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3期|李达伟:工作室(节选)
导读
苍山下坐落着我、诗人、翻译家和摄影家的工作室。我们在各自的人生中追寻、求索、远去和归来,最终在远离平原的大理驻留,分享人类的精神史。
工作室
李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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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工作室被打开,面部清癯、身材瘦高的诗人进入其中,跟在后面的是须发灰白的评论家,再接着是戴着眼镜、目光深邃的翻译家,然后才是面色黧黑的我。一段时间里,评论家要回河南的一所大学教书,翻译家要回北京上班。我与诗人相对固定,都生活和工作于苍山下。当我们进入工作室后,世界变得不再安静,语言开始改变那个空间。
一个理想中的工作室,离诗人的居住地很近,只需步行穿过一条街道即可抵达。工作室背倚苍山,离工作室最近的是苍山十八溪的龙溪。我多次沿着龙溪往苍山的深处走,偶尔会遇见一些游人,他们骑着马穿过长有灌木杂草的小径。他们要前往苍山深处。我与他们一样,也要进入苍山深处。我经常离开那些小径,有意沿着龙溪走,很多时候没有路,便脱下鞋子水而过。我看到了一些水鸟也沿着溪流一直往苍山深处飞,有时它们轻盈的身影停栖在了河床中的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溪流撞击着河床里的石头,激起一些好看的水花,四溅的水花像极了水鸟扑腾的翅膀。当意识到诗人的工作室离龙溪那么近时,我越发羡慕诗人了。在这之前,我多次出现在龙溪,却不曾想到诗人的工作室就在附近。诗人说他曾在阿尔卑斯山下的一个村落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只是记住了阿尔卑斯山,那个更具体的村落被我遗忘,我想把诗人放在更大的世界之内。“在苍山下”这样的表达,同样有着类似的表述意味。我们在苍山下的工作室里,多次提到了苍山和龙溪。
时间来到深秋,龙溪的流量很小,小到河床的大部分裸露在外,它的清澈却一直依旧。无论在什么季节,我们都不用担心苍山中的那些溪流会变浑浊。河流的变化与植物的一直在生长不同,河流会随着季节变化忽大忽小。深秋,我们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苍山本身,河流只是一部分。我们还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已经被染黄的植物上,白桦是黄得最灿烂干净的植物,叶子还未脱落。在冬天,我们同样不用担心龙溪会断流,而苍山中其他一些溪流会断流,让人唏嘘。冬日,我们还会把注意力放在植物的缓慢生长上。诗人是最敏感的,即便这么多年一直奔波于世界各地,却没有把对自然世界的敏感弄丢。诗人最先看到了那些在缓慢生长着的植物。来到苍山下后,他觉得自己是某种缓慢生长的植物。苍山上的冷杉与箭竹,它们的缓慢生长超乎想象,如果没有看到那些对比强烈的照片,我们都会觉得不可信;还可能是已经凋败的黄杜鹃,凋败只是暂时的,五六月出现在苍山上,我们又看到了它们簇拥着争相开放的样子;或者是洱海边的水杉,慢慢变红又慢慢变绿,它们生长在沼泽中,它们直接生长在洱海中。
就是在苍山下,立冬刚过去不久,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冬日了。室内由于人群聚集产生的温热让人忘记已经是冬日,一个著名的摄影家正动情地回忆着自己在三江源呼吁人们保护野生生命的过往。摄影家感到欣慰的是,通过自己和众人的努力,他经历了从藏羚羊遭受血腥伤害的痛楚到许多藏羚羊在自然保护区安然地生活着的激动。众人聆听着他的讲述时,静默异常,陷入沉思。摄影家还说到在三江源曾组织一些牧民拍照,那些牧民拍下了游隼,拍下了雪豹,还拍下了其他许多生命,并在上海举办了一次摄影展。现代的大都市与原始的大自然,一些东西是割裂的,近乎是两个极端。牧民与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之间的对比强烈,我们看到了服饰上的区别,还看到了远不止服饰上的区别。摄影师讲述着那些牧民摄影师,讲述着他们因自然、因野生生命登上了杂志封面。摄影师感动不已,他说那是极端的感动,是发现自己身上稀缺的东西还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存在时才会有的激动。
摄影家离开了三江源,回到了苍山下。摄影家出生在苍山下,成年时离开苍山,到中年又再次回到苍山下。摄影家发现了100年前的几张照片,他找到了照片中的那棵冷杉。对比之后,才发现在100年的时间里,那棵冷杉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这足以说明4 000米海拔上的植物生长速度的缓慢。我出现在了类似的冷杉前,世界缓慢生长的维度呈现在面前。摄影家喜欢世界的缓慢维度。我同样喜欢。如果不是摄影的记录意义,我们都将无法相信眼前的真实。我们都无法相信,植物在苍山上竟是以这样缓慢的速度生长着。我深信冬日的植物并没有停止生长,那些摄影中的植物又让我相信植物在冬日里停止了生长。它们如果不曾停止过生长的话,又怎么可能一直是那样的低矮状?
摄影家继续说起了时间的缓慢。他不去一一解释,只是让那些摄影照片说话。就在4 000米的苍山上,雪在杜鹃叶上堆积着,松软的雪团把叶子压得低了下来,那些叶子努力在雪团中伸展。我们看到了让人惊叹的生命力,冬日里的生长更考验生命力。杜鹃有着低矮的样子,它们盘根错节,如同一些尸骨堆积在苍山的西坡,这同样属于世界缓慢的维度。我们知道那些杜鹃生长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年龄。它们贴地生长,以那种方式对抗着呼啸着的风。我们把身子低俯下去,也是为了避风。我熟悉摄影家讲述的一些植物。对于那些植物在冬日里依然努力在生长的力,我们都感受到了,我们的感受重叠在了一起。
据说苍山上有雪豹,但我们能见到雪豹的机会微乎其微。有人用红外线相机拍到了雪豹。摄影家说起在三江源拍摄到第一只雪豹的是一个孩子。雪豹从贫瘠苍凉的山上走着,一只乌鸦出现在它旁边。小孩拍摄到了雪豹和乌鸦,它们奇妙地组构在了一起。摄影家继续讲述着,许多苍山上的植物和动物以照片的方式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摄影家的工作室在苍山上,其中有一年大雪把他的工作室覆盖淹没。摄影家的家在苍山下,同样也是他的工作室。摄影师在房子外面装了红外线,拍到了果子狸,拍到了豹猫,拍到了豪猪,灰暗的它们在夜色中既警惕又从容。摄影家感叹是野生生命让自己的大半生变得不同。它们必然会对自己的生命产生影响。摄影家讲完,我们来到户外,冷风灌入脖颈,是冬日了。
我听着摄影家的讲述时,猛然想到了诗人。摄影家和诗人在一些方面很相似。摄影家和诗人,在一些时间里,成为同一个人。从不同的个体变为相同的个体,当然这只是感觉上给人的相近。我只知道摄影家是摄影家,只知道摄影家的人生里摄影和野生生命占据了很重要的部分,也知道了因为他的摄影照片,还有他的呼吁,一些人发现了野生生命之美,一些野生生命得到了保护,其他的我基本不了解。于他而言,即便人生中再无其他,也已足够。我对诗人要相对了解一些。我又真对诗人的人生有多少了解?我无法真正捋清诗人大半生的生命轨迹,我在与诗人的多次接触中,大致知道了他的一些过往,我还从他的诗歌中发现了他的一些人生轨迹。诗人大半生近乎在漂泊,里面的漂泊意义是无法轻易解释的。这与曾经有很多诗人会搭乘大车,跑遍大半个中国的行为里,暗含着的灵魂上的动荡需要行走来安抚相似。我姑且把诗人的大半生当成一次对自己的瓦解与重建。
诗人谈论着自己这几年来到云南的经历,强烈感觉到了自己坠入了一个节奏缓慢的世界。时间的缓慢与从容,他曾在阿尔卑斯山下感受到,也曾在云南的高黎贡山深处感受到。高黎贡山,他只是路过。有时候的路过,反而会有很多东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诗人印象深刻的是有许多繁茂的植物,还有一些养马蜂的人,还有一些只注重其艺术的繁杂性而忽略其实用性的古老建筑,还有一些祭祀树神的仪式。我在高黎贡山下生活了好几年,诗人跟我谈起的很多东西,我反而没有多少印象。对一个世界的熟悉与习惯,反而会让我们变得麻木,也让许多东西沦为最普通的日常。诗人激动地谈起落日与星辰落入大河,以及高黎贡山上空璀璨的星辰、繁茂的森林和迁徙的生命时,我竟然对这些本应该让任何人都激动的事物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诗人继续用激荡的情绪,讲述着高黎贡山中一些人还养着“鬼”。
我们从苍山下开始往回推。诗人在简述自己的人生,他没有回避自己的过往。诗人在阿尔卑斯山下拥有了一个工作室。出现在阿尔卑斯山,得到了来自大自然的治愈,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治愈。不断出现在纯净安宁的大自然中,雪山、草地、木房子、流淌的河流,一些放牧的人、游隼和乌鸨,它们充满诗人的日常生活。诗人自己会有错觉,自己成了那些经常见到的游隼与乌鸨。我跟诗人提到了《游隼》:作家贝克出现在英格兰东部,从秋天到春天,以日记的方式记录着在那片湿地上追逐的一对游隼。作家贝克对游隼的那种痴迷与热爱感染着我。游隼在天空中,在地面上,自由地相互追逐,又进行着残酷的捕杀,有时又在那些湿地上悠然休憩。贝克一眼就能在望远镜中认出游隼的身影。如果其中有那么一天,游隼没有出现在作家的目光中,他就会失落甚至不安。作家贝克,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游隼。诗人在见到游隼和其他鸟类时,可能也有着和作家贝克一样的感觉,会在一些时间里产生自己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只游隼或一只乌鸨的错觉。在不断产生这样的错觉后,这些生命开始不断重塑他。我们在他的诗歌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们能一眼就看出诗人出现在城市还是旷野中。诗人的生活方式与之前在城市的街道上生活完全不同,他不是在排斥着城市生活,只是在自然中生活了很长时间后,更爱自然了。当他出现在苍山下时,同样也是在寻求治愈,那时诗人刚刚遭遇了一场失败的情感生活(其实我们无法轻易定义情感上的失败)。对于自然的热爱、对于过往的记忆,才让诗人把自己的工作室选在离苍山那么近的地方。我多次出现在龙溪和苍山中时,还不知道诗人离龙溪其实很近,近得诗人去往龙溪散步时,可能我们早已相遇。只是我们无法看出一个人的诗人身份——这与我们一眼就看出了矿工,一眼就看出了摄影家,一眼就看出了巡山员不同——诗人变得很普通,普通的外表,甚至已经有点谢顶了。
诗人在阿尔卑斯山生活的时间,远远少于在苍山下生活的时间。面对着阿尔卑斯山时,阿尔卑斯山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诗人感觉到了强烈的陌生感和不确定性。诗人出现在阿尔卑斯山,并决定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时,他已经感觉到生活确实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在生活的问题前面,自己的写作也出现了问题。生活与写作的平衡无法在巴黎,也无法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上海得到平衡。如果再不离开那些城市,诗人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写作。诗人流浪般的迁徙,是在解决内心面对现实生活时的一些冲突与矛盾。诗人还要解决的是自己与两个年幼孩子之间的沟通。他总觉得自己对孩子是很了解的,突然间,其中一个孩子沉浸于无端的忧伤中不能自拔。他只能去选择尝试放弃无论是孩子还是他自己都已经熟悉并厌倦的生活。诗人意识到一些东西再不能失去了。他去往阿尔卑斯山。
我们出现在诗人的工作室时,他已经来这里定居了十多年。我早已听闻在苍山下定居的诗人。我还听闻有其他一些在苍山下定居的诗人。我只是不知道有很多诗人已经离开了大理,他是为数不多的还坚持生活在苍山下的诗人。在还未见到诗人时,我已经在自己芜杂的工作室(当进入诗人的工作室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室并不是理想的工作室)多次翻阅了诗人跨度近40年的诗歌选集。看到有些诗歌后面标注的是写于大理,看到好些诗歌写的就是苍山、写的就是云南,我就会无端生发一些感慨来,在自己的印象中大理本地还未有这样优秀的诗人。
我要描述一下诗人的工作室,我想描述的是那两架书,书架上的书有一些我也曾读过,更多的我不曾读过。诗人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我一开始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当知道诗人曾在法国居住过后,我开始说起了“轻与重”丛书,还谈起了法国的小说,对于法国的诗歌我很陌生。工作室顿时变得无比促狭,里面有着一股无形的力开始压迫着我,让我喘不过气。他们似乎都不在意那时候我的心绪波动,他们继续缓缓地谈论着一些话题。翻译家陷入回忆中,他出现在了一个法国诗人的工作室里。翻译家说自己曾在拜访那个法国诗人,同时不断书信往来的过程中,获取了太多生的力量,那个法国诗人是不死的,他留下的那些诗篇,将一直闪耀着光芒。他于翻译家而言就是一个慈祥的老者——我们在很多老者身上不断获取进入未来的力量。最近这几年,翻译家把目光转向了儿童与诗歌之间的奇妙联系之上,他同样在很多儿童那里得到了一些生命的启示,同样也在很多儿童的感染下,收获了生命的意义。
我把翻译家送到路口,他混入往来的人群中,他要去见他法国的朋友。他说就见个面,明日他又要回北京了,自己的法国朋友要在苍山下住一段时间,自己的法国朋友还计划进入苍山去看看大树和杜鹃。翻译家曾经跟法国朋友说起以前有一些国外的考察者出现在苍山中,遇见了让人吃惊的杜鹃,他们还把一些标本带回去。翻译家跟朋友说起后,他的法国朋友就一直没有忘记。翻译家说自己同样也有着这样的想法,要沿着原来的那些考察者的步伐进入苍山中,拍摄一些植物的照片。照片会留下一些影子,一不小心在多年后,又会有着一些可供对比的照片。那些考察者要克服重重困难,用想象和脚步来丈量世界。当翻译家再次出现时,已经喝过酒,喝过酒后的翻译家依然表现得很儒雅,那是在法国文化浸染下的优雅。犹记翻译家多次在工作室里谈起了法国文化的优雅。
我们在诗人的工作室里陷入回忆,众多过往开始闪现,众多过往被我们选择,我们努力避开那些不堪的部分,我们努力谈论着那些光鲜的部分,只是回忆与生活又有多少是光鲜的?太多的屈辱与不堪,仍然会在回忆中出现,我们同样要面对它们,我们同样表达着对那些不堪过往的感激。我们因为那些生活的影响,而成为现在的样子。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3期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和《苍山》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湄公河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