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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垛口·三瓣花
来源:河北日报 | 尚 未  2024年07月08日08:43

转身回来,我将这朵盛开于青砖上的三瓣花,收录进了手机相册。在长城上乱刻乱画一度泛滥。如今,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日渐增强,这种情况已然鲜见。而且,眼前这朵小花,仔细看去,绝非后来刻画的,而是在这块城砖诞生的那一刻,被某个有趣的灵魂创造出来。

不到长城非好汉——第一次登长城,我已三十有四。过了而立之年才跻身“好汉”行列,不免羞赧,只得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长城建在山上。

山,我早就见识过、攀登过。老家的村北,不到3公里,就是燕山。小时候的我,以为那些馒头状的山,是世上最雄伟、最高大的存在,自己无法抵达的山的那面,或者再远些,山的那面的那面,该是世界的尽头。

哦,尽头,一个事物的尽头,多么令人着迷,多么令人充满想象,尽管这想象常与恍惚、与懵懂黏在一起。

大了些,识得几个字,才搞清楚,这些山仅是燕山余脉,而山的北方、再北方,还是无穷无尽的山……地球是圆的,圆的东西怎会有尽头啊。

这种博大与纵深,终是超出了那时我的心力。

现在回忆,有很长一段日子,我会去北山放牛。牛儿在山坡慢悠悠地啃青草,我则枕着胳膊躺在山坡上,仰面观天。要么看白色的、软绵绵的云朵,要么盯着深邃的湛蓝出神。也会狂妄地盯住太阳看上几秒,或是满山坡乱窜,捉蚂蚱、逮蝎子,去寻找那些巴掌大的青石——倘若碰到一块中意的,便会摸出早就跃跃欲试的铅笔头,笔尖忸怩,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将它字面朝下,放回原位。期待有一天,这些青石能被某个人意外发现,给他或她,带来那么一丝惊喜,抑或遐想。

心智青涩时,是没有能力理解一些深邃事物的。

我是个后知后觉的孩子。小时候,并不知晓家乡这些馒头山的北面,在更遥远、更稠密的群山之中,会有一道长长的久经风雨的城墙,从古至今,如一条蜿蜒的长龙,横亘于山巅上,为我们阻挡呼啸的朔风。

它已千年,我才少年。

再后来,终于从课本上认识了长城,才惊讶地发现,它离我并不远。

心中有图,距离就近了。

大概是在2008年,机缘巧合,我来到八达岭长城。挥汗中,与同行者攀上最高点北八楼,极目远眺,苍穹之下,但见山峦如涛,起起伏伏,更有豪迈之气在天地间氤氲,令人血脉偾张。那时,我已在部队服役十余载,军人的性格早已融入骨血。为此,特意在长城脚下的一尊古炮前留了影,且双目灼灼,挺胸昂首,似乎那样,就算与曾经的戍边将士共同抵御外敌了。

职责使然,那时的自己,精神背囊里装的,唯有刀光剑影。而长城,也似乎是为了抵御刀枪、利箭而存在的。

只是,那时的我又怎能想到,古老的长城,不仅是御敌的霹雳手段,更彰显了中国人的菩萨心肠——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长城精髓。千百年来,这精髓始终浸润着每一块青砖,萦绕在每个垛口之间。

人生第一次登长城,除感觉八达岭的险峻、长城的雄伟外,便也没生发出其他的特别感受。好像这里的长城,早已在梦中出现过,自己和这蜿蜒的青砖城墙,是老相识,是那种彼此间淡如清水的老相识。

它不会特别待我,我也不会过分惊讶于它。

这之后,日子像射出去的箭,“嗖”的一声,15年过去。

2023年的春末,我来到距离家乡直线距离不足100公里的河北滦平,走进了金山岭。

在这里,古老的长城又给了我新的认知。

已是春末,金山岭一带,仍有凉意在山谷间流淌。但很多倔强的灌木、野草,已经一团团、一簇簇染绿山峦。尤其那些热烈的山桃花,格外恣意、烂漫,像萦绕着香气的粉色火焰。

金山岭地处要隘,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明洪武元年(1368年),在南北朝北齐长城的基础上,大将徐达主持扩建了金山岭长城。明隆庆元年(1567年),又一个意志坚定的男人,在受命总理蓟州、昌平、辽东、保定之际,来到金山岭。他既是书法家又是诗人,还曾在浙江组练新军,大败倭寇,最终成为妇孺皆知的民族英雄。这位血性汉子,就是戚继光。在他的主持下,金山岭长城得以再次修筑。

于是,一道东起望京楼,西至龙峪口,全长约15公里,拥有拦马墙、垛墙和障墙的防御体系,横亘在燕山山脉中,为明朝巩固北部边防发挥了巨大作用,也为后世留下丰厚的物质与精神财富。

万里长城,金山独秀。

这里的长城,是明长城保存最完好、最具代表性的一段,可谓个性十足。曾经的军旅生涯,使我对金山岭长城的防御功能格外关注。这里的垛口墙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礌石孔,可以观察墙外、墙根处的敌情,还可以投放礌石杀伤来犯之敌。

垛口本身,更与其他地方的长城不同。

金山岭长城的垛口,不是垂直修建的,垛口两侧的墙,均有120度以上的斜角。这种修建方式,可以增加利用垛口作战的打击面积,守城士兵向外观察、朝外射箭时,不至于将身体暴露,能最大限度保护士兵。

情不自禁,我朝垛口外望去。

万籁俱寂,茫茫苍苍。突然,似有身影在城墙外的黛色林中闪现,未等看清,已有一支利箭朝我迎面射来。

本能,我朝垛口一侧缩了身子。

少顷,抚了抚胸口,方知仅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登金山岭长城时,并非旅游旺季,且天气仍清冷,一路未见多少游人。这给了我极大的空间,可以尽情与脚下的长城对话。

我喜欢这种古今融为一体的感觉,能使生命增加厚重。

这里每块斑驳的青砖,无论初始至今,还是后来修旧如旧,在我看来,皆浸润着悠悠岁月。若细细观察,那些过往的时光,仍留有或细微或明显的印痕,令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感受着周边万物。

在内侧女墙的一处瞭望口,突然眼前一亮,脚步停了下来。

长城,虽为防御工事,但它的建造者皆是普通劳动者,他们渴望的当然不是血雨腥风,而是平静、富足、美好的生活。为此,长城诞生的过程,被他们最大限度赋予了美感。不同于垛墙,女墙上只设有瞭望孔,孔上起横梁作用的那块城砖,下部边缘处被特意制成了波纹形,如行云流水,给直线加方块的长城增添了柔美。

而令我驻足的这块横梁青砖,被两侧波纹推举的最顶端,并非简单的箭头般锐角,而是一朵小花,一朵线条简洁、浑然天成的三瓣花——独特,当然引人注目。

我急忙前后去查看其他瞭望孔,再没见这种图案。

转身回来,我将这朵盛开于青砖上的三瓣花,收录进了手机相册。在长城上乱刻乱画一度泛滥。如今,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日渐增强,这种情况已然鲜见。而且,眼前这朵小花,仔细看去,绝非后来刻画的,而是在这块城砖诞生的那一刻,被某个有趣的灵魂创造出来。

到底是何时,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我的内心满满,既有惊喜,更有暖光。尽管人类生存的这颗星球上,战火与厮杀依旧存在,但这一刻,以及今后的岁月里,我深信,地球这颗位于银河系边缘的小行星,终会实现和平。

只要这三瓣花,还存于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