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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6期|王欧雯:深蓝里追鲸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6期 | 王欧雯  2024年07月10日08:16

在去年三月份的时候,我和二三好友约好了节假日去乘游轮追鲸。那个时候我们都刚开始工作,相当不适应离开象牙塔的庇护。加班、组会和规格培训一样一样压在我们的身上,在将要喘息的时候,表格、开会、绩效考核随之而来,我们已经混淆了私人时间和办公室时间。有一次我的朋友梦见了直系领导的脑袋出现在她出租屋左侧的烧水壶里。但是计划也有一个问题,这问题就出在我们已经约好太久了,你知道的,一项计划如果不早点实施,只会拖到“人财两散”,这些平时说着我不靠谱,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朋友自然而然地不再提起这次活动。但是我还是不愿放弃,死皮赖脸询问他们假期的活动安排,不出所料,他们假期宁可待在床上或者沙发上,也不想再和人群拥挤在稀少的阳光里了。一个朋友笑道:“平时的事情你都记不住,偏偏这种事情你记得最清楚。”他们指的是我那飘在空中的人格。

我总是在走到半路上的时候才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手机落在餐桌上啦,前天约好的水暖维修人员将在这个时候敲响我的门啦,或者家里潜入了一批进攻者(白蚁或者蟑螂)还没处理,诸如此类。我总是把生活琐事抛之脑后,但又会被这些事本身所抛弃。我向我仅有的几个朋友抱怨,我总是被原以为无所谓的细节打倒。通常他们会列举我更多的晕头转脑的事项,比如从来没有完整坐对一趟公交路线,导致他们等待我更长时间,现在他们对此已经习惯且厌倦了。“你就是不想活在现实里面,想活在你的小说里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句话对我来说当然有失偏颇,但是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不同的借口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消失,已经不剩几个可供解释了。当然还得提一句,我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

总之,由于朋友们纷纷拒绝了一同出行,于是我只好早上八点钟闹钟响起时,在网上抢一张单人的游轮票,我没有抢到,一个朋友处于愧疚好心地帮我抢到了,并顺手帮我订了一个线下付款的旅行团——这用了我半个月的工资。此外,朋友还提醒我注意买点晕船药。“瞧瞧你的小身板。”

这样看来,为了上这艘游船,我可谓是花足了时间和金钱,或许别人会认为我对鲸鱼或者海上旅行应该期待已久,甚至是早有预谋。那我得解释一下,就像我和我的朋友们一遍遍解释的一样,我没有什么规划安排,更别提有太多的热爱,我就是有天在网站上看到了这个信息,朋友们都恰好在当时有兴趣而已。踏上这次旅程和我的生活没有冲突,金钱也还算负担得起,我就去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开始整理行李,我的背包里只能放得下笔记本电脑、充电器和毛巾洗漱杯,一个小包放着发绳、身份证和船票,用了还剩三分之一的护肤乳,外加一个充电宝。再提一个行李箱实在臃肿,我又找了个帆布包塞进去平时吃的药和晕船药,一件换洗的T恤、内衣、袜子和外套,用塑料膜包好的三明治(预防游船的食物负担不起)。帆布包鼓囊得像个巨大的抱枕,鞋子已经放不下了,我沮丧地选择了一双高帮运动鞋,它就算浸湿了海水也不会漏在袜子上。出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忘记带水杯和耳机,水杯可以忍忍,没有音乐在我耳边的话确实会折磨我,尤其是在周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的情况下。好在我在地铁上摸索纸巾的时候,突然摸到一个凉凉的金属壳子——不是耳机,是一只用了一半的有色唇膏,我把它涂上,把嘴巴上的死皮撕掉,这个时候终于有了一点将踏上旅途的感觉了。

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是被一个陌生号码吵醒的,自称导游的人催促我赶快去集合,我疑惑地看到离发船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没法子,我搓了把脸,套上卫衣,提上两个包裹便出发了。我到达码头的时候,周围站满了人,大概能占船上一半容量,人们三三两两跟随着不同导游团体的旗帜。通常在排队的时候我会播放点民谣或摇滚乐来压住周围沸腾的人声,现在我不得不咬着嘴唇品尝唇膏味聆听周围的动静了。游客大多是夫妻或者情侣,有一些操着外语的,应该是正在度假中。也有一大家子的,带着一对老人或者两个小孩。我找着旅行团的名字,听着大同小异的介绍和演讲。“船长xx米,最大容量……”“现在还算淡季,旺季时候座无虚席……”“有多少人见过鲸鱼,来举手让我看看!”我漫不经心地踱步,看着新的一批人加入了排队的阵列。一个黄帽子导游拦住我说:“你刚才怎么不见了,你的票拿好了吗?”我愣了愣,给他展示我的纸质票,他催促我赶紧和第一批人上船,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摇摇晃晃登上了船。甲板本来还算宽阔,但是帆桅和栏杆拦截了一半的空间。这是一艘老船了,铁锈已经镶在了铁板上,导游介绍着曾经有哪些出名的人也坐过这艘船。在楼梯口,工作人员终于将我们这些新鲜的人接手,领到各自的房间去。导游大声喊着,让大家X点在大厅集合,届时有“惊喜礼物”。我笑了,心想怕不是某名人用过的擤鼻涕的手帕吧。我的房间靠里,没有窗户,但还算贴心地有一个奇小无比的厕所,淋浴头就在马桶旁边。我丢下书包躺在白色被褥上,这也勉强值得我的票价了。我是不会去大厅了,不用想我也知道那里已经被一团一团的人占领。

我把背包里的重要东西挑出置放在床边小小的茶几上,擦掉帆布包里漏出的三明治酱和碎屑,挂掉不认识的来电(大概率是原先旅行团的导游)。离开船还有十分钟,我往甲板上穿梭。这时我才有精力看波动的海面,岸边的海还是浅绿浅蓝的,有一些海藻,海水不算清澈。我期待着它到了更深处呈现出黑压压的深邃,但是也许那时我不敢低头了,说不定呢。甲板靠近侧面栏杆的角落还有一个人,半长发,和我类似的卫衣、牛仔裤,我好像看到另一个我站在海面上。她发现了我,微笑着向我走了过来。

“你好,看样子你也是本地人。我不是故意打扰你,请问一下你有带发绳吗?海风吹得我头发到处都是。”

我兜里恰好有一根很久以前的白色发绳,我递给了她,就这样她便自然地要请我吃饭,顺畅得简直好像预谋一样,但是此前我没有见过她。

“吃饭就不必了,小事一桩。”

她也应和说轮船上的餐点通常都不实惠。“我之前的几次游船只看到过一次小鲸鱼,其他时候只有海豚,也不知道这次运气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些,我确实是本地的,但这是我第一次坐轮船。”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抗拒是因为感受到她的教养谈吐明显来自比我更高的阶层,但是这样实在不礼貌,我便询问起她对追鲸的喜爱。

“其实——”在她开口时,轮船开动了,甲板上涌上不少来观看轮船离岸的人,他们把我们俩挤到船桅前,刚好看着发动机下的白色水花,船出发的轰隆声又激起了第二波水流。她在人群流动声中细声说话:“我是出于家里的原因,经常要跟着出海,但是小时候身体很弱,总是在船上吐得昏天黑地,对海恐惧得很,一次偶然看见一只在喷水的鲸鱼,那时候好像身体不舒服的感觉都溜走了。现在身体倒是好多了,自己追鲸反而没看见几次呢。”我和她一起笑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坦诚着实让我稍许不适应,也许这种家庭出身好的女孩就是如此真诚吧。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我来这里找点灵感,最近怎么都写不出来东西。”我撒谎了,我确实写过东西,但是上一次编造点故事还是在三年前了,连具体的情节我都淡忘了。

她激动地询问我是否是作家,有没有故事框架之类,在我接连否定之下也不减热情,还说海上的环境是天然的写作场,海水把人的心脏困在了自我的岛屿。久违的激情在我身体中涌动了几秒钟,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能写了。当然很快便又恢复平静。广播在通知午餐时间,接着介绍码头的历史,莫名的熟悉感和播音腔让我有点疲惫。

“走,到后面去,那里没什么人。”她笑着说。

她说的后面其实就是临近船员工作舱的栏杆处,是没什么人,但也容易被疲惫的水手吆喝走,不过那是后话了。这就是我和子泊第一次的相遇,在船上第三天的时候我恢复了一些写作的能力,这个时候我趁机把我们的初次相见整理出来,想要找出一些能够协调我们之间关系的线索。我们在热闹的人群中相遇,她把我从虚无中拯救出来。我的独自出现也许是必然,当时的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偶然出现的某位小姐,其实她的动机比我充足得多。也许是时间太少了,我还是一无所获。

你应该想象得出来,我和子泊在那天之后便开始了密集的相处和对话。在吹够了海风之后,在分泌的唾沫略带咸味之后,在直到海水变成蓝黑之后,我们潜入了大厅和走廊。月亮从海面爬起,我们又踏在了甲板之上,看着银灿灿的海水。出发半小时后,时不时便有海豚扑腾而来,往船底看,海豚形状的阴影忽闪忽现。偶尔有两只会发出我们能够用肉耳接收到的叫声,每次听到时我们都会暂停交谈。听得出来,子泊看过的书远比我多,偶尔谈到人类学、心理学的理论她都能接得上话题。她认可我对爵士乐的喜爱和对后摇的质疑。我讲述了我在大学时候在领导视察时在某个雕塑后面跳舞的疯狂经历,为如今的生活叹气。她也告诉我,在这十年里,她身边的人们大多在受苦(也许是在安慰我)。在她一步一步的引导下,我真的回忆起来了一个我构思到一半的故事。

我讲述的时候航船已经行驶到海水深蓝之处,能看到的海豚的数量已经减少大半。天空从淡粉色向红色过渡,风的形状固定了旗帜和鸟的羽毛,当然还有我们的头发。每隔几分钟子泊就把发须别到耳后。我告诉她这个故事是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灵感,很巧的是,这个故事也发生在游轮上。

“我的朋友是一个脱口秀演员,虽然这几年脱口秀节目炙手可热,但是你知道的,每个行业的底层人员的生活都不是那么好过。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也吃到了行业的红利,但是大城市的房租和生活让她只是拿到了体验券——你知道,只有大城市才有这种艺术行业。这个行业一般喜欢吐槽老板、工作、亲戚或者孩子,就是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小抱怨,但是她一般围绕着她的名字和来的地方写更长的段子,开放麦的时候她甚至能说上几个小时。她和一个名人同名,家乡人都觉得虽然她是女孩,没准也会不同凡响,谁知道她选择了‘在饿死前就会倒闭’的行业,也没能展露多少头角。她取笑自己的名字,而爷爷给她取名时只是随口一说,登记人员就当了真。她出生的地方是个贫穷的小镇,那里曾经为了其他地方的工程做了许多让步,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了家乡。

“我的故事是从她决心加入一份特别的工作开始的。我写道,她登上了一个富人爱去的豪华游轮,在大厅的角落负责讲下午三点场的脱口秀。这里的人不怎么介意这些新鲜的活动——他们甚至没注意。午饭后,大厅有钢琴、小提琴的演奏,一点时有魔术,两点时有杂技和舞蹈,三点时她和其他两个脱口秀演员轮流表演。轮船上的演出经理草草审核了她的稿子,保留了大部分她想讲的东西,简直好极了。她后来知道来到这个游轮,拿最低工资的几个表演人都和她一样有在业内混不下去的趋势,她们自然而然成为了朋友。伙食免费,小费也不少,闲暇时看星星,吐槽轮船上繁琐的规矩。这是一趟为期三个月的航行,中途会经过一些需要签证的海岸。大部分游客都会下船游玩一天,偶尔统计人数时少了一个人,赶行程的游轮也就开走了。而她们这些员工一般是没有签证的,那一天就相当于放假,一群人吹着海风喝啤酒。从第二个月开始,有一个吹萨克斯的男孩在船只靠岸时不见了,他很年轻,看着像是未成年人,却非说自己二十五岁,不让他喝酒还非要偷偷喝。他一个孩子消失固然令人担心,但是他对此船要经过的国家向往得出奇,大家喝着威士忌便默认他是偷渡到岸上,找他的新生活去了。这孩子说来也可怜,他妈带来的男朋友在圣诞节的时候把他赶了出去。大家为了庆祝他的新生喝到凌晨,被主管警告了三次。过了一周,到了一个稍微贫穷的港口,一个做凉菜的厨师不见了,他虽然不招人喜欢,喜欢说些风凉话,但是游轮上的每一个厨师都是重要的,工资也比这些娱乐人员高出不止一两档,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呢?为了替补这个人的位置,凉菜主厨加了工资。再次有人消失的时候,大家都不愿再议论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断有人在撒谎还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而我的那个朋友,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推断,但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第一个萨克斯男孩确实是偷渡而去的,对于后面接连消失的人的状况她却不敢肯定了。她开始害怕后面消失的是自己,更害怕消失的是她可爱的新认识的朋友们。最后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最后两周时她最重要的那个好友消失了,而那天早上她总觉得经理和几个主管在窃窃私语。那之后主管们对她们这些处于轮船底层的人监管更加严格,但是她早就摸清楚了这些人的作息。归乡前的最后一站是一个穷得很的区域,她还是在清晨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栏杆,她心跳加速,新生活开始了。”

“你会写上海豚和鲸鱼吗?”

“应该会吧。”

“那我会很喜欢这个故事。”

“现在还不够?”

“大体上我很喜欢啦,只是我希望这个主角最后翻下栏杆时选择的是死亡。”

我震惊地转向子泊,她的脸在海风里平静地融入蓝色的海空。我好像刚刚才认识她,那之前都只是海鸥来临前波浪的伪装。

“你想,她觉得她的工作和热爱都已经没有前途了,她的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还可能是被杀了,她还有什么意义去一个新的地方呢?”

“在最后时刻,人的生存欲总是能胜过其他东西的。我相信她是一个坚强的人。”

子泊看着我的笑容略显奇怪,也许是我习惯了之前她标准的露出八齿的笑容。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故事,我隐隐为自己的故事打动到她感到愉悦。

我确实猜得没错,她是在一个富裕且有地位的家庭中长大的,她的爷爷是有功勋的军人,父母则是为轮船做维修的后备技术员。她父亲因为小时候动过手术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总是以备用技术员的身份跟随不同的队伍,这让他介意多年,四处宣称自己是功勋军人之子,但是其实她爷爷当年是一位文艺兵,很少扛枪支。父母在船只上磨炼她的韧性和耐力,子泊的晕船呕吐反而让父母加大了对她的言语打击和身体训练量。

“我最喜欢的是听爷爷讲他当年亲眼见过的故事,他只希望我能在和平中安稳长大,但是很明显他说服不了我父亲。我喜欢听你讲的故事,我爷爷也经常和我讲他战友的失踪,还有他们之间的感情。在那艘船上,那些朋友们一定是一个整体了。只是对我来说,我觉得主人公跳海反而是解脱。”

说完之后她重重打了个哈欠,打住我想反驳的口。我才意识到我讲述的时间太久了,天已经过晚。我催促着她回去休息,果然路上只有巡逻的保安了(他们说正打算赶我们去睡觉)。

“明天早上这个地方见吧。”她又恢复了先前的微笑。但是夜晚的时间才刚刚开始,我们在走廊分别后,我独自去大厅点了一杯莫吉托,从房间抱出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我先前讲的故事。我对这个故事做了一些调整,我把主人公的出身换成了子泊的故事,她离开家乡的原因不仅是家乡巨大的变化,也有她对自己家庭的反叛。我想尽量把故事写得更加丰富,在原来的讲述基础上加上更多人物的性格,再丰富一点他们的背景——不止是她的朋友们的,还有那些坐在大厅喝茶的。当然还有今天看到的那些跳跃的海豚。写着写着,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是在试图说服子泊生命和生活还有多少美好的地方,我要说服她为什么不是她所希望的那个结局。写到五千字的时候,酒早已喝完,酒精的效果退去一部分。我自己的生活可比大小姐要无趣和枯燥得多,为什么我要去说服她生活是足够好的呢?我都不能说服我自己,我也许都是在靠本能活着。我又打开了记账本看看自己在游轮上的花销是否超支,看看休假期间有没有该死的新的工作安排,这终于把我从幻梦中拉扯回了一点。但是不管怎么说,凌晨两点,小说已经完成了故事框架和一部分写作了。

第二天早上我错过了早餐时间,慢慢吞吞哈欠连天地到了甲板上,子泊站在那里,没人知道她吹了多久的海风。她给我指出了远处的海豚,告诉我日出比昨晚我们一起看到的夕阳还要金红,天地之间只有色彩渐变闪耀。她讲得兴致勃勃,好像昨晚什么也没说,好像我今天并没有晚到。我担心海风会吹得她头疼(其实不应该担心长期航海的她),邀请她去大厅喝咖啡(这个时间的咖啡通常免费),恰好早午餐时间游客已经去了其他娱乐的地方,给了我们不少空间。子泊阅读我小说的时间比我想象中更长,我紧张地喝着咖啡。窗外甲板上有一对穿着小礼服的情侣指着海鸥,撒出可能是来自早餐的面包屑。海鸥的羽毛落在女人的脸上,子泊抬头的时候男人发疯一样抖着外套,看来是粘上了鸟粪,子泊抬头的时候我刚好笑出了声。

“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没有,只是看到海鸥的恶作剧罢了。你已经看完了吗?”

她的脸蛋比嘴巴先笑,看到她的眼睛我再次笑了。“谢谢你把我写进去,我从没完成过小说什么的,编故事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能做的只是一些记录。”这一次她讲了更多她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她独自来到游轮的原因,我猜得没有错,她第一次讲述有所保留。六年以前,子泊还算按部就班地按照父母为她做的规划,清晰地走在既定的学业、工作道路上。她的身体明显不够健壮,无法实现父母希望她成为军人的理想,转而进入新闻学专业,向着战地记者的职业靠拢。她在大学期间尽力地完成了一场半程马拉松,完成了两次实习,她父母觉得这是她前途的开始。大概三月份的凌晨,子泊的父母在争吵中透露了爷爷的失踪。从小抚养她长大的爷爷近期报名登上了一艘为期一周的追鲸船,回来的时候船上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的爷爷。听说在抵达的前一天晚上爷爷还出现在台球桌上和泳池里,别人还夸赞这老头老当益壮。这艘旧船在之后经历了彻底的搜查和维修,但是从结果来看,游轮硬件毫无问题,也没有地方可以藏人。子泊在那时候患上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她所阅读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个扭曲的金字塔在她面前跳舞,父母劝说甚至怒骂的话只是一段声音,她无法理解。她申请研究生的努力在那个月报废,生活在坍塌,她面对一堆废墟毫无办法。

“你知道吗,那艘船停止运营了五年,从去年开始才完成重新整修,换了个名字卖便宜票。”

她笃定的眼神让我浑身发凉:“你的意思是……”

“是的,是这一艘,和你小说中所写的一样,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被你震撼到了。我呢,我一定要赶上这一次的航行来看看真相。”她无视了我惊恐的神态和无处安放的手,就好像我这个为她而写作的人必须知道真相,“这些年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大部分时间我躺在家里或者病院,有时候我也做着最基础的工作,我父母看不起的那些——办公室文员、咖啡馆服务员,我甚至去过一个正发生战争的边境和当地人一起捡垃圾、挖野菜,也算是接近我爸妈的理想了吧。最开始他们绑我回去,我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放弃的,他们突然就平静了,那种平静反而让我崩溃。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没有享受,被骗或者被偷了钱,或者感染病毒的时候也痛不欲生。有一些事情我想清楚了,听你讲述的你的故事,我想我们都是因为天生身体虚弱而融不进社会和生活,但是你能够在写作中超脱,我的倾诉没有任何发泄的途径。”

我当然不同意子泊的观点。她的想法对于我来说太高高在上了。但是我太疲惫了,我只能用昨晚完成小说那样的方式说着,不是身体虚弱,而是态度,我会做她的倾听者,事情总是会得到解决,诸如此类。但是看着她游离的眼神,想到这艘船上的案件,愈来愈感徒劳。我的背后好像在发凉,突然来收空杯的服务员吓了我一跳。

“也许你会觉得我已经被我父母驯服了,也许是,其实也可能只是遗传,我近来感觉到他们的那份执着在我身上发了芽,我早就不恨他们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去寻找爷爷,他在海底等待着我。我要看他看过的鲸鱼和海豚,看一样的日出和夕阳。话说回来,还有两三个小时就会到达鲸鱼区了,你可千万别错过哦。”

该死,我的小说似乎毫无用处了,但是我还抱着一点点的希望,祈求她只是在戏弄我。在广播通知之前,我们一直在一起完成小说,我把她补充的一些细节加进了小说,这使得这个故事更像是子泊的个人自传,只是多了点脱口秀的幽默色彩,她在取笑自己的专业和无所事事的“gap”年时也不留余力。“我从一个单位跳到另一个,去哪里那里就剪掉整个部门,现在有进步,来一个行业会消失的脱口秀……”我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这个故事的结局,只是在安排人员消失的原因时略有分歧,最后我同意了她的观点,安排了三种人员离开的原因,这让船上的几个月相处显得像是一场随时可以离开的大型派对。

播音人员似乎十分激动:“我们在追随的虽然不是本来要见的鲸鱼,但是是比它更难见的杀手鲸鱼——虎鲸!朋友们,上一次我们见到它可是在三年前!虎鲸虽然不是真的鲸鱼,但是……”我听到了甲板上的欢呼,拽着略显失落的子泊挤进了人群。这可是相当不容易,海风比之前更强烈,自拍杆、手机在空中乱舞,挡住了阳光,人与人、脚与脚之前更是没有缝隙。我们踮着脚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看着一只只小巧的黑白色相间的虎鲸跃过海面。看了一会,这些虎鲸的跳跃活动也有了规律,一些靠近船只持续翻滚和喷水的虎鲸明显是在和人类做游戏,说不清是谁在观赏谁。一只带着小虎鲸的虎鲸妈妈试图朝更远的地方逃离,但是逃不过船只加速的追踪。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在他父亲怀里牙牙学语:“鲸鱼、鲸……”子泊笑着纠正:“是杀手鲸哦,吃海豚也吃人。”小孩和他父亲瞪着眼睛看着子泊,一时语塞。她简直太反常了。我只好道着歉又把子泊拉回了空荡的大厅。

子泊反而先开口了:“船只今晚就往回开了,我很抱歉你这次没有看到真正的鲸鱼。”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脑海里思索着该给她点一杯红茶还是咖啡。子泊随即说道,她想趁着人群都聚集在上层甲板的时候去底层的室内泳池游泳,顺便平复一下心情。这样正好,我刚好想再整理一下小说,再次去满足我已经被挑逗起来的编造欲。但是想到子泊讲的事情,想到她刚才的失态,我又担心独自留下没有求生欲的子泊是一个危险的选择。

“别担心,什么也不会发生。”子泊眨着眼,“虎鲸今天还不饿。”但是我还是在泳池边找到了一个可以写作的圆桌和躺椅,无奈没有充电插头,电脑还有百分之八十九的电,我得在两个半小时内写完(是的,我知道我的电脑很旧了)。子泊穿着连体的深蓝色泳衣,在泳池潜泳,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虎鲸从船底游过的画面。

舶生(原谅我实在不会取名)在大学毕业以后当了一段时间补习班老师,随后辞职去环游周边的山脉和大海,打算看看几万的积蓄可以支撑多久的青旅和火车的花费。在途中她遇到了一个新开张的脱口秀俱乐部正在开放麦,她把自己压积几年的不满都自嘲地讲了出来,还笑得最大声。那之后她就留下来做常驻了。作为新人,稿子有许多需要改的,她试着讲了自己的名字、家乡、行业和大学专业,发现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时代里的共同点,也对一个快销行业的倒闭喜闻乐见。这年正好是脱口秀的红利期,她挣了钱,还有了自己的小粉丝群(她也想吐槽这点,但是不想伤害粉丝们的心),甚至她还有了几次观众满场的记录——虽然一半的观众来之前都不认识她,却照例为她欢呼。她在台上笑道:“还有什么行业能像现在这样,没有一点门槛,只要你够惨还笑得出来就行?”反正大家总会包容她。有一天俱乐部经理有了一个去游轮讲脱口秀的名额——你知道的,这一次舶生是因为自己的兴趣,也是为了去寻找爷爷的战友去的,更何况免费的游轮票,不去白不去。

她和船上其他的表演者在深夜喝酒时讲述了许多她爷爷的故事,讲述爷爷虽然是文艺兵,但是许多战争场面发生时也是在场的见证者。他也见到过在大洋中航舰上三层楼高的水墙。他见到了姑娘们提着篮子在战场上找自己心爱的人的碎片,而她们连爱这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舶生讲了很多很多,她发现这才是她最想讲的东西,不是那些被审核过的浮在表面上的自嘲。她的爷爷曾经是战场上的雄鹰,而她只能在吃着红利的行业里,站在台上扮演小丑。她讲到最后都没有人在听了,才说道爷爷的战友在船上失踪,失踪之前他们都见到了一条巨大的独角鲸。爷爷在复述时,甚至会把独角鲸放到主角的地位 ——它那么美而庞大,与世无争,它从船底潜水而过时独角笔直而细长。爷爷坚信自己看到了独角鲸吐气时喷出的巨大泉涌里有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还挣扎着落了下去。那个身影就是他消失的战友。没有人看到,也就没有人相信,只有年幼的舶生和爷爷一样坚信不疑。他们一起在柔软的被褥上表演如何在鲸鱼的水柱中跌落。舶生提着啤酒瓶,看着月亮像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巨大活体一样在空中凝视着他们,她往后倒,假装被鲸鱼的呼吸折了腰,倒入了已经醉得呼呼大睡的新朋友们中间。

船靠岸时有朋友消失了,没有签证离岸是违法的,不告诉他们也算正常。但是某个朋友在海上失踪了。那天舶生他们找遍了三层甲板的每一个缝隙,最终一无所获。海上只有一些扑腾的小鱼。这两个消失的人都家境贫困,出来寻找机会,说是“家贫走四方”,一个喜欢威士忌,一个会把啤酒像龙卷风一样旋进胃里,他们的演奏都还不错。舶生见到鲸鱼的那个夜晚,已经有五个人(包括一名厨师)失踪了。她不喜欢那个厨师,但是没人希望他会消失。舶生最开始没有看到鲸鱼,但是看到了喷出来的细长水柱,俯身看,鲸鱼庞大的身躯正在经过船底。她急不可耐地想和旁边的人分享所见,才发现夜晚的甲板上只她独身一人。她的爷爷在几年前去世,不然她一定会打电话叨扰九点准时睡觉的他。鲸鱼露了一点黑色的头顶,又迅速潜了下去。她想到了爷爷的故事,看到鲸鱼时战友会失踪。也许舶生应该跳下去成为失踪的那个人,她也许可以见到爷爷的战友,见到消失的朋友,甚至见到爷爷,也就不用再去说那该死的脱口秀了。

水下的生物似乎呼吸急促,它不断在近处喷出巨大的水柱,舶生在腥味和淋湿中无暇顾及其他,直到鲸鱼悄无声息离开。鲸鱼不打算带舶生离开,舶生重新躺在她白色的被褥上。

在看完故事后,子泊笑得直不起腰,她身上的水滴溅到了我的身上,甚至我的电脑屏幕上。

“嘿,你这样写结局会不会太刻意了,鲸鱼就是爷爷的暗示?想让舶生活下去?有点俗套哦,但是我好喜欢这个故事,你现在文笔又进步了。”

我耸耸肩:“没办法哦,我会一直继续这个结局的,舶生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子泊邀请我来泳池游泳,我刚好想清醒一下脑袋,回房间放了电脑,便换上泳衣。

泳池里此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看来室外的泳池和如同温泉的暖水池更受欢迎。我的蛙泳姿势如同狗刨,只能说是在泳池里不淹死的程度,而子泊自由泳完又接着侧泳、仰泳。我气喘吁吁跟着她的进度。我们停在了出水口,感受喷涌震动的泉流。

“我还在想你写的故事,我太喜欢你描述鲸鱼喷水用的词语了。但是用鲸鱼来拯救舶生的生命的情节其实没那么好。鲸鱼自杀在海边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小的时候爷爷带着我,我们和一百多个人一起去岸边救搁浅的鲸鱼。说是去救,其实大家都知道它们并不想活着。我们在它们身上挖出坑,用桶装海水浇在上面,祈求它们能有精力回去。海水涨潮的时候,只有一只奋力游了回去,其他的都在我们面前慢慢不再扑腾,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我在想,不管我是鲸鱼还是人,我都希望我的身体可以回到海里去。”

“也许有一些鲸鱼看到人类自杀的时候,也只是想用气流救他呢?就和你们在做的事情一样。你不想之后再多救几只鲸鱼吗?”

子泊没有回答我。她潜入池底,几秒后又钻出水面:“鲸鱼在空气里,就像我们在水里一样被气压挤压,你要感受一下鲸鱼的呼吸吗?”

我点点头,子泊慢慢按着我的肩膀沉到水下,我感到我的发须失去了重量。眼睛和鼻孔都在持续灌入带有消毒液味道的水。水压挤压着我,我在窒息中发现了身体的存在。我急迫地钻出了水面,子泊的下巴滴着水,五官拧在了一起:“还不够,你没有感受到鲸鱼的呼吸。”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她把我肩膀又按了下去。在惊恐中我睁开了眼睛,在疼痛中看到水下子泊的身体,她笔直地站着,肌肤光洁湿润,好像鲸鱼的独角。她的眼睛在水面之上变成了一圈光晕,我不能再看到她,只能感受到一双强硬又柔软的手,掌心握住我的骨头。她的声音分两次传到我的身体里,一次从空气里坠入池水,一次从她身体的震动穿透到我那靠近耳骨的骨头。她好像是在说上一次她乘船出海看到了鲸鱼,那只鲸颜色均匀,带着黏腻的反光,它对人类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向着河流入海的方向游去。我不能再关心那只鲸鱼是不是在求死了,我在这一刻明白了子泊所讲述的我们身体的虚弱,但也被自己的求生欲操纵,我能够承受住的憋气时间短得超乎我的预料。我扑腾着钻出水面,能够感觉到水面绽开打击在我肌肤上的疼痛。

我一遍又一遍抹着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喉咙有种撕裂的火烧感。眼睛勉强能睁开一条缝,不知何时子泊已经上了岸,跪在泳池边递给了我一条毛巾。她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我们沉默着各自拿着浴巾,走向了回房的走廊。她和之前一样,像是没发生任何事,临分开前笑着转向我:“明天见。”但是我没有回答。

晚上我做了个梦,我见过的最大的圆月升起在船杆之上。舶生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层楼高的风浪。她转过头对着我,风声像是雷劈一样,我实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的口型似乎在说:“你要和我一起去找鲸鱼吗?”

窒息的灼烧感还存留在我体内,我说不出话,只能在剧烈晃动的甲板上疯狂摇头。

舶生同我一样紧抓着栏杆,对着海浪嘶吼:“我看到了他们怎么下去的,每一个人的痛苦我都看到了,去了新的陆地的人在逃生,跳下海的人也是在逃生,你到底在评判什么,用什么来评判他们!我看到我的爷爷在和鲸鱼同游,看到他的战友在海上踩浪,你说有没有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有倒在陆地上才是真正的死去!”

我下意识觉得舶生要跳进黑色的海水里了,面前的水墙在向我们扑来,船体倾斜到快垂直的角度。我知道我在做梦,我急着用醒来的方式打断舶生的动作,于是我顺着倾斜的角度滑进海水,失重感和面对巨物的恐惧让我头脑充血。舶生站在船上俯视我,向我的方向伸出了手。但是实在太远了,舶生朝着我的方向跳了下来,踏着柱子般的海浪向我的方向跳跃。

醒来的时候我头痛欲裂,手机显示甚至还没到六点。度假的我比上班的我竟然醒得更早。正好我可以赶上海上日出。虽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时还是觉得失落。她说得对,日出的天空比日落要更绚烂,包罗万象的光线吃进去了斜飞的鸟,还有孤独海上的轮船。它把我从黑夜中拽了出来,把我从这几天的梦境、这两年固定的作息和整理文案的压抑中拉了出来,我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水母那样极速地缩小在金色之中。蓝天回归视线时,我又活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得告诉舶生,不,告诉子泊我的感受,告诉她,她已经看了上千次的景色,在不同生命眼里看来有多相异。我又坚定了一点我在梦里被舶生拉扯掉的自我,好像是从死水里探出了头。但是她真的有那么一点机会会被说服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还没等我再次沉浸在无法说服的无奈中,我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子泊从来不会错过轮船上的日出,不好的预感占据了我的大脑。

我得去找她,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房间,我也没有一个更可信的身份去找服务员讨要她的信息——哪有朋友不清楚房间号的?我只好先做一个初步的规划,回到昨晚的室内泳池里找线索,顺着记忆往她房间的走廊方向找找看。我想起了临别时她的脸庞,我竟然没有回复她那句寻常的话。这次探索刚到第一步就差不多找到了答案,室内泳池已经用黄线封锁了起来,只是保安似乎已经吃早饭去了,我也无人可问。我像我写的小说里的人一样,走向了管理室和保安室去寻找消失的人的真相,却又祈祷着我的小说不要成真。安保室旁聚集了太多人,我看到人群最里面那层有两个严肃的男人在倾听,大概是船长或者副舵吧。我踮起脚望向保安室门上的窗户,只能看到桌子上的层层文件、几支笔和台灯,没有想到这些人工作的工具竟然如此简陋。最外层的矮小保安注意到了我,用威胁的手势招呼我,我便向大厅走去了。我相信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到大厅里找到那个最八卦的三人群,事情的真相往往便会呼之欲出。但是我失算了,时间还是太早了,哪怕我已经看了日出并且去保安室溜达了一圈,早餐时间也才刚开始,大部分的点心甚至还没摆上来,稀稀拉拉坐着的人对泳池里发生的事情看起来一无所知。我尝试着去套服务员的话,假装成一个好奇的游客,他们也三缄其口。我几乎什么也没碰,就离开了这对我来说高档得不行的自助早餐,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眼前的海水不再那么深邃了,渐变为靠近海岸边的深蓝。我们的船只像是不回头的鲸鱼那样闯向岸边。那些热爱和人类一起捕鱼的小型海豚们重新出现在游轮附近。游轮的甲板只有三层,第一层甲板离海水只有两米,我能清晰看到海豚的嬉戏。海岸线也隐隐出现在环形的视野里。在我的梦里,她踏着海浪走到我的面前。在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后,无论如何我也已经明白,她一定不是自杀,如果可以选择,她绝不会在水池中溺亡,她会在海上破浪下涌。她提到过身体的虚弱,她一定还有没有来得及告诉我的身体的疾病,我也忽视了太多应该注意到的细节。风声渐弱。子泊的脸庞不断出现在我眼前,好几次我都以为眼角余光里的是她的身影,其实只是海鸥在讨食。我想象着子泊最后做了些什么。

按最寻常的推断,应该是在分别之后,子泊想到第二天就将回陆地,她想继续在无人打扰的泳池里熟悉翱于水中的感觉,这样才会足够有勇气和惯性跃入大海。确实,没有人的泳池是一种便利,但同时也危险十足。她的心脏病或者头脑中哪根神经在突然密集的冷水池浸泡,导致病症再次复发——也许她的连体衣遮盖了手术的痕迹,她习惯性的伪装在短短几天内毫无破绽。也可能只是小腿抽筋,但是我本能地拒绝这个缘由。这样的话子泊在那一刻只会剩下绝望,子泊担心的不是死亡,是以最渺小平常的方式制造一场封闭船上的恐慌。就这样她躺在池子里,直到凌晨清洁工将她发现。

最美好的期待是,子泊在趁着船上的工作人员都进入睡眠,换班的人还在忙碌的时候,纵身一跃,从低矮的船尾,以练习多年的跳水姿势跳进了磅礴的海水。换班的人确实忙碌,但是他看到了动静,用远光灯照到了子泊漂浮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捞起在最近的空旷地,也就是泳池处。如果是这样,真希望子泊没有碰到发动机和船桨,失去意识之前不要太过疼痛。好处是子泊真的在海水中结束了自己,也许死前看见了幻想中的鲸鱼,但是终究她还是被打捞起来送回陆地,她不会愿意这样。不对,这种推断还是有问题,子泊在告别前微笑着对我说“明天见”,她的表情也像是在告诉我“今天虎鲸还不饿”,她真的已经做了完全的打算了吗?尽管这是最接近于她所希望的结局,我还是情愿相信她对我的信任。

其实还有一种推测,这个情况我在刚听她讲述的时候就隐约有所担心。她的精神问题再次复发了,或者在她最爱的海上,情绪的波动甚至不能被药物所镇静、控制。她看见了鲸鱼遨游在天空之上,看见了爷爷在鲸鱼的吐息里存活了下来。她像是在我的梦里一样,也看见了我,对着处在海浪澎湃中的我终于不受控制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她要救我,或者是已经看见爷爷在招手,然后纵跃进了鲸鱼和爷爷的怀中。她的心得到了安宁,只需要闭上眼睛在泳池里等待最后的窒息。在她的幻想里,已经同我道了别,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海鸥飞旋成一圈,相继在拿着面包的游客旁扑食,人流将会聚集在甲板,我得赶紧离开,去完成最后的事情。

人群的稀少反而给了我便利,我走到我和子泊第一天站立的地方,那里靠近保安室和储藏室,方便躲藏在货架和货箱间。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终于达成了一致,什么也没做便离开,回到他们应该在的地方去了。我藏在一个货箱里,感受着海浪的摇晃逐渐减小,想象着城市的顶端已经初见身影了。我终于等到保安室的走道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离开。储藏室只有凌乱的货物,保安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地上盖了一层白色床单,我已经透过它看到子泊的身形了。她还穿着昨天的连体泳衣,只是露出的肌肤更加苍白,隐隐在发着微弱的光。我尽力背起她,还好她身形瘦弱,但是对我来说仍旧很吃力。在打开门之后,我尽快地冲到栏杆处,余光瞥见路过的游客惊得后退,海鸥却好奇停留。海岸线已经很明显了,另一处岛屿和中央的灯塔对于两天不见陆地的我来说像是海市蜃楼。我得把她送回到海里去。

我先把子泊还算柔软的躯干挂在船杆上,她悬空的手在有节奏地跟随海浪摆动。我跨过了栏杆,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扶着子泊的腰肢,新路过的游客指着我尖叫,声音比加速的发动机还要吓人。保安迅速从厕所和大厅的方向冲了过来,但是已经晚了,我抱着子泊后仰跳进海里,像是那天表演的虎鲸似的。

沉溺在海水里和泳池中果然不同,但是这股浮力反而让我轻松不少。我的腿和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伤了,浸泡在盐水里格外疼。海浪在我耳边拍打的节奏像悠闲的爵士乐。游轮正在远去,甲板上的人群已经聚集,我也成为了他们旅途中的风景和谈资,不知道这些人准备做些什么,我也不关心了,我离岸边已经够近了。子泊的身体终于回到了她的海岸,她在海水里苍白而柔软。我趁着海水的浮动紧抱了她的身体几秒钟,但是不得不重新划动四肢,我感谢她的求死反而激发了我对生命的渴望,感谢她的执着把我从海水中解救了出来。我拼命地划动着我的四肢,不让自己被海水拍走。子泊慢慢沉浮在透明的海水里,头发上仍绑着第一天那根白色的发绳。好了,现在轮到我向岸边游去了,但是太阳太大了,我的眼睛被刺痛得找不到方向,游船现在看来竟然如此庞大,它在试图减速,但是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努力朝海岸边挪动,每一步都回忆起我对生的渴望。

【作者简介:王欧雯,生于1999年,四川绵阳人,现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曾在《上海文学》《青年作家》《星火》《四川文学》等发表短篇小说并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