又亮。

经过开发区,一片片楼盘,一片片荒草,窗洞上没有玻璃,像空的眼眶,又像张开的嘴巴,有鸟儿一动不动地立在洞口。有的窗户里面挂着衣服,拉着窗帘,司机说,有人住进去了,没办法,房子太贵了,钱都投了进去,再买别处的,也买不起。

小邱想,这应该就是家里的建材生意出问题的原因。对他父母来说,这既是原因,也是结果,他们也是受害者。

忽然,眼前耸起一座五彩城堡,像迪士尼的电影封面。琳琳说,这是山寨的,正版在上海。是见过世面的口气。司机说,里面那个过山车,亚洲第一,很厉害的。

我上次来就出事了, 一车人被吊在上面。琳琳说,这段经历于她是终生难忘的。 前后的人都吓哭了,她说,我在上面听得清清楚楚,我想你们哭有什么用,又不是谁哭得惨就先救谁。

经过游乐场大门时,琳琳忽然叫司机停下来,对小邱说,进去玩玩吧。

行李怎么办?

寄存就好了。

琳琳总是突发奇想,小邱从来都配合她。车子停下来,两个人拿出行李箱,拖着走向售票口。在寄存包裹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接待他们,胸前挂着名牌——陈智雅,帮助他们找到一个妥当的位置,并排放好,递过两个取行李的手牌。

“坐过山车的话,不要套在手上。”智雅说,“容易掉下来。”

公共场所的提醒,常常是有血的教训在前。琳琳把手牌放在随身的小包里,现在她打扮得很时髦了,墨镜大大的,皮包小小的。小邱还是个学生的样子。

那天游人很少,也不仅是那一天,那些日子,各处的游人都稀少。各个项目都不需要排很久的队,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玩,还没到过山车,小邱已经吐了两次。

太可怕了,他说,我不行了。

因为你尝试得太少了, 琳琳说,次数多了就不怕了,都差不多嘛,都是自由落体,就那么几秒钟。

小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适应不了,但是他并不讨厌那种眩晕,因为琳琳在身边,琳琳很开心,他想成为她快乐的一部分。

你行的,跟我来。琳琳说,向他伸出手来,真实的、温暖的、有血肉的手。那只手无数次把他从梦里轻轻地拍醒,或者把他从黑暗中拉扯出来,好像是一个特别的标记,直到琳琳的面目模糊了,那只手的触感依然鲜明。

当过山车爬上最高点,周围一片寂静,尖叫升到喉头。小邱想去牵琳琳的手,抓了个空,别人拿恐惧当成欢乐,只有他,恐惧是真的恐惧。

又不会真的摔下来。琳琳说,递过一张纸巾,让他擦抹嘴角。虽然很难受,也很害怕,但是他并不讨厌过山车。这个游戏能使人忘记现实,片刻之间,虚空之中,只有琳琳,只有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落地虽然安全,却不得不回到现实之中,面对那些无解的烦恼。

琳琳提出分手,所以他咬牙买了高价机票,挨过入境隔离,无论如何都要当面说清楚。见了面,琳琳一如往常,并没对他冷淡,他一再地确认那只手的温度,是否还是属于他的,如果不是, 那个人是谁?

这些杂乱的心思,焦虑,疑心,嫉妒,在晴朗的高空中一扫而空,好像回到了从前放暑假的日子。什么都变了,那块天空不会变。小邱一下子想明白了。

他接过纸巾,擦抹嘴角,说,是因为我们家没钱了吗?

什么?

因为我们家没钱了,你就说要分手。

你想找碴吵架, 是吗?琳琳笑了。

小邱不说话了。这个问题,是刚才在天上高速滑行时,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下了点亮了许多黑暗的疑团。这样就说得通了,哼,女人。

琳琳是初恋。小邱从电视、电影、儿童故事、神话传说里得来对女人的印象,在琳琳身上进行推理。一定是因为钱,他想,疑问全消了,像呕吐后的一阵轻松。琳琳虽然在身边,却是飘忽的,似远似近。

你这个人,她低声说,真是无理取闹。她把方才收进皮包的墨镜拿出来,重新戴好。小邱意识到,琳琳带他来这里是为了告别。他万里迢迢地赶回来,就得到这个结局。刚才,在天上,别人都在尖叫,琳琳清清楚楚地说,我们分手吧,就像当初的表白一样,她总是冷静的、主动的,她是掌握节奏的那个人。

小邱和琳琳去游乐场的那天,也是陈智雅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因为疫情,她入职的时间推迟了,处处兵荒马乱,毕业典礼也没有办,匆匆忙忙地离校,好像被从学生时代一把抛了出去,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对这里一无所知,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只知道有个亚洲第一的过山车。

轮不到她满意不满意,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还有很多同学没找到工作,羡慕她有这个机会。第一天,被安排到寄存处,负责这里的老员工家里有事,交代几句就走了。她的工牌还没做好,按规定,工作人员必须要戴,那位大姐便把自己的工牌给了她,凭这个可以去员工餐厅吃饭。大姐的名字叫“陈智雅”。

这一天, 就暂且使用这个名字吧。年轻的智雅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面朝着窗外,负责递出手牌,让客人扫二维码付费,自己去把东西放进密码柜。来了两个人 ,看样子是一对情侣,拖着行李箱,问她能不能存箱子。

太大了,她摇摇头,密码柜太小,放不下的。

那两个人互相商量一下,男孩又过来说,请她帮帮忙,随便找个地方,放几个小时就行。

智雅第一天上班,遇见这种情况,无人可以请教,就说,那你们拿进来吧,放我脚边好了,我来看着。

两个人连连道谢。智雅递过一个行李牌,女孩接过去,套在手腕上。智雅叮嘱不要弄丢了,丢了很麻烦。两个人便走了。

中午,在员工食堂,智雅端着餐盘,找到一张没人坐的空桌子,她不太好意思往老员工的桌上凑,谁也不认识,人家聊得热闹,她一个人吃得很快。大姐发信息说,下午家里有事耽搁,回不去了,让她帮忙下班打个卡。

吃完饭,依旧回去坐着。今天游客不多,很清闲,工作人员有些百无聊赖。亚洲第一的过山车,甫建之初确实吸引了一些人, 有人专门从省城坐高铁过来体验,但是游乐场玩一天足够了,游客们早来晚走,并不在这里多逗留。后来又兴建度假酒店、高层公寓,叫作开发区,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后来疫情开始,外地游客少了,只剩下本地人来玩玩,门票又不像改造前那么便宜,门庭就冷落下来。

提到这些事,本地人有一肚子话讲,谁和谁官商勾结啦,谁卷款跑了,谁倒台了,谁下狱了,拆迁暴富的,做生意破产的,外人听不明白,尤其是智雅这种第一天上班,担心迟到,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的,饥肠辘辘,只顾着吃东西。那些本地人都知道的,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她耳边就轻飘飘滑过,只是嘈杂,毫无意义。

吃完饭,她离开餐厅,经过三三两两站着抽烟的男同事,回到行李寄存处。过山车像怒吼的长龙从头上掠过。她念的是旅游管理专业,父母听说这个专业就业很好,家里有个亲戚也是学这个专业,在马尔代夫的某个小岛上班,带客人去看海龟产卵,童话般的生活。这两年听说也失业了。智雅能找到这份工作,已算非常幸运。她坐在椅子上,把面前的小桌子又细细擦拭一遍。从她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得见开发区层层叠叠的高楼,连绵着伸向远处。她从桌子上的收纳盒里拿出一个行李牌,无意识地摆弄上面的弹力圈,拉长又松开,一些浑身湿透的游客从面前经过。

天气越来越热。昨天下过的雨,今天蒸腾起来了。智雅这里开着空调,时常有路过的同事进来借一借凉气,闲聊几句。智雅努力记住几个人名,通过对方的胸牌,忘记自己还戴着陈智雅的胸牌,然而同事也没问她名字。

“那些都是烂尾楼。”有一个年长的男同事,指点着远方的楼群,“看着外面很好,里面没水没电,窗户也没有。坑了多少人,唉。”

智雅觉得这些事离自己这个外地人很遥远,心想没钱也是好事,没钱就不会上这些当了。她只能想到这一层。男同事吹了一会儿空调,就出去了,蓝衬衫的背后依然洇着汗渍。智雅从皮包里翻出一罐西瓜味口香糖,倒出两粒,一起放嘴里嚼着,再重新戴上口罩。巨大的水声和人的尖叫声时不时传来。激流勇进,夏天最受欢迎的项目。

行李寄存处的对面,冷饮摊子的生意比上午好一些。一个小男孩坐在推车里,手里举着一个冰激凌,吃得满嘴满胸都是,他妈妈忙着替他擦拭,嘴里不住地抱怨,最后拿过快要融化的冰激凌,一口替他吃掉,小男孩哇一声哭起来。

“吃得太慢啦,都化掉了。”妈妈说,“不要吃那么多凉的。”

妈妈推着童车走了,哭声渐远。那边又有笑声,两个中学生挤挤挨挨地走着,同享一份冰激凌,你一口我一口,口罩兜在下巴上,女孩的粉色背包挂在男孩肩上。智雅看看时间,开始盘算晚饭吃什么,以及吃饭的时候,看哪部剧下饭。她又拿出一个钥匙扣,用上面的指甲刀剪指甲,剪完了,小心地收拢碎屑,保持桌面整洁。亚洲第一的过山车,到底是什么感觉?

五颜六色的游乐场,在一圈烂尾楼的包围中,显得很不真实,像个飘浮的幻境。智雅住在老城区,上班虽然远了些,胜在生活方便。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分租一套两居室,紧临马路。搬进去那天,她跟室友闲聊,介绍自己在游乐场上班,有最长过山车的那个,对方露出迷茫的神色,好似从未听说。

“你来玩,我给你用员工价打折。”虽然还没上班,智雅的语气已经像个老员工了。

“没时间,休息日只想睡觉。”室友在一家服装店当导购,一个月只有三天休息。智雅去那家店逛过一次,价格很高,想不通这个偏远的县城里,谁会花这么多钱买这么普通的衣服。网上便宜多了。

“就是有人买啊。”室友说,“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理解不了。”

就像号称亚洲第一的过山车,浮夸而令人费解。它不停地运转,每一列都空着一半以上的座位,有时候一个人可以占一整排,甚至一整列,孤单的尖叫。口香糖的甜味渐渐消失,智雅摸出糖罐,想再吃两块,嚼着嚼着,下班时间就到了。她想着下一次轮岗要去哪个部门,能申请去过山车那边吗?

听说质检员每天自己要先坐一次,早晨的例行工作,多酷啊,像马尔代夫的海龟那么酷,那么值得炫耀。她还不知道,从去年开始,节约成本成了新的工作目标,比如,每天一次的安全检查减少为一周一次。有些岗位被裁,撤掉了;有些岗位,用新人替代旧人,新人便宜好用,比如智雅。炎热的夏天里,他们都感到了某种萧瑟与冷清,整体的情形都在意料之中,疫情啊、经济啊,营收太差了,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觉得很意外,不公平。那位年长的,真正的陈智雅,离职的时候跟老板大吵一架,走廊里都听得见。 她是这里资格最老的员工之一,早在门票几块钱的八十年代,就在这里上班了。

“我儿子是在这地方跑着长大的,”她大声说,“这游乐场就跟我家一样。”老板的年纪跟她儿子差不多。那时代早过去了,当然,人家不会这么说,只是语气温和地跟她解释离职的条件,公事公办,扯别的没用。

当然,此处的萧条还有另一个原因,过山车的安全事故丑闻,这就不能归罪于疫情了,完全是游乐场自己的责任,安全检查并没有从此恢复到一天一次,而是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两次,他们认为已经足够了。新闻很快便成了旧闻,渐渐消失了,被其他更耸动的标题取代。

事故的原因,听说是一个游客把寄存行李的手牌套在手腕上,在半空中甩了出去,卷进机器里导致故障。这也是智雅听同事闲聊时提到的,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熟识的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那些专业术语她没听懂,但是意思明白了。也是因为这次事故,存包处统一更换成密码柜,塑料行李牌过时了。只有偶尔遇到塞不进密码柜的大行李,才用得上。

“怪不得要我们强调不要把行李牌套在手腕上。”智雅说,“果然有危险。”

游乐场的逸事很多,一些小物件诸如丝巾、墨镜、钥匙扣等引发的意外和笑话,成为员工们午饭时的谈资。当话题转向别处时,智雅还想着那个行李牌,第一天上班时遇到的那对情侣,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

琳琳再次出现的时候,显得神色匆匆,她说行李牌在她男友那里,自己有事先走,先取一件行李。智雅记得她,看着她把行李箱推走,独自朝着出口走去,白热的阳光一点点把她的身影吞没。下班时间快到了,游客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密码柜发出此起彼伏的开锁声音。地上留下一些水渍,智雅隔几分钟就拿着拖把拖一遍,确保人不会滑倒。

渐渐地,人变少了,智雅把所有的柜子挨个打开,用消毒水擦抹,隔着口罩依然闻到刺鼻的气味。前一天晚上,她把工作手册上的内容全背了下来,装了一脑子的条条框框来上班,清洁消毒的标准、服务用语、服装、发型、安全事项,还有各种扣工资的惩罚条款。

做完规定的工作,智雅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下班,才想起还有一只箱子没有取走。小邱来了,站在窗口,说行李牌找不到了,但是那个箱子就是我的,你记得吧?

“掉在哪里了?能再找一找吗?”

“我觉得,好像是坐过山车的时候,从口袋里甩下来了。”

智雅迟疑了一下,想起工作守则里的条款,说:“那么要赔钱的。”

小邱点点头。他看上去疲倦而沮丧,掏出手机正要付钱。智雅说:“你确定这个是你的箱子吗?”

她忽然有点不确定,那个男生模样太普通了,衣服也普通,到底是不是他?第一天上班,她不想惹什么麻烦。

“当然是我的。”小邱说,“那上面有我的名字。”

智雅回头,看了看那箱子,说:“没有写名字。”琳琳和他的箱子,是一模一样的两只,两个人一起买的。

我们是一队的。琳琳说。他们还有一模一样的棒球帽,一模一样的牛仔裤和帆布鞋,像过家家,她不喜欢两个人打扮成情侣,喜欢变成双胞胎。我可不要穿粉色。她说。

小邱说:“你再看看?”

“确实没有。“

“我能进去看看吗?”

小邱走进来,看看那箱子,说:“这是她的,不是我的。”

“那么你把她的拿走吧,反正你们是一起的。”

“不是了。”他低声说。

离闭园时间还剩下五分钟,草坪边的音箱响起送客的音乐。行李牌丢了,箱子又拿错了,今天真是不对劲。

智雅说:“不好意思,我们要下班了。你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好吗?”

小邱却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箱子,过了半晌,他说:“我不知道行李牌掉在哪儿了,地上找了一圈,都没有,可能掉在轨道上了。”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智雅说,她担心的是,回家太晚的话,楼下的菜市场就关门了,超市又贵,又不新鲜。

“你能陪我再找一遍吗?帮我做个见证,保证它没掉在轨道上。”

工作手册里没提过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同时,智雅对于小邱的印象更模糊了,不敢确定这个人真的是上午来过的男生。她犹豫着,送客的萨克斯风重复着同一段旋律。夕阳沉落,空荡荡的游乐场像庞大的废墟。

“好吧。“她没问他准备怎么检查轨道。和小邱一起走向过山车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园区的摄像头,摄像头静静看着他们。

我会被扣工资吧,智雅想,开始回忆那些罚款的情形,私自带客人攀登过山车轨道,触犯了哪一条呢?触犯全部。这个想法并没有使她担心,害怕丢掉工作,反而使她兴奋起来。

激流勇进的水道关闭了,黑色的洞口静悄悄的,悬挂在洞口上方的巨大骷髅头,代表着海盗,向下吐出一条倾斜的金属轨道,像长长的舌头。暮色半明半暗,色彩鲜艳的游乐设备高高耸立,伸展,静止着,仿佛在海底仰望海藻森林。各处都有摄像头,保安大哥这时候在吃晚饭吧?

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头顶,飞向远处的楼群,那里有它们的家,也住着一些人类,仿若回到穴居时代。一会儿就能看到他们的光,违规的电线,摇曳的灯泡,时不时吹进一阵风,人住在那里,既像反抗,又像顺从。智雅来不及阻止,小邱踩进一片平平整整的草坪。

无论在游乐场的哪个位置,总有种过山车就盘在头顶的感觉。它太醒目了,长长的轨道漆色鲜红,画在暗蓝色的天空里,弯曲而僵硬的影子。小邱径直走到钢架的下方,看来他先前已经观察过了。

“爬这个要挂安全绳。”智雅说,她并不了解正规的操作方法,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险。一个实习员工,一个客人,她无法承担这份责任。同时,原本轻微的兴奋感变得强烈了,她期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马尔代夫的海龟。

“有你看着就行了。”小邱说,他的声音轻轻地穿透薄暮,好像智雅是相识已久的、可以信任的朋友。智雅向前走了两步,也站在草坪上,脚尖踢到一个饮料瓶子,她弯身捡起来,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回头再看,小邱已经升到半空。他的手心和脚底被硌得生痛,闻见淡淡的铁锈的味道。

四十分钟。他想起新闻报道里提到的安全检查。园方声称每天都会进行四十分钟的安全检查,检修员从头走到尾,检查每一处接口、螺栓和其他零部件,最后,他会独自坐在过山车上面,从头到尾运行一遍。检修员会失业吗?失业后,会想念天空和失重吗?当他往上爬的时候,开始想象别人的生活。

“你要是掉下来,我可接不住你的。”智雅大声说,声音像蛛丝在风中飘荡。

“不需要。”小邱回答,仿佛胸有成竹,仿佛很有经验。失落的经验,不被爱的经验,跌倒的经验,恐惧的经验,这一两年都经历过了。现在他想缓慢地、仔细地重温这一切,他想从一团混沌中揪出隐藏的答案。并不是谁对谁错的答案,而是,她,我,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是如何说出分手两个字的?别人在尖叫,她在说分手。人都坐好了,等待工作人员来检查安全带的时候,琳琳把行李牌塞给他,要他保管,他不明所以。在轨道的最高点,刻意静止的两秒钟之内,她轻轻地说出结局,然后快乐地下坠,像从前一样。她不会任自己在苦恼中纠缠, 她作好决定,告诉小邱,向来如此。小邱来不及细想,已经被空中猎猎的大风裹进怀中。

我们用高速制造出大风,让它把自己都卷走,小邱想。只过了几个小时,关于琳琳的记忆变得摇荡、模糊、细碎,几句话, 几个笑容,几次牵手,亲吻,几次从梦中醒来,几次有她,几次只有孤单。手掌越来越痛,双腿也疲惫了,离目标还有一段距离。那个叫陈智雅的女生,抬头望着他,等着看他何时掉下来。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要保持冷静。他努力回想在网上看过的检修视频,隔着屏幕也感到眩晕,时间仿佛放慢了,每一步都格外清晰。两个检修员甚至开起玩笑来。

我们都买不到人身保险,一个年长的师傅对他的徒弟说,收入也不高。

保险公司不看好我们,年轻的徒弟笑着说,觉得我们早晚得摔死。

那你为什么来干这个?师傅问。

我喜欢高处。年轻人说,扬起脸,满脸笑容,朝向天空。

看脚底下。

小邱摸索着,坐下来,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那个行李牌,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夜色,半空升起疏落灯火,星星点点。此时他很平静,不会分泌多余的肾上腺素,和琳琳的故事仿佛成了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有关的,只剩下一个句号,一个空的圆圈。

入职的第一天,终生难忘,像在记忆中按下一枚图钉,那一天她叫智雅,小邱的姓名她始终不知道,但是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想起这个独自坐在高处的人。小邱改变了她对这个陌生地方的印象,偏远、荒僻、沉闷、无聊,笼罩在一种低落的空气中。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免不了出声抱怨,声音很大,却没人听见。

而他在夜风吹拂中,安静地坐在一个惊险的位置,停留了快一辈子那么久。他望着远处的楼群,智雅望着他。有些窗口透出灯光,有些是漆黑的,乌鸦飞进飞出。有没有人点起火堆,像原始人那样唱着歌呢?动物、原始人、当代人、活人,说不定还有死人,浮现在半空中。

此刻,琳琳已经到家了,和她的父母坐在一起。他们的乖女儿,小事上虽然叛逆,大事上决不糊涂。她要把生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像一盘珠算,任她拨弄,什么都不会打消她的自信与决绝。小邱想,此刻若有她在,她会说什么呢。

你快下来吧,智雅又在喊,太危险了!

在这儿过夜吧,琳琳躺下,面向天空,这两年我们过的算什么日子?她这个人是不会考虑保险问题的。

万一摔下去呢,他说,快点下去吧。

万一没摔下去呢。琳琳侧过身,眼睛亮晶晶的。

万一没摔下去,小邱重复了一遍,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

我觉得这很浪漫,琳琳说,要分手的两个人,不小心死在一起。

她似真似幻。小邱一直相信自己是爱琳琳的,非常爱,深爱。这一刻,他发觉自己终于有一点点理解她了。

如同他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原来跟过山车没什么两样,每一天都遇到同样的问题,都得重新确认安全、赚钱、吃饱、相爱、睡觉……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每一天都不作数。

过往统统化为一场空,留下的是生了荒草的混凝土。那些亮着灯的窗洞里,有一处是他父母的新家。他已经决定放弃学业,在得知父母为了还债,卖掉原来的房子,搬进烂尾楼之后。琳琳激烈反对,至少要拿到学位,不然前面的投入全部浪费了。

我等不及了,小邱说,他们太苦了。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解决不了那些问题,我们只能管好自己。

手机倒扣在枕边,室内一片漆黑。 人不应当在漆黑中作决定,小邱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至少要等待天明。

可是那一天,他觉得天不会再亮起来了。妈妈在电话里提到的债务,惊人的数字,她的声音苍老而疲倦,小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依靠他们,甚至要拯救他们。深蓝色的晨光中,鸽子叽叽咕咕地,期待着小邱的面包屑。

你会后悔的。琳琳说。

我不会。当时他还以为琳琳说的是学业。要是能在一起多好,他想,不要再相隔千万里。假如琳琳在面前,他一定能够说服她、安慰她、爱抚她,使她重新露出笑容,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重逢。

在这里过夜,只有她想得出来,小邱笑了,时不时冒出的这一点疯狂,是琳琳最特别的地方。她把仅有的疯狂留在高空,为了在地面上拥有全部理智。小邱把手伸过去,她握住了,把行李牌塞进他的手心。机器缓缓启动,长长的低吟。

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会停留两秒钟,小邱想,那时候,我要大声地喊“我爱你”,像从前一样。

我爱你,大声地,仿佛一声尖叫或者一句诅咒。

琳琳猜到了,她决心阻拦他。并不是她不喜欢,而是她不需要了。过去这两年,她变得实际了,开始明白真正的困难是什么样子。独自一人在大城市,人人都听过这故事。

小邱说,他没办法继续住在有天花板、玻璃窗和暖气的屋子里,同时他的父母住在没水没电的地方。他很善良,琳琳对自己说,窗外,夕阳雾蒙蒙的,火柴盒般的楼房似乎一擦就着,只要轻轻一下,它们就会燃起火来。

琳琳亲眼见过一次大火,近距离的,真正的火。滚滚黑烟从窗户冒出来,一处、两处、三处、四处,仿佛七窍流血,受了重伤的躯体。她端着马克杯倚在窗台上,隔岸观火,好像在看一场实景的马戏。在这个城市里,她孤身一人,没什么朋友,只认识几个同事,有时跟楼下便利店的小哥聊几句,过几个月店员又换人了。她冷静地看着烈火的舌头从窗口伸出来,狂暴地舔舐着大楼的外墙,像在新闻里阅读别处的苦难一样,都是真的,都与自己无关。

我爱你,响在耳边,或者显示在深夜的手机屏幕上,究竟有何不同。她不想知道了,知道了也不再有意义。在机场,她看见小邱向自己走来,就知道爱情早已消逝,只有小邱还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因为我家没钱了?他只能想到这个。琳琳笑了,墨镜摘下来了,目光真诚地闪动着。迎着狂风飞速下降,接近死亡,接近尾声,本能的恐惧驱走一切胡思乱想,她喜欢那种纯粹感、空白感,过山车上每个人都像婴孩。复杂的世界消失了,被过滤了,剩下一个生死分明的、清清楚楚的时刻——虽然转瞬即逝,但是它可以一遍遍重来。

快乐可以重来,爱情不会重来。琳琳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些模糊的感觉,只能用“我们分手吧”概括一切。小邱啊,她把行李牌放进他手里,叮嘱他收好,不要掉下去,可能会卡在轨道上,造成危险,像上次那样。

这几年,她不止一次地体验倒悬在半空的无助感。过山车事故只是一个开始,像一个色彩暗淡的比喻,后来,比喻重重地跌进了现实。近几个月,琳琳开始参加一些城市里的活动,读书会、观影会、展览,有些她懂,有些她听不懂也看不懂,但是她想认识一些新朋友,想听听他们说什么,有没有人同自己想法一样,一样的害怕,一样的担心,一样的叹息。她想要面对面地听别人说话,听自己说话, 她想与人分享一些迷茫,交换一些抱怨。迷茫和抱怨是年轻人社交的硬通货。

她经历这些的时候,小邱都不在身边。如今小邱还不愿放弃,琳琳已经不想解释,不必多说了。这是琳琳对生活的新看法——不去追根究底,你会快乐得多。

她没有回家,取了行李,直接叫车去高铁站,几个小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到家才发现拿错了箱子,已是深夜,小邱的几个电话她都没接,原来是为这件事。他还发了一些照片,好像站在哪个高处看夜景,远处,模糊的光圈像浸过了水,膨胀着,连绵着晕成一片。

总不至于因为失恋,打算自杀吧。她一下子害怕起来。去年,她住的小区附近发生了几起自杀事件,情伤、失业、破产、考学、家庭矛盾……给小邱打电话,没有接。当时小邱正顺着钢梯往下爬,速度很慢,小心翼翼。他已经想通了,放下了,决心同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彻底告别,同琳琳告别。

智雅陪着他走到园区门口,把行李箱交给他,说:“这是我第一天上班,这么刺激。”

“我也是第一天,”小邱说,“第一天回家。”

“你是本地人?”

“你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小邱说,“这个地方我们从小就过来玩,现在大变样了。” 一副沧桑口吻。

“以后你再来,我可以给你员工价折扣。”

“不会再来了。”小邱说,好像自言自语,“我要出去挣钱,将来把我爸妈都接走,离开这个地方。”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他们住在烂尾楼里。”

“那, 你们要好好的呀。”智雅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同事的那些闲话,也许是因为这几年积攒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别的说不清的东西。一种广阔而温存的同情,像夜色降临,轻轻地围住他们。小邱看着她,好像透过她看见另外一个人,另外的无数人,见过或者没见过的无数脸孔。他把涌起的眼泪忍了回去。

“下次再来,我找你要折扣。”

目送小邱离开后,智雅才想起,他们并未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不由得一笑。她利索地换下员工制服,摘下胸牌。走出游乐场大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摄像头,对着它挤出一个鬼脸,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一整天过去了,小邱没有遇到智雅。或许真是离职了。他把橙色的防水衣揉成一团,塞进路旁的垃圾桶。雨停之后,临近傍晚,阳光又明媚起来,好像时间倒流了一点点,这一点点就使人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雨后的太阳是他从小就熟悉的,一种朦胧的色调,罩着来来去去的人,像变了,又像什么都没变。他从地面蒸腾的水汽中闻见从前的味道。

疫情宣告结束。这里渐渐热闹起来,公共假日,附近的度假酒店住满了带孩子的游客,小邱本来也订了酒店,临时改了主意,昨晚就睡在父母住过的烂尾楼里。开发商的问题依然没解决,有媒体报道过,大家还抱着一丝希望。深夜,他站在敞开的阳台上,感受四面八方的来风,月有红晕,预告着第二天的雨。

屋子里还遗留着一些家具物件,最显眼的是一只又高又重的景泰蓝花瓶,肚腔大得能藏住一个小孩,瓶口小小的,望下去幽黑无底,是他妈妈多年前在北京买的,除了花瓶本身的价格,还支付了不菲的运费,后来有懂行的朋友告诉他们,这是赝品,你们被骗了。卖房子的时候,许多东西都丢下了,唯有这件假古董,他妈妈坚持带了出来,摆在这个凹凸不平的水泥格子间里,静沉沉的,是过去生活的一点残迹。后来小邱帮他们搬家的时候,妈妈还想带上它,被小邱死活拦住了,说他租住的房子很小,没地方摆这东西,这才作罢。

现在,最糟糕的时刻终于过去了。要是能再见智雅一面就好了,告诉她,我们都好好的。

(节选)

责任编辑 张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