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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之地(节选)
来源:《芙蓉》2024年第3期 | 笛安  2024年06月27日09:22

“其实你已经吃完了,你就是想拖时间。”

“没有,没吃完呢。等我吃完咱们就走。”

“你敢拿出来让我看看吗?雪糕早就没了……”

“可是雪糕的那根木棍上还有甜味儿!木棍上的那种甜味,跟直接吃雪糕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

“你每次都要把木棍咬碎,你不怕不小心咽下去?咽下去会死吧?”

“死不了,最多在内脏上面划一道痕迹,应该跟把手划破差不多……能自己长好。反正我又看不见内脏,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如果它就留在你的胃里不走了,和你的胃长在了一起,你不还是会死?”

“孙橘南,我们才十岁。你现在就什么都害怕,那你长大了可怎么活?”

“我九岁!别因为你自己是留级生,就污蔑别人跟你一样十岁了!”

“那这样吧,你敢不敢打赌,我现在就把这根雪糕棍掰碎了咽下去,我保证明天我还能活着来上学,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我才不赌,你要是死在回家的路上,那怎么办?”

1

那个九岁的孙橘南就是我,和我说话的十岁的男孩,名字叫祁连。遥远的记忆已让我不那么确定,他有没有把雪糕木棍吞下去。但是第二天,他真的没有来上学。班主任说他们家搬走了,他已经转学,我不太相信。但是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班主任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一脸严肃地敲一下黑板,提示我们绝不可做危险游戏,比如吞下雪糕吃完之后的木棍。

所以我只好相信班主任。我倒是没有在心里责怪祁连,临走之前为何不跟我告个别——我们林染的孩子之间,不流行这一套。

九岁的时候应该是四年级,我们学校差不多是五点半放学。到了四点半左右,班主任冯老师会拿起窗台上的那个暖壶,打开木塞,习惯性地抬头说:“孙橘南?”我就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暖壶,去锅炉房打开水——我是胳膊上戴着两道红杠的生活委员,这算是我的工作。虽然我很惧怕锅炉房,但是能让我离开教室在操场上待一会儿,这种惧怕就可以忍。暖壶里的开水,说是全班同学都可以喝,但是没有人会真的去碰它,谁都知道这里面的热水只属于班主任;并且,谁都知道,我每天早晚两次去把这个暖壶打满开水,是班主任给我的荣耀。

深秋的下午,天色已经开始暗淡。祁连站在锅炉房的门口,远远地看着我走过来,他说:“开水还没烧好,得等一会儿。刚才卢大叔跟我说的……”为了等着巨大的锅炉工作完毕,我只好跟祁连聊天——在班上我们几乎没怎么单独讲过话。我问他为什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教室,他说:“我们田径队要训练啊。”

可他显然没有专心训练。

从那之后,每天我拎着暖壶来到锅炉房,都会稍稍等一会儿,祁连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田径队的教练也有看得紧的时候。如果我能等到他,我们俩就在锅炉房的门口坐一会儿,不会超过十分钟,然后我就拎起暖壶回教室去,他返回田径队继续训练。除去这锅炉房门口的几分钟,我们俩在其他时间和地点都不会和对方说话。在教室里,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即使看到彼此,也视而不见。没有同学知道,我们俩其实很熟;我也从没想过,我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个月,直到祁连突然消失。但在九岁或十岁的时候,三四个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

后来我上了初中,在地理课上,地理老师给我们讲“祁连山脉”,那时我心里像是一惊,因为这条山脉的名字实在熟悉——只不过,震荡都是转瞬即逝的,关于他的记忆随即又沉淀了下去。不过有些时候,我们在锅炉房门口相互说过的某些话,会非常鲜活地在我的意识深处重新闪烁一下,可能是因为有些事情,我只跟他一个人讲过。

“你说啊,”我很认真地望着不远处的双杠,“为什么谁都没通知过,可是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个壶里的水只有老师能喝?就好像有人在咱们教室里发射了一个电波,每个人都接收到了,但是不知道是谁发射的。”

“谁说只有老师能喝?”祁连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就经常偷偷喝。你每天早晚要去打两次水呢,冯老师喝得完两壶吗?她膀胱会爆炸的……我还拿它浇过花呢。”

“可是——”我困惑地看着他,“这是热水……”

“所以花死了。不过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原因。万一那盆花它自己本来就有什么病呢……”他漫不经心。

“那盆放在最后排窗台上的君子兰,是你烫死的?”

“喂,我可只告诉了你。”

我始终都没弄懂,他是怎么做到精确地只挑起左边的眉毛的——我对着镜子练习过,根本不可能。

然后我就醒了,在黑暗中恍惚地盯着黑暗发了一会儿呆。意识到了我刚刚梦到了我的童年。枕边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我想大概在一点的时候我还浏览过娱乐新闻——自从我成为一个寡妇,睡眠就得靠天吃饭了。有时候两小时,有时候四小时,万一某天真的连贯地睡了六小时以上——这算罕见的风调雨顺。我知道此刻试图重新入睡几乎没有可能,闭上眼睛,也无非是从一片混沌的黑暗强行走进另一片更浓稠的黑暗而已——可是我的身体很累,尤其是肩膀与脖颈连接的那个地方,又酸又沉,像是年久失修。客厅里有一阵开门关门的响动,我不确定我的房客刘小明是打算出门还是刚刚到家。这一声响动倒是彻底唤醒了我,我重新从枕边把手机摸出来——放弃尝试入睡的那一瞬间总是有种愉快的。

原来在一点十分的时候,我们的另一位朋友,凌瑰丽发了两条信息给我。第一条是:你醒着吗?紧接着的第二条是:刘小明跟你说了没有……

她的气急败坏已经准确地透过屏幕,传递了过来。

我翻身而起,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客厅里的光先闯了进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凉。刘小明果然还没有回他自己的房间。他刚刚挂好了外套,回身讪讪地看着我。

“橘南姐?”他笑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真的假的?你想清楚了没有?”我捏紧了手机,似乎只要这样,就代表我在和手机那端的凌瑰丽团结一致地质问他。

他的笑容变得更加柔软甚至是讨好:“我这不是——也不能总住在这里给你添麻烦吧?”

“这什么逻辑?你搬回去住就得以身相许啊?那是你的家,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她又把你当成什么了?”

“就这样吧,我不容易,她也不容易。”他转过身,白皙而瘦弱的侧面对着我,薄薄的一片。

“等你真的知道什么叫不容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有点不安地意识到,我刚刚那句话的语气其实很像我妈。

2

我们都尽力了,但还是没能说服刘小明。

还是让我从他搬到我这里来的那天说起吧。刘小明是我们三个人里唯一的南方人——许丰去世之后,我身边仅有的来往密切的朋友就只有刘小明和凌瑰丽。凌瑰丽是许丰多年前的前妻,但是我们初次见面就很聊得来;而刘小明,是送我去选墓地的滴滴司机,也许那个时候,我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个“惨”字,刘小明就很热情地把他的电话给了我,让我需要用车的时候一定找他,干点体力活也可以。

刘小明原本有一个自己的小公司,主要承接房地产公司的楼盘营销和广告项目。曾经有过一段不用非常努力也有生意做的日子,所以当他的客户们,甚至是大客户们渐渐开始拖欠账款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末日将至。后来即使他的合伙人跑路了,即使他又因为一些合伙人遗留下来的纠纷,成了被执行人,他都没有真的把公司关闭。他只是遣散了所有员工,开始跑网约车,并且坚信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准确地说,他其实没有正式注册成为网约车司机的资格,因为他没有北京户口,接我去墓地的那段时间,他其实是打了一个有风险的擦边球。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偷偷摸摸不是办法,于是他最近一两年由不合规的网约车司机转行成了合法的代驾司机。

他在亦庄有一套小小的一室一厅,还差二十五年还完房贷。凌瑰丽劝过他不如就把房子卖掉吧,但是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现在卖了房子,我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把它买回来啊?”刘小明瞪大了眼睛。

“不是,”凌瑰丽忍无可忍地一挥手,“你是以为——北京的房子还能像过去那样不停地涨?”

“那不然呢……这儿可毕竟是北京啊。”刘小明的神情有点苦恼。

凌瑰丽脱口而出:“你还真的是认知配得上命运……”

“怎么说话呢?”我急急地打断了凌瑰丽,好在刘小明是个很难生气的人,他已经重新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凌瑰丽的脸上却余怒未消,笨拙地从我的烟盒里取走一支,非常不熟练,点烟的时候手一直抖。

关于卖房子的事情,自然不再讨论了。后来的解决方案是,去年冬天,我把我这里那个空出来的房间租给刘小明——说是租,其实就是意思一下,他替我付个电费而已,然后他把他的房子租给了一对小情侣,租金差不多是房贷的三分之二。我的家有两个房间,除去主卧,那个狭窄且朝西的房间曾经被许丰拿来当书房,我扔了两个书架,塞了一张宜家的单人床进去,暂时成了刘小明的窝。刘小明把他的拉杆箱随便地放在门边,站在他的房间与客厅连接的那道线上,望着对面的窗帘缝隙里透出来的阳光,由衷地说:“姐,这个地方一平方米差不多得十万吧?我要是个女的,能一个人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我情愿死老公。”

我觉得也许他不过是想逗我笑笑,所以决定配合。于是我说:“用不了十万,八万多吧,如果真想成交还得再往下压。而且房主是许丰他妈,我的……前婆婆,如果有一天她真想卖房子的话我就得搬走……”

他像是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样,不是你的啊……”言语间充满了惋惜。

“嗯,不是我的。我老公如果活着,还有继承的可能。现在没戏了。”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房子的房东,会让刘小明开心一点,尽管他是不可能承认的。

自从刘小明成为我的室友,这六个月里,我们三人每周都至少在我家聚餐一次——不一定是周末,选一个刘小明不想出去接活儿的晚上就可以。这个晚上我担心过凌瑰丽会赌气不出现,结果刚过六点,她就拎着一堆水果,按了门铃。

我们三个人聚会的时候,漫漫长夜总是很快就来临,然后很快就过完了。凌瑰丽的酒量很差,只要一罐啤酒,她就双颊绯红地伸个懒腰,平躺在我的地板上。她的视线刚好对上刘小明房间那扇开着的门。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小明还真没法搬过来了。这个房间就有人住了……”

我从厨房拿芝麻酱出来,差点就踩到了她的头发。

“橘南,”她的脸侧过来,像是在盯着我的脚腕,“你和许丰就从来没有聊过要孩子的事?”

“结婚之前说过的。他说他坚决不会要小孩,如果我不能接受,那这个婚就先别结……”我快速地回忆了一下,“我嘛,我那个时候二十几岁,我根本不敢想怎么当妈妈,所以我就很痛快地说我也不想要,以后就没再聊过这个。”

“哦,”凌瑰丽缓缓坐了起来,“那这点上,他还真是没变。”她的笑容蜻蜓点水,像是不想让我看到,“其实曾经有两年,我特别想要个小孩——为了这个总是跟许丰吵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犟,我为了气他,我说我自己会偷偷地在安全套上戳小孔,他说如果我怀孕了他就去死……”

她转过脸,对着发呆的我一笑:“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哪做得出那种事——不过吧,我总觉得,这件事,其实是我们当初离婚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我觉得她嘴里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那个和我一起生活的许丰。我们当然也吵过架,也冷战过,可是都是夫妻之间那种常见的冲突。许丰是个大体随和甚至有些沉闷的人——我根本无法想象从他嘴里说出来类似“如果怎样怎样我就去死”这种好笑的句子。

当然了,我无法想象的事情,太多了。

凌瑰丽重新开始对刘小明不依不饶地审问,她应该是已经微醺。

“刘小明,不是,咱们先确认一件事儿——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我……”刘小明挠了挠头,“我没有谈过恋爱……”

“暗恋总有过吧?暗恋过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好好想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担心你!你连你自己是不是喜欢女的都不确定,就要跟一个姑娘同居,你……”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我挺喜欢她的……”

……

责编 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