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法
海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环绕着我,抚摸着我,我和周一都很放松,少有的放松。孩子们都在堆城堡,周一躺在沙滩上,小手小脚乱动。我玩心一起用沙子把他的小手变鱼鳍,小脚变鱼尾,周一成了个公美人鱼,志得意满,笑个不停。
浪花急急而来,翻涌而去,我伸手去拦,沙滩平平一片,人不见了。水光闪烁,周一摆着鱼尾挥着鱼鳍在浪中呼喊,白,我走了。我走了,白。我冲到海里去追,周一已无踪迹,四处呼喊没有回应,不断呛水。海浪层层压来把我往岸上推,挣扎呼吸坚持不住,我便向沙滩游去。
沙滩很近,可怎么也游不过去,我在床上使劲游,海水不吃劲,拽着我不进反退。心里着急,我把体内角角落落的劲撺到一处,拼尽全力游,用力过猛,一下从海里游了出来。双手摸着床,心里才有了底。一想到我没坚持去追周一,心里有只啄木鸟啄个不停。
一看旁边,周一不在床上。我喊着,一一,一一。没有回应。加大音量喊,跑到客厅,发现周一在鱼缸前发愣。一一,我轻轻叫着,他依旧不回应。我蹲在一边抱住他,问,看多久了?他望了望我继续对着鱼缸失神。
鱼缸里有一群幼小的宝莲灯。夜色幽暗,宝莲灯上蓝下红,火苗一般在水中穿行,一群流浪的火苗匆匆转弯,一游一停,仿佛着急胆小的流星。周一痴迷看这些灯鱼,能定住看很久,之前白天看,最近喜欢半夜看,一看就丢魂,谁叫也不应。不让他看,他就乱摔乱踢哭闹不停。抱他安抚,他若情绪难平,还会下口咬人。
眼睛清亮,灯鱼的点点微光徜徉在周一瞳孔。他问,白,鱼光为什么?我说,它们是海里的夜光石,白天吸光,晚上就会放光呀。他说,不对,星星,卡西法说,它们是星星。我说,好好好,卡西法说是星星就是星星。我问,我们能睡觉了吗?周一继续看鱼,不作回应。睡觉吧,好吗?
明天一早还要开部门会,宣布对我的处理结果。我的书出了印刷事故,所有封面都得重做,能不能保住工作都不好说,得拿出好状态在会上检讨。这么熬可怎么行?
自从给周一讲了卡西法的故事,他的情况越发严重了,常常陷入幻想,对着空气自说自话,说什么连外婆都听不懂。周一沉迷两件事,一是看鱼,二是听我讲故事。他最喜欢《哈尔的移动城堡》,那是我做的第一本童书。他对少女帮少男找回内心,摆脱魔咒的戏份并不太感冒,只喜欢里面那个叫卡西法的小火苗。一颗叫卡西法的流星为了不稍纵即逝,用魔法和小男孩交换,男孩失去心脏,拥有魔法,卡西法变成火苗,永不熄灭。周一觉得这是个让流星活下来的故事,一颗流星要想不消失,就得住进一个小男孩的心脏。心脏小小的,暖暖的,是流星最好的房子。他说他心里就有一颗,也起名叫卡西法。周一分不清故事和现实,让人焦虑得头疼。我顺着他问,那你拥有什么魔法呢?他说,心想,事都成。他还挺敢想,要真如此,我支持他天天活在梦中。
周一不和人沟通,只活在幻想中,现实生活倒像他无法把握的梦境。我不愿承认这是种病,只觉得他是性格内向,他爸也这样。医生说,他爸也这样那就说得通了,自闭主要是一种遗传病。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引导孩子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联系上了,他才能更好地生活。我问,联系不上呢?医生说,他痛苦你也痛苦,主要是你痛苦。
周一的世界里没有痛苦,主要是我痛苦。他刚出生时,我就感受到了他的不同。他不哭不闹,面对世界不睁眼睛。护士把他抱给我时,他连我也不看,没什么表情。此后,他饿了就吃,吃了就睡,很少去看去回应,睁着眼也只盯着一处发愣。两岁了你叫他名字,他毫无反应,倒是听人喊天猫精灵会乐个不停。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只会说“哇”和“啊”,还是哭的时候用。四岁以后很少说话,但背东西却极快,我教他古诗词三字经、成语故事和声律启蒙,他一下就能记住。可大多呜呜哇哇模糊不清,囫囵吞枣到处乱用,如同发明了一套暗语,用这些词句给世界命名。周一从不叫妈妈,他的字典里“早发白帝城李白”就是妈妈的意思,有什么需求,他就凑近你的脸不停喊“早发白帝城李白”。那是我教他的第一首古诗,他背得最熟。“早发白帝城李白”,“早发白帝城李白”,这样叫妈妈太长了,等他长大一点,“李白”成了妈妈的代称,即使他早已学会妈妈的正确用法,他也不用。因此,“李白”在我的世界里是一个温柔的女性。现在他叫我“白”,更多时候“白”也省略了。
周一不喜欢和人相处,在游乐场只要遇到小朋友靠近,他就原地不动,不停揉眼睛,任你怎么打招呼,他都不看不回应。上了幼儿园也是,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老师拉他去玩,他就甩手哭,嘴里骂人一样背声律启蒙。孩子们手拉手围着他笑,咬耳朵说他是傻子。他倒会表达愤怒,张口就咬,乌龟一样不放松,怎么教育也没用。这怎么行?咬得多了,学校去不成只能接回家中。我工作忙需要常去印刷厂盯印,晨昏颠倒不休不停。童书销量巨大,最重画面设计,图片颜色和文字内容都得一点点盯印调整,容不得半点差错,不然返工重印,几个月就白干了。我没时间长久陪周一,只能让外婆帮忙照顾。
周一跟外婆也很少说话,外婆倒不在乎,话痨一样对周一说个不停。她说这是语言疗法,只要狂轰滥炸不断教他,周一自会说话。这疗法没让周一学会说话,倒让外婆把周一的语言摸透了。周一口跟不上心,常常自创词句,我听不懂,只有外婆能翻译。要吃哈密瓜他喊革命瓜,这还好理解;想喝水就喊割布,有点难了;上厕所了会说乌布冬布,这谁能听懂?骂人的话倒说得很清楚,“你这小鳖孙”,外婆的口头禅他到处乱用。
外婆尽职尽责又天马行空,除了语言疗法,她还搞了一套方案,对周一做行为干预。外婆自创理论说,周一之所以这样,是出生时上面排队发娃人多事杂,忘了给他凿七窍了。人不开七窍就是石人,活着注定要比常人多花功夫。我问怎么才能开七窍?她说去公园躲猫和爬树。我说,行为干预不该是指物识人、生活自理之类的吗,躲猫和爬树是什么鬼?外婆说,那都治标不治本,要除根还得听我的。
外婆说每一棵树都是一架天线,能接收并聚集天光,所以生活在亚马孙丛林里的野人,他们耳聪目明生龙活虎,个个七窍贯通,那都是天光养的,不然丛林凶险早没命了。躲猫主要是周一喜欢,他每次都藏在同一个地方,一个镂空假山的凹洞。外婆假装找寻,戏要做足、时间留够,在假山的心脏和周一偶遇相逢,总能让他尖叫欢笑很久。外婆说,山是地气的结晶,藏在山的中心,地气就会自来水一样往身上涌。天光已聚,地气贯涌,二者在体内融汇成涓滴细流,对着七窍水滴石穿,总会成功的。
真是胡扯八诌。我妈是个神婆,向来神神叨叨不靠谱,占卜算命治病驱魔,什么都会,可少见灵验管用。
一番折腾,周一半窍没开,反倒因为爬树摔骨折了。我指责外婆能不能靠点谱,工作不断出错,本来事就多,能不能别添乱了。外婆火大说,我不靠谱?怪你还是怪我?当初是谁死活不听劝,非要嫁那个周末。我说你们命格相克你还不听,现在好了,人家送你个石人自己跑了,你说你到头来为了个什么?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电击一般,半天语塞难受,自己也在不断反问,我到底为了个什么?
周一的爸爸叫周末,是个导演,整天和人打交道,却极为内敛社恐。他极害怕和人打招呼,能躲则躲,几乎不和人电话,为了遮掩和斟酌,只用文字沟通。当拍片不得不直面时,为了掩饰社交无能,他只在发号施令时开口,时刻板着脸,用生硬的演技保护自己。这样拍的片怎么可能好看?事实也的确没法看,谁也看不懂。没有故事更没主线,只有各种拼贴的意象和光怪陆离的画面:船在山顶,乱石生雾,像是梦的再现。他的电影几乎没观众,更没票房,却拿了几个国际上的奖。周末一直自视甚高,眼里只有自己,却看不清自己。他说要实现更宏伟的目标,不想做下一个谢晋,原本就没想要孩子,是我想要的。他建议我再生一个,不要再浪费精力。
我理解他的选择,但不认同。周一只有一个,谁也不能放弃。我没法说服自己再生一个,周末便退出了。他一退出,我退无可退,只能咬牙坚持。坚持容易,可少有回应的坚持异常艰辛。对周一如此,我的工作也如此。做一本书,找选题报审批做出来卖出去,每个环节都得投入大量时间精力,披荆斩棘跨过所有坎,书成功上市却卖不出几本,搁谁都是打击。为了爆款的幻梦,只能不断收拾心情从头再来。手头这本书,是领导看我天天卖力,便分我个头部作者的选题,我也加倍用心,做了一年多终于印出上市。谁料销量依旧不济,负面反馈一大堆。最致命的是有书粉抗议,说编辑侮辱作者别有用心,封面藏了一行文字,阿仙子垃哦VS圾D。作者很生气,领导更不用说了,质问我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我找出最后版本仔细核对,发现暗处真藏了这行字,不仔细看看不大出,仔细看也十分隐蔽,不然不会那么多领导层层审核也没发现。为了留住头部作者,是不是我的责任暂且不论,但锅得我一人背。我被嘲笑是市场毒药,也总被开会时当典型批评。原本想辞职,但转念一想,多年努力还没变现,一走便都成别人的了,我不甘心。
退无可退,我只能咬牙坚持。
为了让周一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我和外婆想尽办法。最早有医生说孩子不和世界联系,肯定是大脑不发育,要想大脑运转,就得给大脑发电波,来套经颅磁刺激刺激,效果好能成个小话痨。经颅磁整全套,最后没能刺激脑子,倒是刺激到胃了,一治疗就吐,孩子消瘦不少。还有人说孩子是胆小,推荐喝虎奶,必须是头胎七天后的虎奶,里面满是能量和气血,坚持喝半年,就能啥也不怵虎啸龙吟。上哪找虎奶去?想尽办法弄到些接近虎奶的调配奶粉,坚持喝半年,效果不能说没有,周一性格变化不大,撒泼打人时倒有劲多了。找中医,喝中药,中药不起作用又找盲人推拿按摩,说是打开筋骨才能神朗气清、心智开阔。净是瞎扯,但也都一一试过。有医生说,这种病是不是病都难说,药物很难见效,病因可能是发育迟缓,也可能是个人性格,都不好说。主要还得靠教育和引导,建议去专门的训练机构,或许会有疗效。训练机构各种理论和疗法,一套接一套,几年下来,我的社恐都治好了,指哪打哪,见谁都能笑,可周一毫无改观,教什么都不配合,要么狂躁、要么沉默。
一天闲聊,外婆说她有了新法子,问我要不要试一下。我说,不了,实在折腾不动了。她不管不顾,兀自说着,大致意思是她最近读了个灵媒高级研修班,学名叫星际文明探索论坛,见了很多牛人。深造之后,她才知道这一行干得最好的那一拨人早不用地球上那些老黄历了,直接对接宇宙,和外星人接线,什么难题都能分秒解决。我问,学费很贵吧?她说,管吃管住八千三。我说,你就那点退休金,使劲造吧。唬人这一块你都是专家,怎么还信这个呢?她说,不信不行啊,那效果太立竿见影了。
我问,怎么个见影法?
她说,我这次拜了个师父,她脖子上挂了个陨石吊坠,那吊坠看着像普通石头,实际上就是块普通石头,拇指大小,棱角分明,河滩上到处都是。你问这石头有什么用,我那师父说,这是个宇宙信号器,大家问的疑难杂症,回复都靠这石头接收。只要价格合适,有求必应。你不知道,全是找她瞧病的。
这空口无凭谁能信?我说我一直偏头痛,找不到病根,还一直酗酒,能不能帮我治治。她问我多大酒量,我说一个人干喝得半瓶,就着凉菜有人陪的话,打开话匣能喝个不停,喝到昏迷不醒。她拿出好酒,倒了一小盅让我喝下,好喝,是那滋润的味道。喝完再倒一小盅,拿陨石沾了沾让我喝。很奇怪,酒的味道似乎没变,口感却完全不同,含在嘴里像吞岩浆,怎么也咽不下。换了其他酒也一样,都是岩浆味,怎么也咽不下。神了,我一下拜服,说,师父,酗酒也不是啥大病,主要是偏头痛折磨人,这个能帮忙治治不?她说,给你治好了呀,你回家后看看还会不会偏头痛。她意味深长说,不是偏头痛让你酗酒,是酗酒让你偏头痛。回家之后,我一沾酒就难受,多年的偏头痛真消失了。
外婆在空中不断演示那个动作,捏块石头,沾沾小酒,仰脖一灌,拍拍小肚。啥毛病都没了。哪有这么看病的?我说,真有那么神,那医院不都得倒闭了。外婆说,那不能够,她的吊坠就是个信号器,能力有限,特别难的只能问诊无法治疗,问清病因讨个方案后,还得去医院吃药做手术。我问,什么病都能看?外婆说,癌症暂且不行,外星人也还在研究。
原本不想去,但外婆说她师父心好,给小孩看病免费,不去白不去。人住在一个小巷子里,找了半天也没见人,邻居说去十字路口找,她一般在那。到了十字路口,见一老奶奶身穿红马甲,头戴小红帽,手里举一把小旗,随着红绿灯的交错闪烁在指挥交通。有人骑电动车闯红灯,她拉着车尾硬不让走。那人对老奶奶骂骂咧咧,老奶奶毫不生气,头扭到别处不听。红灯转绿,她甩着旗子笑着吆喝,好了好了,快走快走。
外婆热心喊了声师父,老奶奶挥手说,别瞎闹,什么师父不师父,叫我美云就行。外婆喊美云师父,我热情问好,也让周一问好。他不停揉眼睛,过了会又假装踢石头。我替周一向美云奶奶问好。美云奶奶引我们到一棵树下,大家挤坐一张长椅,周一坐我腿上。外婆简单介绍了下情况,美云奶奶看了看周一的舌苔,贴胸口听了听周一的心跳,听的时候,她的陨石吊坠突然直立起来,哨兵一样稍息立正,吸附在周一胸口。我们都吓了一跳,周一呼吸急促脸涨通红,哇哇直哭。
美云奶奶忙取下吊坠攥在手中,远离小孩,让外婆带周一先去一边玩会。她贴着我俯下身,眼神越过眼镜悄声说,你家小孩心里藏了颗流星。
心里藏了颗流星?这是啥意思?
美云奶奶把吊坠捧在手心,问,你觉得陨石是什么?我说,太空石头。她说,不对,陨石是流星的尸体。抿了抿嘴唇,她继续道,流星是陨石活着的时候。我一时愣住,问陨石活着是啥意思,她说,活着就是流星不断发光来去自由,跟人一样能自己做主,想去哪就去哪,不受任何约束。有的流星体型小又贪玩,被地球捉住就活不了了,大气消磨、燃烧未尽,掉到地上不再发光,就会失去生命变成陨石。不过也会有流星想办法活下来,只是我没想到这颗流星这么刁钻聪明,住进了一个小男孩的心脏。
这美云奶奶跟我妈一样神叨。编故事呢,这不就是卡西法的故事吗?我问,流星怎么能跑到小孩心脏去呢?美云奶奶说,只能是小孩自己吞进去的。你去医院拍个片看看,这颗流星肯定不大,估计就米粒大小,轻易能吞下。
到医院拍片,医生说,少见,真是少见,小孩心脏里有一块小小结石,绿豆大小,实在少见。我说,听过肾结石、胆结石,还从没听过心脏结石,这是什么病?医生说,虽然少见,但还是有的,如果心脏瓣膜钙化,会有一些小结石留在心脏里,不过那都是老年人才得的病,哪有小孩子长结石的,搞不懂。我问,能取出来吗?医生说,手术能取出来,不过风险很大。小孩有明显不舒服吗?我说,那倒没有,就是有点自闭。医生说,你还挺幽默。没啥异样就观察观察,说不定等孩子大一点,血液流动加快,结石就冲没了。
再去找美云奶奶时,没带周一。美云奶奶不指挥交通了,腿上打着石膏,卧床不起,说是拦闯灯电动车被汽车撞了。撞了车也不影响她的热情,身体动不了,但嘴说个不停。美云奶奶指挥我妈哪有纸杯,哪有茶叶,立柜有瓜子,就当在自己家。我妈也不见外,忙活着端茶送水招待客人。我妈问,您有那陨石还能被车撞?美云奶奶一笑,要没那陨石,这会都没我了。我问,家里就您一个人吗,谁照看您?她说,就我一个,街坊邻居会来帮帮忙。我妈主动请缨说,我来照顾你几天。美云奶奶连连摆手如临大敌,说,别别,我从小习惯一个人,这样就挺好。
我向美云奶奶说了医生的结论,她说,那么大的星星,成小不点了。我问,要真像您说的,那怎么才能把流星取出来?美云奶奶说,只要你家小孩愿意,流星随时能出来。我问,这是什么意思?美云奶奶问,你觉得流星是生命吗?我想了想说,不是。美云奶奶说,宇宙中每一颗星星都有生命,只是它们的生命形式我们无法理解罢了。比如太阳是会说话的,他说的话只有其他太阳能听懂。我问,太阳怎么说话?她说,用太阳风。你能听懂你家小孩说话吗?美云奶奶问。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他很少说话。美云奶奶说,不说话也是一种语言,你能听懂吗?我说,我还在努力中。
……
……
责编 傅炜如
责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