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铁中发芽(节选)
辽阔浩瀚的戈壁滩深处,奇迹般地存在着一眼泉水。这眼泉水不大,只有普通井口大小。不过,它的东南面却早已积成一面小小的湖。这面湖水也不大,差不多有一般公园里的人工湖大小。岸边生长着一人多高、密密层层的芦苇,映在蓝天碧水间,春夏翠绿,秋冬火黄,就这么经年累月地轮回着,从未有一丝一毫改变。
中校李老炮儿痴迷地望着如镜的水面,顺手投出一枚石子。于是,以石子落水处为中心,向周围荡开一圈圈整齐的涟漪。这些涟漪模糊了水中的云朵、芦苇和他的倒影,仿佛给这旷古以来就一成不变的世界带来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李老炮儿出神地盯着水面,又向远处投出一枚石子。于是,两圈涟漪缓缓接近,发生碰撞,又彼此间相互穿过,向更远处荡漾。在涟漪发生碰撞的地方,产生了一些奇怪的现象,那里的浪头似乎更高更大了,并且两个浪头融合成一个浪头,朝着一个新的方向前进,形成了一道道引人注目的波纹。除了李老炮儿,或许其他人都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他如此着迷,是因为他的工作看起来很复杂,实际上却建立在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波纹之上。
李老炮儿身后有一座红砖砌成的方形小院子。进入里头,是一排红砖平房,有三间屋子。红砖的棱角处被风沙磨得圆了,那种红色也不再是刚刚烧制出来的鲜红色,而是发暗发绛,类似旧画报里的颜色。房前有两座水泥花池,里面并未见种什么植物,而是用深浅各色石块摆出了“八一”和五角星的形状。这些岩石在戈壁滩上是要多少有多少。平房的窗框是木质的,刷着绿漆,大多已经开裂卷起,露出土灰色的木头。透过双层玻璃,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样子。这是一处孤悬在戈壁中的哨所,设立于六七十年前。它与人间烟火是那么遥远,到最近有人的地方也要走上几百公里。由于工作的需要,李老炮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路过这里。每次来,他都要下车待一会儿,看看这个小院子,看看驻守在这里的几个备受寂寞煎熬的年轻士兵,看看那一片不大的湖水,出一会儿神。
一
十九年前,李老炮儿硕士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了戈壁滩上。刚来那会儿,他还很瘦,刀条脸,显得下巴有点长,戴着又大又方的厚边眼镜,脑袋稍稍向左边歪,嘴唇一角用力抿着,眼光也是直板板的,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那时可是确确实实慌张了大半个年头。这里太荒凉了,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你的生活里缺了些什么。那个年纪还觉得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有待实现,可当你站在戈壁滩上,看见板结的沙土和嵌在其中的石子时,就会明白,所有的可能性最终只会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你这辈子都要做一块仰望天空的岩石。有时一觉醒来,你突然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儿?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儿?不过,这种惶恐不安的心绪后来就不冒头了。当晚上关了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时,脑子里会浮现一张中国地图,西北角的某一个针尖大的地方就是自己躺着的位置。随后,这张地图又消失不见了,自己仿佛飘浮在幽深的夜空里,没有方位,也没有岁月的流逝,只觉得是在世界的遥远一角,荒芜,宁静,又与世无争。也很好,也不错。想到这里,他便能安然睡去了。
让李老炮儿安心于此地的另外一个因素是他的工作和所学专业一直是匹配的。他本科和研究生期间学的都是雷达,现在也在做这份工作。怎么说呢,也算是一份精神上的寄托吧。只要一看到茫茫无际的戈壁滩上立着的那些各式形状的大家伙,漂泊无定的感觉便立时弱下去了。比如,有一处山顶上还留着一座旧式雷达。它建于半个多世纪前,是这片亘古蛮荒之地最早出现的体现着人类高度智慧的东西。尽管现在已有新型雷达替代了它,但基地还是决定把它作为一种纪念、一种见证保留了下来。山北面有一条石子路,呈灰白色,比浓黄色的大山略浅。与其说是人工修成的,不如说是几十年间被脚踩出来的。坡度不大,路边偶尔有几坨褐色的蕨草,艰难地、不声不响地生存着,满眼仍然是光秃秃的山和平原,还有无穷无尽的石头和沙子。路尽头是红砖围墙,围墙里面有一座二层红砖小楼和一座球形雷达。小楼如今已经换了功能,一楼改造成荣誉室,二楼建了“戈壁奇石馆”,里面摆放了几百块石头,都是曾经驻守在这里的官兵们拾回来的。有的像地图,有的像走兽,有的像仙女,总之,无论是天上地下,还是人间有或没有的,都能在这些奇石中找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块黑色花岗岩上头的图案酷似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产生的蘑菇云,仿佛在几千几百万年前,就在冥冥中早已注定,戈壁滩上要有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球形雷达的基座有近十米高,用当时最好的混凝土铸成,至今仍然棱角分明、粗粝刺手,一丝一毫裂纹也没有。山风呼啸,震耳欲聋,每每站在这个庞然大物脚下,李老炮儿都会心生极为复杂的情绪。其一是惶恐。这种情绪自打踏上戈壁滩的那一刻就来了,不过站在山顶,站在雷达脚下,你看到的更多,你能看到上百公里之外的情形。夕阳浓红色的光辉映在起起伏伏的沙漠上,每座山峰都闪着亮眼的红光,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浪尖。你望望头顶的巨大的球形雷达天线,又望望广袤的戈壁,会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到在漫长的岁月里都留不下一点痕迹。在铺天盖地的风沙里,多一个你,少一个你,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其二是震惊。在无助之余,你又突然发现,这里的一切也不全是岁月的过客。比如说这个球形雷达,它比你的年龄还大,它难道不是在你出生之前就牢牢立在这里了吗?你看看它的基座,再看看它的钢铁骨架,被销蚀摧毁了吗?没有。它的骨头里有种与日光流年一争高下的气概。其三是羞愧。震惊之后很自然地会生出羞愧。这不是被谁恐吓而产生的害怕,或者被谁批评而产生的惭愧。站在它的身旁,你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自己的骨头软弱,自己的目光浅薄,意识到了自己的左盼右顾。你会猛然间问自己:“你是不是想要当逃兵?”那一刻,自己仿佛被自己看穿了,真的是羞愧难当。其四是安然。经过前三种情绪的洗礼,你发现自己的彷徨无定是没什么道理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你不得安宁,可仔细看过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只不过是一种情绪,像风一样,来了,又去了。在那些漫天黄沙的日子里,李老炮儿坐在桌前,倾听着沙粒打在玻璃窗上的噼噼啪啪声,心里却想着那个几百公里外的钢铁庞然大物。它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总之,李老炮儿觉得这四种情绪构成了自己这十多年间的感情基调。它们时浓时淡,时来时去,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就像是绘画,只要用很少几种颜色就可以调出世间万千颜色。
治愈惶恐的另一味药是胡思乱想。这对其他人来说可能不可思议,但对李老炮儿来说却是千真万确的。比如,越野车行驶在穿越戈壁滩的公路上,石子被轮胎压得叮叮咣咣乱飞,击打在车底盘上。车子拼命地狂奔,远处的土黄色山峰却一动不动。比如,看了一天石头和沙子,冷不丁在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面比天空还要湛蓝的湖泊,湖面上闪着淡淡银光。还比如,一整天也没见一个活人和活物,却在公路的转弯处看到一个放羊的中年人睡在土丘上,身上盖着皮袄,几十只脏兮兮的羊围着一处地衣啃食。往往是在这种时刻,一些新鲜的想法就会出其不意地来到脑子里,而长期困扰着他的难题也就此迎刃而解。李老炮儿甚至暗暗喜欢这个地方,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地方,正是这里的荒凉让他的思想如此无拘无束。这里没有直线,也没有棱角,没有规矩,也没有约束,只有陌生,只有奇迹,只有一次次地让人震惊和狂喜。你发现要走的路原来就在眼前!
李老炮儿十分信赖这种震惊和狂喜。因为凭借一己的眼光很难判断当下的研究到底有多少意义和价值,但是这种情绪却十分可靠。多年经验证实,每当它来的时候,一项研究多半是走对了路,并且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牢牢记住这种情绪爆发时所产生的念头,因为研究可能反反复复,可能推倒重来,但这个念头却像个婴儿一样,不会有错。回到它那里,想想它对在哪里,哪里是前人不曾发现的,不要迷失了,重新寻找研究方向,一定会得到立得住的成果。同时,李老炮儿也一直坚信,靠蛮力是搞不了科研的,无论你在量上面堆了多少人力物力,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却极有可能摧毁你的所有血汗。这个真相虽然残酷,但谁都必须面对。你可以选择视而不见,但你的敌人可不会。像鸵鸟那样把头埋在沙子里的结果就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被敌人远远地甩在了后头,而你不得不把头从沙子里拔出来,再次去奋力追赶。只是,此时的追赶也不过是量上的堆积,而且有再一次被敌人甩开的风险。
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对人生、对世界有些看法。在这一点上,爱胡思乱想的李老炮儿很是羡慕学文科的人,因为他们可以学点哲学,学点伦理学,从中得以知晓先贤大德们的所思所想。为了满足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他曾经找来过《论语》《庄子》,还有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书,下了些功夫好好啃了一段日子。可对于学理工科的人来说,那里边古奥的文言注释和五花八门的概念实在是太繁杂了。他搞不清某个概念所指的是什么东西,更搞不清那些大名鼎鼎的作者们到底要说什么,当然也就无所谓对人生、对世界有所认识,有所指导了。不过,说来别人可能不信,李老炮儿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些想法不是来自哲学,也不是来自教化,而是来自多年来积累起来的专业知识。
比如说雷达这个东西吧,在别人看来可能高深莫测,可在李老炮儿眼里,它的基本原理和手电筒、微波炉、拨浪鼓、蜡烛、嘴巴等等没有什么区别。本质上讲,它们之所以有用,全都因为要依赖于各种各样的波。比如说电磁波、光波、声波……可是,问题来了,波又是什么呢?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做过著名的双缝干涉实验,发现光不仅是一种粒子,它还是一种波。于是,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大科学家便提出,光可以是粒子,也可以是波。那个时代可真是个脑洞大开的时代。还比如说吧,薛定谔的猫这个假想实验,一个黑盒子里的猫可以同时是活的,也是死的。这个实验的本质在于,处于微观世界的量子可以有两种状态。它可以是“1”,也可以同时是“0”;可以是“有”,也可以同时是“无”;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同时在那里。在日常生活的尺度上来看,这都是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可在其他尺度上来看,又是被科学实验验证了的,有些已经被用于改造我们这个世界,比如说量子计算、量子通信……
这些想法对李老炮儿来说,并不是很难接受的。再举个例子吧,爱因斯坦有个著名的方程:E=mc2,这个方程也叫质能方程,或者叫质能转换公式。啥意思呢?就是说,质量和能量可以在一定条件下,比如在光速的条件下进行转换。不细想还好,如果细想下去,你会问,什么是质量?什么是能量?质量这个东西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看得见,碰得着,可能量却看不见,摸不着。也就是说,一个“有”的东西可以变成“没有”,一个“没有”的东西可以变成“有”,这个世界还真的可以“无中生有”了!那么,雷达这个铁家伙里面藏着的,到底是波呢?还是粒呢?这个李老炮儿也不肯定,无论把它看作一种粒,还是看作一种波,都不影响自己的项目研究。那些方程,那些理论,那些实验器材都精确无误。科学研究就是如此,没有永恒的理论。理论总有它的适用尺度,或者有一天,另一种更准确的理论会代替它。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李老炮儿会下意识地用“波”和“粒”这一对名词来解释世界和自己的人生。因为,他觉得这一对名词比其他一些概念,比如“精神”与“物质”、“运动”与“静止”、“善”与“恶”、“美”与“丑”等等,都来得更亲切。
二
蓝色的地球在寒冷的宇宙中慢慢转动。红色的、温暖的阳光像潮水一样,首先涌向内地的平原,然后,潮头缓缓向西移,两个小时之后才到达李老炮儿所在的戈壁滩上。他走上科研楼三层,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他的办公室。远处响了三声电话铃,然后断了,恢复了寂静。李老炮儿听出铃声来自自己的办公室,但他没有着急去接。
进了办公室,李老炮儿先给花草浇了一遍水。有十来年了吧,他培养了一种爱好,就是试着把全国各地好看的植物都带到戈壁滩上来种。当然,经过几代人、六七十年的努力,围墙里与围墙外早已经是两个世界。外面,是无人区,是死亡之海;里面,则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奇迹,有人工湖,有游泳馆,有公园,有学校,有超市,有社区,有美食街,有带塑料大棚的农场,人间有的这里都有。中心地带是红砖盖的两层礼堂和青石板铺就的广场,这是最早诞生的建筑物。虽说看起来有些老旧,却是一切的灵魂,有些类似于首都的二环里的重要古建筑。以此为中心向外辐射,才是各类新式建筑,越向外走越有现代气息,仿佛一路走过了几十年光景。沥青路两旁立着遮天蔽日的杨树、槐树、松树,花坛里的喷灌设备昼夜不停地洒水,使得一大片一大片在围墙之外绝无可能生存的艳丽花朵得以怒放。李老炮儿的办公室也是如此,窗台上、桌子上、书柜上,还有小半个地面上都摆满了花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还安装了植物补光灯。种花草的肥料和营养土从内地邮购而来,当然,李老炮儿一定要在其中掺上一小半本地的沙石,让这些天生娇贵的植物也尝尝戈壁滩的味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无论付出多少努力,戈壁滩终究是与内地不同的,就像一个江南少女来到这里,那水色肌肤早晚也会带上风沙的苍白色。不过,李老炮儿一直热衷于养护这些花花草草,他觉得这些不完美也是人间奇迹的一部分。
电话铃又响了,是张处长打来的,说是半个小时之后在一楼大会议室开会,上级交代了一个紧急任务,王主任也要参加。听到这个消息,李老炮儿知道急活儿来了,心也一下子紧绷起来。他不喜欢这种状态,甚至非常厌恶这种状态。最好的状态是,心好像一潭平静的水,把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非常清楚哪里是问题的关键,哪里可能有突破口,思绪会在一种非常准确的直觉带领下走出一条正确的路。而平静的水面一旦被搅碎,那可就糟了,无数杂乱无章的念头像漫天飞舞的蚊子一样,发出乱哄哄的声音,没有方向,没有决断,内心充满了害怕和慌张,只想抓住一个熟悉的东西,依附在上面,以求没有风险。至于什么创新,什么华光一现,什么更上一层楼,那都顾不上了。按照李老炮儿的经验,在这种状态下找到的方法,基本上都是些“量”上的堆积,不堪大用。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内心的平静,一些在别人看起来不值一提的小事却会把他惹得面红耳赤、大发雷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李老炮儿总是觉得,都是搞科研的同事,也都是出于公心,绝无伤害之意,彼此间终是会理解和宽容的。
王主任和张处长提前到了,坐在会议桌前,见李老炮儿进来,和蔼可亲地对他笑了笑,招手让他坐在对面。李老炮儿的屁股刚一挨上椅子,摊开工作笔记本,准备写上会议的时间、地点和参加人员,王主任就开始赞扬起他过去完成的某个项目。这一切迹象让李老炮儿预感到,这次紧急任务可能与自己有关,并且很可能要让自己挑起大梁。李老炮儿的脸麻木着,心想都在一起战斗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了解吗?这种急活儿来了,谁的腿肚子都颤,可往后退的事儿咱还没干过。前面哪怕就是机枪眼,那咱李老炮儿也得去堵啊!果然,王主任传达了任务的内容,核心部分正与雷达有关:上级首长给出一种情况想定,就是假设在某一方向上出现异常信号,如何快速进行判定,并加以应对。首长要求一周之内拿出报告。
王主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杯沿在门牙上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情况很紧急,我想,咱们用两到三天时间搞调研、出思路,剩下的时间完成报告。大家都谈谈自己的想法。”于是,从坐在他右侧的张处长开始,每个人都说了四五分钟,轮了一圈。李老炮儿的心在怦怦跳,有点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他用笔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画了几道,然后又画掉。总之,有成千上万种可能性在脑子里乱撞,却又辨认不出哪种可能性才是最后胜出的那一个。别人的发言,他都没有认真去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当作耳旁风,他不相信在没经过认真调研之前会出现什么有价值的想法。轮到李老炮儿发言了,他说:“我看,前五天都用来搞调研、出思路,剩下两天用来写报告。报告那玩意儿还不好写嘛,关键是得有真东西。没真东西,你报告写得再漂亮有啥用?”说完,李老炮儿自知言语轻浮,又说道:“只是我个人意见,没有经验,仅供参考。”会议最后,王主任说道:“那咱们就用三天半时间搞调研、出思路,第四天下午,还是在这里,咱们碰头。”李老炮儿说道:“碰头之前,除非我主动给你打电话,你可千万别给我打电话催我啊!”王主任面色发青,咬了咬牙,点点头,说道:“那就散会,按照分工,开干!”
出会议室时,王主任拦住了李老炮儿,问道:“怎么样?有底没有?”李老炮儿低着头,说道:“现在说啥都太早,让我好好想想!”王主任没说话,在他肩上拍了拍。回到办公室之后,李老炮儿锁上门,盯着屏幕上有关此次任务的资料。两种情绪的风暴渐渐涌起,开始只是小小的波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高涨,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失控,然后各种各样骇人的情绪就会横冲直撞,好似要摧毁人类这小小的心房。最先是恐惧。它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会去。是怕完不成任务?是怕思路出不来?是怕在迷途中找不到方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反正这种恐惧自打从事这个行当以来就深深扎在心里,没任务时它沉睡起来,有任务时它恶鬼投胎。好在,经过长时间的折磨,李老炮儿会给自己讲一些道理,比如,“负面情绪是不必要的,只会影响你的思考”,“着急也没有用,冷静下来,思路会来的”。这种讲道理的方式虽然没法根除它,但也稍稍起一点作用。
与恐惧相伴而来的,是寻找突破方向的焦躁不安。面前的风景眼花缭乱,时而旭日东升,时而狂风暴雨,时而温暖如春,时而寒冰如刃。可贵人是哪一个呢?可能是灰头土脸的那个,也可能是明眸善睐的那个,也可能她根本就不在人群里。这个谁也说不好。很多次教训告诉李老炮儿,看起来漂亮的可能不中用,最后起了关键作用的反倒是那个谁都没看好的。最可怕的是,想着想着,脑袋突然陷入了死循环。从一个被否定的思路,又转向另一个被否定的思路,从此,开启了从否定到否定的轮回,再也无法跳出来。这个时候,李老炮儿就恨不得眼前的风景来个大地震,全都撕碎了、震裂了才好。这样,才有新鲜的想法进来。
慢慢地,李老炮儿意识到,这种极限式的用脑其实存在着相当的危险。有很多次,他都发现自己实在是走在精神失常的边缘。比如,在很短的时间里,睡意和饥饿感就完全消失了。白天、黑夜,以及早饭、中饭、晚饭像是某种很淡的带颜色的斑块,存在于脑子里的角落里。眼睛瞪得大大的,脑袋明明很疲劳,可思绪却像草原上狂奔的马群,轰轰隆隆,震耳欲聋,又怎么睡得着?进了食堂,闻着饭菜的味道,听着嘈杂的声音,只觉麻木,甚至是一阵阵恶心,于是赶忙逃离出来。有时,经过一夜的折磨,睡意稍稍来临,他对自己说:“我要睡觉,我要睡一会儿!”可是,一个黑乎乎的声音又说:“时间快到了,你找到思路了吗?你睡得着吗?”于是,在近乎惊吓之后,那点可怜的睡意便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眼睛里又恢复了亢奋,并且有点不太正常的光芒。
还有无数种大起大落的情绪。有的时候,可能在清晨,头脑刚刚恢复一点活力,也可能在半夜,头脑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一个不太一样的念头突然冒出来,跳到你的眼前。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在告诉你,就是它!就是它!于是,你的心在狂跳,快要跳出胸膛。你按捺住那种无以复加的喜悦,小心地验证着,从多条路线回溯这种可能性会不会被推翻。你念叨着:“千万不要被推翻,你可一定要立住啊!”时间过了几个小时,或者一个上午,这条思路依然经得住考验,于是,你开始慢慢相信,最终的方案或许就是它了。不过,残酷的是,热情高涨地吃了个中饭之后,你突然发现这条思路缺少了关键一项,或者在某个地方不满足要求。你大惊失色,想着可不可以进行一下修正,可最终发现,整个思路其实都跑偏了,简直是南辕北辙。
你的情绪又一下子跌入了深渊,一切又要从头开始。这个时候,又会产生没有道理的悲观,强烈地预感到将要失败,一定找不到出路。你开始强烈地自责,甚至怀疑自己的智力水平怎么会这么低下,连如此明显的缺陷都没看出来!一些过去生活中的场景无意间来到脑子里。李老炮儿会想到远在几千公里外的爱人和儿子,想到他们相依为命生活的不易。他会看到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在夕阳里奔跑,那身影柔弱而又无助,自己却无力帮他一把。儿子啊!你还要经过多少人间苦难呢?你可撑住啊!有的时候,又会看到一条寒冬里的路。天空湛蓝,路上照着迷离的阳光,头顶上空总有一抹黑色。看不到路尽头,仿佛就要这么一直走下去。时间停止了,永远看不到结果。想着想着,李老炮儿就流泪了,真想号啕大哭,可也只能咬牙憋回去。在走廊里遇到同事,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嘴却锈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样子,一定很像个傻子。
通常,李老炮儿知道自己开始有点不太正常了,这样下去,精神会出问题。可是,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是正在执着于寻找解决思路的人,另一个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前者沉迷,后者清醒。清醒的那个会说:“你已经走在危险的边缘了,你得往后退一退了。”沉迷的那个焦虑地答道:“我还没有找到思路,停不下来啦!前面哪怕是悬崖,也得一直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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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貟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