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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6期|黄大鹏: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6期 | 黄大鹏  2024年07月08日08:13

黄大鹏,江苏省作协会员,现居南京。小说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清明》《安徽文学》《南方文学》《文学港》等杂志,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第五届海峡两岸新媒体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第五届全国打工文学大赛银奖,入围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

在周楚眼里,夏季的海边更像一个户外澡堂。遮阳伞下放着劲爆的音乐,男人们喝啤酒,女人们戴着草帽,披着纱巾,走起路像海浪一样律动,踢沙滩足球的男孩们大喊大叫,一起挺着肚子朝海里小便。深水区亦不宁静,摩托艇和汽艇杀气腾腾,呼啸着撕开水面。

待到夜里,潮水洗净海滩上的热烈气息,海中复归浪涛的独奏,周楚便武装整齐,纵身跃进水中,世界唯余水流、涛声、喘息、心跳。这是他的秘境,他的欢乐时光,他在秘境自立为王,屏蔽尘世的枝枝蔓蔓。他之前是游泳教练,游泳馆出了安全事故,一个十岁女孩溺亡,他便转行,兜兜转转去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广告公司,策划的广告上过央视。公司老板四十来岁,军人出身,和周楚情投意合,一直保持冬泳的习惯。老板先前转业去了县城老家的招商局,无法忍受昏天黑地的饭局,把酒泼在追着他喝酒的船厂领导脸上。自己做了老板,免不了和官场打交道,免不了在饭局上卑躬屈膝,先干为敬,喝完酒第二天常常萎靡,晚上无论如何推掉饭局,约上周楚去海里游泳。周楚不好不去,老板对他不薄,入职半年就涨了一级工资,大小节日还有红包,他是游泳教练,护驾一职非他莫属。老板到了水里,整个人沸腾很多,从国际形势到地方政策,必要发一通牢骚。

出事那晚,又陪老板游泳,浪头矗立,如同一排盘踞的眼镜蛇。周楚心乱,顶着风浪,侧耳听岸上的手机铃声,若有若无。老板游了一圈,话头正兴。老板说,靠近公海的水域翻了一艘客轮。他说,什么时候的事?老板说,就最近,省里封锁了消息,死难者中有一个十来人的法国剧组,抚恤金是中国人的两倍。老板拱起眉头,他不由去凝望攀升、蓄势的浪头。贱骨头!老板怒吼,洋鬼子烧了,不比中国人多一盒灰。

五六百米外有一块驼峰状的礁石,他和老板常常以它为终点,比谁游得快,往往五次中互有胜负,最后一次老板险胜。他欣喜,又羞愧。出事之后,他和老板分道扬镳,老板多次表达慰问和歉意,发来丰厚的红包,以前他来者不拒,笑纳后奉上谄媚的感谢表情包,现在他一次都没点开。他看着红包退回,就像轰轰烈烈的潮水消退,露出峭楞楞的岩石。他并不怨恨老板,老板说随他时间,不要勉强,是他腆着脸硬要作陪。他才是罪魁祸首。

他云游了小半年,企图把伤痛埋葬在黄沙和水泥中,注定徒劳,即便在沙漠中,那一眼泉水也让他条件反射般颤抖,想起他游弋二十多年的大海。第一次下海是六岁,腰上一圈白肉的父亲裸着胸膛,叉着他腋下,在冰凉海水里涮来涮去,他感到裤裆里溢出细细的暖流。父亲游黑了肉,游白了头,患上了冠心病,坐在椅子上蹙着眉头,喘着粗气,周楚这才意识到父亲再也不能在海水中翻腾。父亲的病凶恶,一月里会发作三四次,翻着白眼,抓着胸口,偶尔遇到硝酸甘油不起作用,还得求助120。保姆要会急救,应征者寥寥无几。家政公司说,可以请一个保姆,再请一个医生。他原本想攒两份钱,一份用来结婚,一份用来治疗父亲,到头来两份归作一份,全用来给父亲治病了。父亲刚患病时,还催婚,三十岁的人了,等到什么时候结婚,钱的事不用愁,爸卡上有。等到父亲频繁出入医院,周楚握着一沓缴费单和银行卡,一脸苦相,他不怎么催了,偶尔试探,卡上还剩多少?周楚照例挤出一个笑容,说,饱着呢,好好养病。

有一阵子,父亲拒绝去医院,说在家还好,一去医院就想到会死。医院打来几次电话,催促父亲复查,他硬把父亲架出门,到了医院,父亲不肯下车,他闻到座位上浓烈的尿骚味。出院半个月,他下班回来,看到父亲坐在厨房地上,靠着柜门,手里举着水果刀,脸上挂着眼泪和鼻涕,说,我坐这一个小时了,下不去手。他夺过刀,大声说,爸!父亲低声说,我不想浪费钱了,你快结婚吧。

至此,周楚在家里装了摄像头,每次离家,过上十分钟就瞄一眼手机上的监控画面。后来父亲不再提结婚的事,去医院体检查出中度阿尔兹海默症,这对周楚来说,这不失为利好,他不用再为父亲轻生担惊受怕。硬币的另一面,父亲时常忘记服药。周楚想过一门心思照顾父亲,他算了一笔经济账,删掉了手机里编好的辞职信。父亲的脖子挂在绳套里,钞票是垫脚石。

经过两个月讨价还价的拉锯战,一个头发油腻的保姆来到家里,保姆离过婚,带一个十岁的儿子,语文老师开设“小饭桌”,儿子放学便在老师家吃饭写作业,保姆八点去接儿子。老板约周楚去海边游泳的那晚,下着细雨,老板问他有没有空。保姆收拾好垃圾,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披上。他想着下个月人事调整,老板暗示过他能跳一级。他摸出一张百元大钞,轻轻拍在桌上,说,麻烦你。付一百元请保姆加班,有过两次先例。保姆摇摇头,取下鞋架上的皮鞋,说,答应接儿子的,他性子急,有一次我讲好给他买玩具枪,结果忘了,他一生气,拿起文具盒,给电视屏幕砸出一个坑。保姆说,和儿子说好的,一下课,就带他去看电影。她开始系鞋带,周楚又拍上一张,说,我今晚有要紧的事,我爸这样了,再帮次忙吧,求你。她抬起系鞋带的手,抓起钞票,塞进裤兜,打了通电话。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焦点访谈》,周楚挨过去,握住父亲浮肿的手,轻声说,爸。父亲汪着黄眼珠,说,儿子。他点点头,父亲说,结婚,我有卡。他笑笑,说,在约会呢。他背上运动包,开门,鲜活的空气扑来,保姆坐在椅子上,低声发语音,发完贴在耳朵上听。

周楚浮在海中,浪头一直攀升,拱着黑压压的云团,老板的男中音在风浪里飞溅,好好干……有对象没……钱的事不用愁。爸,周楚幻听,以为父亲猫在水里,不由叫出声,声音随即被风浪吞没。他上岸捡起手机,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刷屏。保姆打了六次电话,又发信息给他,说老师通知她,儿子见她下课没来,等了五分钟,自己跑了,她必须回去。他立即打电话给父亲,无人接通,他幻想父亲在酣眠。他调出监控画面,八点十分,保姆出门,两百元放在桌上,八点四十五分,父亲发病,蜷在沙发上,滚到地上,几分钟后,没了动静,像一只僵硬的甲虫。他一边拨打120,一边往回赶,老板载着他闯了两个红灯,120和他同时赶到,医生忙活了半小时,最终摇了摇头。整个过程一清二楚,唯一的疑窦是父亲发病时没有夺过茶几上的救心丸。

父亲年轻时在供销社煊赫一时,母亲主动追求的父亲,父亲每每谈及这段往事,无不得意,说他抽屉里有七八张女孩的照片,女孩们都想嫁给他。母亲便说,要不是他供销社身份,就那张马脸,谁稀罕。周楚五年级时,父亲一次酒后说起他如何进入供销社的事,他红着脸,往手上倒上一把牙签,说,我爸,你爷爷,供销社干部,没等到退休,肝癌死了。我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兄弟两人抓阄,决定谁去顶爸爸的职,我胜出了。父亲拿牙签扎一枚剥开的板栗,说,弟弟喝了几顿酒,逢人便表示不服,说我在阄上做了记号,经人一起哄,提了一把水果刀,要求我重新抓阄。板栗扎了十几根牙签,像一只小刺猬,父亲拍碎板栗,说,我当然不同意,那王八蛋来真的,一刀捅过来,我一躲,刀不见了。周楚问,刀不见了?父亲说,当时麻了,刀插进了我肋骨。父亲掀起左边衣角,肋骨处一道指关节长的伤疤。周楚问叔叔呢,父亲说叔叔捅了他后,酒也醒了,那会正值严打,他连夜逃走了,再没回来过。父亲只说过一次,后来再提起供销社的辉煌岁月,母亲就揶揄他是通过不光彩手段进供销社的,父亲对着佛龛上的观音发誓,阄要造假,他来世变猪狗。又说是叔叔先抓的阄,母亲说,叔叔又不在,谁作证呢?父亲拍着胸口说,良心作证。

周楚读到初二,父亲的供销社倒闭了。倒闭那天,父亲摔碎了观音像,连续抽了一整包烟,叹气说,不值啊。父亲下岗后,投资熟人的保健品生意,被骗得血本无归,落魄后蹬过三轮,收过废品,扛过沙袋,四十多岁东山再起,开饭店赚到市里一套房,患上冠心病被迫退休。周楚捧着骨灰盒,眼泪滴滴答答,父亲卖命赚钱,他赚钱为父亲续命,人生像一场徒劳的苦旅。老板一再认为那晚讨论死亡的话题像是不经意施了诅咒,要送周楚父亲山腰上一块天价墓地、周楚谢绝了老板的好意,也没有将父亲安葬在乡下的墓地,母亲身旁,他把骨灰倒进一只陶罐,用黑布包着,随身携带。父亲退休后想做一个背包客,游览祖国山河,如果身体尚济,争取去国外见见世面。周楚背着书包,每到一处,必对着书包讲解。他把父亲生前的照片带着,他携“父”旅游的照片,配上文字,发在微博上。点赞和留言渐增,他一一答谢和回复。有一天,收到一封私信,发件人说他的微博文章很感人,有件奇事,想加他微信细说。他回私信,问什么奇事。回复说有个人长得很像他父亲。他感到密密匝匝的芒刺从皮肤中拔节而出,加了那人微信,那人微信名叫“清风”,头像是一座山,清风给他发来三张照片:某个车站广场上,一个流浪汉坐在墙角,身材中等,穿一身破洞的天蓝色校服和胶鞋,脑袋上像顶着一团墩布。第一张头发遮住了脸,第二张第三张,流浪汉拢起了长发,长着一张酷似父亲的国字脸。他把手机捂在胸口,眼泪打转,问清风流浪汉在哪,清风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问清风午餐多少钱,清风说他是孝子,象征性收一千块,先付八百,见到人再付两百尾款。他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清风发起视频聊天,他接通,彼此都没露脸,都没说话。清风的摄像头晃来晃去,一会对着天空,一会对着地砖,最后定在一个流浪汉身上,流浪汉坐在地上,左胳膊搂着雪碧瓶打盹,右手按在扁担上,边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一床被褥。清风朝流浪汉面前的瓷缸里丢了一枚硬币,流浪汉抬起头,周楚又看到了那张刀削斧砍的国字脸,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清风挂了视频聊天,说,信了吧?

流浪汉在Y城火车站西广场,离他的城市不过三百多公里。清风收到周楚尾款,就把他删除了。周楚观察了流浪汉两天,流浪汉白天啃几块馒头,晚上吃了一碗泡面,夜里睡在广场上,缩成一团,像一堆破败的棉絮。他走出暗处,请流浪汉吃饭,流浪汉并不拒绝,还问他是不是慈善家。流浪汉告诉周楚,他遇到过两个慈善家,一个穿道袍,给他和周围的流浪汉每人一千块钱,一个光头戴墨镜和大金链子,请他吃海鲜,洗桑拿。流浪汉舔着嘴唇笑,我应该再要个小姐。

周楚请他吃肯德基,他要了两只汉堡、两只鸡肉卷、五对鸡翅、两份鸡米花、一大份薯条、一大杯可乐,又往怀里塞了一把番茄酱。他接连打饱嗝,用黑黑的指甲剔牙,你是哪种慈善家?周楚啃着鸡翅,餐巾纸粘在油腻腻的手指上,我不是慈善家,慈善家还分种类?他摸摸肚皮,把剩下的鸡米花和薯条放进编织袋,讲解慈善家的种类,和尚道士是修功业,老板是结善缘保财运,杀人放火的花钱消灾,厌世的只想钱财散尽。周楚微笑,这流浪汉有意思,他刚才动用了太多的恻隐之心,反显矫情,你觉得我是哪种?流浪汉端详一番,说,你不太高兴,排除修道的和老板,杀人放火的不敢正眼看人,你也不是,像最后一种。周楚笑笑,起身离席,再请他理个发,洗个澡。

理完发,进了澡堂,流浪汉先在淋浴下冲掉一层黑皮,再泡在浴池里,闭着眼睛,嘴里咝咝叫唤。泡了半小时,流浪汉站起身,周楚赶紧扭过头。流浪汉穿好浴袍,躺在沙发椅上,吃着哈密瓜,越发像未患冠心病前的父亲,父亲曾自嘲,上得海洋,下得厨房,五十岁前,他游泳不输儿子,刀工更是了得,蓑衣黄瓜、文丝豆腐,手到擒来。流浪汉晃动双脚,两只拇指像两根木雕,他说,想开点,我明天还得睡大街,今天先做回大爷。周楚说,如果让你天天做大爷呢?

流浪汉自称姚树根,周楚问他年龄,他说六十几,和周楚父亲年龄相仿,问他籍贯,他说四海为家。周楚想带姚树根回家,坦言相告,他像他亡父。姚树根不信,挑起扁担要走,你是个二百五,骗人都不会。他苦笑,滑动手机,展示父亲的照片和死亡证明。姚树根放下扁担,你还是个大孝子,你要让我冒充你爸?冒充?他忍俊不禁,他要姚树根陪他演一场自欺欺人的亲情大戏?是如清风建议,把姚树根当父亲供着,延续未尽的孝心,还是重燃他奔波于世的欲望?再者,把他当作生死未卜的叔叔,替父亲偿还挤掉弟弟进供销社的旧债?他咽下条分缕析的理由,只说,你说你没有子女,我没了父母,我们搭伴过,日子好熬些。

回程路上,姚树根吃着从澡堂顺出来的小番茄哈密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山林,眼睛湿漉漉的,感慨说在这待了十五年了。他响亮地擤了把鼻涕,周楚从车内后视镜看到他想抹到座位上,反手递来餐巾纸,他接过来,捻成一团,扔出窗外。姚树根借周楚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声音很大,说他跟一个叫周楚的年轻男人走了,今后有事就打这个号码。周楚接过手机,瞥了一眼通话记录,并没有拨出号码,姚树根像是心领神会,说,号码不能让你知道。周楚笑笑,点头,姚树根说,我肝上有囊肿,肺上有结节,肾上有结石。周楚不语,愈觉得好笑。姚树根又说,我当过兵,练过擒拿,在战场上杀过人。周楚踩下刹车,说,下车,还是送你回Y城火车站?姚树根说,我说的是事实。

姚树根来到周楚家里,望见头顶上的摄像头,说,你要监视我?周楚拔掉摄像头,扔进抽屉。姚树根说,你还是装上吧。周楚没有再装。

家里有三室,周楚睡主卧,父亲睡次卧,余一间客房。把姚树根安置在次卧还是客房,他犹豫不决,既想把姚树根安置在次卧,尽可能复原父亲,又担心姚树根喧宾夺主,篡改、覆盖父亲,忘记自己的替身身份。他征求姚树根的意见,姚树根看到客房堆满杂物,摩挲鼻孔,说,睡次卧,在越南,我连死人堆都睡过。

姚树根的眼中波诡云谲,即便在车上望着窗外感慨落泪,也是一团雾气。而父亲的眼睛是亮堂的,亮堂得不真实。那个飘雪的黄昏,父母站在门前,像两尊残破的雕像,父亲穿着军大衣,鼻子和嘴角有淤青,母亲穿着灰棉袄,头发盖住眼睛,瑟瑟发抖。父亲去掸母亲头上和身上的雪花,母亲立即打掉了父亲的手。父亲解释说车翻了,母亲受了惊吓。周楚开始想象那辆收废品的四轮小货车侧翻在雪地里,四个轮子空转,如同抽搐的老狗。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上荡漾着寒气和血腥味,母亲在浴室待了一个小时,凄厉的水流声断断续续,父亲望了一眼浴室,面无表情,说,水管又冻坏了。第二天出太阳,晾衣绳上独不见母亲的内衣。周楚无暇窥探父母的秘密,第二天,他要回到市里高中。他是住校生,每月回来一次,父亲置备好一桌菜,母亲给他洗带回来的衣服被褥,有一天,他问母亲为什么不唱歌了,她在县城歌舞团唱过三年歌,她眼中突然愁云惨淡,父亲给他夹了块红烧肉,笑笑说,唱呢,你不在家的时候有唱。高中三年,他沉迷于足球和网吧,光滑的心脏生满苔藓,直到收到三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才醒悟,他栖身的乐园原来风雨飘摇。母亲缩了一圈,面色枯黄,两年后临近弥留,才告诉他她患了乳腺癌。

母亲下葬后,他用力踩踏公墓路边的灌木,质问父亲为什么不早早带母亲去治疗。父亲的眼睛肿成一对核桃,他用孝布擦拭眼睛,说,到医院都签好字了,临进手术室,你妈跑了,说宁愿死,也不切掉乳房。

姚树根多年没碰过锅灶,周楚提前把饭菜做好,塞进冰箱,他回归老本行,找了份游泳教练的活。姚树根的编织袋还是鼓鼓囊囊,塞满塑料瓶易拉罐,他说瓮在家难受,习惯在外面溜达。碰到休息日,姚树根外出,周楚整理家务,抽屉里的钱见少,维持在可以接受的数量,他忘记跟姚树根说明这钱的用途,它本作父亲的开销,父亲患病后,极少出门花钱,有时似乎为了成就儿子的孝心,打开抽屉,抓上一把钱上街,买回一捆小葱,一把鸡毛菜。周楚从不问账目。他给过姚树根零花钱,给抽屉上了锁,第二天又把锁撤了。姚树根有一次向他讨要两千块钱,说老家某某亲戚生病,他给了,一个月后,又张口,要两千,说老家某某亲戚家儿子结婚,他没给。他不相信亲戚会惦记一个浪迹天涯的人。

次卧的床垫下面发现一本泛黄的《男人装》杂志,封面上穿着性感的女明星胸部被剪下,若是父亲的遗物,在世时则隐藏了一部分生命力,而他不免自惭,他早已把父亲归为六根清净的老人。高二有一次回家,父亲出门买菜,母亲去邻居家谈事,他去父母卧室找自己的团员证,竟在他们床底找到一个纸团,腥气扑鼻。他当时已知床笫之事,母亲回来,他指着物证索要更多的零花钱。他以为她脸上会泛起潮红,从裤兜里抓出一把毛票塞在他手里,但是她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抽走床单。他更怀疑杂志是姚树根买来或捡来的,他在姚树根的编织袋里发现过胸罩。

姚树根在复原健康的父亲。酒柜里的白酒少了四瓶,父亲患病前一顿能喝半斤,患病后滴酒不沾。有一个休息日中午,周楚本来说好和一个朋友聚餐,朋友爽约,他在小餐馆吃了碗牛肉面,回家路上,看到商场橱窗里的中老年装,想起姚树根来了两个多月,还没给他买过衣服,他身上的棉服是父亲的,穿着松垮垮,没有精气神。他买了一件一千多块的薄款修身羽绒服,准备给姚树根一个惊喜。门口一双女式高筒靴,次卧门关着,推不动,里面窸窸窣窣,不久门开,姚树根发梢上滴汗,视线定不住,背后藏着一个胖女人,拉到旁边,五十来岁,细眉,鱼泡眼,涂着厚重的眼影,穿一件高领红毛衣,领子屈着,一截下摆夹在裤腰里。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周楚侧身,把手提袋递给姚树根。女人送出一个轻飘飘的微笑,夹起外套,趿着靴子,钻出门外。

两人无语,俄顷,姚树根说鱼泡眼女人是在公园认识的,他像是为这一出追本溯源,讲起他的情史。周楚并不想知道,它注定和父亲各居殊途,知道得越多,姚树根替身的身份就越不稳固。但他还是耐心倾听,这也是尽孝的一项义务。姚树根说他年轻时是赌鬼,还有一个有家室的相好,三十多岁,妻子带着儿子离家出走,再无音信。他要断指明志,被相好拦住,两人搭伙,摆了个衣摊,过了一年,生意正有起色,相好把他借来进货的钱卷走跑路。周楚说,你又怎么沦落成流浪汉的?他咧嘴笑,说,流浪汉不好听,过去叫跑江湖的,人枯了,就得到处跑,找找活气。跟一个寡妇做过两年露水夫妻,后来散伙了。周楚说,又是女人卷钱跑路?他说不是。周楚说,你赌瘾复发,女人蹬了你?他说,我自己走的,老做梦。周楚说什么梦,他说,杀人放火的梦。

时值腊月,周楚再次来到海边。粉黛乱子草雾蒙蒙的,穿插过去,山坡上颜色淡薄,粉白的小花山桃草摇晃茎须,银叶菊如簇着雪花的雕塑,鬼针草牛膝菊探出细小的黄白花朵。成群的海鸥从海上涌来,沙滩是枯的,几顶帐篷在风中抖索,三三两两的游人裹在棉服里,朝水里扔面包片。

周楚除去衣服,只剩一件泳裤,径自走向海里,几个女人发出惊叫,海水像冰刀切割他的皮肤。他需要这种彻骨的痛觉,去思考如何安置他似是而非的父亲。他游向驼峰状的礁石,深蓝的海浪像毯子一样次第卷起。

礁石如寒露打湿的黑铁,石头上的裂纹像是撕开的夜幕。周楚如今担心的不是姚树根扭曲、覆盖父亲的形象,而是他们二者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相似性,他的父亲在叠加,叠加的部分更像是一种强调,逼迫周楚正视他有意回避的诸多不堪。父亲在供销社上班时染上赌瘾,下岗后虽然有所收敛,但本性难移,正是一次豪赌使得他铤而走险,夫妻关系出现裂痕,此后父亲在他的饭店后厨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服务员压在地上,被母亲撞个正着,夫妻关系彻底崩塌。但他始终在美化父亲,他中考分数不够,交了一大笔钱才上到心仪的高中,混迹三年,高考惨败,他不敢问罪父亲,不是忌惮父亲的权威,父亲早在飘雪之日就已走下神坛,他惧怕问罪本身,他将不可避免地审判自己:对待爱情,他并不比父亲高尚,他为另结新欢,不惜抛弃怀孕的女友。所以他选择和父亲沆瀣一气,相互赦罪。姚树根谈论罪行既不忌讳,也不忏悔,像一个旁观者,对周楚含沙射影。他想驱逐姚树根,理由信手拈来,比如,他不能容忍姚树根带鱼泡眼女人在父亲的床上厮混。

周楚从水中积攒勇气,回到岸上,勇气又流失了,他不仅没能驱逐姚树根,连鱼泡眼女人,都不敢迁怒。她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小秋,她侄女,孤儿,二十六岁,在美甲店上班。初次见面就由鱼泡眼女人安排在周楚家,姚树根和女人挑着眉头,坐在桌旁,跷着二郎腿,噼噼啪啪嗑瓜子,小秋和周楚坐在沙发上。小秋低着头,红着脸,双手搭在大腿上,摩挲指甲上的水钻,周楚总觉得小秋的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都是忧郁系的。他们交谈不多,倒是姚树根和女人对未来做了一番展望,姚树根先谋一份清洁工的差事,女人留在老家的丈夫只有几个月活头,丈夫一死,她就和姚树根结婚,搬进她的住处,做点小生意,周楚和小秋年龄都不小了,两人有夫妻相,早点定下亲事,皆大欢喜。

周楚对小秋感觉上佳,不像以前遇到的女孩,无论谈论物质还是精神,都要和他角力,夺取话语权。小秋木讷,问她计划,都是“听你的”。小秋业余爱好是运营公众号,想借此发家致富,那点可怜的流量没给她带来一分钱收入,她不恼,每天搬运一条文章,不时关注留言点赞转载。他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公众号点赞留言转载。

家里的物件接二连三失踪,今日一只盘子,明朝两个苹果,周楚犯不着说,只盼着鱼泡眼女人丈夫去世,姚树根搬进新巢。

四月初,鱼泡眼女人丈夫去世,回老家奔丧,周楚开车,把鱼泡眼女人和小秋送到火车站,姚树根作陪。回城的路上,雾气不见散,行至偏僻处,被一辆红色广本追尾,女司机穿着黑色包臀裙,一身酒气,双手合十,一个劲说“对不起”,周楚要报警,女司机拉着他手,嗲嗲说,帅哥千万别报警,报警我工作就没了,都怪我昨晚喝多了。她又从手包里数出一沓钱,请他高抬贵手。姚树根露出黄牙,说谁要你的钱。女司机以为要放过她,哈着腰,说,谢谢叔。姚树根说你是酒驾,我们得好好谈谈。姚树根对周楚使了个暧昧的眼色,问他来不来,他说什么来不来。姚树根不搭理他,拉着女人的胳膊走进雾气里。雾气里没了声音,周楚不放心,轻轻走过去,女人躺在草地上,包臀裙推到腰上,姚树根正在解他的裤子。

女人的脸被雾气稀释,变成了母亲的脸,姚树根变成了保卫科科长。父亲被诊断出冠心病那天,跪地痛哭,说自己快完蛋了,不能把秘密带到地下。父亲坚称豪赌是为了孤注一掷,凑够他的择校费,赌输后,他和母亲去了城东的钢铁二厂,他对母亲说和保卫科科长已串通好,能低价收购废铜。当他和母亲抬起一捆铜芯,走到钢铁厂门口时,两个保安抓住了他们,保卫科科长赶来,满脸通红,断然否认认识父亲。父母选择私了,掏出身上仅有的五百块,保卫科科长摸着桌上一包香烟,说,都不够买一条烟。他认出了母亲,说听过她唱歌,有段时间是她的歌迷,母亲在保卫科连唱了三首歌,他眉头紧锁,指着里面一张行军床说,我们到里面谈谈吧。父亲拽住保卫科科长的衣领,保卫科科长抓住父亲的手腕用力一拧,父亲立刻嗷嗷喊叫,保卫科科长推开父亲,说,这一捆铜够判你几年了,想想你老婆孩子吧。母亲回家之后,拒绝再和父亲同房,周楚侦察到蛛丝马迹,询问母亲,她闪烁其词,最后说有妇科病,要休养。母亲的临终遗言是个问句,她问父亲,你将来葬哪?

周楚一脚踹翻姚树根,姚树根双腿被褪下的裤子缠住,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女人放下裙子,爬起来,停顿片刻,试探周楚的态度。滚!女人拎起高跟鞋狂奔,广本顶着下垂的保险杠和瞎了一只的大灯,呼啸而去。姚树根咬着牙,揉着腰,说,就这么对你爸?他决然不会这么对待父亲,即便父亲出轨女服务员,母亲在家啜泣,周楚都未说出几句雄壮的公道话,“想开点吧”,“孰能无过”。母亲去世后,他一度搬出荒谬的逻辑安慰他们父子,母亲拒绝和父亲同房,父亲才会出轨。没想到父亲批评他,你这是受害者有罪论。他不理解父亲的批评,一度困惑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父亲,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我爸不会这么无耻,他瞪着姚树根,说出的话像雾气一样轻薄。

姚树根搬走跟鱼泡眼女人住,周楚落得清静,不用烦心家里失窃,姚树根和鱼泡眼女人污染小秋。鱼泡眼女人说小秋命苦,彩礼不能克扣,要十二万八千八。小秋牵着周楚的手,揉在他身上,问他有没有困难,她从小跟着姨妈生活,和亲妈没什么区别,不行再跟她谈判。周楚亲吻她的脸,吻她脸上的泪水,不忍他的幼兽有任何迟疑的神色,于是高举银行卡说,钱的事不用愁。周楚跟鱼泡眼女人要银行卡号,她说不要转账,按老礼,要现金,有派头。小秋陪他取完钱,突然说,要不,咱们先不订婚吧。他讶然,问及原因,她支支吾吾,说,还想再处一处。他搂着她,箍着她,说,订婚吧,我怕夜长梦多。

姚树根搬走一星期后,姚树根、鱼泡眼女人和小秋三人一起失踪。周楚下班回来,不见小秋,发微信才知被删,他大骇,打小秋电话,显示关机,找到美甲店,店员说小秋三天前就离职了。姚树根没有手机。找到鱼泡眼女人的住处,人去楼空,邻居告诉周楚,鱼泡眼女人,房东也在找她。周楚浑身僵住,像被束住手脚,沉进海里,光亮远离,水流压迫,他等待窒息,在昏迷中了结一切。然而他仍然清醒,始终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缓缓下坠,暗处光亮点点,水花游动,海底是巨大的鼎镬,他等着落鼎沸腾的一刻。他站在派出所门口,想起第一次剥去小秋的衣裳,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窝在他怀里颤抖。他转身离开,去酒吧买醉,啤酒,一扎,又一扎,直到看见酒吧荡漾起蓝色的波浪。

他终于怀疑起来,是清风伙同姚树根、鱼泡眼女人、小秋给他布局,骗他钱,骗他感情。他给清风发私信求证,发了几十条,无一回复。他又驾车来到Y城火车站西广场,姚树根原来坐的地方被一个腰上系着麻绳的女人占据了。

他又百无聊赖,下班约一两个点头之交的同事喝酒,重新捡起网络游戏,在美女直播间点赞打赏,偶尔也去街边的洗头房放松一下。酒醒,欲后,总有愧疚感,偶尔点开小秋创建的公众号,看她转载的旧文,多是“鸡汤”。在他打算奔赴一场约会前,小秋的公众号更新了一篇文章,原创,标题叫《畸恋》,语句不太通顺,有多处错别字。

文章说有一个单身男人,叫张三,有一个已婚女人,叫李丽。李丽住在村子河边,丈夫在镇上水泥厂上班,每天都是醉着回到家,打老婆,摔东西。夏天的时候,外乡船夫张三开着一艘卖杂货的轮船,停在岸边,村人一起来淘货。大概是张三酒量大,见多识广,李丽丈夫和张三交上朋友,两人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喝酒,不是在李丽家,就是在张三的轮船上。过了一个月,这晚又在轮船上喝酒,轮船的货差不多清空了,李丽丈夫喝了一斤白酒,李丽拦他,他就扇她耳光。李丽丈夫要撒尿,李丽要搀他回家上厕所,他不依,说就在甲板上尿,尿完继续喝。

他想,接下去李丽丈夫要掉进河里了。李丽丈夫确实是掉河里淹死的,但不是在撒尿时,是回家后淹死的,怀疑是夜里出去撒尿失足掉进河里。别人问李丽难道没发现丈夫起床,李丽说她睡死了,但有人说她夜里根本不在家,有一种猜测,说她登上了张三的轮船。张三第二天中午走了,半个月后,李丽也失踪了。

和他预想的一样,李丽和张三同居了,一个俗套的故事。但文章后半部分出现了新的人物,李丽的妹妹李琼,李琼未婚,是饭店服务员,有一对大胸,一双长腿。李琼费了一番周折找到李丽,说怀了饭店老板的孩子,老板让她先避一避,保胎,等孩子生下来,就把她扶正。李丽骂老板不是人,要联合张三找他算账,被李琼死命拦住,说老板有三长两短,肚里的孩子怎么办。李丽没辙。女儿出生,李琼带着女儿去找老板,没见到老板,被老板娘拎着菜刀撵了回去。女儿刚满月,李琼就跳楼自杀了。李琼自杀后,李丽和张三把她抚养成人。

文章还附录了李琼的两则日记片段:

日记一

姐姐打开门,穿一件肥大的男式衬衫,脸上红通通的,问我来怎么不提前通知她,她好接我。我说这地方离车站不远,就当锻炼身体。一个方脸男人从姐姐身后走出来,我心怦怦跳,男人跟老板简直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我差点叫出老板的名字。姐姐见我愣神,介绍说,这是张三。

这一天,我心神不宁,一会理理裙子的褶子,一会移动桌上的花瓶,趁姐姐不注意,偷偷看张三,张三看到我的目光,朝我笑笑。

日记二

他就是我的男人,我毫无保留地献给他,我还能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个无情无义的贱货。外面的月亮很圆,让我再看最后一眼吧。

周楚推掉了约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的烟蒂像燃烧殆尽的信号弹。小秋的文章抑或是信号弹,是可以对号入座的诉状?他盯着手机,文字逐渐漫漶,他想起高中有一次回家,正好撞见父母吵架,墙纸糊着蛋液,地上是碗碟碎片,母亲披头散发,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指着父亲鼻子,吼道,种猪。

他抱着父亲的骨灰,坐在礁石上,听浪涛的怒吼。注定救不了父亲,他拔出陶罐的盖子,把父亲释放到海中。他卸下氧气瓶,潜入海中,水中的光柱渐渐熄灭,稠密的水流顶住鼻孔,等待他闸门洞开。水底升起光亮,他看到父亲在水底仰泳,白肉荡漾,向他招手,母亲咿咿呀呀的歌声忽远忽近。

他刚想游向她们,忽听得小秋在岸上呼唤他,他记得她怕水。无形的手拽住他的腿脚,水流冲击他的闸门,父亲叫他的名字,母亲一直在唱歌。他心无旁骛,决定再相信一次奇迹,去追寻风浪中鹿鸣般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