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4年第7期|叶春:定锚婴儿
“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他把几袋菜拎进客厅后说,“你听说过anchor baby吗?Anchor,你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吗?”
她读不懂他的表情,也掐不准他的语气,他有可能会突然笑起来,说:看你的脸,我开玩笑的。那似乎才是这样一个问题的合理下文——因为男人的问题似乎带有侮辱性质,而他又像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他已经两次主动帮她拎菜上楼,还曾敲过她的门,告诉她忘记了拔钥匙。
男人摇了摇头,露出半个笑,好像他在想当前这个情形很有趣。他不请自来地坐到沙发上,眼睛现在与她的肚子平齐。这是她怀孕的第三十八周,离预产期还有十四天。
她以前好像见到过那个词,大概是在准备出国期间网上看到的。她读过几篇关于西海岸警察突袭的新闻,中国女人挺着大肚子或抱着新生儿被带到警察局,被控签证欺诈或洗钱罪。西海岸尽管生育服务发达些,但好像也更容易出差错。而东海岸的梁太太告诉她:她不是在经营什么公司,而只是把公寓租出去,同时提供怀孕和月子服务,这都是完全合法的。持旅游签证来这里生孩子也是完全合法的。梁太太在机场接上她后说:“放轻松吧,好好享受你剩余的孕期,然后带个美国公民回家。”然后,梁太太把她送到这套马里兰州一居室的小公寓。广告上,公寓的描写是“宽敞、豪华装修”,而照片看上去似乎也真是那样。
现在,男人坐在她用一瓶百合花、几个盆栽和毛绒玩具装点的客厅里,看着她,眼里闪着一道怪异的光——就好像他被自己说的话所激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说出更多类似的话。他似乎对她的回应和对自己接下来会做的事感到同样好奇。
但她看到那个词后没去多想:美国人怎么称呼她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出生后就是美国公民,而不是上不了户口的黑户。“但你可以去香港或新加坡呀,”老李说,“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因为我只想给我们孩子最好的。”她说。
这个男人和老李差不多年龄,五六十岁,瘦高个,脚很大。夜里他在楼上的公寓里走动时,地板会嘎嘎作响。她曾不经意地想过男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和老李有什么区别。当她独自躺在这些宜家家具中间,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皮肤熠熠发光,除了用自己的手,没有别的可以消解身体的饥渴。除了饥渴,她还有一种模糊的忧惧。就在几天前,她梦见一只鸡爪从她肚子里伸出来,小鸡或婴儿的其余部位也马上就要溢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对男人说。她需要假装无知,假装一切都是正常的。直觉告诉她不能顶撞,她需要表现自己不明白——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女人,文化差异使她无法理解男人的言行举止。
“我帮你查一下。你知道怎么读英文,对吗?”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开始在屏幕上打字。
她从中学就开始读英语必修课,在发现自己怀孕后,还参加了成人教育中心的英语培训。如果她孩子的未来在美国,她的未来也在美国。至少她当初是那样想的。
“为什么?”她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男人不理会她,举起手机让她看:“这就是anchor的意思,你看看。”
她读了第一个定义:
由链条、缆索或绳索掉落到水体底部的各种装置中的一种,用于防止或限制船只或其他漂浮物体的运动,通常具有宽阔的钩状的臂,将其自身埋在水底以提供稳固的支撑。
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女儿没有“宽阔的钩状的臂”,在B超上,她的手臂看起来细细小小,更像是帮她漂浮的鱼鳍,而不是“提供稳固支撑”的铁臂。
“为什么?”她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你怀的孩子不是一个定锚婴儿吗?无意冒犯,但我没说错吧?”
如果她预期两周后出生的孩子是锚,那么她就是一艘船。有时,她确实觉得自己像艘船,张着帆,在未知水域里航行。为什么她当初决定一路航行到这里抛锚呢?给她的孩子最好的,是她的理由。可是现在,美国是这个现实的地方,就像老李,曾经代表着一些她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成熟、财富、自信、成功,但现实里,他是个毛孔粗、脾气暴、日渐衰老的男人。这个坐在她面前的男人以前也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帮她拎东西提醒她忘拔钥匙的绅士——但在现实里,他突然变得可怕起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需要做饭了,你知道我需要为两个人吃饭。”她试图微笑,想起一个词:以柔克刚。她有的是柔,她从中汲取力量。对老李就是这样,不与他直接对抗,给他想要的东西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想要什么呢?一套公寓、一个储蓄账户、每月津贴、一种比上班轻松些的生活。如果上班的话,她得从助理开始向上爬,但是不管爬多久,都还是没法存够买一套房的钱。至少她知道老李想要什么,可是这个男人呢?
他仍然坐着那里,看着她,好像她刚才什么话也没说。她朝半掩的前门瞥了一眼,她隔壁的两个邻居正说着话走下楼梯。那对夫妻通常不是翻天覆地地做爱就是大吵大闹,现在大概又和好了。如果她叫起来,或许他们能听见。
“那个常来这里的中国女士,你和她有亲戚关系吗?”
也许男人是个秘密警察,要抓她,但在抓之前,先折磨她一番。
“是的,她是我姑姑。”在过海关时,她就这么说了,去马里兰州看望我姑姑。梁太太和她做邮差的丈夫和三个孩子住在郊区的一所别墅里,总是很忙,只在开车接送她去看妇产医生时与她聊聊天,请她上来喝口茶也不肯。据她们的约定,等孩子出生后,梁太太将住过来,睡在男人现在坐着的沙发上,为她做月子。满月后,她就把孩子带回深圳。
“你之前的那个女人呢?她是你妹妹吗?”
“谁?我不知道。”
“她也住在这里,也怀着孕,生了孩子后就消失了。在她之前还有一个,你姑姑一定有很多侄女。”
以柔克刚,但是该怎么克呢?你想干什么?她能直接这样问吗?这个直问会不会太刚?别伤害我。这个要求会不会太烈?
还是冲向门,大呼救命?但是他会赶在她前面,关紧门,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推到地上,打晕她,强奸她,杀死她的婴儿。他的眼睛里有杀机吗?她不能确定。她仍然希望他会把这一切变成一个笑话,说:对不起,我只是拉你的腿,只是开玩笑……或别的什么表达幽默的英文谚语。
她仍然抱有希望,那是她所擅长的。她本希望老李会同他的老婆离婚;当知道他不会离后,她希望给他生个儿子;当知道是个女孩时,她希望能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再回去试着怀上个儿子。即便不成,她还可以希望别的什么。即便什么都不成,她至少将有一个女儿。“至少你不会再孤单了。”老李在电话里听到孩子的性别后说。就那么一句,但他说的并没错:至少女儿出生后她就不会再孤单了。可是现在,该如何让女儿安全地出生呢?
男人看着她,等她走出下一步,那一定是他的策略。她需要小便,她感到内裤上有一块湿,两周来她时不时都会感到——只是几滴,应该不会是破水吧?如果是破水,应该是喷泻而出的。那婴儿赖以为生的水,里面没有锚,只有一个温暖的小湖。现在她的女儿一定在倾听,等妈妈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来改变当前的局面,让她再安全地成熟十四天,完全准备好了再出来。到那时,她们再去对付“定锚婴儿”这个词,这个已经强加给女儿的名称。
“你想喝水吗?”她问道。什么能比水更柔?她得脱离这个夹在沙发和电视机间的位置,使男人的大脚和长臂无法够到她的肚子。她得扰乱这空气中弥漫的必然性。她看到男人的眼神出现了变化,他显然没有意料到她的话,他脸上的嘲弄松开了爪子,松开了它“钩状的臂”。
“好的,我可以喝点水。”
她转向厨房,但他可能会跟上她,把她堵在里面,用菜刀砍她,或者打开炉灶烧她的肚子。厨房没有锁,而她需要小便。她在厨房门口只止步片刻,便径直走向浴室,反锁上门。她坐在马桶上抚摸肚子,至少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她是不是得独自一人在这间浴室里生下孩子?她想她的母亲,她想回到母亲的肚子里,闭上眼睛做梦。尽管母亲会和她一样不知所措,她母亲其实从来都不太知道该怎么做,总带着一副迷路孩子的神情,她不想自己也戴上那副神情。她已经走了很远,从那个落后的小镇到了深圳,到了美国。但又有什么用呢?最终还是被一个男人逼入角落,强奸,弄死孩子。但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不允许。
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水从胯部流出,这真是破水了。她的肚子一阵痉挛,随之剧烈地痛起来。她捂住肚子,弯下身。该怎么办?打电话给梁太太?手机呢?在门的那一边,在侮辱她的男人的那一边。
但她需要去医院,她无法想象一个人在这间浴室里生下孩子。她会付给他们现金,她的现金在哪里?男人可能现在就在洗劫她的财物。她为什么让他进来?如果出了事,她只能怪自己。而现在已经出了事。婴儿遇险。婴儿还活着吗?它仍然在动,焦躁不安,跟她自己一样。她想见到她的妇产医生——一个华裔女人,看上去那么干练、自信。她希望女儿有一天也能像那位医生一样,自如地活在属于自己的环境里。
“你还好吗?”男人隔着浴室门问。
“我临产了,”她哭道,“我需要去医院。”
“我可以帮助你,”男子停顿了一下说,“我可以带你去医院。”
但是她不能相信他,她不能打开门,让机遇再次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独自面对眼前的一切。她在哭嚎,发出可怕的、以前从未预想过的声音。“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她一边呻吟一边对着门喊道。她将不得不独自完成这需要完成的一切。
“我可以帮助你。”他隔着门再次说。
但她不能相信他,她现在只能完全靠自己,靠这个正在一分为二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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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心的吗?他真的想帮助她吗?他是真的想帮助——他曾帮她拎菜,还告诉过她忘了拔钥匙。他无意伤害她,只是想跟她聊一聊,聊聊一些困扰他的事情,把事情说个清楚。他不是一个罪犯,也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要她告诉他一个真相。真相——当每个人都包着一肚子的秘密时,他想要一个真相,一个小小的忏悔。他需要的就是真相,如果她给他一个,他也会还给她一个。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交换一下真相,不是很好吗?他是对事不对人的,他要的只是真相。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根本没有意义,除了他对刻薄的需要,对坦诚的需要。难道他为了坦诚不得不刻薄吗?
“听着,我很抱歉对你说了那些话。我想帮助你,请相信我,我真的想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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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只有疼痛,其他的都无关紧要。现在,她蹲在地板上,地板又湿又滑,铺着略呈粉红的水。孩子在她肚子里,梦幻的大脑袋:哭吧,和她一起哭。她哭喊的声音大得让自己都听不见。她被锁在痛里,没有人能触及她,伤害她。她的痛保护着她,她的身体除了痛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就是痛:她,她的痛,还有那个把头撞在生命边缘的婴儿。这薄薄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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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做什么?靠着这道反锁的门,听一个女人可怕的分娩声——这个声音你一来到这世上就选择忘记。一个母亲的声音。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三十年了。你的脑袋太大,大得让我生不出来,所以他们把我割开,我以为自己会死掉。他的母亲什么话都会大声说出来,苦难就像一枚别在她胸前的金胸针。她说个不停,直到他被送上战场,不再需要承受那些言语唾沫。你可是一定不能死,你一定得活下来,你不能自私得比我先死,我可是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亲人。她真的说过那些话吗?一个母亲对她唯一的、声称爱得太多而不得不伤害的孩子。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太爱你,如果不爱,也就不会说这些话。这是你的生命,不是别人的,如果你失去一条腿,你就得缺着一条腿地活,我生气是因为我没法替代你缺着腿地活。她死了,而他还活在这里,没有失去腿,但失去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他母亲看得见,但假装看不见,她只能看见自己的痛苦从他身上反射回来——他是她痛苦的延续。让我们一起死吧,让我们喝下这杯颤抖的痛之酒,一饮而尽。干杯。
又一次分娩。又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女人。又一个孩子在来到这世上之前就承受着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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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在这痛中醒着,不能被它淹没,沉入水底。她必须相信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曾一次次地智胜过她——在她全然不知的时候就怀上了孩子;让她呕吐然后想吃这个吃那个,为了孩子得以成长;让她时而哭时而笑,为了孩子学会感觉;让她鲁莽或担惊受怕,为了孩子产生意愿。孩子也一定在用力推,用小胳膊、小腿和盲目的拳头,挥打着、敲击着、伸手去够外面的光。她必须跟随自己的身体,哪怕它正在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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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哭来自他身体里吗?他的母亲留住最后一口气,直到见到他。她等待着,留着最后的一口微弱、顽强的气,直到触摸他的手,告诉他她爱他胜过爱这世上的一切。我知道,他对她说。他原谅了她。但是也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苦楚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如此熟谙苦楚,它们看世上的一切都不得不充满苦楚。她看着他,然后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尽力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或许应该做得更好些,但是我尽力了。
他靠着门滑坐在地板上。他的母亲也曾用力地推啊推,但是他的头困在狭窄的产道里。他本可能死去,但是活了下来,被带到了这样一个时刻——与另一个出生一门相隔。
“你能够做到的,”他对着门说,“吸气、呼气。”
他仿佛又一次在产道里爬行,在那令人窒息的通往生命的隧道里。母亲的心脏泵发着血液,她的哭嚎淹没他的哭嚎。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爬出去,因为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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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婴儿的脑门,苔藓般的乳发;她的身体继续推继续破裂,她大声、颤栗地吸气,呼气;她看到婴儿完整的头,眼睛紧闭,满脸惊诧,满是皱纹。这时,婴儿从她体内滑了出来,张大嘴,去喘她的第一口气。
她从体下抓住她——孩子绷紧身体,将全身力气汇聚成一声哭嚎。是宣告,还是抗议?因为饥渴,还是恐惧?她用手掌托住孩子的头,把她搂在胸前。女儿嗅着,摸索到她的乳头,然后叼住,吮吸起来。
她抱着女儿,轻轻地摇。她们的船才刚刚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