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6期|苻莎:北辙记
一
世界上最长的火车,也是长不过铁轨的。
加挂车厢一共两节。身侧疾走的人群渐渐稀疏,拣选不出一个曾见过的。像我们这样的阑尾,接在远离站台的位置。
时值我十八岁的第六个月,人生中第一次要搭乘火车。提早整整三小时进入候车室,穿过繁复程序,我和妈妈一起虚耗着。拥挤潮水中,背包和手提旅行包沉甸甸压榨身心。另有一只行李箱邮寄到学校,二十八寸,客运和货运开启赛跑。收件人填的是我。
我们非常紧张,要将票正正递到小钳子锋利的刃下,一秒都不耽误。自然,妈妈不过是旁观者,先从近处,再隔着栏杆和玻璃。客流量太大,不售站台票。
本就狭窄、只有半边可以行走的车厢,因人们的争先恐后显得格外拥挤。有什么好着急的?我暗暗发问。站在入口耐心等候。窗外的窗外,知道有人也在望着这边。
硬卧上方设有隐蔽安全的行李架,但个子矮的人向来从下方开始解决问题。既然要坐到终点站,一只用心良苦的轻型旅行包恰好塞到床底靠墙的缝隙,柔柔软软,不占用他人的空间。在放入之前,记得掏出装满零食的塑料袋。我的位置是上铺,非常不幸。害得人化为泥鳅的可怜高度,躺下时冷气对准了额头,广播声无阻碍冲击神经,看不见窗外,爬上爬下牵一发动全身。
直到列车启动,好像仍有很多人没找到铺位放妥行李,笨拙的身影也跟随车厢摇摇欲坠。列车是在旭日下慢吞吞启动的。夏末的九点钟不算早,但茂盛的云朵刚刚散开,我因终于盼来眼前旅途而精神振作。
我把装着电脑的背包扔上床后,坐在了过道窗边的折叠座位。天空中飘浮着有关未来愿景的海市蜃楼。没有同伴的上铺旅客多数时候只能坐这里,这里有光滑的白色小桌板,让人想要饮茶。
隔间六个铺位里,有三名壮年男子是一起来的。呈“〈”形分布在不同侧的上中下三张床,彼此可以探头招呼。他们的衣服和人都高大粗犷,相互讲口音浓重的外省方言。若说是返乡的劳工,季节不太对。或许是不羁的单身旅者结伴而行。我并未多思考,只觉这样无从参与和理解的小圈子稍显聒噪。不,客观地说,整节车厢都很聒噪。
二
事到临头的仓促,往往将导致无可救药的动荡。在这种来自过时经验的恐慌浸染下,我才会天不亮就起床赶车,以至于我对家中和附近景色的最后印象是一片半明半暗的混沌,忧郁氛围因此在小半年中阴魂不散。
出城前几分钟,我们会穿过北门一座铁路桥的下层。我多次骑单车路过那里,停在批发市场热闹的路口,等待火车从眼前途经,轻重缓急的节奏敲击着铁轨。由于桥柱结构的遮挡,我只看得见一小段。现在从这一小段的光亮里回望,我见到了坐在单车上、一只脚踏在地面的自己——前方车筐里备着伞,挎包的带子警惕地缠在把手上,稚嫩的年纪,惶惑的神色,穿着宽松的黑短袖。“娃娃衣服要往大了买”,“深色经脏些”,从外婆到妈妈,过去的女人们常这么念叨,还有“晴带雨伞,饱带路粮”。
路上是田地和菜地。这么小的空间,不一直盯着窗外,恐怕人会窒息。我打开昨天从熟食店买的鸭架,辣度超出预期。
不远处一团玉石章子状的孤山,草木葱茏间隐约点缀亭台飞檐,是到了江油。有母亲抱着尚不懂事的小孩,朝窗外指指点点,笑容洋溢。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就在这时坐下了。
我忽然意识到,中铺是最有趣的。它不是制造麻烦最多的一个,也不必与人分享本就窄小的自己的床。上下左右,声声入耳,一应通晓。位置正好能方便地观察来往行人,却微妙得不引起他人注目。
所以我先前也没留意,早早蜷缩进斜下方格子里的是这样的人:眼睛细细,鼻子尖尖,发福不似一般中年人那样厉害。
“‘马上时时闻杜鹃’啊……”他自言自语般开口,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斑驳的影子掠过车窗,原来是杜鹃鸟。我这才恍然。我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去乡下玩,在雨后湿软的土路上听过它的鸣叫,遂过早学会了失眠。
蜀道听上去是个宽泛概念,但蜀人彼此谈起,多半是指过广元到汉中一路,学名称为金牛道。古蜀究竟有多古?尚无人说得清。秦王送金牛,五丁开山,生活在世界中心的人们才得以窥见它的真面目。自此,这一昔日神秘客体逐渐被载入史册,成为汉文化的一部分。追根溯源,“汉”也正是“汉中”、“汉水”的“汉”。
“你知道勉县吗?这车不过勉县,但速度更快,所以我在汉中下车,转大巴。”旅途中人们互问的第一个问题必然是来处,要么是故乡,要么是出发地。
怎么会不知道。当然,火车穿山绕岭,一心抄最近的路离开南方,不可能照着古道行进。在我们整个闲聊中途,我也多次忍不住低头看手机,每当进入隧道,信号骤然消失成一个突兀的叉,好像犯了什么错。告别成都平原,川北群峦连绵无尽,刚开始山色还新鲜,不久便让人陷入轻微厌倦,反倒期盼起村野炊烟来。可随山而来的唯有隧道,一条接一条,也许比看得见天空的路段还要多。没有信号,我就真的失去了过往所有,只能孤注一掷地见识新世界。
他得知我算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更稳坐了客居身份:“我二十多年前到成都教书,回家少。今年暑假过掉大半,突然想回去看看,虽然家里已经没人了。”
这岁月比我活过的还要长,但跟我即将前往的地方相比,可谓近在咫尺。无论有什么难言之隐,想必都抵不消经年追悔。旧时的人往往身处一隅便可度过一生,可今日天上地面,四通八达,总该有些不同了吧。
三
我从干粮袋里掏出牛肉丝和豆腐干分享。临近午餐时分,食品小车伴随着吆喝往返,别人泡的面挺香。他看见包装上的字,感叹道:“听说四川人没有不读三国的。”
就算不读,也不听戏、不看影视剧、春游时不被带去参观某某遗址,冷不防班里就有一个同学专长于说书,在课间聚拢小圈子,有模有样,随处抛出事典、评语、切口。每周的班会,更是他们发挥的极佳场合,因为老师们也爱听。
我点点头:“我小时候家在成都的武侯祠背后。”那个家早已更名改姓。他既然客居二十余载,不会还没去看这座香火更旺盛的武侯祠吧?虽然我自己全无相关记忆。
快到广元,估计恰在剑阁附近。作为旅游景点的剑门关并不属于被大力宣传的热门景点,但我的一位语文老师曾经提起。于是高考刚结束时,我和疏远多年的发小初次相约远游,便选择了这处见证无数兴亡的古道遗迹。我分明对未来一无所知,却如同预览今日前程。直达线路未开通,我们辗转抵达,在关山月下享用豆腐宴,又花一个白天走完峡谷里云栈萦纡。那日带上火车的豆干正是彼时没派发完的当地特产。在长石梯上遇见挑担子的本地村民,还吃到鲜活热闹的豆腐包子。刻有关隘名称的石碑位于关楼以北,三个锋利字体也朝向北方,成为又一证据:被闯入,被攻略,被探索,被传闻,被褒贬。天命如此。季汉北伐,不论其实际目的如何,大概是蜀地的主体性第一次得到宣示,声势浩大,撰就澎湃史诗。
崇山峻岭,天时地利,短兵相接的仗打得该有多酣畅淋漓。平襄侯祠里有座衣冠冢,我在那里停留良久,等在大门底下的发小百无聊赖,用脚拨弄着落叶。无论什么季节都有落叶的。行程全由我制定,她毫无负担地看风景,因此充满耐心。她未察觉,我们正共享着最后的甜蜜光阴,在更彻底的告别前,理应多看看对方。第二夜,我们吹灯讲史,从拜谒过的陵墓说起,躺在同一张大床上,听见客栈门外亡者的脚步声,遗恨如影随形。
四
山里天黑得通常稍早。重重阻隔的大巴山区更在窗外化作贪婪暗影,似欲连铁轨沿线仅剩的零星灯火也吞没。
我问他为什么买卧铺,一个白日的距离,除了刚开始躺着休息一会儿,人基本没再爬上去。另外三个同行的男人谈笑喧哗着吃完饭便各自陷入漫长午休。我中途也小睡过,他却爱极了风景般,多数时间坐在窗边,偶尔站起来整理一下物品,或来回散步,或去洗手间。眼看离汉中不远。广元以后,经停许多小站,无知无觉中,我已初次辞别了自小归属、未曾离开半步的省份。莫可名状的心悸逐渐袭来,若隐若现,似要印证心理学家所谓的出胎创伤。
他悄悄告诉我,他本来是要住下铺的,现在下铺的老太太带着免票儿童,买到最后一张中铺,上车后向他请求调换。早上我啃食鸭架,咝咝喘气,那老人倚在床边见了,淡淡道:“等你到了我们北方,自然就不想吃辣了。”她是从成都儿媳处接孙子回家的,仿佛在那里食难下咽,受尽闲气,此刻仍面色紧绷,对于一大块自己的地盘言之凿凿,让我略感不适。好在小孩遇到车厢另一头的小孩,跟着跑去那边闹腾。
到站。他取下轻便行李,向我挥手示意,转身朝门口走去时,手臂还未完全放下。旅人不必知道彼此姓甚名谁。于是我对着那萍水相逢的背影低声说:“再见,老师。”
到底也没能得知,他在岗位上教的是什么科目。我高中最喜欢和擅长的是历史,但这是在默认语文为基本生存能力的前提下。中国人对历史的兴趣,或称“好古”“怀古”,多源于史传文学甚至演义小说,是抒情传统的一种。
汉中平原北面即秦岭,越过旧课本上的秦岭—淮河线,才真是到了北方。姑且忽略橘生淮北的警训。某一日,我可能会有底气对同样属于爱屋及乌的地理老师说,再无需一轮一轮死记硬背。你教过的,没教过的,我都抵达过。
虽然在壮阔的秦岭龙脉深处,我们因夜色致盲,徒然对着漆黑的易碎品叹息。
三个男人先前在下铺打牌,这阵收了摊说是去餐车吃饭。周围的旅客躁动了一整天,此时也消停不少。也许是嫌静得古怪,带孙儿的老太太忽然朝这边探出头来:“你是心挺大的,跟匹老坟里住的狐狸能聊大半天,也不怕给摄了魂儿。”
我不太明白,投以问询的目光,但她似乎未解其意。
那小孩又不知去哪里了。火车上的洗手台简陋而新鲜,只是刷牙需排队,如在牢狱。而上铺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一旦彻底躺好,便可对下界之事不管不顾。名副其实的高枕无忧。
五
再睁眼时,昨日所见最后一幕落霞苍峦,倏忽变作一望无际的紫灰色原野。数以亿计的陌生灌木齐整排列,沐浴在华北这个季节稀松平常的细雨薄雾中,放眼难以望尽。稍大滴的雨水打在玻璃上,斜斜流淌,纵横错画,说不清是洗涤还是污染。可是,好像还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是隔间里第一个醒来的人。三名同行人已在深夜不知哪个小站下了车。对面中铺换成了年轻女子,戴着眼罩仍在沉睡。她是从西安上来的。凌晨一点,抵达西安站。借着车身节奏舒缓的摇晃,我本来早早入眠,却在列车完全停下时蓦地苏醒。灯早就关了,夜间广播也是关闭的,乘务员按照事先收拢的票面,一个个唤起该下车的旅客。西安是大站,停一刻钟左右。我轻手轻脚爬下床,与摸黑找见床号的女子擦身而过,彼此短促微笑,不顾对方是否看得见。内外的光和暗此时已调换了。重重隧道过尽,我来到洞穴出口,看见站台上的昏黄灯影、文字和人,真切完美。是西安啊,城墙里蛰伏着衰落都城的旧梦,由汉至唐,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激起下一个,串串涟漪般,漾入长长过路车内一角。仅仅一刻钟,回忆起来也如神游。
后来到底是睡昏了头。我揉揉眼,定睛看去,好似被施以巫术,窗外平林浽溦,分明朝着与昨日相反的方向飞逝。要开回去了——念头闪现在脑海,只有一瞬,却余音绕梁,诚实而甜蜜。
你想回去吗?那是一种至暗的渴望,宿在左上第三颗越来越敏感的牙齿内,任其丝丝缕缕地搅扰,绝不可开口吐露。一旦应答,便会被拉入时间深处荒芜的空洞。许多人和事就是这样因一时大意惨遭遗弃的。
直到舒缓的广播音乐响起。列车现在是正点运行,前方即将到达太原车站。中铺的女子几乎是应声起床。
似箭光阴怎可能折返?我们只是在铁道交折处连人带车调个头而已。还以为有谁听到了秘而不宣的祈祷,施以同情,缺乏常识的你像个冲动笑话,所幸没被人看破。
洗漱完毕,女子从包里掏出半根隔夜玉米,坐在临时空置的下铺。
她咬下半口,玉米粒还未完全脱落,便抱怨:“真难吃。”站起来打开高处小窗,将手里的玉米抛向窗外。旁边铺位的老人翻了个身,孩子挤在角落玩手机。
她望着床那侧的窗外,轻轻击两下掌。倏忽仿佛一声清响,夹在呼啸长风和列车行驶的杂音里,通透入耳,旋即归于寂然。真实也终究彻底回归真实。我微微一愣。像是法会上用的铃铛,又似乎比那更辽远,直通幽古。是道旁什么东西被碰碎、卷进车轮了吧?
六
丰饶旖旎的南方注定是权宜之计。人们永远忘不了经年战争带来的耻辱,决心抛弃大陆深处日益贫瘠的土地,失去了价值的家园。向东复向东,依然徘徊于北方的河岸。
“这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老太太这时忽然插嘴,“我原以为是从开封绕一段。”
“不是,要过我们太原的。”此刻在晨曦底下细看,女子眉眼深浓,笑起来诚恳,是个漂亮的人。古诗说燕赵多佳人,三晋也不差。太原,听上去就是一马平川,今日景色的极佳注解。可倒是意外浮现的“开封”两个字,令我不禁一脚踩空,陷落进不正确的拼贴里。
我们表面看是行驶于大地上,其实也在历史的流淌中悄然潜行,横着斜着,道道新旧疤痕,无数次重温。可如果本来的路转向了计划外的岔口——
古老的开封城曾经被粉饰一新,黄河由北面徐徐流经,淹没了它时隔千年即将再次被选中的惊喜与羞怯。一辆马车停在不远的道旁,夕阳从南方照来,将人影投到河边堆积的枯骨上。前朝已逝,残损成片。女子一手提着舞姬式的拼色裙摆,一手高高扬起,将什么东西遥遥掷入黄河中。喑哑旧水是否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回音?像铃铛一样轻盈,吞纳了全部沉重?她丢弃的是什么植物的种子?
女子静静伫立着,忘了有人在等。开封城也静静伫立,在等新的故事。就在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幅俗气画作时,女子回过头,准确望向我的所在。本该隔着一段古寺颓垣,彩绘已剥落。超出常理的对视中我屏住呼吸,忽然感到寒意,却见她了然一笑,唇角带着讥诮,眉眼深浓。
七
车到石家庄时,我想到一个老笑话,没忍住笑出了声。从中得出教训:我们如今觉得雅的事和名,在诞生之初很可能都是俗的;如今眼中的俗物,也许只欠数千年美学沉淀或知觉变化。
又记起儿时有段日子,常听电视台的天气预报。由一个绝对的中心朝外辐射般,北京过后是石家庄、太原,要很久才到成都。
后来的旅程几乎无人说话,因为讲述得太累,修为耗尽。
我属于电视的一代。那么小的家,那么多的“家人”,即使不看也会听到,艰难对抗,奋力把自己葬入纸页间,却难以扭转。然而从未认真考虑过逃离。我会登上这趟车,是因为书本垫高地面,使人见识了更亮的星星,孑然纯粹。
硬卧铺位中间,窗户上方也挂有一个小屏幕,反复轮放着从晚会里节选出的喜庆节目,但被广播声压住,几如默片,所以根本没人在意里面传达了什么。人们百无聊赖时,才会抬头盯着它发发呆。
折叠座位毕竟连个靠背也无,倚上车壁又嫌僵硬,逐渐坐立不安。思及前事,妈妈在车站送别时千言万语,闻所未闻,像早知我要一去不返。她每日花了太多时间在影视剧里,学来种种矫情言行。但我拒绝入戏。至少在清醒时是坚定拒绝的,被骂作冷酷无义也没关系。又或者我们所钟爱的,注定是不同戏种。
什么故宫、天坛、明长城,热泪盈眶,虚张声势如小学课本上模糊的照片。我打着哈欠,兴趣缺乏。可是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华北平原似乎真有良田百顷,而我的世界中心逐渐烟消云散。在不断的退而求次中,重新违心描绘,最终一无所得。
八
北京西站,戛然而止。连接落后西部的车只能经由这里往来。喜庆或悲伤,都仅存一条通道。
哪有什么天上宫阙,唯独扑面尘土拂拭不去。这里并非终点。是我们买票太迟,想转非联程车也已经不可能。我被高温溶解了应变能力,极度茫然地在站前楼梯上坐了好久,抬眼望见一辆塞得如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才忽然灵光一闪:坐大巴可以吗?我毫无远行经验。额外隔着两个省,会有随到随上的直达大巴吗?需要缩在局促座位上颠簸多久?
还没走进汽车站就被叫住了,原来必然不会坐着抵达。“这车真的到长春?”“到的到的。今天最后一班,六点发车。一百块一个人。”面对重复的质疑,售票的半老阿姨语速很快,视线闪躲,掺杂着隐现的不耐烦。前方风挡玻璃内放置的牌子写着“北京—四平”。完全没有听过的汉字组合,根本不像地名。既然对每个人清楚地宣称要到,铁板钉钉,那也许是过路站。
第一次见到全是卧铺的汽车。此路远行,“第一次”几近泛滥,我不得不谦逊地一笔带过。乌压压望去,还未起程,诡异气味便已弥漫整个车厢。留给我的又只剩上铺了,而且是在车内两条过道中间,左右无依无靠,我只能紧紧抓住低矮栏杆,好可怜。然而日将西斜,别无选择,想到灵魂将被整夜的奔波抽空精力,我不禁泫然欲泣。
“阿姨!”放完行李出来透气,听见稚嫩的叫喊,我回头一看竟是火车上那个小男孩和他依然黑着脸的奶奶。分别几小时,忽又重逢,挺巧。
“谁是你阿姨?我才十八岁半。”售票员说。
老太太不着痕迹地跟我点头示意,转而朝售票员说:“我们就到公主岭。”
“满员了。”真正的阿姨瞟了她们一眼,“您带着这么个玩意儿,就是没满也不让上。”
话说得过于不客气,全无置身高雅首都的自觉。我虽极度讨厌小孩,脸上仍挂着笑意,手心渐渐出了汗,准备见证一场北方式的争吵骂街。谁知对方并未生气,只是微微失望般:“那拉倒呗,我另想办法。”
孩子被牵着小手离开,不忘回头挤眉弄眼。我总觉得那表情里藏有异常的成熟气质,呼出的声也近似大人的玩笑。目送她们消失在街角,身旁的售票员长长松了口气,仿佛刚避开了某个大麻烦。似乎受到传染,我也莫名其妙地吐出叹息。
火车宣布抵达终点站时,干粮刚好耗尽。在汽车发车前到旁边的小杂货铺进行补给,把没见过的零食喂进嘴里后,忽然体会到那个山西人丢弃玉米时的心情。
闷头朝尽量远的地方走。这还不是世界上最长的铁轨呀。
九
有两只鸟在窗前啼叫,你唱我和。不是杜鹃,它们非常陌生而且庞大。
“到四平了,终点站。”
“不是说到长春的吗?”
听清对话后,才明白原来尚未到达。一个新手成年人,一时大意,便沦落到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的境地。
我一夜未眠,车也一夜未停。眼见遮不住的晨光从条状窗帘缝隙透入,又是新的一天。然后车便停下了。“就只到这儿。”售票阿姨满脸跑长途特有的疲惫,此刻扭过脸去,回避厉声质问。几十个乘客,满天飞的东北腔,骂骂咧咧,却也毫无办法地陆续下车。“投诉你们!”口舌之快,奈何口说无凭。
麻烦还不够大啊。我最后一个下车,故意磨磨蹭蹭。我不喜竞争,更厌恶争执,露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怎可能不怨。抬眼看看这蒙上迷途滤镜后干瘪又偏僻的小城,更莫名愤愤于它竟能因着距离优势,与京城有大巴往返。
也许是记得这唯一一个无助而困惑的外地人,又感念我没有墙倒众人推,阿姨压低声音开口:“左面儿大门进去就是汽车站,往长春的车滚动发。这会儿能赶上头班,一个小时就到。”
我向站前广场一角举着旗子的志愿者出示了大红大绿的录取通知书。比预计晚了一日,但还来得及。
十
“后来呢?”十年后,青色眼眸的老板坐在午休的茶座前,手指敲击着白瓷咖啡杯柄。
我很清楚,她并非真的对我的过去感兴趣,而是出于礼貌和伪装的热情——为了证实自己是个开明、开放、开朗之人。我也早知道无人不是在伪装着,急切的追问下,往往掩盖着迫切的敷衍。
“后来我变成了一棵树,根系不断朝下生长,吸取着甘甜得令人上瘾的营养,却结出满地名为枳的苦涩果实。”
怀着反客为主的妄想,长达四年甚至更久。当你走进一个漩涡,无法自控地被朝着中心卷去,以为终结便在此际。结果一圈又一圈,那轨迹漫长无期,直到什么东西在滚滚车轮下破碎,你又一次听见哀鸣,恍悟所有狂言都落了空。“于是我连根拔起自己,亲手书写过无数回的名字也抛掉,连同附加的明信片上的风景。”
那之后千帆过尽,假象在流离中尽数沉没,才终于肯回过神来:你会被谁的命运吸引,在性格深处,都是有迹可循的。大多数的我们都是容易厌倦平凡的普通人,才能、逻辑旗鼓相当,早晚走上同样的故径。是另一番异世通梦,脚踏实路,非如此,不足以为人。
一字一句,我讲述得很慢。如我辈者,是永远做不到把外语说得像母语一样流畅自然的。如果笨拙只在语言,终将得到宽恕。
“不,我想问的是,到学校后是什么样的情形?”
十一
我一时有些吃惊,但转眼冷静下来。
面朝四方的四座大门,有一座上十分正式地写着校名。从左往右横在眼前,瓷砖上金灿灿四个大字,也不可谓不艳俗。好在字迹贴近地面,落于低调。
这所实际上无比高傲的学校,即将变成“我的”学校。确切地说,是我变成几万泥沙中的一粒,被荡出又甩进人世的深潭。反正已经心碎过了,度日如年,也并非奇事。可试图概括个中意义,又像午休时一杯茶,欲饮总不忌烫口。嗅来嗅去,十年二十年,不敢掀起那块压着什么的石板。
纬度更高的北方并不绝对地冷于亚热带,夏季遮阳伞必不可少。但愿这是最后一个教训。那天正午未至,日已高悬。大门后是绝不落下多余荫蔽的瘦长白桦,行列带着道路一分为二。中间广场上数条石碑耸立,围成半圈,仰首相望,无字无句地酝酿某种仪式。
来迎接的师兄鬓角有汗珠,不知是太热,还是某种冷汗:“这个门到你宿舍有一小时路程,咱们真的要走过去吗?”好大的学校,怕是一旦踏入,今生再走不出。就在几分钟前,他听闻我被丢在邻市,像听相声似的开怀大笑。
我死而后生,满心幸福滋味,才不在乎,只毫不犹豫点了两下头。然后衣兜里传来收到短信的振动,那个二十八寸行李箱也送达了。
“结束一段长途旅行,我的旅途才刚刚开始。”这种话还是留给青春小说作者去说吧。因为当时将一切抛在身后,固执地踏上错误道途的我,无疑就是不自知的青春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