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6期|翟永明:蜉蝣日记
翟永明,1955年生,四川成都人,毕业于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曾就职于西南物理研究所。著有诗集《女人》《称之为一切》《终于使我周转不灵》《十四首素歌》《行间距》《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等,诗文集《最委婉的词》,散文、文论集《纸上建筑》《天赋如此》《毕竟流行去》等。
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 抬头将看见
春风正荡平天空 云朵因此
发生关键性的改变
日光突兀地与你握手
不要抬头 目光将攫住
一段自由的高度 尽管这高度
难以企及 但被内心据为己有
你将注视到城市被举向空中
草木也移植到空中—— 一如梦想
不要抬头 抬头将被天空的广度牵扯
同时脚下将涌出一段能量
柔软干燥的土地将不再能禁锢你
翻滚的云朵将包裹你的躯体
不要抬头 一个声音命令你
但你知道 抬头是一个人的意义所在
阳光和自由是天赐之物
它们就在那里 在平流层里孕育
只要抬头 就能瞥见它的身影
致南·戈尔丁
宗教冲突式的献身
不如说:在狭隘逼仄的房间
撕咬不宁静的肉体
病毒带来的高热 烧晕了
秋天傍晚 进城初遇的红云
深陷床单褶皱的涡旋
面孔与身体皱成一团
这高升的一团 能否使你告别疯人院
在这逼仄的单人间 药片
排着队进入有栅栏的喉咙
黑色星光里 她连嚼带咽地
吞下了十几张纸片
味道如何?当她把一大片天空上
冰雹般降下来的传单
一把吞进嘴里
就着一杯柠檬水助消化?
有人告诉我:
美人在流血 她能看到
未来所有事件 过去亦如此
流血 让她成为美人
以及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
为美付出代价 以及
一再地流血 一再地
曾经的鼻青脸肿
滑进银盐底里
过度曝光的面孔
让空虚变成一次又一次献身
那些害人的药片 终于
要被付之一炬成灰烬
那些昂贵的阴谋 也将
从高高在上的大理石栏杆
坠下来 而所有的美
在流血中站起身来 所有的美
吞啮了那些凝视的目光
所有的美
牡丹灯笼漂过来
“十五夜 三更尽 游人渐稀
见一丫环 挑双头牡丹灯前导
一美人随后 约年十七八 红裙翠袖”
传奇这样写
怪谈如此言
升平年 巷陌里 点起了油灯
井栏旁坐满小孩老人
他们在议论一个失踪的女子
那个月阴雨湿之夜
那个月落参横之晨
“阵阵寒风送来幽幽杀气
每个毛孔散发着殷殷风情
矮墙边步步的木屐响
伴奏着凄厉的笛子声
夜长曲尽处 似看见
镜中孤鸾 长发垂肩”
女子失踪了三年?五年?
谁也记不清她的容颜
黑鸟不会为她啼泣
长风无力传达她的信息
家人哭干离魂双眼
多年后 江湖上有了牡丹灯笼的怪谈
她在黑暗中等待 等待
她在棺椁中呼唤 呼唤
粉红骷髅披上盛世外衣
她依然在等待 呼唤
夜幕中 楼宇下
更长曲尽处 似看见
一抹黑影 长发依然垂肩
此时月阴云淡 空中飘移她的身影
提着牡丹灯笼 她悄悄如潜
细细铁链拖曳恶梦如烟
虽然肉身换过几茬
虽然故事不断有新编
她依然拎着灯笼
出现在民间 进入怪谈或传言
尺 度
寸山、尺树、豆丁、人马
这是微观尺度
宇宙、沙丘、星河、万籁
这是宏观尺度
元宇宙、NFT
这是平行尺度
此时的我 坐在一张小书桌旁
拿着已成古典的纸笔
写一首必然朽败、必然破碎之诗
这是我自己的尺度
此时的天气 阴霾、苍茫
清晨却接近黄昏的成都景象
这是局部的尺度
瓶中的花朵 经过夜的抓挠
已从绽放迈向颓然低头
远方的树干 被风抚弄后
发出骇人的呻吟呼唤
这些自然的尺度
定然有难以诉说的规律
从过去到未来 悄无声息地
定义着某些边缘模糊的含义
服从它、破坏它、远离它
拥抱它、践踏它、切割它
于是我们有了阐释它的理由
于是有了艺术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