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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6期 | 傅菲:深山里的生活(外二篇)
来源:《山花》2024年第6期 | 傅菲  2024年07月05日08:03

傅菲,江西上饶人。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三十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矮 驴

矮驴不是驴,是茅村万顺家里的土狗。土狗耳黑、背棕黄、腹浅黄、趾白。万顺是砍茅竹的人,有人包茅竹山了,雇人砍伐,就联系万顺:万顺师傅,有没有时间啊?包了一片山,请你砍砍。

什么时间,砍多少亩啊?万顺从腰边摸出老年机,贴着耳朵喊。

不多,也就三百来亩?过了端午就砍。包山的人回话。

大茅山南麓或北麓,多茅竹。茅竹一浪浪,幽碧无际。山峰高耸,竹海滔滔。年轻时,万顺是伐木工,背一个饭袋,扛一把斧头上山,当当当,一天砍二十根老杉木或松木。老木砍倒了,去枝剁头,顺着滑道,把木头滑下山。木头又粗又圆,轰隆隆往下滑,击倒灌木,翻滚。放养的水牛吃草,啃着啃着,误入滑道,被下滑的木头击中脑壳,便脑浆迸裂,当场死亡。每年都会撞死野猪。野猪来不及逃跑,木头滚压下来,活活压死。四十多岁时,林场改制,木头不能砍了,万顺便砍茅竹。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一把圆弯口刀。前几年,他儿子在县城买了房,他和爱人也一起去了城里。在城里住了三个月,他又回茅村了。不砍茅竹,他浑身酸痛。对门的邻居老田对万顺说:你是骨头痒,七十来岁的人了,还上山。

自己赚几块钱,用起来方便。万顺说。他说的是实话,还有一半实话他没说。他不想和儿子一起在高楼上的商品房生活。茅村天宽地阔,自己种几棵菜吃也方便,找人说说话也方便。在自己家里还不用脱鞋,出门还可以背个酒壶。

一个人砍茅竹,三个月可以砍百亩。茅竹山三年砍一次,选老竹砍,砍了老竹,笋发得旺。山里人爱种茅竹,易抚育,卖了冬笋卖春笋,笋年年卖。卖不完的笋,做笋干做明笋,卖价更高。三年卖一批竹,卖一批竹吃三年。砍茅竹,山价还可以,砍一百斤有三十元钱,万顺一天可以砍一千五百来斤。他骑摩托车去,突突突,要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茅竹山。

他去,矮驴也去,跟着摩托车跑。矮驴落远了,他也不等,继续跑。无论他进了哪片山,矮驴都可以找到他。

包山砍茅竹,一般有三到六人,砍一片山,要三到五个月,在山上吃午饭。午饭是自己做的,选干燥平缓的地方,挖一个洼洞,叠石头,叠出灶膛的形状,柴火焐出红炭,钢精锅泡上米,盖几块腊肉或咸鱼、干豆角、干辣椒,焖在石灶上。饭香了,也到了午时,太阳晃在竹杪,灰胸竹鸡也不叫了,它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站在竹杈上,作一副瞌睡状。砍竹的人围在一起,拢起一堆枯竹叶,坐下去,吃各自的饭,喝各自的酒,天南地北地拉天(闲聊)。

吃完了饭,熄了火,洗了钢精锅,挂在竹杈上,他们又围坐在一起,抽烟说话,而后倒头便睡。他们把斗笠盖在胸口,鼾声四起。

矮驴就在竹林游荡,窜来窜去。它是万顺收养来的。四年前的夏天,万顺去肉铺买肉,在路上见一条半大的狗蜷缩在树下,右后腿糜烂,节骨露出来,苍蝇结团,叮在糜肉上。狗微微抬头,哀哀地看着万顺。万顺连着几天,都去了肉铺,狗也一直蜷缩在路边的桂花树下。狗毛糙糙,脱毛脱得脱相了。

第五天凌晨,万顺背着米袋,准备出门上山,打开门,见狗蜷缩在门槛底下,尾巴翘起来。砍竹人必备云南白药、碘伏、纱布和藿香正气液。这是外伤药和解暑药,随时应急。万顺蹲下去,用碘伏洗糜肉,狗也不动。他敷药,狗眼巴巴地看着他。敷了药,绑了纱布,万顺夹起圆弯口刀,骑上摩托车,呜呜呜,走了。

傍晚回来,狗不见了。他洗澡,生火做饭。翌日凌晨,他打开木大门,狗又蜷缩在门槛下。他给它换药。

就因为他去买肉,路遇它,看了它几次,它就来他家了。这条狗会揣人心思。茅村离肉铺有五华里,自己骑摩托车匆匆来回,狗循气息寻到了他家。它会天天来的。万顺想。第三日凌晨,他开门,没见到狗。他骑上摩托车,顺着公路,去茅竹山。茅竹山偏远,走三华里公路,右拐,进机耕道,走七华里,到了樟坞。樟坞环山,遍野茅竹。砍了茅竹,去枝剁头,滑下来,三根竹子扎成捆,拖到机耕道边,堆起来。砍三天,拉一车走。拉竹的时候,万顺收工钱。

半个月过去了。傍晚,万顺回到家,开了门,摸摸口袋,老年机掉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给他爱人打电话,报平安。他爱人怕他出意外。他报平安就一句话:蓝仙,我到家了。蓝仙十六岁嫁给他,白手起家,盖了这片瓦屋,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记她的功劳,钱都归她管着。男人给女人管钱,就是把自己给她管。

老年机不是丢在路上,就是丢在山上。他到老田家借手机给蓝仙报平安:蓝仙,到家了。这是老田的手机。我手机丢了,明天去找找,找不到了,我过几天去买一个。

翌日凌晨,万顺开门,见门槛上放着自己的老年机,狗蜷缩在门槛底下,望着他。狗腿肉不糜烂了,露出一块红肉。万顺给狗敷药,绑了纱布,骑摩托车上山了。

傍晚回来,狗在院子里游荡。狗还在脱毛,瘦得干瘪。这是一条无家狗,毛脏兮兮的,倒竖着。他打了一盆温水,给狗洗澡,一盆水黑乎乎。万顺煮了一节肱骨,喂它。喂了它,他就睡了。每次砍了茅竹回来,他就很疲乏,肩膀酸、腿酸。他喝二两酒,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坐一会儿,喝碗茶,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天亮了,他找出一个旧饭窠(稻草编织的窠,给饭甑保温),放在屋檐下,给狗做窝。

又一个月,狗壮实了。万顺喜欢吃肉,两天不吃肉,身子像挨刀一样难受。他吃肉,狗吃骨头。他去买肉,它也跟着去。他去山里,它也跟着去。他去走亲戚,它也跟着去。它跑起来,一纵一纵地腾起身子,像一头驴,蹦得高,跑得快。他就叫它矮驴。

到了农历十一月初,冬雨来了,便不砍茅竹了。万顺就去挖冬笋。冬笋六块钱一斤,一天可以挖三五十斤。他带一个蛇纹袋上山,挖一个,塞一个,塞满了袋就下山。挖下的冬笋,当晚就有人来收购,连夜运到市区,供早市批发。

过了小寒,天就落雪了。雪纷纷。雪落了两天,起了冰冻。雪冻在竹叶上,结出冰块,竹冠被压了下来,竹爆裂了。尤其是一年两年的新竹,竹腰爆裂得像麻花。竹爆声响彻竹林。太阳阴阴,雪慢慢消融。万顺又上山挖冬笋,挖下的冬笋囤在沙堆,到了年关和正月,一天一个价往上涨,比排骨价还高。一季的冬笋,万顺挖了近两万块钱。挖冬笋有诀窍,循竹鞭挖。挖不来的人,挖一天也挖不上一个。万顺砍竹、挖笋,都是好手。不下雨、不下雪,他就上山挖。他知道哪座山丰产,哪座山小产。他从不空手。

挖了六天,万顺病了。天寒地冻,他出了大汗,捂在身上,吸了太多汗气,受寒了,头被铁箍罩紧了似的,鼻子塞了沙子一样嗡嗡嗡难受,喉咙刀片割,浑身乏力。他想吃肉。吃一碗炖肉,病就好了。每次感冒,他都吃炖肉。肉半精半肥,切小块,炖出油花花的汤汁。白口吃,吃一大碗,浑身通畅,病痛全消。他给肉铺打电话:毛四师傅,我想吃肉了,走不了,你见了来茅村的人,给我带两斤五花肉回来。

茅村就十来户人家,碰上茅村人不容易。等了半个早晨,也没个人带肉。矮驴卧在他脚边,望着他,嗯呢嗯呢叫,翘起芦苇花色的尾巴。它用牙齿扯他裤脚,用尾巴甩他脚踝。万顺问它:难不成你也会去买肉?

矮驴站了起来,甩尾巴,甩出一个圈,围着他跳圈。万顺在它脖子上挂了一个帆布袋,给肉铺打电话:毛四师傅,我狗去了,你把肉放在布袋上,它会带回来。

哪有狗会带肉的,万一狗吃了呢?毛四说。

试试吧,吃了也就是两斤肉的事。我吃,它吃,一个样。回头给你钱。你记着账。万顺说。

你老哥吃上肉就吉了。吉了,钱是小事。我记着呢。毛四说。

矮驴挂着帆布袋,往肉铺跑,拐过山塆,穿过一片板栗林,不见了。风呼呼刮着,冰刀一样。万顺裹着旧大衣,烘着炭火,望着门外的公路。公路在山间回绕,沥青路面油亮,路边的雪团莹莹发白。远处山麓的竹林,以沉默作为冬日的回声。冗长的沉默,是另一种死寂。枯萎般的死寂。万物在凋谢。冻饿了的山斑鸠,飞到农家院子,悄悄地啄地上饭粒。遗落的饭粒,是山斑鸠救命的粮食。

过了半个多小时,矮驴回来了,帆布袋沉沉的,包着肉。万顺切了二两生姜炖肉,吃了,睡了一觉,舒服多了。鼻子还是塞,像个门窗封死的黑房间。不吃药不行了,年纪大了,扛不了。他给诊所医生打电话:我买两盒维C银翘片,瓶装的。我去不了,我狗去你诊所,狗脖子上有个帆布袋。

矮驴又去了,买了药回来。万顺抱起狗,说,哎呀,你知道去买肉了,知道去买药了,比花猫了不起。花猫是一条老猫,养了三年多,不抓老鼠,扑在鞋子上睡懒觉,偷吃鱼肉。他只好把鱼肉放在缸里,盖实缸盖。花猫就去邻家偷吃。

年关了,万顺想给焦坑的表姐夫送些冬笋去。茅村去焦坑,不通公路,翻一座山,走三华里。山不是很高,路窄,不好走。万顺带矮驴去过一次。万顺不愿走,就叫矮驴去。在矮驴的背上,绑了两个帆布袋,看起来像个褡裢,一个袋子塞了六个冬笋。矮驴兴高采烈地抖着身子,去了焦坑。

万顺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狗见得多,也养过很多条狗。他养过一条黑狗,骨架小,却善捕猎,抓野鸡、抓野兔,很是厉害。它还拖咬死的黄麂回家,敢于和野猪搏斗。养了四年多,黑狗被过路的大货车压死了。他没见过比矮驴更通人的狗。他跟它说什么事,它知道。知道了,它就翘起尾巴,一圈圈地摇,嗯呢嗯呢叫。它去过的地方,它都记得。

过年了,蓝仙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回茅村过年。一家人热热闹闹。孙子、孙女玩跳绳。矮驴牙齿咬一节绳头,孙子拉一节绳头,孙女跳绳子。在茅村玩了七天,回城了。孙子囔囔着,要带矮驴走。万顺抱着矮驴,把它放在后备厢,带进了城。第二天早上开门,矮驴窝在饭窠,眼巴巴地看着万顺,嗯呢嗯呢叫。茅村距县城有六十五公里,矮驴走了回来。

端午之前,无人包茅竹山。雨多,无法砍。挖了春笋,万顺便没什么事干了,种种时蔬,或靠在躺椅上打瞌睡。矮驴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游荡,或蹲在门口。公路以南,是一片原野,梯田一层层往上斜伸。田尚未翻耕,瓜豆种在田埂上。傍晚,万顺扛着豆扦去插黄瓜、南瓜,搭瓜架,矮驴也跟着去。溪缓缓回曲,旋过弧形的湾口。草青葱。小路被草淹没。夕光斜斜照在原野,煦暖。

日子就这样过。一年又一年。这一年,过了中秋,万顺还没接到包茅竹山的电话。他有深深的失落。无人请他砍茅竹了。他用过的圆弯口刀,都挂在柴火间的墙壁上,一共有一百七十三把,大多锈迹斑斑,有的断了刀嘴,有的断了刀柄,有的断了半截刀身。没有他砍不倒的竹,没有他用不坏的刀。

没人请他砍茅竹了,他老得特别快。他厚实的腰背,深深驼了下去。像一棵驼树。他也不爱吃肉了。他很少去县城。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给蓝仙打电话:我醒了,今天没什么事。他想喝酒了,请老田一起来,一碟剁椒,加两个炒菜,一人喝一盅。矮驴蹲在八仙桌底下,伸出舌头,打起浓烈的鼻息。

夕阳斜坠山冈。一天又过去了。竹林依然苍翠。竹浪滔滔。

明月比邻

比人更亲近的,是明月。此刻,明月就挂在窗前,枇杷树在轻轻摇动,促织在低鸣。嘟嘟嘟,嘟嘟嘟,那是夜鹰啼叫。明月无所遮,海天何其阔。赤裸裸的光,赤裸裸的夜。我坐在窗下,整理一包干桂花。干桂花是赣州朋友寄给我的。每有明月临窗,我就从布包里掏一勺干桂花出来,铺在纱布上,筛捡掉黑粒,调一勺蜂蜜下去,泡一杯桂花茶。桂花黄妍,在水中又盛开一次,如同复活。

明月也是一种复活。有大半的时间,天上不见明月,黑沉沉或黑魆魆,淡淡的星光下,万山邈远。明月死了,夜才会黑,黑得像个恶魔。明月是怎么死的呢?想了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院子歇凉,望着天,乌云滚滚,翻着黑浪,闪电忽闪忽闪,雨始终下不下来。我明白了,明月是溺水而亡的。天有多么高远,海就有多么深邃。明月在海中逃亡,最终被吞没,遭遇风暴一样,颠簸、晃动,被击得四分五裂,鲸落下去,沉入深海。

黑潮退去,海水瓦蓝,荡荡漾漾,沉下去的东西,又漂浮了上来。漾着漾着,海水漫过了群山,漫过了夜幕,托起了一轮月。白玉质地的月,又圆又大,普照四方。四方处处,皆无尽头。

院子栽了数十棵桂花树,白头鹎、黑头鹎、山麻雀、大山雀在树上过夜。日落,它们在树上嘁嘁嘁叫,叫一会儿,没了声音。明月就升起来了。桂花年年开,可无人摘桂花。喝桂花茶的时候,我就给那个寄干桂花的人写信。信寥寥几行,每封相同:

明月在,暗香浮动。我一直坐在窗下,等露白。也等天白。天白,明月坠入深渊。

信始终没发出过。纸烧在泥炉,倒入花钵。花钵里的花从来没活过冬天。所以,冬天是残忍的。纸也是残忍的。

据说,有些动物会望月呼号或啼鸣,猫头鹰是这样的,野鹿是这样的。乌鹊绕树三匝,望月而鸣,素称乌啼。乌啼霜落。我听过乌啼。2008年深秋,在怀玉山与友聚会。山中只有一个小旅馆,在山谷之侧。夜深,友散,回小房间睡觉。房间四处漏风,木棺一样冰凉。我向服务员要了一件棉大衣,去山谷散步。月朗朗。华山松从山谷高耸而出,阴森而雄壮。山崖之上,遍布了华山松。崖石淌着泉水,被月光洗得银白。浩宇千里,瓦蓝而澄澈。峰丛之下,月华如流。嘻嘁嘁,嘻嘁嘁,嘻嘁嘁。乌鹊在华山松、肥叶柿、榆树上叫,叫声犀利,如刀割。乌鹊即喜鹊(或乌鸦)。喜鹊鸣,行人将归。叫声令人惊骇,又激动。松林之下,是数户人家,依山崖而居。肥叶柿挂满了红柿,饱满而鼓胀。狗在屋下草窝打盹。

高山上的深秋,已是很寒冷,草叶上结了霜。我毫无睡意。从山谷步行而下,入了盆地中的村子。盆地的四野霜白一片,也月白一片。村户寂寂,偶有几声低低的犬吠。斜缓西去的山梁,黧黑而苍白。嘻嘁嘁,嘻嘁嘁。乌鹊一直在叫。天欲明未明,山巅流泻云瀑,树动风涌。不觉间,我吟诵曹操的《短歌行》。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那么多树枝,哪枝可栖呢?是曹操的自问,也是每个人的自问。乌鹊对月光特别敏感。月亮会引起潮汐的变化,也会引起动物身体的变化。乌鹊因为什么而敏感,我不知道。明月易让它受惊,于是鸣叫。辛弃疾在《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说:“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明月出来,鹊鸟惊飞。在月下,人的身体也会奇妙地变化,于是恋人有了海誓山盟。

我也曾有过夜访,踏月而归。祖明还生活在长田的时候,我在界田访友,吃了晚饭,徒步去长田。界田至长田,约八华里,砂石公路沿着永乐河,在田野穿行。月亮照得砂石发白,田野铺着黄熟的秋稻。丘陵上的树林,一丛丛。我一个人走,沙子在脚下窸窸窣窣作响。我舍不得走快,走走停停。似乎我走得越急,月亮也走得越快。我是一个胆小的人,很怕走夜路,总感到身后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跟随我的脚步。鸦鹃呜哇呜哇叫着,像个夜鬼,惊悚。但那天晚上,我一点也不害怕。大野寂寂。路上无人,也无车辆。永乐河静悄悄,流得无声无息,水面泛起白银般的光波。到了长田村口的树林,在一座小拱桥上,我坐了很久。秋稻逐风摇曳,矮小的山丘低卧。树叶在轻响。树林里,走出一对年轻的恋人,男子穿着白衬衫,女子穿着浅绿的长裙。恋人挽着手,走过村头,向田垄深处的一户人家走去。月色罩住了恋人,也罩住了大地。那一刻,我觉得人世间,多么令人留恋。

明月高悬,美神降临人间。

很多时候,我们忘记了头顶上还有一颗月亮。白莲花盛开的月亮,在我们无意间抬头仰望时,发现它畅游在苍穹,冷冰冰地照在山岭,照在池塘,照在屋顶,照在荷田。它照在光可以落下去的地方,涂上一层冷色。月光是一种冷光,也是一种阴光,它的热辐射可以忽略不计。它如同露水,塌在我们脸上,冰凉,令人惊讶。

有一次在清水乡,我喝了点绍兴老酒,昏昏沉沉睡着了。半夜口渴,起床找水喝。起床的瞬间,我惊呆了。房间里铺满了纯白的月光。我踱步出小旅馆,走到街上。古朴的街道,空无一人。酒旗悬在檐下,轻轻飘展。石板街被映照得油亮,既发白又黝黑,如同时间的包浆。街户大多酣睡了,门窗紧闭。街很短,投映出屋的棱线与屋影。月亮像个磨盘,磨出粉白的齑粉,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地撒下来。虽是夏季,我仍感到有些冷。我抱紧了双手,害怕被风卷走了似的。其实没有风,是月光卷走了我。我到了村外,听见二胡声。我看见田畴边的一户人家,开了一扇窗,灯光黄黄的。那个拉二胡的人就坐在窗下,迎着月色,浅低着头,拉着二胡。

听得出来,他拉的是《光明行》。说不上技艺超群,但他拉的二胡声,动我心魄,月色般舒缓,音质透亮。听着听着,我的心一下子亮堂堂了。《光明行》系刘天华于1930年前后所作,彼时他幼女夭折、次子病故,国家前途不明。在回小旅馆的路上,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要坚毅地生活,光明地生活,任何时候都不要低头。

月光吹彻,寒风般吹彻,从高高的山巅之上,奔涌下来,淹没了旷野,淹没了村舍,淹没了冥寂的夜。回到小旅馆,一个人坐在水井边,枣树筛下白光,撒在我身上。月亮沉在井中央,一直往下沉,却始终沉不到井底。天有多高,井就有多深。我突然有些伤悲。

回到房间,在旅客意见签上,我写了一首《月亮之歌》:

你浑身的尘埃是属于我的

慵蜷的睡眠有流水之声

哗哗哗,把旧年的时光淌到我窗前

赐我以指间的齑粉

掩埋唇齿上尚未说出的言辞

……那是你的秘密。你只留给我皎洁

而从不让我看见无边的苍凉

古老的月光,从来就不会改变纯度、亮度。我们看见的月光或者说照在我们脸上的月光,与千年前万年前的月光,是一样的。月光的寒意,来自时间,也来自曾被月光照过的人。人与人之间,隔着一道叫月光的银河。银河迢迢。张九龄写《望月怀古》: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无涯的时间。明月是时间的一个刻度,一个周期。因为明月从来没活过一夜,日落而生,日出而灭,却从未消亡,周而复始。我们被照耀,草木被照耀,山川被照耀。我们说明月,其实是对时间的一种客观描述,对生命存在的一种确认。

昨夜,做了一个梦:兵荒马乱,大家都在逃战。我妹妹与家人逃散了,没了消息。我坐在桥头上等,日也等夜也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垂垂老矣了,还没等到妹妹回家。月亮照着桥,照着窄窄浅浅的河,照着我的苍苍白发。醒来,非常难受。月亮照万物,也照世间。世界是裸露的,离合是恒定的,我们是匆匆的。

我相信月亮并非普通之物,它是一面永不生锈的铜镜。在铜镜中呈现的,皆为幻物,皆为流逝时的一道水痕。幻物以更替的方式出现;水痕是波动的,永不断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宋代·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每个人都曾身披彩云,彩云终将消散。明月一直高高在上。

山中客居之后,每个月的月中几天,我会等月亮升起来。或坐在院子等,或坐在窗下等。山中的明月更旷大、银白、幽静。起初像红红的鲤鱼,从山巅跃出,扫除云翳,鱼鳞慢慢退去闪闪的红光,洁洁白白,匀速地畅游。水是瓦蓝的,透明的。落山风从山坞漫溢,夹带着杉松的青涩气息。乌鹊在泡桐树上偶尔啼叫。远山银白,针叶林静默。熟悉的山林,多出几分陌生、苍莽之感。

去年初秋,有客人夜访。喝了一会儿茶,我说,我们去洎水河畔走走吧。客人很是惊讶,说,好情调。

我说,没什么招待,只有明月、清风、流水,和一碗苦茶。

客人欣喜,说:太珍贵。

入了冷秋,桂花一夜爆开。明月孤怜。我也不去院子坐了,露凉湿衣。月色有了几分寒意。树影摇在窗下的桌上,用手去抹,树影印在手背上。树影没有厚度,仅仅是月光的投射。山矾飘起泛黄的树叶,树叶太重,空气托不住,轻旋着,落下来。外部的世界可以暂时忘却。露湿露的,叶飘叶的,影摇影的,月白月的。

我买了一把小剪刀,去剪丹桂花。一小串一小串地剪下来,晒在竹匾上。晒一天,丹色加深一分。晒了七日,丹桂花晒出了粟粒的形状。纱布包着枝串,轻轻地揉,收了桂花,装入玻璃罐,以蜜酿制。朋友寄了三次桂花给我。一次一小袋,一小袋约有二十四小勺。我正好喝一年。后来,朋友不再寄了。该寄时寄,无需寄时不寄。有缘起,就有缘灭,和月升、月落的原理相通。这个原理可以解释很多事。事看似复杂实则简单。不痴妄、不纠结,是我遵循的一种活法。痴妄又怎样?纠结又怎样?望望窗外的明月就知道。

喝桂花茶的时候,很适合听《大悲咒》。以邝美云原声演唱为佳。我不懂音乐,说不出为什么喜欢邝美云原声。听着听着,明月就跑进了我心里。明月还带来了钢琴之声,曼曼婉婉。可以一直单曲循环。世界,与我们多么相近,望一眼明月,天边就在眼前。夜不会是永夜。跑进心里的明月,再也不会跑出来,在心里开出白莲花。

明月何皎皎,给我们无尽向往,我们身处暗中斗室,或置身夜中旷野,不会孤单,不会恐惧。古老苍凉的大地,月光茂盛。

最后一夜

房间里坐了七个人,门口还站了两个。他们在守一个濒死的肺癌患者,作最后的告别、最后的慰藉。患者五十三岁,靠在他儿子身上,胸口在剧烈地起伏,额头不断爆出豆大的汗珠,往鼻沟、脸颊直淌,湿透了汗衫的圆口领。天下着小雪,风呼呼呼,摇着窗前的石榴树。他儿子抱着他的腰部,眼泪扑簌簌。他颤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嘴唇打不开。他紧紧抓住被角,咬住了嘴唇,嘴唇流出了一丝血。他儿子叫了一声:爸,很痛吧。他翻了一下眼皮,又垂了下去,眼睛微微闭着。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头发稀疏,半白半黑,站在床沿,拉住患者的手,低声问:太保,有什么要交代的,留个话。

太保动了动身子,可能想翻一个身,也可能想坐起来,显得徒劳,反而挺得更直,疲惫不堪。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抱来一条厚棉被,说:保保暖,病人怕冷。

病人没有知觉了,被子也不要盖,不要盖任何东西,身上盖一件衣服都显得重,病人会更加痛苦。医生说。医生站了起来,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医生拉直病人的腿,往下扯棉裤,又去脱病人的棉衣。太保的老婆在床前垫了六个蒲团,自己跪了下去,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孙子、孙女,女儿、外甥,也跪在蒲团上。女儿抖着双肩,哭:爸呀,爸呀,我的爸呀。

医生抱走氧气瓶、呼吸机,回厅堂坐下,喝起了酽茶。太保的弟弟乡保拿着一卷草纸,对太保的儿子说:坤仔,不要抱了,用草纸垫着你爸的头,让你爸安安心心睡。坤仔看着自己的叔叔,泪眼巴巴,不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太保蜷缩在儿子怀里,整个身子都缩了,像一个晒干的馒头。他的额头不冒汗了,脸慢慢苍白,皱纹僵硬在眉宇。他彻底安静了,眼睑也不闪动一下,喉结也不蠕动,只有手指在轻微地颤抖,鼻翼在细微地颤动,胸口像个枯竭的水涡。那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扶起太保的妻子,说:仙妈,把白寿衣拿出来,给太保换换,等下身子硬了,不好换。仙妈拉着老者的手,又跪下去,长哭一声:二叔,太保怎么会是这样的命呀。我命苦啊。

不苦,不苦。人就这么个过程。坤仔成家立业了,太保见了孙子、孙女、外甥,万事顺遂了。二叔抱着侄媳的肩膀,说。太保的女儿开始清理床上的衣服、袜子、帽子、枕头,捡拾起来,塞在一只大箩筐里。仙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寿衣,给二叔,问:谁给太保换寿衣,二叔,你安排吧。

二叔接过寿衣,说:就我和坤仔吧。

哎呦。太保躺在床上,突然叫了一声。他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发出痛叫声了。坤仔托起他的头,问:哪里痛?

太保翻了一下眼皮,眼球露了出来,看着自己的儿子,滚下了两颗滚圆滚圆的泪珠。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生怕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他的眼球一动不动,眼里的精光暗淡下去、消失,眼膜升起了一层翳,堵住了瞳孔。坤仔大叫一声:我的爸啊,我的爸啊。

房间里涌起哭丧声,洪水一样。二叔握着太保的手,唤着:太保,太保,看看我,太保啊,我的太保啊。二叔拉着太保的手,紧紧不放,生怕走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太保像溺在洪水中,被洪水卷走。岸上的人看着太保被卷走,无法施救。

房间里的人出来了,关了门,留下二叔、仙妈、剃头师傅大水头。村里死者的头,都是大水头剃的。他抱着死者的头,压在大腿上,一圈一圈地推剪,推剪下来的头发,落在草纸上。这是人在世间最后一次理发,剪要推得轻,头发要理得清爽。草纸包起头发,要么烧掉,要么和肉身一起埋,要么生者保存。见发如见人。

坤仔提一桶热水进去,水里泡着新毛巾。过了半个小时,门又开了。仙妈提着一箩筐的衣物,堆在门口外路口,开始烧衣物。天上飘着稀散的雪。巷子里的邻居抱着火熜,陆陆续续来到仙妈家,长一声短一声地安慰仙妈。路灯暗暗淡淡地亮了起来,天蒙着虚虚的白光。暮色伴随着雪花,落在屋顶上。

仙妈抱出草席、棉被、枕头往火里烧。太保躺在床上,身下垫着草纸,身上盖了一条白布。白布盖了脚,盖了身,盖了头。床前摆了一个搪瓷脸盆,黄表纸在脸盆烧,纸烧得卷起来,纸灰变黑变白,落在盆底。香炉摆在床头柜上,插了一捧香。香绕着烟圈。二叔对侄孙坤仔说:给亲戚报丧吧。舅舅那边,你骑车去,其他亲戚就用电话报吧。

坤仔拖出摩托车,突突突,出了巷子。舅舅有三个,三舅在镇里,二舅埋在山上,大舅在李家村——二舅三年前病故,二舅妈还在李家村——都得上门报丧。他骑着车,嘴巴里喊着:爸,爸啊爸。

烧了衣物,仙妈挨着床边坐在竹椅子上,呃呃呃,哽咽着。想起自己十八岁从李家村来到太保家,已有三十一年了。太保是个屠夫,长得高大、结实,穿着一件红棉袄,挽着红绸结,从花轿里抱下她,入了张家的门。太保脾气躁,她也一直忍着,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他是个铁打的人,三百多斤重的猪,扯起前后腿,可以抱上屠墩(杀猪的厚木桌)。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在上海瑞金医院检查出来,医生说,不用治了,肺癌晚期,已经全身扩散了,好好吃好好静养,善待自己。从发现,到死,也就一个月零三天。虽然脾气躁,但太保维护着老婆,自己一件好衣裳也舍不得穿,好吃的也让给孩子吃,除了喝喝酒,也没什么别的嗜好。他节俭,天天埋头做事,生活压着他。他没有善待过自己,到了想要善待自己了,已经吃不下了,睡不着了。他全身痛,被蛇咬了一样痛,痛得腰伸不直,痛得全身冒汗,痛得用头撞墙,痛得脱了人形。他是痛死的。

有老邻居来看太保了。看死者,也是看生者。仙妈摇摇晃晃站起来,点着头,握住老邻居的手,话也说不了。老邻居上了香,安慰仙妈:自己多保重,千万不能倒下去,还有这么一家老小巴望着你撑下去。仙妈点点头,坐在竹椅子上,低着头,手托下巴。头太重了,不托着的话,就会耷拉下来。颈脖子撑不住头。又来了一个邻居,端了半脸盆汤面来,招呼仙妈的几个孙辈,吃面。孩子饿不住,吃面吃得很来劲,一人一碗,一下子就吃完了。

上了香的人,在厅堂坐。在厅堂坐的人有十多个,基本上都是老人。青壮年都出门做工了。厅堂挂起了遗像。遗像在六天前就准备了,是一张年轻头像,脸宽鼻大,眉毛很粗,下巴有一颗大黑痣。夜黑了,野外仍泛起飘忽的白光。雪越下越大。仙妈的女儿生了两个大火盆,一个摆在厅堂,一个摆在她爸爸床边。火盆塞着硬木炭,木炭叠成塔状,炭红出跳动的火。火有炭焦味。房间里一直有妇人在哭,是太保的妹妹。太保的爸爸死得早,妈妈改了嫁,也没了往来。妹妹五岁,和小哥跟着太保。父死,兄为父。太保就是她的父。她一直在哭,沙沙哑哑。

坤仔的老婆在缝鞋头,黑布缝在各人穿的两只鞋头上;缝了鞋头,缝黑袖;缝了黑袖,结麻丝。麻丝结在衣襟的中间纽扣上。结了麻丝,她收拾衣柜。太保吃的各种药,都在衣柜里。她拣药,草药、西药,拣了一竹篮,扔到火堆里烧。

突突突,坤仔回来了,裤脚都是泥浆。换了鞋子、裤子,坤仔请出二爷,坐在厅堂八仙桌上,议事。二爷是家庭最长者,后事的安排还得听二爷的意见。坤仔给各人发烟,说客气、谦和的话。二爷坐在上座,坤仔坐在下座,面对面议事。二爷说什么,坤仔在手机上记什么。二爷说了这么几个事:请风水先生,就请海口的老董先生来看风水、选日子,贵就贵一点,这个钱花得值,明早就去海口请;道场还是要做的,不能因为你爸没过六十就不做,敬死就是敬生,年底忙,道场师傅难请,多问几家,能请到大炎师傅来是最好的;花圈扎二十个,不能少,图个氛围,丧也是喜;揩手布买一百二十条,我们这么大的家庭,这么多老邻居,没有这么多,用不过来;烟买二十条,花嘴利群就可以了;串堂还是要请,问问张家的老青师傅有没有空,请他来最好,串堂不能少于八个人;鞭炮买八饼,少了不够用;定了火化的日子,提前联系火葬场派车。办这头丧事,你和东芝(坤仔妹妹)算算,要多少钱,钱不够,你到你三叔(二爷的儿子)手上拿,我交代好了的。

八仙桌上,还坐了其他几个老人。其中一个老人说:你二爷下数清(下数清指思路清晰,不犯糊涂),差不多也就这些事,主厨请谁,还得定一下,方便开菜单买菜。

二爷说:这个就由坤仔定,坤仔,你问问你妈,请谁主厨?

坤仔进了房间,问妈,谁做主厨?仙妈说:由你二爷定,你二爷说了算。我心神都乱了。说罢,仙妈又呃呃呃地哭了起来。

事情按二爷说的,就这么定了。有几个想睡的邻居,抱着火熜回家了。屋里还坐了十来个人。这个时候,张家村的屠夫三春推门进来了,说,太保师傅走了,这么突然,我要来送最后一程。三春进了房间,坐在床前,劝慰仙妈,说着太保师傅的百般好。

隔壁邻居胖头也来了。十多年前,为了屋基的事,和太保争执过,差点动了手,两家就这样黑了脸,再无往来。坤仔站起来叫了一声胖叔,敬了一碗茶,散了一圈烟,说:胖叔情义重,我爸心里快活的。坤仔说着说着,哽咽了,喉咙紧了起来,流下了眼泪水。

几个孩子折腾了一天,困乏了,扑在沙发上睡。东芝把孩子一个个叫醒,领着去楼上睡。东芝的老公在后屋劈柴。明天会有很多客人来,要烧好几担木柴。他不善言,就知道低头做事。电锯锯下一节节木头,用斧头劈,一斧头劈下去,木头裂两块。

亥时了,小车在院子熄火,一个人提着几包东西,推坤仔的大门。坤仔开了门,惊讶了一下,连忙迎客人进屋,说:这么晚,你还来,我担受不了。客人是在南昌工作的瑞生。瑞生说,我必须连夜来,当年读书,不是你爸给我五块钱上高中,我哪有现在。

坤仔说:你有心了,我爸在里面,去看看吧。

东芝下了楼,烧水煮甜水酒。天冷,热水酒驱寒。桌上摆了花生米、卤猪耳朵、泡椒、泡藠头。守夜的人就围着火盆,喝起了水酒。他们低声地说话,东拉西扯,又说到太保的病上,说人好好的,怎么会生癌呢?算算,这三年,村里有七个人得了癌症走的,有肠癌,有骨癌,有胃癌,有鼻癌……

雪停了。野外一片浅白。东芝给火盆添炭,续香。香是不能断火的。狗窝在八仙桌底下,趴着睡。半开的窗户,灌入冷风,石榴树在沙啦沙啦作响。东芝烧了一盆汤面,端上桌。夜长,夜寒,守夜的人都饿了。坤仔端了一碗面给妈妈吃,妈妈摆了摆手,他又把面端给姑姑吃。姑姑说:侄啊,我怎么吃得下?坤仔端着面,三下两下吃完,满脸泪水。爸爸的身子已经硬了。爸爸去了一个缥缈的大千世界,活着的人没去过的世界,那是世界尽头的世界。爸爸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要做的事已经做完,要走的路已经走完。

要烧的衣物、杂物,都烧了,化为灰烬。过不三五天,盖了白布的人,会装入骨灰坛。

过了亥时,村主任也回家睡觉了。四个老邻居裹着厚棉袄,坐进了房间,陪着床上的人。瑞生一直坐在床沿。屋檐水在滴,嘀嗒嘀嗒,很是清脆。房间里没了说话音,也没哭声。漫长的夜,冷。

山斑鸠叫了,咕咕,咕咕。天泛白。溪水哗哗流。田野一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