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4年第6期|穆欣欣:她有着夏至般的美好(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6期 | 穆欣欣  2024年07月09日08:33

穆欣欣,澳门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澳门文化界联合总会副会长兼作家专委会主任、中国文联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全国妇联第十三届执委。著有散文集《风动心也动》《猫为什么不穿鞋》《寸心千里》《当豆捞遇上豆汁儿》《文戏武唱》等,戏剧著作《走回梦境——澳门戏剧》(合著)、京剧剧本《镜海魂》。曾获第二届汪曾祺散文奖、(澳门)李鹏翥文学奖散文首奖、《美文》悦读榜读者最喜爱作品,入选“2022年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等。被媒体誉为“让澳门文化散珠成串”之人。

北京冬奥会以诗意的二十四节气开幕,从东方哲学角度展示自然和生命的平衡之道,惊艳世界。《红楼梦》的书写也有二十四节气的诗意笔触。医治薛宝钗的“热毒”要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还要第二年春分的阳光、雨水这一天的雨水、霜降的霜、小雪的雪,一一对应着变化的四季。黛玉在芒种这天做了一个流芳千古的举动——葬花。春去夏来,民间此时忙着割麦子栽水稻,有收有种,是关乎吃饭的生计大事。在这一天,《红楼梦》中的女孩子会精心打扮,并用各色彩线、彩带绑在花枝上送春,既是对春天的赞美,也是对青春年华的珍视。而黛玉是孤独的,她躲开众人,是要躲开世界的喧嚣;葬花,是埋葬她自己的青春。“葬花”是全书经典画面之一,伴随着一种美的幻灭感,更是《红楼梦》的主基调。

夏至那天,看到一幅画:绿色荷叶铺满了画面,与或盛放或半开或含苞的红荷相点缀,生机蓬勃。这红绿相间的色彩,一下子让我想到香菱的红石榴裙。书中第六十二回写宝玉过生日的热闹场面,香菱和小螺、芳官、豆官几个丫头“斗草”(摘花比着玩),香菱找到了夫妻蕙的花,旁人笑她“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于是就闹起来,香菱被推倒在地,一条全新的石榴裙被泥水弄脏了。穿红裙子的香菱,如夏季花开正盛的红荷,而夏的极致就是步向秋的萧瑟,更像香菱命运的映照。书中第五回写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打开金陵十二钗的柜子,柜子分正册、副册和又副册,一众红楼女子的命运结局都在其内。在副册香菱的画面上画着一枝桂花,一个池塘却是水涸泥干、莲枯藕败,题写道:“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正册是闺阁小姐,又副册是丫头,副册在二者之间,香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幼年被拐,中间人贩子又转了几道手,在搭上一桩人命官司后做了薛蟠的妾,故而列于副册。夏至是具蓬勃生命力的节气,芹翁在书中给了“香菱学诗”这样的特写,突显了这个人物身处污浊之中,却有着美好的精神追求,以一股向上的力量努力探索生命的内在。

香菱本名英莲,是《红楼梦》第一个出场的女性。她是甄士隐的掌上明珠,当时才三岁。她一出场,便是其个人命运和家族命运的大转折。忽然出现的一僧一道对抱着英莲的甄士隐说:“你把这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接下来接连发生的是英莲被拐,甄家隔壁的葫芦庙失火烧光了一条街,甄家家财尽毁。甄士隐和夫人去到乡下岳父家寄住,整天遭岳父白眼,终有所悟,将红尘抛在身后,出家去了。

少不更事时读《红楼梦》,我好奇作者为何把香菱的命运写得一目了然毫无悬念。其实何止香菱,《红楼梦》一书的特点是在一开始就把结局告诉了读者。贾雨村得甄士隐接济才考取功名,做官之后他明知手上的一件官司事关甄家小姐英莲,却不出手相救,连身旁的门子即当年葫芦庙内的故人一并打发掉……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人遭了难不是都有伸手相援的天使,人间的龌龊本容不下这许多的天使;也不是所有的故人相逢都是美好的,有些人压根儿就不想提及自己的过往。曹雪芹如非经历过世间种种险恶,写不出这一笔,而他又把这些笔墨加在了所谓的读书人贾雨村身上。我们再读到后面刘姥姥救巧姐的情节,当更为唏嘘感慨。人性中闪着光芒的善良,与知识、财富、社会地位毫无关系。

香菱眉心中有米粒大的胭脂记,这个特殊印记让这个门子认出了当年的英莲。这是门子向贾雨村传递信息,让读者知道了英莲的相貌特点。而香菱正式亮相是第七回书,接前一回王熙凤拿二十两银子接济上门的刘姥姥的情节:作为王夫人陪房的周瑞家的要将处理此事的结果回禀王夫人,恰恰王夫人在她的亲姐妹薛姨妈这里,所以周瑞家的就来贾府为薛姨妈安排的住处梨香院找王夫人。曹雪芹心细如发,每一处笔墨都不浪费:借周瑞家的来找王夫人之机,写了薛宝钗调理身体的冷香丸制法,写了薛姨妈拿出宫花让周瑞家的给贾家小姐们送去,又点出了“宝丫头从来不戴这花儿粉儿的,不喜欢女孩子打扮的东西”,看似闲笔,从一事到另一事过渡自然,却笔笔不闲,关系到贾府上下的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

周瑞家的拿了宫花出来,看到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在一边晒太阳,就问“刚才来了一个小丫头叫香菱,是不是薛家临上京的时候买的,为了她打人命官司的”。正说着,香菱笑嘻嘻地走来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了一回说:“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作者没有正面描写香菱的容貌,而是一笔双关,写了两个人物,这也是作者惯用的写法,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的映像,一主一仆。比如正写黛玉、侧写晴雯;正写宝钗、侧写袭人。东府小蓉奶奶指的是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小名可儿,官名叫作兼美——兼钗黛之美,“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是贾府重孙媳妇辈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秦可卿和王熙凤最要好,周瑞家的送宫花,王熙凤当即把两枝送过去给她。秦可卿位列十二金钗,是最先香消玉殒却又地位超然的一个角色,她的死是红学家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到的警幻仙姑是秦可卿的化身,洞察天机;死时托梦王熙凤告知贾家如何守业,又预告着这个家族灭亡的命运。说香菱品格似秦可卿,暗喻香菱比美钗黛。

香菱第一次正式亮相是“笑嘻嘻”走过来,对于周瑞家的问她几岁、父母在哪、是哪里人等问题,一概摇头说都不记得了。在第八十回里的一段话,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正是这一股清香,博得芹翁高评:“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 连周瑞家的和金钏这样毫无相干的人见了香菱,也要为她叹息一声。更遑论怜香惜玉的宝玉:“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这个霸王!”薛蟠有呆霸王的绰号,是一个被宠坏了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哥儿。偏又没有文化,能把“唐寅”两个字认作“庚黄”,行起酒令来粗痞不堪,香菱委身这么一个人,可不就像是开在污泥之中的荷花?香菱本性善良,虽然她对薛蟠恐怕连喜欢都沾不上边儿,但薛蟠挨了打,她还是为之哭肿了眼睛。她历经苦难,却仍不知人心险恶,听闻薛蟠娶妻,她“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呢”。她哪里知道,薛蟠娶回来的夏金桂正是她命中克星。但说到底,香菱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遇上了宝钗、黛玉、宝玉、湘云等同龄人,便流露出青春年岁的天真来。比如“斗草”这个情节,作者写来就是一群玩游戏的孩子,先是玩闹,后来扭打,最后有一个人弄脏了衣服,不知如何收场的众人只好一哄而散,留下那个自知闯了祸继而担心回家被大人责骂的孩子,有动感,又有满满的童心童趣。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直说到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一个剪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剪儿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夫妻蕙’?”豆官取笑香菱:“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着蕙上也有夫妻了,好不害臊!”于是香菱起身拧豆官,两人滚在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弄了他的新裙子。”宝玉来了,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然后看到香菱弄脏了的裙子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说的虽是石榴红绫,但作者分明是借宝玉之口惋惜香菱这个人!

“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清净,小姐和丫头无贵贱之分。香菱弄脏了裙子,宝玉之心一下子转出了好几层意思:一是这石榴红绫是宝琴带来,香菱和宝钗每人才一件,宝钗的尚完好,香菱的先弄坏了,岂不辜负了送东西人的心?再者,薛姨妈嘴碎,只会说小辈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宝玉出主意,让袭人拿出新做的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给香菱换上,帮香菱解了围。解决了香菱的裙子,宝玉又将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用落花铺垫,将菱蕙安放,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最后撮土掩埋平伏。看到这里,细心者会联想到此前黛玉葬花的情节。这一回的收尾也是意蕴悠长:走出去的香菱转身叫住宝玉,两次红了脸,欲说还休,最后只说:“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香菱回头真的只是为说这么一句话吗?人和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就是瞬间,言语反显多余。相比之下,天天在宝玉身边的晴雯,反倒是不太理解这份心意相通。宝玉曾差晴雯去看黛玉,拿了两条帕子撂与晴雯。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而黛玉收下帕子之后,一时涌出的是“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之情,在素帕上走笔成诗。宝玉两次“埋葬”的动作:一次为黛玉,一次为香菱。香菱的精神世界和宝黛处在同一层次。众人里头和黛玉亲近的、跟黛玉学诗的,便不可能是别人了。

说到香菱和黛玉的这份亲近也是特有的。第二十四回一开头,写黛玉在梨香院墙角外听院内戏班女孩子唱的《牡丹亭》词曲,“情思萦逗,缠绵固结”,香菱从背后拍了一下,问:“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从动作、对话可见,香菱和黛玉的关系已到了熟不拘礼,一上来没有寒暄,一个称呼另一个作“傻丫头”,这不正是好朋友间的相处日常吗?香菱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这里的情节没有正事可说,只为表示两人的亲近。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一定会有某些因缘巧合,尽管当事人自己不清楚。这两人也许是出于“乡情”:香菱的家原在苏州,黛玉在扬州,原都有些家底。两人生命中的交集曾有一个贾雨村,当年贾雨村得甄士隐接济赴京考中进士后,官至县太爷,却因恃才侮上,得罪同寅,被上司参了一本,遭革职下场。贾雨村交代公事,将家人安顿妥当之后,便“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游至维扬地方,正赶上林如海要请西席教女,也就是黛玉的父亲要为她请一位家塾教师,贾雨村有一两年是待在林府教黛玉读书识字;黛玉辞父别乡,贾雨村受林如海之托,随行护送黛玉往贾府。

香菱学诗,是这个人物最闪光、最动人的地方,显现出她不与世俗同流的高贵。不论身份、地位,再卑微的生命都有着追求美好的愿望。香菱的全情投入、沉浸其中,是她此前所没有、此后更难再遇的快乐。大观园是相对现实世界而言的精神家园,是一群如斯美好的女子在尘世的寄所。当薛蟠跟着家里的老伙计外出学做生意,薛宝钗就跟自己母亲说,让香菱陪着她去大观园做伴儿,“我们园子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这便是宝钗的处世哲学,事不关己不开口,但总能善解人意,换位思考,她知道香菱“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对此她愿意成全香菱。香菱的第一反应便是对宝钗说“趁着这个工夫,你教给我作诗罢!”但宝钗不说写诗,而是教香菱“各人各处,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宝钗关照的是现实的人际关系,相比之下,香菱是出世的。而诗人恰好是要和现实世界有一点距离的人,香菱如此,黛玉亦如是。

黛玉对香菱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言简意赅,这便是诗的精髓。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完全可以作为今天所谓读诗一点通、写诗入门的课程。如果能把黛玉论诗的内容搬到中学语文课堂上,那真真是学生之福。

从香菱听从宝钗之言去打点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到进入学诗、写诗的精神世界之间,作者用一个人一件事来过渡——贾雨村。平儿向宝钗叙述一件“新闻”:“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事缘老爷贾赦喜收藏旧扇子,有个诨号儿石呆子的家里有二十把旧扇子,二爷贾琏识货认得“原是不能再得的”好物,偏石呆子多少钱都不卖,并且说“冻死饿死,一千两银子一把”也不卖。贾雨村知道了此事,设了圈套,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拿到衙门判下“变卖家产赔补”。将抄来的二十把扇子做了官价送到贾府。贾赦便问贾琏“人家怎么弄了来了?”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说得在理,却成了贾琏挨打的主因。用这样一件不堪之事表现封建社会的父子纲常,在作者来说是有用意的。而更重要的是作者要借平儿之口骂贾雨村:“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以贾雨村这样一个曾得香菱亲父甄士隐的接济,也曾经做过黛玉家庭教师的人,为讨好贾家保住自己官位做下拿不到台面上说的事,过渡到下面香菱向黛玉学诗的情节,作者以现实世界的龌龊,来映衬这两个女子不染俗尘的干净。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