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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6期 | 张锐强:苦蜂蜜的四季(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6期 | 张锐强  2024年07月09日08:12

只有从冬天开始,才能展现鼎湖山的特质。这里的隆冬,其实都比北方的初春和煦。就本地而言,哪怕在听起来必定寒冷单调的小寒大寒,美也从未沦为书面用语过,一直有着可能是最丰富的内容:枫杨、银杏、山毛榉和五叶松掩护着君迁子、接骨木和虎耳草——对,就是《边城》里伴随着翠翠反复出现的虎耳草——共度短暂的低温期。这一派蓊郁葱茏更兼有星星点点的彩色掩映,不止绝不萧瑟,甚至还有生命的激情涌动,带着滚烫的温度。

当然,这种温度只有陈老伯能够看见,毕竟彼此已经相伴经年。

陈老伯早已是太爷爷的年纪,在客家的族谱中有一行粗大的名字,后面带着几道分叉。但他不喜欢被呼为爷爷太爷爷,还是老伯听起来更舒坦。村里已经见不到儿童,他们都跟随父母,到镇上或者更远的区里乃至外省外市就学生活,包括他自己的两个重孙一个重外孙女。曾经老伯有四个孩子,儿女对半,是典型的美满家庭。

老伯拄着手杖穿行于山林间。手杖本来用于对付蛇,万一碰上,可以顺手挑开;但是这两年来,他越发感觉肉身沉重,需要支撑。儿女反复劝过,让他多休养少跑路,尽量别爬山,但他如何闲得住。而且后山的确不高,仅仅两年前,他还感觉几步就能抵达。

头顶着南方铁杉、水青冈、铁锥栲和锥栗,它们是仰头也看不到顶的;身边是光叶柯、包石栎、厚壳桂、云南银柴和红枝蒲桃,它们有老伯两三个的身高;胸前是柏拉木、罗伞树和九节;至于脚下,那就更是不胜枚举:大戟、一年蓬、沙皮蕨、丁公藤、井栏边草……树干苍老,买麻藤攀缘而上正面冲锋,瓜子金倒垂悬挂以退为进。茎花植物、绞杀植物和板根植物从来不肯各就各位,它们相互撕扯,只为争夺第一缕阳光,通俗而言,就是为了一口吃的。

老伯其实并不懂得这么多名目。就像他不可能认识那十四笼蜂箱里的每一只蜜蜂。说到蜜蜂,它们正从眼前飞过,一只两只三只上山,四只五只六只回家。这些忙碌的工蜂好像知道自己只有六七周的寿命,所以一刻不停,利用自己头顶的三只单眼、两边各由六七千只小眼组成的两只复眼,从这无边的绿色中搜寻花朵。光波一刻不停,全方位无死角。

此刻蜜蜂们找到的其实算不得花朵。鸭脚木身形低矮,花也格外谦逊,像米粒一样无法展开,花序、花萼与叶子上都有星星般的短绒毛。它还有个名字,叫鹅掌柴,可以入药,洗烂脚、敷跌打、消肿止痛、驳骨止血。从柃木开始,柃属植物其实种类繁多,都属于山茶科,但在老伯口中只有一个名字:野桂花。比起鸭脚木,它们的花朵要大一些,至少蜜蜂可以从容地落在上面,文雅地采集花粉吸食花蜜。对于鸭脚木米粒般的小花,蜜蜂只有一遍遍地触碰,那样子就像一架反复尝试却始终无法在航母上顺利降落的战机,坚韧而又执着。

老伯并不为自家的蜜蜂着急,花朵大小都是植物或曰造化刻意的安排,那是传播生命的巧妙陷阱。花蜜对于植物本身并无用处,除了作为诱饵吸引昆虫。蜜蜂一次次地触碰,会将更多的花粉带走,从雄蕊带到雌蕊,完成授粉,传播生命。这份看似无望但又坚贞无比的无声爱情,便是老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冬天的滚烫。孕育生命,抚养后代,这职责即便那根没有感觉的手杖——其前身就是一段鸭脚木,也能理解的吧。

大片的鸭脚木和野桂花都在前面,从半山腰延续到顶。但要抵达那里,得先穿过自己的祖茔。向阳亦即向生。祖茔坐北朝南,靠山面水,最外面那座坟中,十七年前埋了他的老伴。想起老伴,老伯总有丝丝遗憾。如果那时没有操弄荔枝龙眼,而在养蜜蜂,那他一定要在这里单独放一笼蜂,让它们酿出有药用的鸭脚木蜜,专门供应她,这样她就不会那么早就把他撇下了吧。客家的女人可真是能干,甚至比男人都能干,也特别会持家,因而格外可惜。纯鸭脚木蜜颜色比较淡,起初还带着淡淡的苦味儿,要放置一段时间颜色才会饱满,苦味儿也慢慢淡去,细品起来有点像凉茶。他相信,老伴儿会喜欢的。

老伯在坟前停留片刻,那上面生有几朵鸡蛋花。坟地经过整修,比较平坦,可以向外眺望,也顺便歇息歇息。南方的山清郁葱茏,即便在图片上都能掐出水滴,但远观的视觉效果一般,因完全被苍翠涂抹,没有色差,缺乏对比,不像北方,总会有裸露的山体、连片的岩石。岩石或红或白或黑,跟绿色相互衬托,有波折,起变化,看起来有跳跃感,自然更加勾魂。远看成岭,身在此山呢?其实啥都看不出来,因为目光无法穿透五色。眼前只有一棵又一棵的树、一丛又一丛的花、一片又一片的草,当然还有荆棘,浸泡在或清新或芳郁或辛辣的气息里,无声然而热烈。

这也是老伯要在此地停留片刻的原因。周围的树木经过修整,已经打开一扇小小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鼎湖山,全国第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他们一家就是从那里迁出来的。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老伯还是个小青年,他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迁过来的不仅仅有一家老小,还有坟里的祖先。

老伯越过祖茔,缓缓爬到山顶。大片大片的鸭脚木与野桂花正在等待日常的检阅。他缓缓经过被蜜蜂点缀的花丛,像解甲归田的将军重回得胜的古战场。

农人都熟悉一个字眼,春荒,但老伯对此感觉淡然。因为春天降临时,他的冬蜜已经收获。蜜源除了鸭脚木与野桂花,还有枇杷,亦即芦橘,蔷薇科植物,叶形像乐器琵琶。单纯的枇杷蜜带着杏仁香,滋味甜润,而今自然要被鸭脚木和野桂花中和。

就鼎湖山而言,春天最直观的感受并非空气的温度,而是风的滋味。是的,能吹开罗裳的多情春风是有滋味的。有一点点甜,也有不易察觉的辣。这不是它多情的主要成分,多情主要在于黏稠,简直可以挂壁,有点儿像荔枝龙眼的汁水;吹过老远,你脸颊上似乎还留了点什么,恋恋不舍的样子。

千里追花的职业养蜂人已在荔枝和龙眼园地周围驻扎。他们以大卡车为依托,蜂箱摞成高山。都是五大三粗的西方蜜蜂,又称意蜂,胃口极好,适于酿造单花蜜,比方槐花蜜枣花蜜,或者最有人缘的油菜花蜜——谁让油菜花早已成为旅行爱好者心目中春天的代名词了呢。油菜花蜜充满青草的香味,甜中略带辛辣。

老伯养的是东方蜜蜂,俗称中蜂或者土蜂。它们个头小,也恋家,不喜欢千里奔袭长途旅行。这也是老伯看不上那些养蜂人的原因。他总是说,他们养蜂纯粹为了钱,不像自己,更多的是喜欢、是习惯、是兴趣、是爱好。个头小点儿,产蜜低点儿,有什么要紧?它们不忘本呀。就像自己,南下几百上千年后,不还牢记着颍川的堂号?

老伯没去果园察看花事,他能从空气中嗅到一切。他斜靠在躺椅上,看着蜜蜂拜访他养的兰花,从中吸取花蜜。这几株兰花早已成为房子的一部分,增添着他留下来的重量。他在区里置有商品房,还不止一套,是为两个儿子准备的,但他们都没有用上。开窗就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间无尽的鸡蛋花和白玉兰,美不胜收,可是已出租多年。儿女们都劝他进城,说城里条件好,万一有个头痛脑热,就医更方便,但他只是不愿。

行动自由的老伯不愿离开老宅,行动不自由的花却处心积虑地将自己的子孙朝外送、朝外推,甚至朝外扔。哪怕稍微挪挪地方,只有几步的距离。帮助它们实现这个愿望的,就有他的十四箱蜜蜂,包括正趴在兰花上的那一只。

兰花像什么?年画里龙张开的嘴巴。此刻,蜜蜂正落在它长长的下唇上。这是只年老的工蜂,身体越发光亮透薄。它一站上去,兰花便一阵摇晃;它用脚紧紧抓住花瓣,竭力站稳身子,以便探入底部,去够装着花蜜的圆锥形容器。然而这条通道格外狭窄,它探头进入时,首先会碰到兰花口腔喉部的花粉器。花粉器像个小口袋,或者浅口的盆子,植物学家称之为蕊喙。蕊喙里充满黏液,两只圆球状的花粉包浸泡于其中,外面长着两根短茎。它一触碰,蕊喙便裂开缝,黏糊糊的花粉包露出来,顺势黏结在它的脑袋上。等它刮光这里的花蜜,再去搜罗下一朵,花粉也会同时带过去,以成就雌蕊雄蕊短暂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与守望。

几千万甚至几亿年前便已诞生的兰花,其实有着比超级计算机更加强大的算力。它居然还能算出蜜蜂飞到下一朵花需要大致三十秒的时间,以及花粉相遇所需要的角度:花粉包短茎下面那个细小的膜性圆盘三十秒后收缩折叠,拉出九十度弯曲,可以确保蜜蜂探入第二朵花时,正好碰到蕊喙外面的柱头。

相形之下,近代才传入的荆豆花似乎对自己的计算能力不够自信。青春期抵达之前,它的下花瓣连接在一起,雄蕊雌蕊紧紧闭合。一旦成熟,蜜蜂一脚踏上,金色的花朵随之裂开,朝蜜蜂和附近的花卉喷洒金色的粉末。

没有自由是植物此生面临的最大残酷。无法选择出生地,更无法选择生活地。让子女远离自己,便成了父辈最大的梦想最强的动力。这是植物特有的乡愁。这种独特的乡愁,将众多植物在几亿甚至几十亿年之前就逼成了数学家、化学家与物理学家。蜜蜂光顾的植物中,丹参、洋苏草和一串红会制作旋转轴和天平的平衡锤,槭树和椴树则发明了螺旋桨。更加神奇的还是野苜蓿。无论花色浅红还是花色金黄如同豌豆的,都远比阿基米德聪明,很早很早就会熟练运用螺旋。它们在种子上镶嵌三四道回旋的螺线,最大限度地增加成熟迸落时的滞空时间和飞行距离。开着黄花的野苜蓿尤其处心积虑,螺线旁边加装两排小穗,可以勾住行人或者动物的皮毛。

当年为了让子女离开自己,确切地说是离开农村,老伯也操过不少心。哪怕而今孤身一人,想念孙子重孙而不可即,都未曾后悔。只是春节的团聚过后,每当分别,他总会暗自落泪。这是他的秘密。就像花叶之间这些隐秘的爱情残酷的乡愁,无法示人也不想示人。

老伯躺在靠椅上昏昏睡去,不只是春困。今年以来,他越发衰弱,身体薄得简直如同一张纸。子女想把他送进附近的养老院,条件都不错的,但都被他断然拒绝。他健步如飞,能吃能睡,甚至还能喝两杯,为什么要去养老院?决不!

昏睡中的老伯还能听到那只透薄发亮的老工蜂,正在耳边嗡嗡嘤嘤。如果蜜蜂不再定期采蜜,至少会有一百多种植物销声匿迹,鼎湖山区会是何等的孤寂。

这里的夏天委实有点难过,虽然土生土长,老伯依旧会有苦夏的感觉。这时候,人人都要煲汤,都要喝凉茶,锦荔枝便成了常客。锦荔枝?如果这名称你感觉陌生,那我们就换个称谓,叫它苦瓜。

锦荔枝的花朵不大,边缘略呈尖锐,散发着黏腥的气息,淡黄的花色在烈日之下很容易被忽视,但这并非蜜蜂不肯光顾的原因。蜜蜂繁复的眼睛足以分辨出日色与花色,它们对气味也不敏感。事实上吸引它们的只是花粉与花蜜,并不包括芳香:香气浓郁的玫瑰与石竹周围很少见到蜜蜂,而花朵没有香味儿的槭树与榛树却广受欢迎。更有甚者,很多一派馥郁的花卉,干脆直接拒绝交叉授粉。

孕育生命的事业四季都未停歇,夏天尤其热烈,至少在这里是这样的。表征便是花卉特别多,蜂蜜收得快。龙眼、乌桕、山乌桕……当然,少不了大名鼎鼎的荆条,马鞭草科的落叶灌木;荆条别名荆子、荆棵,但老伯还是习惯叫它黄荆条。小时候家里还穷,他早早地便跟着父母,把它们砍回来,一根接一根编得密密实实,像门板那样规整,叫安全板,卖给工地矿山。美食家都说荆条蜜是最好的蜂蜜,但老伯想起来总有丝丝苦涩。他还是更喜欢乌桕蜜:香气浓郁,甜味略淡,正适合老年人的体质与口感。

老伯慢慢打开蜂箱,动作不能太大,免得惊扰蜜蜂。蜂巢整齐地挂在箱壁上,由无数个六边形小巢组成。边上是花粉区和育儿区,中间则是蜜区。花粉区色彩斑斓,因为来源不同,花朵颜色各异。蜜区的出口则略微朝上倾斜,以免蜂蜜外溢。割下几块,放进搅蜜机,摇动手柄,黄澄澄的蜜便分离出来。刚收的蜂蜜表面满是泡沫,还有杂质杂色,包括蜜蜂的尸体,需要过滤。可过滤得再仔细,终究是手工操作,不像机器那么精准,泡沫难免,外人看起来甚至会有脏的感觉,但却是再正宗不过的土蜂杂花蜜,泡沫也完全是蜂蜜的醇正味道,放置一段时间后都会还原为蜜,黄澄澄黏稠的蜜。

几只蜜蜂落在手上脸上,翅膀还在扇动,老伯有点痒,但丝毫不怕。一般而言,工蜂是不会攻击人的。那根笔直的尾针是它此生唯一的武器,无法再生,浪战不得。即便略有风险,老伯也要尽快收蜜,免得蜜蜂偷懒。是的,包括人在内,生物都是环境的产物。在地球上最炎热的地方,小麦冬天依旧跟细草一样郁郁葱葱,它们靠根系繁殖,既不结穗也不育种。传播到寒冷地带后,不得不适应新环境,我们这才有了丰富而又可口的面食。丰富与可口虽有褒义,却又属于人类中心主义,充满人类的自私与傲慢。小麦如果有灵,必定痛不欲生。它们为这种舒适付出的代价,几乎就是断子绝孙:不止小麦,绝大多数作为人类主要食物的植物,都已失去自然繁殖的能力。它们代代相传,都是人类干预的结果。这世界上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纯天然食品。

如果周围四季有花,蜜蜂也会降低采蜜的频度,不会库存食物;假设周围有糖厂,它们则干脆抛弃哪怕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直接吸取甜食,这在拉丁美洲的巴巴多斯岛上已司空见惯。蜜蜂全面掌握这样的规律并不需要很长时间,一两年便足以将时刻不停的劳模转变成顺手牵羊的懒汉。这可能会打破你对蜜蜂的认知,但也完全不必为此而苛责。追求舒适是生物的本能,也是生命传播成本最低的方式。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说,懒惰是生物进步的动力。如果人类不懒惰,怎么会出现代步的汽车,以及代替我们打理一切的电脑?

可养蜂人不愿意这样,老伯的定期割蜜几乎就是强迫症。他一个人割蜜的频度自然不会影响蜜蜂酿蜜的努力程度,但目前所有的蜜蜂都已形成过度采集花粉的习惯。过多的花粉来不及食用,酿造车间又不够宽敞,只能看着它变质,硬化在蜂房表面。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话并不适合鼎湖山区的养蜂人陈老伯。秋季蜜源少,花不多,中药五倍子几乎可以唱主角儿,故而蜜产量也低。老伯要趁这个机会,整理整理蜂箱。

每只蜂箱中都有一只蜂王、几百只工蜂和十几只雄峰。工蜂与雄峰有共同的母亲,蜂王亦即蜂后。蜂后最直观的特征就是个头大,有工蜂两倍的体长,金色的光泽鲜明透亮,尾针弯曲因而更加致命。它不必外出寻找蜜源采集花粉,复眼中的小眼大致是工蜂的半数,既无花粉梳,也没有收集花粉的小筐以及生产蜂蜡的胶囊。这种区别的基础除了基因,应当也有后天的营养因素:它日常吃的那种乳状物质,就是蜂王浆。

蜂王的寿命长达四五年,是工蜂的几十倍。或者说,几十代数十万倍工蜂供养着一只蜂后,像用沙粒堆成金字塔。工蜂存在的唯一意义或曰功能,就是劳碌。不止采蜜,它们同时还是建筑师,要建蜂巢;是化学家,要制造蜂蜡;是酿造师,用独特的蚁酸酿造蜂蜜;是保育员,要喂养幼蜂;是清洁工,要打扫卫生……这些短命的小个子,明明两三朵花的花粉就能吃饱,却偏要以每小时采集两三百朵的频率来回奔波,而最终酿出来的蜜,它们成年之后根本没机会吃上一口,除非生命周期正好跨越冬天,四周没有花朵因而也没有花粉。只有刚出生的那一周,它们能以蜜为食。虽则如此,它们对蜜的关心依旧超过同类。如果你取出一片蜂巢,弄死或者弄伤其中的蜜蜂,别的蜜蜂会马上过来,用弯曲的舌头舔舐蜂蜜,收集起来送回蜂箱,而撇下死伤的同类不闻不问。我想,在它们进化的过程中一定经历过我们难以想象的残酷,逼迫它们只能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确保延续后代吧。

工蜂甚至也不能交配,交配的特权只属于蜂后与雄峰。雄峰比工蜂个头大,举止懒散而且贪吃,天生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衣着格外华丽:头顶上的黑色头盔闪着珍珠的光泽,身披淡黄色丝绒般的衣服,两根羽翼折叠其上,还有一件四层褶皱的披风。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最终会被工蜂用尾针刺死,在食物全面紧缺之前。

打开蜂巢,找到蜂后并不困难。它周围环绕着星形帽徽那样的东西,像女性佩戴的椭圆形胸针,这是它王宫的标志。老伯之所以特别留意,因为近期会有小公主孵育出来,蜂群面临着大位之争。本来这无须他操心,蜜蜂能自己解决,但老伯担心此时双雄并立,会导致分峰。这意味着有半数蜜蜂要离开这只蜂巢另觅家园,影响他的收获。

果然找到了刚刚孵育出来的小公主。很显然,它是最先长大的。后面的几个妹妹已被它扼死在襁褓之中。它虽已成熟,但还没有接管权力,尚不能搬进王宫,只能住在自己的巢里。孵育王室的巢像一枚枚松子,而孕育雄峰跟工蜂的都是标准的六边形,只是大小有别,雄峰的略微大些。

相对身体,蜂后的头有点小,大概是它不需要思考的缘故。是的,在这个天然的王朝中,它的地位格外稳固,工蜂会把最后一滴蜜奉献给它,会拼尽性命保护它。它们甚至从不背对蜂后。每当蜂后靠近,它们便立即调整体位,正面朝向它,如果需要,自己就倒着走。

此刻,急于登基的小公主正被一群工蜂包围,是包围,更是保卫。它们能感觉到母女间的敌意。自然是女儿对母亲的。它们希望保全老蜂后或曰母亲。至于小公主,她完全可以独自带领一哨人马,重新开辟江山。小公主似乎能听到这样的呼声。也或许是亲情在最后关头将权欲战胜。有时她会调转方向,朝蜂箱的出口飞去。飞出去的瞬间,她便完成了登基仪式,绝不会再回头:它们一生只有这一次飞行机会。它注定要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一辈子只能见这一回阳光,灿烂与否,全凭运气。

老伯观察已久,今天来得正巧。因为小公主正朝蜂后逼来。如果它继续前进,态度足够决绝,那么工蜂就会闪开,静等决斗结果。可是老伯不想等待。他想干预比赛。如果掐死老蜂后或者小公主,蜜蜂就不会分群。可他刚伸出手,小公主却振翅起飞,随即无数工蜂起身追随,几乎就是倾巢而出的架势。

弹跳的声音沙沙作响,起飞的动静嗡嗡嘤嘤。老伯很是着急,俯身抓起一把沙土,朝飞行的蜂群抛去。以往遭到这样的干扰,它们会就近停下,他还有机会回收,但今天不同。第一把沙土并未奏效,再要抓第二把,眼前忽然一黑,随即又叠加出五颜六色,是杂花生树的场景:金雀花、银莲花、紫罗兰、疗肺草、鼠尾草、百里香、白三叶……都是蜜蜂经常光顾的花朵。他立即明白自己大限已到,挣扎着摁下了手机。其中的某一只键,可以向子女报警。

秋天还是收获的季节,只不过是大地收获了人类的躯体。

子女虽然可以借助飞机与高铁,但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气温高,本家邻居帮忙,已对尸体做了初步处理。原本寥落的山村突然复活,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没有见过面的兄弟姐妹子侄再度相见,有些已经认不出来。大家虽然都裹着孝巾,但脸上毫无悲戚。这本来便是再典型不过的喜丧,更何况老伯完全没有痛苦。人们都说,是老伯积了阴德,才有这样的福报。

将老伯葬入祖茔,然后处理遗产。存款不多不少,利息维持老伯的生活绰绰有余,但他记挂着孙子的贷款。这些名目清楚,分配不难,十四箱蜂却不知道怎么办。大儿子尝尝蜂蜜,眉头一皱:“怎么有点苦?还有辣味!”

一个也养蜜蜂的本家侄子说:“百花蜜就是这样,采集了不知道哪几种中药的花粉花蜜,放置一段就好了。阿公不是每年都给你们寄吗?你先前就没有吃过?”

“我血糖高,你婶子要减肥;你老弟呢,又是喝可乐长大的;你侄子还小,怕过敏,都送了朋友。我看你对养蜂也很内行,这些蜂都让给你,怎么样?”

“那不能按箱计算。阿公的每一箱蜂,蜂子都不多。不经养。”侄子年纪比叔叔大,答案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谁不知道阿公割蜜太狠?有一点蜜就割,有一点蜜就割!你看看我的,蜜都这么厚,还留着!”

大儿子跟着自己的侄子去开箱查验。蜂箱沿着山体依次排开,笼罩在树荫之下,周围繁花点点,蜜蜂进进出出。烧五七也得回来。大儿子忽然想到,那时节令正好入冬,不热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