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4年第3期 | 于昊燕:与谢小娥一起解谜(节选)
与谢小娥一起解谜
于昊燕
1
人类是喜欢猜谜的物种,谜语是编织出来的细如发丝薄如蝉翼的冒险,花不一定是花,雾未必是雾,在黎明消失,在夜晚重生,在黑夜流浪,在白昼隐藏,在看似谎言的丛林中寻找真理,让冰与火、黑与白、眼睛与心灵相互置换。
猜谜的人信心满满胜券在握,笃信透过四季五行山脉河流看透了世界的真相。
那么,谢小娥是谁?
元和十二年秋,持续了三年的淮西之乱即将结束,野兽在草丛里潜行,蜂群隐入深山。远离边塞的浔阳郡衙,辰时的天空是一块四方暗蓝,黑色大门,缓缓打开,白衣人在门前击鼓,陪同前来的是坊正与门卒——两个平日里张牙舞爪管理街坊的小吏,一左一右,谦卑且正经地站在白衣人身后,仿佛哼哈二将。第一缕晨曦照耀白衣人的脸庞,刚用冰凉的井水洗过,面容洁净,头发随意挽成娴雅的坠马髻,穿着男人们最日常的圆领小袖袍,青黑裤子,胸前血迹怒放。
灯笼里跳跃黄色烛光,黑衣衙役鸦雀无声,长六尺宽二尺的紫红公案,放置文房四宝、令签筒、惊堂木。刺史张锡坐在太师椅上,以中年人的稳重与谨慎,审视堂前这个一袭男装、女式发髻、半面眉清目秀半面伤疤模糊的古怪的人。
白衣人说:“我叫谢小娥。我杀了人。”
三个时辰之前,夜色最冷,月光白亮,桂花开满街巷。白衣人在申府院子里从夜半站到鸡鸣,寒气浸透衣服,直到肌肤与腰间横刀变为同样冰冷。客厅里打开了十几坛宜春美酒,丰盛的夜宴还剩大半菜肴,炊稻烹红鲤,金盆脍鲤鱼,水盆羊肉,通花软牛肠,羊皮花丝,葫芦鸡,炙鸭,醋芹,千层油酥饼,二十四节气馄饨,盘杯凌乱,香气凝固,客厅里十几人,高矮胖瘦,七倒八歪,散落一地。
白衣人快步走进内室,嘴角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慢慢清点,分明少了一个,细细搜寻,原来矮黑胖子躺在客厅旁边小房间的虎门床榻上,酣睡如泥。白衣人抽出丈许麻绳,蚕织茧的手法把矮黑胖子缚成粽子,嘴里塞上抹布,锁在房间里。然后,白衣人飘然回客厅,走到一个沉睡的穿着绿色袍子的男人身边,这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俨然一条庞大的青竹蛇,多疑而轻信,邪恶而自大,他的眼珠缓缓转动,浊重的呼吸,震动着元白色窗纸,地面微微颤动。白衣人俨然站在甲板上,河水摇晃,往事澎湃,听到蛇尾在敲鼓,蛇头在唱歌。
绿蛇说:我给你绸缎,我给你金银,我给你房子,我给你温暖与信任;不需要你杀人,不需要你放火;我让你的手只碰到纸与笔,我给你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世界。
白衣人说:你截断了我的山泉,给我一碗冷水;你烧光了我的谷仓,给我一碗剩饭;你拿走了我十条人命,给我一条狗命。
绿蛇说:我把所有财富给你,我把所有兄弟给你,我让你有享不完的泼天富贵,我让你做江上任意妄为的霸王。
白衣人说:我不觊觎你的财富,我不羡慕你的生活,你的手上沾满鲜血,你的全身浸透罪恶;我不要你的欲望,你的欲望毁了我的幸福,我要你的命来赔偿。
绿蛇发出魅惑的狂笑,说:你杀了我,你的手上会沾满血,你做了恶,你有了罪,你就会变成我。
白衣人摇摇头,枫叶荻花簌簌落下,一切幻象破碎,只剩下眼前狼藉的现实与心中惨烈的往事。
白衣人不再多想,从腰间抽出黑铁的刀,高高举起,刀刃反射月亮的流光,砍向即将起身的绿袍男人的脖子,利刀的刃碰到颈椎的骨,像闪电劈开原石,带着蛰伏的期待、沉重的欢悦、破碎的释然,斩断皮肉,斩断筋骨,鲜血喷涌而出,成为泉水,成为河流,成为花朵,成为羽毛,成为星辰,成为世上最咸的盐。
白衣人提起人头,放在门外石桌上,身首异处,阴阳相隔。客厅里十数人,依然在烈酒与蒙汗药的双重作用下昏睡不醒,香炉里焚烧着昂贵的龙脑香,烟气蜿蜒弥漫,伴随鲜血肆意流淌。
白衣人走出宅院,用一把蝶形铜锁拴住朱红的门,吹响羚羊号角,龙吟彪吼,刺破暗黑的沉睡。坊正与军卒,带值班人马匆匆赶来,惊恐而困惑地看着站在申府门口的熟悉而陌生的人。这人平素温和寡言,常与他们在酒肆掷骰子,无论输赢都掏出大把碎银请大伙喝酒,此刻白衫上血迹漶漫,神色凌厉,缓缓摘掉头上的青黑色纱罗幞头,长发在秋风中飘散,暗哑地说:
“此地有一伙杀人越货的江匪,为首的是申兰与申春。我杀了申兰,其他人关在申府客厅里。”
申宅院墙比普通人家高一倍,大门厚重无比,外面的人轻易进不去,里面的人也跑不出来。白衣人拿出钥匙,解锁开门,瓮中捉鳖,军卒们抬出申兰的无头尸首,拖出名为申春的粽子,又拽出十几个昏醉的大汉,库房里利刃凶器多到可以组织一支小型队伍。
张刺史叹息一声,问:“杀人该如何处罚?”
师爷面无表情回答:“《唐律》规定了六杀,分别是谋杀、故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谋杀是事前有预谋的杀人,仅有预谋的徒三年,已杀伤的绞刑,已杀死的斩立决;故杀是事先没有预谋,但是情急杀人时已经有杀人的意念,处以斩刑;斗杀是在斗殴中过于激愤而失手将人杀死,减故杀罪一等处罚;误杀是由于种种原因错置了杀人对象,减杀人罪一等处;戏杀是因嬉戏误杀人,减斗杀罪二等处罚,过失杀是出于过失杀人,根据情节不同,原则上以铜赎罪。每一桩杀人案需要审明案情确定杀人的性质,才能知道用什么处罚方式。”
杀人是一个迷宫,谁知道杀人者从何而来,去向何处?
我们只能看到一段路途上的旅人,风尘仆仆向前走,他们的藤编箱笼里,隐秘地藏着银两、利刀还是花朵、毒药?
2
巳时的阳光穿透浔阳郡衙大堂的窗棂,光的纹理无声切割着被告与原告的“跪石”,墙壁上挂着“明镜高悬”的朱色牌匾。灌了一壶浓甘草汁泼了三桶冷水之后,申春苏醒过来,被押上大堂,矮胖的身躯摇摇晃晃,脖子上戴着二尺五的短木枷,挤出颈后的肥肉,状若驼峰。
申春死死盯着白衣人,打量半晌,对张刺史说:“这人是我堂兄申兰府上的奴仆谢保!”
白衣人淡淡说:“我不是谢保。”
申春怒火中烧说:“枉申兰待你如兄弟手足,赏你金银,赐你美食,你黑了良心,恩将仇报,竟谋害了他!”
谢保是谁?名字是一个符号,之所以被记住,因为装满了故事。在命运的棋盘里,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线,炮翻山,士走斜线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回还。每个棋子因为名称不同,走着不同的道路,不同的道路通向相同还是不同的结局?
申兰的左邻右舍说,三年前,一个叫谢保的阴郁男子乘船来到浔阳,矮小单薄,右腿微瘸,最显眼的是左脸一块巴掌大烧伤的疤,把原本清秀的五官扯的四分五裂。有好事人打听,闻知谢保来自金陵秦淮河畔乌衣巷,家中原本开布帛行,邻家起火被殃及,烧光房屋烧死父母妻子,独他活下来,灼伤半边脸,断了一条腿。死去的人埋进黄土,活着的人孤苦伶仃,为逃开这噬骨的记忆,谢保流浪到浔阳,作工养活自己。众人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男人身上负有如此惨绝人寰往事,纷纷帮他找零活。谢保从不因别人怜悯而有懈怠,做过耕夫、佣书、佣篙工、佣笔、担夫、脚夫,勤勉小心,能写会算,不计较佣金,渐渐在本地有了一定名气。
申府的门房说,申兰招聘管家,谢保前来应聘,聪、谦、丑是三宝,加之邻居们热情推荐,很顺利被录用。谢保擅长察言观色,做事不吝气力,通文墨有见识,每件事情打理的清爽有序,深得主人申兰欢心。唯一不足是谢保沉默寡言,申兰追问过原因,谢保哑声说:救火时被毒烟呛坏了嗓子,从此不能高声说话,也不能饮酒。申兰之后出门喝酒,必带谢保,这个不贪酒不多嘴的管家,端茶倒酒应对机敏恰到好处。半年后,谢保成为申兰的心腹,负责家中金银绸缎进出等经济事项。又一年后,谢保成为申兰府上的大总管,所有房屋仓库的钥匙,都挂在他的腰间,货物出入从来一厘不差。
申府的丫鬟说,谢保除了打理府上的事务之外,对珍奇珠宝不多问一句话,对妖娆丫鬟不多看一眼,常坐在仓库里,凝望墙壁,神色凄然,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申兰假装无意地问:“管家为何常坐在仓库里?”谢保黯淡回答:“我家原本开布帛行,闻到布匹绸缎的味道,禁不住想念父母妻儿,这大概是世上唯一使我眷恋的东西了。”申兰听后不由感动,认为深情专一之人应是忠心之人,对谢保加倍放心,并时时赏赐金银玉帛,谢保表示感谢之后,现场分给其他下人,不留一分。申兰又问原因,谢保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无父无母无家无后,承蒙您收留,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对我而言,这是最大的幸运与最珍贵的赏赐了。还奢求什么金银财宝呢?我甘心情愿把您的赏赐分给其他人,让所有人和我一起感激您的恩惠与无私。”申兰听后满心欢喜,坚定不移认为自己是个气度不凡、行为方正、上得了庙堂、走得了江湖的君子好汉。自此,所有事情均不避讳谢保,甚至只有谢保在身边,他才会更加安心。
申兰的保镖说,申兰带着谢保到长江北面的独树浦拜会了堂弟申春,并告诉申春,谢保是家中最忠心之人,万事皆可信赖。申春打量谢保,谢保不卑不亢地站在申兰身后,身材矮小,双目微垂,表情木然,仿佛一个黑铁铸的魂。
申春再看如今的白衣人,依然表情木然,仿佛黑无常旁边的白无常。
申春忍不住怒骂:“谢保,你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样子我就不认识你了吗?你在申府为奴多年,烧成灰我也认得。奴才杀主,以下犯上,天打五雷轰!”
师爷说:“《唐律》规定奴婢地位卑贱如畜生,奴婢杀主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凡奴婢预谋杀其主人,无论已杀、未杀,有谋即处斩。凡奴婢告发主人,只要主人不是谋反、逆叛之罪,皆绞。”
申春大声呼叫:“把这个狗奴才五马分尸,打进阴间进十八层地狱不得托生!”
白衣人淡淡说:“我叫谢小娥,是来自豫章的良人,有良籍,家有田产,出身清白,在保人的担保下,以作人身份受雇于申家,从未卖身为奴,自始至终都是自由身,一查便知。”
申春恼羞成怒吼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你是谢保还是谢小娥,都难逃一死!”
白衣人微笑着说:“谢小娥不会死。”
白衣人知道,站在浔阳楼上,可以看到寒冷的江水清澈见底,河是陆地之外的路,船是河流上漂移的陆地,通往不可知的宁静或是喧闹的远方,水流与水流彼此相似,人永远不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船与船各自不同,没有一条船可以完全替代另一条船。
3
午时的阳光,明亮不可直视,房屋、树木、人来人亡的影子被压缩到最小,屋檐上站立着獬豸兽雕像,一只独角尖锐地指向天空。
白衣人娓娓道来往事:“元和八年,申家兄弟等强盗烧毁了谢家船,抢走货物,杀死了船上三十七口人,申兰用横刀砍死了船主谢全,申春用障刀搠死了谢全的女婿历阳侠士段居贞。”
张刺史说:“元和八年,我尚在长安,但对谢家船惨案也略有耳闻,据说船毁货失无一人生还,终成悬案。”
谢家船是河上最大的商船,椴木的龙骨,榉木的船板,桦木的桅杆,榆木的舵,檀木的桨,蒲做的帆,堆满船舱的货物。沿岸的商户都知道,谢家船货物丰富,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船行至青梅林,段居贞叫人放下舢板,亲自摇过去,买满满一篮果子,谢全拿出珍藏多年的美酒,让厨师烤羊煮酒,酒香醉了空气,羊肉肥了夜色。那一夜,谢家船停靠岸边,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篝火在后半夜渐渐熄灭,银河的星斗慢慢坠落。
乌云遮住了月亮,河边芦苇丛里划出几艘船,五六十黑衣人把谢家船团团围住。天空燃起红色的火,火落在甲板上,甲板上流淌着红色河流,盛开一朵又一朵妖娆红莲,红莲下面是长长短短的藕,白的、黑的、粉的、褐的,四处散落。谢全被一刀砍杀在甲板上,段居贞一边带领伙计们抵抗,一边保护妻子,他们被逼到船舷边,六七把刀同时落下,段居贞环抱妻子滚落水中,女人胸口受伤,其他几把刀同时砍在在段居贞的背上。
女人落入水中,巨大水花若泰山压顶,把她击打得喘不过气来。段居贞紧紧抱住痛苦呻吟的女人,捂住她的口鼻,缓缓沉入水中。船上继续大开杀戒,不断有人掉落水中,死了的,半死的,完整的,破碎的,溅起巨大浪花。段居贞慢慢浮上来,推着女人向远处游去,女人渐渐清醒了一些,凭着自小在江河习来的水性,身体不动,亦能漂浮在水中。此刻,盗贼又乘小船来检视落水之人死活,若还残存一口气,便再补几刀,砍得身首异处才罢休。段居贞大力推女人一把,女人顺流飘走,火的辣与血的腥,灌入胸腔,烤着心肺,眼前飞起一只又一只扇子大的黑蝴蝶,翅膀扑闪出白色的粉末,月色模模糊糊,世界摇摇晃晃。
白衣人说:“我便是豫章富商谢全的女儿、历阳侠士段居贞的妻子——谢小娥。”
申春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为了打劫谢家船,他与申兰筹谋了多日,这艘豪阔的商船上的财富,令他们垂涎欲滴,但是船上的谢家子弟与段家子弟,又令他们忌惮不已。申兰买通了船上一个外姓伙计,在酒里下了迷药,他们才得以顺利登船。申春迄今清楚记得那夜,火在血中燃烧,血在金银珠宝中流淌,他带领手下围堵身负重伤的段氏夫妇,一刀砍在段居贞妻子的胸口,亲眼看着那个丰腴的女人从船舷重重的跌落下去,染红了河水。申春做事向来谨慎,带人划着小船在河面上细细查看,段居贞在水中尚有一口气,突然猛兽般垂死相斗,被申春一刀扎透心脏,方才断了气。段居贞的妻子,血肉模糊,一动不动,顺流而去。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并且化身为申兰府上的的管家谢保,一个阴郁的枯瘦的男人。
申春脱口而出:“你少装神弄鬼,段居贞的妻子早就死了!”
白衣人转过头,目光炯炯,慢慢说:“你若不是凶手,怎么知道段居贞的妻子死了?”
申春感觉有一条柔软的蚕丝不知不觉束住了他的脖子,令他陷入叵测的圈套之中,赶紧急赤白脸辩解:“谁看见我烧船了?谁看到我杀人了?无耻小人,红口白牙无凭无据构陷我!你根本就是谋害主人,图谋家产。”
白衣人目光如钉,不急不缓地说:“你怎么知道船被烧毁了?我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到烧船的事情。”
大堂上顿时静寂,所有人定定看住申春。
师爷冷不丁插话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他人犯罪是诬告罪,轻罪需杖刑六十下,并流放边地;中罪需杖刑八十下,并贬谪至偏远地区;重罪需杖刑一百下,并流放边地。”
白衣人缓缓说:“你们为了金银绸缎,砍南瓜一样砍掉人的脑袋,摘丝瓜一样摘走别人的性命,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把多少家妻儿老小逼上了绝路。”
张刺史问:“抢劫财物如何处罚?”
师爷说:“暴力取人钱财,不管先强后盗,还是先盗后强,都是强盗罪。有强盗行为没有抢到东西,坐牢二年;抢一尺布坐牢三年,二匹布罪加一等;十匹及伤人者,绞;杀人者,斩。”
申春大声说:“这些坏事全都是申兰干的,与我无关。申兰是我的堂兄,我多次劝他向善,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师爷说:“当告不告者,杖六十。但是,凡同财共居者及外祖父母、外孙子女、外孙妻、夫之兄弟及兄弟之妻等亲属互相包庇不受刑事处罚,曾祖父母、伯叔祖父母、堂伯叔祖父母,未嫁祖姑、堂姑,已嫁堂姊妹,兄弟之妻,从堂兄弟及未嫁从堂姊妹;外亲为外祖父母、母舅、母姨等亲属隐匿者罪减三等。亲亲相隐,是伦理之道,不告发自己的兄弟也情有可原。”
白衣人拿出一本账簿,是申家仓库里的物品名录,其中包括谢家船上收藏多年的珍宝,上面还有谢全的印章;亦记录了三年来申兰申春每次带人抢劫的日期、地点与赃物,盗贼们分赃的数量,账本上有每个人画的押。其中,这些人中有一半是申春的下人。”
申春说:“我可从来没有画过押。我的下人参加抢劫,是我疏于管教,我情愿领杖六十。”
白衣人又拿出了每次抢劫前申春与申兰飞鸽传书约定时间地点的秘笺,每次抢劫后申春与申兰分赃的物品名录,说:“你的库房里堆放着多家商船上的货物,你的卧室里摆放的白玉屏风是陶家船的家传之宝。你销赃时惯常联系的人,一个家住洞庭湖外号蔡独眼,一个家住岳阳姓刘名大能。”
申春满头大汗,结结巴巴说:“我是帮申兰销赃了,我贪财,我利欲熏心,我愿意献出所有财产赎罪。但是,我没有杀人。”
白衣人说:“街坊邻居都知道,你有两把削铁如泥的障刀,为天上掉落的陨石玄铁所铸,世上仅有两把,唯你独有,刀身刻着‘春’字。可是现在你手里只有一把,你说的出另一把的下落吗?”
申春瞬间哑口,在抢劫谢家船之后,他发现丢了一把障刀,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谢家船烧成了灰烬,船上的人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白衣人说:“另一把障刀在段居贞的墓中,段居贞为保护妻子与你激烈搏斗,你一刀深扎入他胸口,紧接着,你忙着搬运谢家船上的珍宝,忘记把刀拔出来。你以为杀人灭口就可以死无对证吗?凡是走过的路,必然会留下脚印。”
申春瘫倒在地,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剽悍之气,白衣人的指证是剔骨刀,剥了他的皮,片了他的肉,刮了他的骨头,晾晒他的骨髓。绵羊杀死一只凶残狼王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披上狼皮,混入狼群,镶嵌狼的利齿,咬断狼王的喉咙。
申春突然冷笑说:“你也杀了人,你要为我陪葬!”
白衣人说:“谢小娥不怕死。”
白衣人眼神里浮现出一缕嘲弄,仿佛一只猎豹,在山巅默默观察着奔跑的野兔,申时日斜,郡衙公堂的歇山顶有九条房脊,张牙舞爪,脉络分明。一粒种子,长出一条藤,一条藤又结了九个瓜。
4
又是十五月圆夜,院子一地银霜,栀子花香悠悠,石榴硕果累累,树下坐着三个喝酒的中年人,绯衣的张刺史,黄衣的李判官,青衣的白司马。
张刺史说:“浔阳出了件奇事,一女子用火自毁面容,扮作男子,到仇人府上做管家,日日面对仇人,竟可以淡然处之,蛰伏三年找到时机,一刀结果了仇人性命。”
白司马说:“你说的是浔阳妇孺皆知的谢小娥复仇案吗,果真是奇女子!”
李判官说:“听说谢小娥一女子生擒数十个江匪河盗,长安虽远,亦议论纷纷,朝廷上下,都在观望如何结案。”
张刺史说:“谢小娥杀人,依律当处死刑。可是,谢小娥为父报仇、为民除害,被百姓誉为侠义之举,是生是死?是奖是罚?实在左右为难。”
李判官吃着切成细条的卤猪耳朵,说:“老张,你可以以史为鉴,孔丘先生早就说过,如果父亲被人杀死,和仇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是耻辱;如果兄弟被人杀死,在街上遇到仇人时,连回家拿兵器都是可耻的,必须直接挺身而上与之搏斗;如果朋友被人杀死,不能与仇人生活在一个国家。子路被卫国武士孟黡等人杀死,子路的儿子子崔成年后要为父报仇,孔丘先生大手一挥说‘去吧’。圣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
白司马却提出异议:“老李,我们在讨论一个法律问题,你却说伦理,风牛马不相及啊!”
李判官说:“小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法律怎能离开伦理,汉章帝时专门颁布了《轻侮法》,规定杀死侮辱父母的仇人,可以不获死刑。有个叫韩暨的人,是诸侯王韩王信的后代,因为南阳郡堵阳县豪族陈茂设谋害他父兄,他私下寻找死士杀死陈茂,砍下人头祭祀父亲,不仅没有获罪,还因此被举为孝廉,最终官至司徒。”
白司马说:“老李,读史只看一半会断章取义。秦汉之前为什么崇尚血亲复仇?因为战乱纷争,官府不能事事为民做主,只能靠私人复仇伸张正义。很快,汉和帝废除了《轻侮法》,魏文帝曹丕也下达诏书说因为复仇而杀人需要偿命,复仇者家族也会被株连。大唐有完善的法律制度,如果民间还肆意私人复仇,不仅有损于国家法律的威严,还会带来家族屠杀乃至天下大乱!”
李判官拈起一片牛腱肉,说:“小白,你说的对!法制完善是取消私人复仇的关键,但是,有完善的法律制度不能等同于有完善的法律执行,如果官府在四年前追查谢家船惨案,可以避免浔阳江上多少不义之事,谢小娥也不必女扮男装卧薪尝胆亲自杀人。谢小娥杀漏网之恶人,是弥补了官府疏忽不力的事情!而且,谢小娥面对杀父仇人与杀夫仇人,心怀慈悲,没有赶尽杀绝,杀申兰后立刻自首,充分维护了法律的尊严。每一个案件都有不同的起因与过程,应该具体案情具体分析,只一味按照律条轻率处死,不考虑案件起源、过程与结局的的正义与否,百姓还会信服法律的公平与威严吗?”
张刺史说:“我两年前才来浔阳做刺史,我来晚了啊!如果早来几年,我定会大刀阔斧整治河运,不会让申氏兄弟猖狂这么多年,甚至根本不会发生谢家船的惨案!”
白司马说:“老李,你说的有道理!处理问题应该既准乎礼又合乎法。谢小娥忍辱负重为父报仇为民除害,令须眉也汗颜。但是,国家制定了刑罚制度,应该被严格遵守,动不动破例赦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变成坏人逃避惩罚的借口,法律一旦失去尺度便会失去效力。因此,我认为应该先依法将谢小娥处决,再由朝廷出面从大义角度表彰她的行为。我愿意为谢小娥写一篇《小娥行》或者《长仇歌》。”
李判官一拍桌子,说:“小白,你居然如此造作!处死可以表彰的人,属于乱杀,陷刑法于不义。表彰应当处死的人,属于过失,置礼制于虚无。把表彰与处死混为一体分明是典型的和稀泥无担当。如此处理,赏罚不明,自相矛盾,背礼违法,不仅不能惩恶扬善,还会造成价值观混乱。不妥啊不妥!”
白司马摇摇头,说:“老李,舍生取义,只有舍生才能保持义的完美无瑕。若赦免谢小娥的死刑,舍生取义的人没有死,就变成苟且偷生了,有损谢小娥的美名啊。”
李判官亦摇摇头,说:“小白,你可真是浪漫,皮将不存毛之焉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让天下百姓如何相信义之伟大。所有荣耀都因为活着与尊重才能熠熠生辉。”
张刺史赶紧提议喝一杯武陵崔家酒,说:“何以解忧,唯有崔家酒。”
李判官一饮而尽,说:“老张,小白,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建立天下秩序与维护人间和谐,秩序与和谐的基础是遵从礼法,礼法的核心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如果连人最基本的孝悌之情都不能保证,怎么能保证对君王对国家的忠诚?没有礼治的法律是没有灵魂的枷锁!”
张夫人与送菜的丫鬟在一旁听得投入,热气腾腾的茯苓花雕猪头都已经温吞吞的快要凝结成猪肉冻了。
张刺史一眼瞥见,赶紧催上菜。
张夫人却忍不住问张刺史:“如果有一天,你被人杀死,你希望我怎么做?”
张刺史一口酒喷出来,说:“孔丘先生说的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秋风起,江岸的芦苇眯起眼睛眺望远方,颈项纤长,花穗蓬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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