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4年第7期|韩东:碑书(节选)
韩东,男,1961年生,现居南京。诗人、小说家,“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新状态小说”代表作家。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及思想随笔集四十余部,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近年出版有诗集《奇迹》《悲伤或永生:韩东四十年诗选》,中短篇小说集《狼踪》《幽暗》。曾获鲁迅文学奖、凤凰出版集团金凤凰奖章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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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对两性之间情感关系的碰撞和摩擦有独到的文学修炼,总能在日常生活中幻化出奇异的微光。《碑书》中的老陈和徐敏对交往的判断大相径庭,徐敏认为他们是普通的朋友,而老陈则以为他们是在热恋,所以最后老陈的惊喜确确实实把徐敏惊吓住了,这个反转之魅和发现之心让小说变得熠熠生辉。韩东经过反复探寻,在交往和互动中呈示出男性和女性在情感世界的心灵理路和认知差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陈和徐敏之间的私人经验又具有某种社会和文化的属性,有其深刻的隐喻背景和现实逻辑,那些不能释怀的情感隐疾也是命运暗流中的必经之路。
—— 安 静
《碑书》赏读
她认为和老陈只是普通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都谈不上,只是熟人,互相认识。当然了,比起熟人来还是要近一点,她会去老陈家里借书。总之她和老陈的关系有些特殊,但特殊不意味着亲密。除了借书、还书,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了。
借书,自然得还书,也可以还了不再借,可老陈的热情实在难以招架。每次他都会从书墙(像墙壁一样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本的书,堆放在她跟前,就摞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小茶几的高度只到她膝盖,那些书一路码放上来能齐到她胸口,就像是一根摇摇欲坠的“书柱”,她需要用一只手按住最上面那本书的封面,使劲下压书柱才不至于坍塌。老陈爬上爬下,登上专门用作取书的金属梯子,爬到最上面,头顶天花板,还得偏过一侧脸。她仰面而望,老陈变小了,就像一只吸附在吊顶上的壁虎。
老陈终于下得天梯,一面用手抚摩着那封皮皴裂脆弱不堪的珍本。他噘起嘴那么一吹,久远时代的灰尘扬起。有一次她没有及时闭上眼睛,眼睛被灰尘微粒眯住了,不禁流下了眼泪。老陈认为她受到了感动,说道:“没事没事,我经常这样,一个人无聊也会爬上去看看的……”她说:“您误会了,我是被灰眯了眼睛。”
老陈换下她,扶住书柱,她腾出手来去揉眼睛,完全无济于事,于是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女士用包,从里面取出眼药水滴眼睛,仍然作用不大。老陈说:“你来扶书。”她机械照办。老陈伸过头,再次噘起嘴,但不是去吹书的,而是要吹掉她眼睛里的灰。这一动作或者动势不免暧昧,也可以理解成老陈要和她接吻,她当然本能而坚定地后撤了。书柱轰然倒塌,老陈吃了一惊,将她放在一边连忙弯腰去地板上捡书了。“没事没事,我来我来。”他说。
也是由于这一惊吓,她的眼睛突然不再眯了。目光炯炯,泪光盈盈,看着老陈趴在地板上捡书。
这样的情况下你说她能不再借一本书吗?必须借一本,无论是哪一本,才能对得起老陈的热情,也才可以制止他进一步的盲动。
他们交谈的内容仅限于书,甚至只聊书的简介和作者简介,就是印在书封和腰封上的那些。不出这个范围。除了从老陈那儿借的第一本书,她认真读的也就是这些。如果不是为了还书时老陈会聊起,连这些她都不会读。是的,一开始向老陈借书只是一个借口,她的确是抱有希望的,但第一次之后,她就知道没有发展的可能了,老陈不是她的菜。于是借书就成了唯一的事,从借口发展(这件事倒有发展)成了目的。她这头就是这么想的,至于老陈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借书不能不还书,而还书,由于老陈的坚持她又必须再借一本,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她控制不了向老陈借书,但可以控制借了不读。本来她就不是一个读书的人,不喜欢读书(除了我的书),接触老陈之后甚至开始厌恶书。简介之类的她都是在还书的当天临时读的,如约来到老陈家楼下,打开她的小坤包,拿出那本要还的书匆匆一翻,到了楼上现学现卖,和老陈交流一把。还没有离开老陈家,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她比老陈先到,站在老陈家的单元门口借着昏暗的路灯翻书,恰在此时老陈赶回来了。他一面锁电动车,一面为他远远看见的一幕而大发感慨:“我还以为是谁呢,看书看得那么认真,书捧得那么高,人站得那么直,这灯光,这倩影,这年头……”
她没有说自己是临时抱佛脚,在读内容提要,只是责怪老陈不守时,害得人家在下面苦等,就像她已经爬上楼去敲过门了,人不在她又下来了。老陈说路上遇见车祸,道路拥堵,这一情况是他没有料到的。每次和她见面他都预留了提前量,在她光临之前半小时到家,看来他的提前量预留得还不够,以后需要提前一小时。实际上她在老陈家楼下刚站下,不足一分钟,老陈就快马加鞭地赶到了。
那天她没法聊书,因为老陈来得太急,内容简介读得不全,作者简介她完全没读,于是只好听老陈一个人高谈阔论。由于事不关己或身处局外,她的头脑特别清醒。她发现,老陈聊的也就是内容简介和作者简介,不出这个范围,这不免令她疑惑:这本书一直都在自己手上,他是如何获悉这些的呢?突然她灵光一现,想了起来,每回从老陈这儿借书,确定了是某一本,他总会拿起书来,前前后后翻阅一把,就像有多么舍不得那本书似的。前后有两三分钟。他肯定是在那个时间段里读了简介之类。可她借书到还书之间平均得有一个月,这么长时间老陈竟然记得住,可见此人的记忆力之好。当然也有可能是借完书老陈送她下楼,返回家里立刻做了笔记,进行了默写。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这老陈无论是记忆力还是其他方面和自己相比也就是半斤八两,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只是在一件事上她拗不过老陈,就是自己明明不爱读书,每次都还是要借一本。除了老陈的热情、自己的不好意思,可能就是习惯吧。隔三岔五去老陈家还书、借书已经成了习惯。平均一个月她要来老陈家一趟,最长也有隔了两个月以上的,最短的也有一周两次。之所以频率和节奏不那么稳定,在她是故意如此,这个故意的意思就是要打破习惯。她无法打破去老陈那儿借书、还书的习惯,但至少在频次上不要形成规律。
“除了借书、聊书,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她对我说,“说个不像话的话,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
“嗯(上声)?”我质疑道。
是我介绍他俩认识的。介绍他们认识的那天,老陈伸过一只又胖又白就像戴了白手套的手,分明捏住了她那鸟翅一样小巧的手,怎么能说没有牵过手呢?“也就是那次,当着大家的面,”她说,想了起来,“那也是他主动的,而且,他还戴了手套。”
这我就拿不准了,也许那天老陈真的戴了手套,而不是裸手像手套。有事无事戴着手套在老陈也不足为奇,还有人说他在家里也穿着雨衣呢。
“除了那一次,我们就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了。”她说,“而且,隔着一副手套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身体接触。”
他们岂止没有肌肤方面的接触,老陈家里的一切她都没有碰过。老陈家的沙发、椅子她没有坐过,因为每次她都需要站直了扶着那书柱,老陈家的水她也没有喝过一口。老陈倒是会为她倒一杯水,普通的凉白开或者瓶装水,盛在晶莹透亮的玻璃杯里,就放在书架上的某一层固定的地方(每次都放在那里),有时她也口渴难耐,但就是没有过去端杯子。也不是怕老陈下药、迷奸自己——这些方面她绝对信任老陈,而是习惯成自然,第一次没有喝老陈的水,以后就不好再喝了。和老陈这个肉身,她也始终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不喝老陈的水,不吃老陈的饭,不睡老陈的床(老陈的床她都没见过,压根儿没进过他的卧室),和老陈或者属于老陈的事物的唯一接触就是老陈家的地板了,但每次进门她都是不换鞋的。第一次是老陈客气,说:“你就不用换鞋了。”这以后老陈再没有客气过,她也就听其自然了。老陈倒是回家就脱鞋,也不会穿上另一双鞋,光着一双大脚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自然他是穿着袜子的。“这人倒也讲卫生,脚上一点异味都没有,”她说,“肯定每天都会换袜子。”
一个光脚穿袜子,一个没有脱鞋子,好在老陈家的客厅十分宽大,即使书架高耸,留下的空间也像是宜家仓库,而且更像仓库了(装书的仓库)。她的意思是,自己的鞋印和老陈的足迹绝对是不会重叠的,她会异常小心地不走老陈走过的路线,而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因为进门后她走上几步就到了茶几前面,然后就站在那儿不动了。她的轨迹非常固定,线路既短又直,她径直来到小茶几前,出门时从那里径直去到门口。没错,她没有提及老陈的书,真正与之接触的还是老陈的藏书。老陈抚摩再三,她郑重接过,然后放入随身携带的小包里。那只包包足够小,或者说不大不小,仅仅可以放进一本厚点的书或薄一点的两本书,包口合上后从外面看不至于走形。作为爱美的女性她自然有不少类似的包,背到老陈家的这只是特意挑选的,同样为了减少“接触面”。
以上便是她和老陈的接触史。“那么,上下楼梯你还是无法避开老陈的鞋印。”我故意挑刺说。
“是的,”她的回答很沉着,似乎早有准备,“楼梯不属于他的私人空间,都不算在得房面积里,是公摊部分。千人踩万人踏,避不开他的鞋印也避不开他邻居的鞋印,我总不能飞到他家里去吧?我又不是一只鸟!”
想起她那鸟翅一般小巧的手,我不禁笑了:“据我所知,老陈住的是高层,有电梯的,你们为什么不乘电梯?”
她愣了一下,随后说道:“电梯上来最快也要两分钟,站在那儿等多尴尬呀。他说,我们还是走楼梯吧,我心想走就走,谁怕谁啊,然后我们就走楼梯了。”
同样是习惯成自然,因为第一次他们走了楼梯,以后就走楼梯了。也就是说,他们交往的格局从第一次就固定下来了,以后再也没有变化过。走楼梯没有变过,不喝水没有变过(老陈照倒水不误,也没变过),还书、借书没有变过……
关于两人的交往,老陈的说法却截然不同。“我们那就是谈恋爱,而且是热恋,”他在电话那头说,“我和她的关系确确实实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对象关系!”
他说:“只不过我们的方式和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他们轧马路、看电影,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我们通通没有。如果那样就太时髦了,也太平庸了,就不是我们了。如果那样我不会找她,她也不会找我……”
“那你们是怎么谈恋爱的?”
“我们谈论书籍,也聊文学和艺术,聊人生,历史、经济、哲学,古往今来无所不谈,书里面都有……”
“可不可以说你们是以书为媒?”
“对对对,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都爱书……”
“光聊书也不能证明你们在谈恋爱,”我说,“我和你就经常聊书。”
“不好比。”老陈道,“你去过我家吗?向我借过书吗?”
“那倒没有。”
“还是的呀,就是你想来我家看看,我也不会发出邀请,而我没有发出邀请,你也不会贸然上门。就算你贸然上门去摁我的门铃,我也不会把门打开!就算是我开门了,也不会放你进去,最多会隔着门缝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何贵干?”
“她是贸然上门的?”
“当然不是,是应邀上门。”
“那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奥妙就在这里,哥们儿!”老陈说,“我对她说,我有一万册藏书,方便的时候你来我家看看,她果然就来了,我果然就把门打开了。”
“不懂。”
“这就叫你情我愿,不谋而合,傻了吧你。迄今为止,我买了这房子,装备了满屋子的书,还没有邀请过一位女士上门呢,男人更不必说,她是唯一的。我一发出邀请,对方便欣然而来,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嗯嗯。”
“第一次来,她就向我借书,而我毫不犹豫地就把书借给了她,换了别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嗯嗯。”
“她不仅借了书,过了几天就约我还书,还了那本书又向我借了另一本,有借有还乃至无穷……如果她不想和我谈恋爱,还了书就不会再借了。”
“有道理。”
“我架上梯子爬上去,抽出一本本的书,摞在她前面,越摞越高,她用手扶住,我再登上梯子去书架上继续拿书。一位女作家在她的书里写过,她觉得最浪漫的事就是她先生在家挂窗帘,站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又架了一张小板凳,她在下面扶着先生的腿……我们虽然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但意思是一样的,是向着那个方向努力的……”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