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还有什么用
起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惊醒过来,我看看周围,一切似乎都该继续下去。天黑着,看窗外的灯火和月影,夜还没消耗多少。空气里和身上的溽湿都是我已经熟悉了的。身前的书桌上亮着台灯,大概是我在这段瞌睡之前按亮的。压在胳膊下的书稿摊开着第十六页和第十七页,下面还有五百来页,足够与我继续厮守下去。
这段时间我也接纳了自己打瞌睡的方式,几乎用它代替了一大半的正式睡眠。一般是在读到书稿的第九页或者第十页时,我开始觉得椅子和书桌不舒服,让阅读兴味严重下挫,同时也在消磨我离案的力气。接着翻几页,这套桌椅又显得过于舒服了,引我耽溺,让我两眼一次次失焦。想必我的上身是迅速萎软下去的,随后一侧脸皮死死地压在书稿上,两条胳膊娇憨地在脑袋外围环抱起来。
每次起身腰背都会作痛,我想我读弯了腰椎,或是睡弯了它。
书稿是白老师留下的,她写它一定就是在这张书桌上。加之出版社退了稿,没让它面世,我成了最偏得的读者。每次决意阅读时我都横下心,要扫清之前睡意留下的记忆盲区再图强力掘进,结果盲区牵连出盲区,我总是不断回溯,总是索性从头读起。也就是说我每次翻弄的都是前十六七页。这些反复刷入眼帘的文字塑成了我的瞌睡习惯。我睡倒得势如沉沦,在睡中历尽起伏,每段瞌睡之间醒得很浅,就像向水面浮升时懒得伸出头喘口气,噘噘嘴做做样子就直接勾头沉降下去。在那潦草浮升的分秒,我可能会懂事地整理一下手边的书稿边角,抹抹嘴角或者按亮台灯。
这些小动作连同我每次读下去的决心,无不证明我对这部书稿的尊重或说记恨。我与它关系非同寻常,有足够的理由保持尊重和记恨。写它的白老师是我妻子,写完它她就死了,一年前的事。我早就知道她有这样一间屋子,她会任性地来去,也会在里面做自己的事,但我没想到她在这里写出一部叫《软骨》的小说,还养了一条狗。她那个出版社的朋友把书稿交还给我,房东把狗指给我,两次让我惊慌失措。
处理完她的后事,我续租了这间房,我想我应该仔细地对待那些字句章节,好好完成这份私人阅读。
也可以说,阅读《软骨》的这份私密,是对白老师的弟弟小白的一种回击。小白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把白老师带给我的人。在他入职的实习期我帮过他,他也孺子可教。我们之间的敌对情绪是从白老师死后才一发难收的。简单些说,他怀疑白老师的死与我有关,说是我让他姐姐经历了创痛,厌倦了过活,是我损毁了她活下去的意志,导致她了结了自己。书稿的事他说他早知道,我不配私藏它。
“把《软骨》给我。你要是擅自毁了它,只会坐实你的罪孽。”
一般他就是这个腔调。一开始我不知道如何辩解,只会说他姐姐被捞上来时是穿着泳衣的。后来我也跟他较上了劲,故意奸笑着告诉他,书稿太过意味深长,他这辈子都消受不起。
身负尊重、记恨和敌对相交杂的情绪,又交足了房租,一个阅读者是不该被打扰的。然而这天,什么东西惊醒了我。或许这段瞌睡略微沉冗了一些,我睁开眼,并没有觉知到截断它的是什么响动,只是醒来后看到那条狗在外屋打转。狗一定是受了惊,在急躁地追咬自己的尾巴。这一年来它被我闷在室内,变得越来越胆小敏感,追咬尾巴打转是它以应对现实的姿态来逃避现实的办法。可它太瘦了,做出再滑稽的动作也没法显得可爱。
这条狗是我续租这里的理由之一——我带不走它,房东也绝不留它,说白老师在这里养狗是违约,还不客气地要我去除房子里它的屎臭尿臊。我哪肯做这么卑贱的劳力,就当即硬气地说要继续长租他的房,让他少管我家的事。于是我搬进来,每天亲自忍受狗的屎臭尿臊。与我相处,它拉屎渐渐干结,气味愈发古怪,有时还带一点腥气。我也不大懂得带它出去便溺,试过一两次效果不佳,便只是隔两天为它做一次粗略的、斩草留根的清理。可我不愧为一个有隐居心性的阅读者,过了一阵子,我适应了那气味。
“是那狗。那狗我带不走。”我对别人这样解释自己住到这间房里来的原因。小白要书稿时似乎觉得狗能跟他暗通款曲,也试图弄走它,我自然不会就范,宁可让它在我这里一直便秘下去。
醒了醒神,我怎么也该猜到,刚才是有人重重地敲了门。
我想站起来,可腰一疼腿一软,打了个趔趄,同时也来了脾气。能来这里找我的,我只能想到房东和小白。前者是不会轻易来的,我看得出他怕狗,有事他一定是先打电话。小白会来拍门。他对我已经那么尖酸那么憎愤,就像我在虐待那狗,同时对那摞书稿搞着什么恶心勾当似的,冲撞进来夺走书稿顺便拐走狗,于他是随时干得出来的。我这冒出的脾气也便是为他准备的。
我站稳,朝门口走。这时敲门声也再次响起来,门厅里还没停转的狗则像个冰陀螺又被人补了一鞭子,转得连成个环。我打开门时,已经尽力不礼貌地扬起了下巴。
幽暗楼梯间的气息扑进来,竟有几分清新。门外是个更加不礼貌的女人。
女人两眼空洞,动作倒和想象中的小白相仿,趁我愣怔,直接擦掠过我往屋里走。她身上有一点点酒味儿。途中她看看狗,狗承受了那眼风,像又挨了一鞭子一样,继续狂转。我替狗吼了她一声,同时也觉出了她的眼熟。
她回过头来,过于放松地看我,样子算不上醺醉。我没领教过这样的到访。要想抵消眼前的粗鲁,她需要是个相当年轻的异邦美人,而实情是她也栖身在这几座偏离城区的楼里,有一张圆脸,我偶尔能在楼下见到她遛她的狗。
“狗不是这么养的。”她甩动胳膊让我看看它,然后又指着里间说,“读东西你也不能这么读。”
我愣了愣,快要被她气乐了。这话好像比小白的斥责更无理。我问她是何方神圣,我怎么招惹到她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从来不遛狗,一读东西就睡,比你老婆差劲太多了!”
她甩手在鼻子前扇扇,仿佛我时时吸入的狗味儿让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接着她居然扭头进了里间,朝书桌比画,意思是读东西瞌睡的事有现场为证。
冒犯来得越发莫名其妙,可我也看得出,这女人不是可以即刻赶走了事的,何况她提起了白老师。我胸腹运气把火气缓和下来,再次调用隐士的心性。
“我在附近见过你。你认识我爱人?”
她倒极其简捷地指指窗外,算是做了回答。外边近处就挤挨着另一栋楼,那些窗子都像是在瞪着这边。我想她该是住在对面楼里,隔窗能看到我这屋里,而且没少那么干。知道亡妻和自己先后被人窥视了,我安心了一些。
“你老婆不就是那个野浴溺水的姓白的老师嘛。这附近人不多,闲话可不少,何况出了这种事。”她在书桌桌沿上半坐半靠,身上是一条睡裙加一件男式衬衫,“估计你也该听说过我吧?”
“没听说过。我不喜欢聊天。”
实际上这时我想起在楼下听到过别人的议论,大意是说这女人频繁地换狗,又总能把新的一只养得极肥。当时她牵着狗,离得不远不近,狗正信步用浑圆的身子把一片野草踩倒压平。估计我只要缓缓步子,就能听到别人对她私生活的点评。
难怪她不怕狗,也没怕我替狗发出的一吼。
“嗯,你不喜欢聊天,就喜欢自己边读边睡。”
她在衣兜里摸了摸,没摸出什么。我以为她会开口跟我要烟,但她顺势做了个搂抱的姿势,说:“你会跳舞吗?挺提神的。”
我只好当她喝醉了,皱起眉说:“你先说清楚,你经常偷看我爱人?”
她动动手指,再次示意这里的楼间距之近,“也不算偷看,到窗口就能看见。一开始我以为她也是个情妇呢。”
我斜眼瞄了瞄她,又有点扬下巴。“她是交通大学的副教授。”
女人令人生厌地笑了。看来她对自己的出格言行没打算收敛分毫。有点像那年的白老师,突然告诉我要搬出家里,随即忽地消失,狂悖至极,及至一年前丢了性命,也的确像是恣意为之的。可这女人的“野浴溺水”之说该让小白听听,这说明就连流言也没有对白老师的死因妄加推测,没有虚张出另外的说法。这样想着,我得到开释一样硬朗起来。
“她的事轮不到你来猜!”我给了女人冷厉的脸色。这话我对小白说过,脸色也对小白用过。所激起的反应当然不同——小白使足力气控制着自己的肢体,才没有走到我面前抓我的衣领,这女人则狠辣得多,冷笑起来——
“对对,应该先由你来猜,你猜到了吗?”
不知道是由于语塞还是恼火,我嘴唇有些发抖,但也学着做出某种冷笑。我四下看看,无以挥斥,就瞥了瞥外屋说:“好,你是女的,闯进来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如果我家的狗冲你来,你怪不得别人。它可不是只会养膘的那种。”
女人离开桌沿,却转到椅子那边,坐下了。“狗我可没少见,你叫它来嘛。”
整间屋子里的尴尬凝聚起来,缠绕着我和那条狗。它倒不转了,望着这边的冷场。
我索性甩起小腿,把脚边的一只烂拖鞋踢了过去,我是说,对着那瘦狗踢了过去。它这才闪身脱出我的视线。
“它在你旁边待过吗?”女人已经极度得意,“它叫什么名?”
朝她那边瞪了瞪眼睛,我硬起嗓门儿回答:“耳——朵——”
可她已经捻起了面前书稿的一页,歪着头,眼风在前两页扫掠。“嗬,你挺机灵,用上了这里的人物名。但又不够聪明,太容易穿帮了。我读东西很厉害的。”
的确,故事一开篇,主人公“我”就几次提及一个叫“耳朵”的人,这算是绰号也好昵称也罢,借给一条狗用用其实没什么不好。我懒得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书桌对面的折叠椅上,交叠起两条胳膊,摆出一副看她能待多久的架势。我刚来这房子时,这个折叠椅上面有个沾满狗毛的垫子,大概白老师写书时,那条狗就趴在上面。我来后扔了那垫子,狗的确再没在里间久留过。
“《软骨》,白青。”她读了书稿的封皮,饶有兴味的样子,“果然。你爱人果然写了部长篇,可惜了……”
我知道她要说的话绝不会顺耳,就继续不理她。她在从头阅读,这引起了我一种诡异的感觉,像是熟知她所读内容的优越感,又像是因为什么东西过度暴露给她而产生的不适感。总之我与这部书稿之间的私密关系,第一次遭到了破坏。更过分的是,她咂咂嘴,读出声来。我立即假意用拳头撑着腮帮,同时用拇指按下右耳耳屏,减小入耳的音量。至于左耳,我只能转头让它背离声源。我不可能告饶似的用两只手捂住两只耳朵,这事关一个主人的尊严。这样,开头两段叙写还是断续地钻进了我的耳孔,我听到了一对闺密游历一片山林的情形,听到了一段路上无数旁逸斜出的树枝、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山下若隐若现的一泊小湖,还有她们的疲劳干渴。
这时阅读记忆倒反常的灵光,我只需听到个把词,就会有一串意象在脑子里被唤醒。朗读继续,我知道主人公白若和黎青每次绕过碍眼的树木山石,都会望望那个小湖泊。在后面几页读者还会发现,两个人走进山林最初的目的就是上山找到并亲近这湖泊,但找着找着,它居然出现在了低处,而且越来越让她们难以抵及,只能远远地俯视。后来她们只好改换了目标。这程路上,黎青相对来说还是在安心行走,白若则频繁地要求歇脚,而且总是唠叨着一句话:“耳朵一定在沙地等着我。”
很奇怪吧,有人在沙地等着,她们为什么还要在山林里跋涉?耳朵是谁,他等的不是“她们”,而只是白若一个?也就是说,白老师这个故事,起初还是设置了些许悬念的,本来应该可以吸引我花些时间卒读到底,但下面,一旦我想仔细读下去,就会发现大量貌似还在情境中,其实游离于叙事逻辑之外的句段。我疑惑过这许多游离有多少来自白老师的笔法,又有多少来自我自己的睡意,貌似前者居多。总之很多前面读到的东西,会被后面的内容拉扯凌乱或者掩蔽起来。
“这两个女人,也并不像前面说的那样亲密嘛。”女人停下朗读,评论起来,“为了林子里的枯叶,她们也差点吵起来。”
她指的是写受潮枯叶的气味那一段。枯叶厚厚的铺在地上,一层层夹带着之前的雨水,黎青觉得那股潮气特别好闻,而白若厌恶地说那是“一股臊味儿”,为这两个人争辩了几句。
“而且在这里又插了几句关于耳朵和沙地的话,意图何在呢?”她拿起书稿,手指弹击纸张。我自然不会答她,那些疑惑也该是专属于我的,现在倒好,都随我一年来的私人阅读一同被她放肆地夺了去。
“哦对了,我不该问你,你读得也不多。”见我闷声,她揶揄道,“那能不能说说,你干吗还要每天坐在这儿读它?它是不是什么好梦的入口?”
“反正这儿没有你的入口。”我开口语气就不善,“你还是先克服你的好奇心吧,再拖可能就没救了。”
“怎么,现在还有救?”
“你呢,先从不往这边看做起,就当我这儿没窗子。”我嘀咕着补了一句,“好歹你也是个女人……”
她抬起脸也眯起眼。看来她的脸皮也不总是那么厚。
我接着发挥:“不过偷窥了就找过来也挺不容易,因为还得数准窗户嘛。我不是夸你聪明哈,你可能属于有志者事竟成!”
“是不是看透你了,是不是吓着你了?”果然,她稳不住阵脚了,“想教训我是吧?告诉你,就算我每天都守在那套房子里做吃的喂狗,连窗口都不靠近,你这种人照样没有好日子过!”
我轻蔑地笑笑:“怎么说我也不会晚上胡乱跑出来,抢别人的日子过。”
她鼻息作响,更冷地笑。“是啊是啊,晚上我这种人怎么能出门,来找我的人扑了空可怎么办,被他发现我在这儿又该怎么办?”
窗口荡来一阵夜风,在窗缝间擦出粗糙的哨音。
说这话就有点耍赖犯浑了,好像她闹得还不够似的。我也眯起眼,没了陪她吵下去的心思。
面对窗子,抬眼就看得见对面楼的明窗和黑窗,其中直对着这边的那户应该就是她的住处,因为我看到了那个黑窗子里有一双亮着的狗眼。迥异于白老师的狗,那边那条只凭隔空的两眼也能显出肥胖和慵懒。我想象了它和女人日夜做伴的样子。现在看来她不只是情妇,还身兼怨妇,所处的情形想必与她的世间同类大同小异,只是她对我过于坦白了一些。
说实话,我也一度疑心白老师租下这里是要依偎情人,但后来更多的,是隐隐地希望如此。如果是那样,问题会因为缘由浅白而显得轻快几分,《软骨》也就会化作一堆矫情的字句,或许我会把它直接烧给白老师。
我吁了口气,指指书稿对她说:“你在动我妻子的遗作。除了你这种不速之客,我没让别人碰过它。我想自己读完它有什么错?”
这像是在陈列丧妻之痛,我有点羞愧。她倒领受了这两句,抬了抬眉毛,不再较劲。
“而且还有人急着要把它抢去,去证明我罪大恶极呢。”我接着说了下去,“今天来的如果不是你,没准儿它就不在这儿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对它下点功夫?”
“你是说,你老婆的家人?”她很聪明,也好像来了点兴趣。
我点点头。
“那你怎么还总是……”她显然又想提我打盹儿的事,但歪头抿回舌头,按下了话头。
我告诉她书桌上的茶杯里有水。我是看她手肘快要碰倒它了,可她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是半杯昨晚剩的茶,估计已经又涩又酸。她却像被敬了热茶的客人一样,咽得顺滑,然后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索性顺应:“也是哈,我应该卷不离手彻夜畅读才对。她弟弟想读得要命,说她写这书稿时哭着给他打过电话,只说了这个书名,其余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或者是一个字都没能说清楚。”
小白的确是这么说的,他对自己一个字都没听到或者没听清耿耿于怀,似乎这本身就是我有罪过的证据,为此在电话里冲我吼了好几次。我没给他那条狗也成了他的口实,说我不敢交出它们,就是怕露出罪恶的马脚。最近的一次他没挂断就扔掉电话,他妻子拿起电话替他收了尾。他妻子对我说话当然只能不冷不热,但她低声说了句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至于那东西……他其实是冲我来的。”
我没太听懂她的话,却知道小白当年不这样。初做同事时他是个温厚得出了名的小伙子,没人会听到他高声大气,什么事端都找不上他。看看他如今的变化,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其中真有一份罪责,然而仔细想来,他结婚后就变得对别人阴阳怪气的,像是早有莫名的怨愤。
连这些我也说给女人了,只是说得语句散乱磕绊,好像我并不算个亲历者似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会不会跳舞呢。”她盯了我一会儿,说。
我慢慢回过神来,摇摇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摩挲着《软骨》,认真地说:“不会也没关系,反倒更好。我们做个交易——”
她回头看看窗外,又指指我,说:“等一下对面的窗子里有人时,你过来搂着我,亲热一点;我今晚就帮你读完这部书稿,把情节和你该知道的细节都讲给你。我说过我读东西很厉害的。”
房间里安静得生出嗡鸣。她的话说得越是认真,入耳就越是过分。看来我们终究还是要对峙起来。
“你闯进来就很荒唐,说话更荒唐。”
“你不信我?我不是天生就这副德行的,我早年读书很多。”
“嗯,你过目不忘我都信,可是我干吗要掺和你的事?”
“你放心,对面窗子里的人,还有我,都不会再找你麻烦。我懂得怎么处理,过了今晚我大概就会搬出去。”
她扭头对着窗外。我这窗子连窗帘都没有,估计窗内几米的身形器物都形同对外裸露。对面那窗子还黑着,那双反光的狗眼眯得小了些。我替她设想着照常理她本该进入的场景,我想她可以因循那种角色关系的旧俗,跟今晚会出现的那个人要死要活地闹一场,扯掉他的衣扣再抓破他的脸,而他可以赏她一耳光,踢开他送她的狗,让她跌坐在地彻底崩溃……这串镜头是可以反复循环上演的,每次都会质感十足,而眼下,她的事却要以荒谬的方式牵扯到我和我的窗口,甚至要牵扯到《软骨》。
“要不然,你找隔壁试试?”我指了东西两边的墙。这只是拒绝的另一种方式。我知道西边那套房没有人住,东边的属于另一个单元,不住人,是一家只有三四个雇员的小公司,做着些替人张罗仪式的活计。唯一一次我带狗上楼顶天台,就撞见他们正在晾晒一堆潮湿的条幅,还骂骂咧咧地说上面鸟粪太多,而我本来是想让狗在上面拉屎的。
夜里两边素来没有人声人迹。再算上窗子对位的因素,我应该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笑了笑。“可能我没说清楚——我说的是今晚照我说的,我们做得越好,我就会消失得越痛快越利索,这对你有好处。”稍加停顿,她接着说,“而且,你不想知道书稿里的耳朵是什么人吗,他和女人们见着之后会怎么样?你老婆这故事,高潮在哪里,隐喻是什么,名字又为什么叫‘软骨’?”
这让我小小地诧异,自己居然受到了如此别致的威逼利诱。不过听上去,事情也有意思起来。书桌边的女人显然并没有多好的说服技巧,可以说腔调幼稚可笑,可我仍然觉得她颇具煽动性。除了明码交易,她似乎也在鼓推着一种她和我都想要的东西。只是我们还是没法成交,我不会去跟她搂抱亲热,这又不是在什么滥俗的故事里,而她也不可能今晚就读完那部书稿。
我便做出比她高明的笑态,朝她摊开手:“那你先读读看。”
她让我打开顶灯,却也没有关上台灯,继续读了下去。明亮里,我看出几分她做学生时读书的姿态,也恍惚见了脂肪堆积之前直挺的脖颈。
闷坐了一会儿,我想过去倒掉她胳膊边那杯隔夜茶,再泡一杯新的,但由于对家里今晚没有热水的判断有十足的信心,就没有起身,只是换了坐姿,监考老师似的拉起一条小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
“嗯,她们累了,坐在地上。”她边读边说,显然是要给我一点甜头,投食诱捕似的,全不在乎这些我都读过。紧接着还会有白若和黎青吃野果的情节。
“黎青采了几个野果子,她们基本上和好了,一起啃了起来。都觉得很难吃。”
就这样,我们貌似在和气地共处,实则各怀鬼胎,对坐了十几分钟。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画面在我面前的窗口闪过,让我欠起了上身。
这房子在次顶层,楼上也是没人住的空宅,所以住在这里便对本单元通往天台的门有某种无甚道理但约定俗成的统辖权。这也是我那天带着狗走上去的一个前提。但那天我并没有想到这种便捷与那小公司的人所抱怨的屎多的鸟儿们两相叠加会带来哪种可能,所以当事情发生时我吃惊不小,而且并没能即刻理解那画面的意义。
我应该是先听到了某种鸽子大小的鸟儿仓皇扑打翅膀的声音,但并没有定睛留意,那毕竟是窗外的响动。随即,一个瘦长的四足动物倏地跌下,肚皮对着窗内划过我的视线。那浅色的肚皮和胯裆我并不熟悉,稍后才明白过来——一条扑鸟的狗从这座楼的天台边沿摔落了下去。在女人翻捻书稿的噪声里,我没听见狗的身体钝击地面的声响。
我站起来,打扰了面前的阅读者。显然这时已经没法看清窗外地面上的东西了,我就去了门厅,果然,门开着,狗不见了。
出门前我回去穿了件衬衫,对看过来的女人说:“没你的事。”
她不明所以时倒相当乖顺,像受了老师的督促似的,低头继续读下去。大概她意识到这房间暂时接纳了她,而属于今晚的阅读时间却在损耗。她背对窗子,不会看到坠狗事故,也就不会理解我说没她的事,意思是事情都是拜她所赐——她闯进来后我忘了关好门,也是因为她,我第一次凶了白老师的狗,毁了和它好端端的互不理睬的关系。
在楼下我来回走了几趟,居然没有找到狗。窗子正下方没有狗的尸体,也没有它呼呼气喘的活体。用手机照明,在地上我看到了一道形似软笔书法的血迹,大概狗顿笔似的顿了顿身子,然后拼力移开了。血迹那一头没有明确的收端,是朝远处延伸的。我吸口气醒了醒神,觉得夜风的浑厚凉爽超出意料。察看了血迹伸展出的笔直线条,我知道这条久没出楼、一飞出来就摔得伤残的狗,忍痛急着去做的,就是远走他方。而方向又如此明确,有一次小白咬牙切齿地离开时它跟了出去,他就是往那个方向勾引它的。
无论如何这是伤人不浅的。我呼吸粗重了,不确定是在生谁的气或是为了什么而激亢,上楼的时候越发如此。在这所谓隐居的一年里,我时常经历一些情绪上的乱流,身上不止腰椎不好了,还虚汗连连,连肺功能恐怕也折损了大半。好在还有一条同样病病歪歪的瘦狗不远不近地陪着我,也见证了我面对小白未落下风,可刚才这点慰藉一下子被打翻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耳朵没了!”等进了屋,也许我会这样对那女人发泄。在这磅礴气势之下,她应该不会再质疑那条狗究竟姓甚名谁,而我在吼叫之余,会为事发前给过它一个名字而暗觉欣慰。
上到次顶层,体虚所致的气短和情绪性的喘息绞缠到了极限,我像是具备了摔破所有罐子的决绝。只是冲进自己的住处又回到里间书桌旁,我发现自己是无处呼号的—— 女人还在,可她在书稿上睡了过去。伏案侧睡让她嘴唇噘翘,眼缝挤得皱缩而滑稽。
在她胳膊下面,书稿摊开着第十六页和第十七页,下面大概五百页的厚度是我熟悉之至的。
我边喘气边对着她失望地摇头。这时身心的激亢只能转化成别的什么举动,况且无论是我这些日子的浑噩昏沉还是今晚屋子里的荒唐景状,都该有个罪魁祸首。冲什么发作一气是在所难免的,我两眼朝着书桌,从空洞渐变为凶狠,死盯着她身下那摞书稿。
我看得见书稿里所有的褶皱和汗湿,它们映印着我长久以来的可怜和女人今晚的可恼可笑。我不会让她睡个舒服,醒过来再继续品鉴篇章。那摞纸和那堆字我再也不想消受,还没读到的情节,包括白若、黎青和耳朵之间所有将要发生的事,山林和沙地之间的暧昧关联,仿佛悉数袒露了出来,直接让我腻烦透顶。眼下一个想法涌动,我极想知道它们会让小白变成什么样子,同时恍若明白了他妻子的话——他要读它,其实是冲她去的……心血来潮,戾气升腾,我要把书稿寄给小白,以此跟它一刀两断。他嚷着要它那么久,它会轰然降落到他和他妻子之间,算是成全也好惩治也罢,我懒得理。
这部《软骨》归小白了,希望那条得名耳朵的狗也能血淋淋地找到他。在他那里两物叠加到底会映现我的罪恶,还是会淹溺他自己,是时候见个分晓了。
我找出出版社退稿时用的大信封,急不可耐地勾掉上面的几个字,重写开来。原来小白的地址和全名我都还想得起来,就是落笔的手有点哆嗦。妈的,寄出去!这念头犹如被我怀带已久,此时在胸膛间颠扑得火烫。
写好信封,只差把书稿塞进去了。我推了女人几把,她睡得很沉,只马马虎虎地动了动脑袋就又回到深眠,就像向水面浮升时懒得伸出头喘口气,噘噘嘴做做样子就直接勾头沉降下去。我便一手搬她的手肘,一手试图抽出书稿,拉动了一两寸,才发现她那张圆脸与纸张之间的摩擦力甚大。我不得不换个方位,把左手插进她左臂、左脸和书稿之间,屏气发力托抬,另一只手从她右侧抽拉书稿。
终于解救出《软骨》,我重又气喘吁吁,没心思把前十几页纸压平就囫囵塞进了信封。它即将去到它的下一站,相信也终将归落白老师那里。然而这时我却觉得了结的味道还欠缺一些。犹如受了指示,我看了一眼窗外,正对面的窗子里竟真亮着灯,果然有人站在窗口,直直地望过来。那条胖狗在灯光里现了身,堆坐在窗台上自证其胖,眼睛重新睁大了。
无论那边有几双眼睛,我无意表演亲热给任何人看,但这个睡在书桌上的女人却让我觉着有一丝亏欠,就好像我们已经谈妥了什么,她却突然失去了督促我践行契约的能力,我也正在脱逃。这感觉难免荒唐。我想让我不安的可能还有我刚才俯身抽书稿的姿态动作,那已然形成了一种疑似的搂抱,但又模棱两可,也可以诡辩为师长对学生的拍抚慰勉,只是略显亲昵。我不喜欢自己如此滑头。
况且,对面那人贴近了那边的窗玻璃,我们对视了。那是个冷色调的长脸男人,该是进屋不久,还没有脱去外衣,目光朝向这边,越来越粗鲁强横。
无礼得很,我这儿只不过睡着他的女人。
瞬息间我决定把事情做到底,给他点颜色,也给自己住在这儿的光景收个尾。我又俯在女人颈背上方,摆出亲吻的架势。
她没有醒来的迹象,而且睡姿极其别扭。已经闻不到酒气了,可我亲不到她的嘴,连亲她的额头也会显得很蹩脚。我知道要表演就该流畅而到位,于是我用嘴捕捉到了她朝上的右耳,并且衔了起来。她的耳廓软嫩饱满,耳垂更是腆起的那种。以新手式的夸张,我叼着女人的耳朵扭脸去瞪视对面的男人。他的额头大概顶到了玻璃上。怕他看不清细节,我把这右耳斜着叼起老高扯得老长,已经有了十足的挑衅味道。相信等完成表演我一松口,这片弹性软骨和包覆其上的粉白皮肉就会迸弹开去,快活地扑颤一番。
责编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