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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6期|王欧雯:生于冰湖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6期 | 王欧雯  2024年07月12日08:32

生于冰湖

雪下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有人开始不安,但是人们通常把这当做外地人的无知。直到过去了一整年,积雪淹没了一些屋顶,住在地势更低处的人不得不挤在他们的亲戚家。据说上一次这样的大雪是在另一个朝代,那个时候山顶并没有几个异乡人,大家知根知底,共有所有的孩童。有些房顶还很坚固,有些已经开始漏水了,这就是人们要歌颂勤劳的原因,“夏天不干活,冬天就遭殃”。干活的时候要踩房顶,踩踏的时候要有节奏,所以人们记住了在石头上跳舞,有的人记住跳舞,没有记住干活。不管怎么样说,大家到底还是同一族人,要互帮互助,大点的房子多容纳点人也就是了,所有牛羊已经圈养在道路中心(过去的篝火堆),材料采用的是石头堆。一大屋子人一天能吃掉半头牛和一打青稞。

山头很有意思,它上面的积雪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中心是一个湖泊。湖泊每年结十个月的冰,它给这座山和其他山脉提供了长久的水源。因为一些太古的神话,或者近一点的仪式,湖泊被视为神圣之地,人们从来不会毫无缘由地攀上山顶,甚至前往和踏上“白玛尕布”,罪孽罪孽,不会有人这样想。

深山异客

许许是现在山顶唯一的一位外地人。一年前他驾驶爷爷的越野车,准备翻过这个山顶再到那个山顶,虽然政府已经提前提醒来人天气的变化,但是他看上山的人多,车也有防滑链,下决心闯一闯,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他运气很好,是第一批到达山顶村寨的,这个时候暴雪才刚落下来。天气稍晴,他们带着羽绒服、暖水壶和防滑脚链去看几百米内的车辆。后来所有“下坝人”都住在腾出来的旧房子里,每个人只需要支付五十块就可以住下去,当然不包括饮食。雪下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政府派来了大巴车,很吃力地把冻得发红的异乡人运下山,大巴车走走停停,三四天还没见到山脚,脆弱一点的乘客哭了起来。许许没有跟着一起走,他查过资料,以为雪下不过三个月,他刚好需要一点时间逃避找工作的压力和父母的催促。爷爷的越野车虽然破旧,但是他想亲自把它开下山去。雪一直没有停。

好在已经很久没有人向他索要金钱了,这种时候钱也起不到任何用处,他慷慨地把自己的手电筒递了出去,大家就准许他一起吃饭了。雪下到第二个月的时候,他无所事事,便开始记录村里人的习惯。他帮着把每家每户的牛羊赶到一起,帮着去周边砍已经死去的木头,因为不习惯严寒手已经冻裂,他认识的第四个叫尼玛的姑娘给他抹上了酥油。

是这样抹的,要伸平胳膊,手心向上,这是得到天赐之物时应有的虔诚;从肘部开始涂抹,用力搓匀,顺着油延展到手心、手背、指甲(有些指甲已经裂得不复存在)。柔软的女性力量带来安心的疼痛。

第三个月的时候,他注意到,作为主食之一的土豆已经吃完,接下来人们持续消耗青稞和玉米面。最开始大伙吃了太多牛羊和风干肉,终于有一个聪明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制止了大家,如今证明他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第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头小牛犊出生了,居然活了下来。人们准备雪天过去了再给它取名,小孩子们已经开始叫它冬冬、大喇嘛或者大雪不停等等,请见谅,毕竟这种大雪天他们也没什么可玩的。

许许和这些小孩子玩得来,也不是说大人们不热情好客,主要还是小孩子们都学过普通话。他和小孩子们交换了许多秘密,其实是属于满足他的倾诉欲的行为,因为孩童的秘密无非是谁又喜欢上卓玛姐姐或者因为住在一起太久男人们开始打架的八卦。他发现了一个关乎生存的秘密,太阳每升起四次,在光照快消失的时候,风雪停下的时间最长,有时候甚至停到下一次太阳升起。许许会在这种时候锻炼、拉伸,或者捡一些木头回来。有一次是松鼠的尸体。因为通常发生在黄昏时刻,喝酒、吃饭和早睡的人们很少发现这个事实。

应当拥有阳光

扎西给自己取名大马,跟屁虫巴桑就叫自己小马。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每次妈妈一呼唤他们,村西会出来十个老老小小的扎西,村东会出来很多个巴桑。他想给自己取一个汉名,但是学的还不多,暂时没想好,只知道有一个汉人外婆姓马。

他们一般喜欢和两个卓玛、一个达娃、两个次仁一起假装围着篝火跳锅庄,有时候看着牛羊,猜测过两天被吃的会是谁,他们总是猜肥的那只,实际上大人们都先挑走快撑不过去的。他们吃掉肉时就不觉得它们可怜了。但是大马始终很可怜刚开始学走路的崽子们,自他们有记忆开始,村庄就是飘着飞雪,积满雪的。他们没见过格桑花在璀璨阳光下一起绽开,半山腰的夏天除了有外露的煤炭,还总是有齐腰的薰衣草海,当然他们也没有被蜜蜂蜇过,没有被马蹄尥蹶子。他们从落地开始就裹着最厚重的棉袄和毛毡,隔了半年也不舍得换一件。柴火不够多,没人舍得洗澡。住在许许隔壁的脏阿婆会把洗澡水喝下去,她念叨着人体和水都足够圣洁。真可怜,新生的那一批孩童没见过自己的全部躯体。他们不能够了解自身。

大马和小马决定去追随阳光,他们要去到山顶上的白玛尕布,湖泊会反射所有的光线,无论如何他们也应当再见到一次至少看上去炽热的光线,想象那是一团巨大的白色篝火。当然还有阳光,村里的那些不配称之为阳光。他们数着太阳的升起,在第四个落日前行的路上被脏阿婆阻拦住了。神圣之地怎么能去。脏阿婆口中念叨着,肮脏,山神,罪孽,报应,一些人的失踪。不过就只是诸如此类,他们已然听腻。反正没人喜欢脏阿婆,她是一个寡妇,独居,哪怕雪天也没有人和她共享空间,因为没人拗得过她,而且听说她曾经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他们这次便回去了。

死亡与赐名

脏阿婆一直在山里巡逻,下雪时候也保持了这样的习惯。有雪兔、松鼠之类的小生灵卡在树枝之间,或者踩进一个掩饰得不错的洞窟。她不会踩空,因为她每走一步都会先询问山灵。她把动物小小的尸体掩埋得深一些(也没见到几个活着的),它们回归时也需要被祈祷,就像她对亡夫做的那样。

很少有小孩子知道,脏阿婆并不是因为喝洗澡水而被这么称呼的,她被叫脏阿婆是随她丈夫的名。阿脏是个偷牛人。其实他还偷过鸡、羊、土豆、麦子、烧酒、柴火,你能想到的他都偷过。至于叫他偷牛人,是因为这样一个故事。阿脏在山鹰入睡时选择了村口的牛,因为这时最方便带出山坡。在一个只有阿脏和山神知道的缘由下,那头乖巧的黑牛被割掉了角,它太痛了,狂奔到了狼群或者熊那里去了。阿脏家什么财产都没有,因此他只在曾经燃放篝火的地方被打了几十鞭,在村民们都担心他会再次作恶的时候,他因为这一次的刑罚一病不起了。活该呢,谁让他对牛施如此的暴行。

阿脏过去的不端和蛮横似乎借用了他的身体,逐一显现出来。他头上的瘤子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剃了光头。然后是频繁晕倒,屎尿从袍子里漏了出来。当然还有皮肤病,荨麻、疹糠疹,还有疥疮之类的,他死不了,但是足够窝火。脏阿婆给他把屎把尿,清理毛毡。她来自于巫人世家,是阿脏从另一个村庄用酒和麦子换过来的,她从不去找草药给丈夫驱邪。

他的身体如同被褥一样开始发霉,发出一种阳光驱散不走的气味。如果他还活着,这雪天或许还能让他皮肤好受些。他头顶有绿色的藓,脖子后面的洞长出了蘑菇,小孩子们相信如果他扬开他的袍子的话,他的身上一定有一片苔藓林,甚至会有蚂蚁窝。但是他还活着,谁也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久,他扛到了衰老,人们在篝火地发现了他蜷缩的尸体。没人想到脏阿婆比他活得更久,或者说,因为他的死去,脏阿婆才借用了他的名活了过来。人们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她打了一壶水,洗净自己的身体,在篝火地喝下,迎接自己的生命。

孩童的梦境

大马经常会在梦境里面重复自己过去的一天,小马不会,但是小马梦到过几天内会发生的一场火灾或者生产。大马不相信,觉得他是“小马”后炮。

他们当然不会听从脏阿婆的话,他们稍微绕了个圈,上山去了。避开脏阿婆是很容易的,她总是走走停停,看到死去的鸟就开始祈祷。梦境有时候很狡猾,它可以悄然修改一些小小的事实,但是不妨碍最核心的那一份所见。他们几乎是飞跑上山去的,是小马的捣蛋才使他们放慢了脚步。脏阿婆骑着牛来追赶,被许许拦住了。他们总算史诗般地到达了终点,其实也不是很远。黄昏还没有结束,绵延的湖面从金光泛到银光,和几年前他们跟随族人来祭祀时没什么区别。冰似乎永不融化,它只会吸收,吞纳。山脉的纹路反赠一点小小的金光,冰湖足够让人生畏,但不包括初生的牛犊。

他们冲刺到了湖面上,不太近也不太远的地方。他们为这一壮举而欢呼,从来没有族人敢于达到这样远的地方,他们领先了所有的大人,驾驭在了他们头上。他们在湖面上获得了真正的阳光,他们猎捕了它,抓住了它。如同格萨尔的胜利。

冰湖中藏有许多生灵的秘密,新鲜劲过了的人终于发现了些许。其中一个秘密是一个人,或者一个人体。她的身体在接近透明的第一层冰面,斜躺在表层,隔着一米的距离,可以看清她的脸庞和双手交叉的上半身。很安宁,像是片刻的午憩。也许确实是如小鸟的栖息,谁能分清那些浩瀚的时间,他们的永恒不过是山林湖间的悄然一瞬。她脖子和手腕上细小的银链代表着她还是未婚的状态。她一定是在大马小马有意识之前就已经失踪,她的确是他们的族人,后缩的下巴和前立的耳朵太过显而易见,还有她袍子上的花纹,那是他的四奶奶所喜爱刺绣的雪莲样式。大马贴在冰面想看清她的睫毛,小马却在试图钻研她的胸脯,他直到六岁还未脱离母乳。

这个秘密是他们胜利的战果,冰冻的湖面、刺天的山脊和无法被冰所覆盖的岩层都携带着阳光,浓缩在了冰层下的小小躯体中。她的个体在冰层恍惚的镜面中消解,在一个无法解冻的年份里成为了大马和小马的战利品,就像马群在山巅发现了带有盐分的磨脚石。

冰层中的呻吟

我以意识存在于荒野。我不能看,不能听见和言说,只能感受,天地万物的气息都在浮动流散。感受是不被彻底发现的,它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器官之中,不能够被解剖、被实验所得,它依仗了躯体的脉络,有人认为它的核心藏于脊椎的下方。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开车撞上了羊群,他的头部和脊椎被汽车钢架撞击,在那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细微变化,他只能通过视觉判断人和车辆的距离,只能用手触碰才能说出具体的感受,没有医生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的,我的记忆还部分存在着,我相信这是因为我的属性、我的物质基体依然微弱地活着。我的身体半隐藏在圣洁的水中,它在某种不能被思想理解的契机下冻结,因而我的意识能够破出冰面。意识是有重量的,因为它足够轻,所以足够重,能够流淌和见证。

我已经分不清时间,有时候我处在过去的时刻,有一些水葬和祭祀。有时候也在很久后的未来,冰湖倾斜,不复存在。我的记忆和身体被冰水和山林所接纳,它使得我不会成为没有情感、没有目的的感受者。我不再记得我身体的样貌、它的触感,也不记得它过去熟悉的用语、它的口味。我的感官只存在于坚固的冰层。

但是相信我,如果有什么仪器能够检测到我的呻吟,它的中心不会是飘荡的山野,而是冰面一米以下的躯体,我依托于它。我是自由的,我能感受林野和百态万物,但是我也被束缚在了躯体之中,我无法停止感受,那是以冰面的融化为单位的永恒。我不再记得睡眠,因而也无法再整理我的所感。飘荡,游荡,无法停滞。

羊水流淌冰湖

脏阿婆其实大概能摸清这两个小孩搞的名堂,没有经验的新手不会去掩盖自己的脚步,冰雪覆盖得还不够快。她不去理会这件事,脏阿婆对人类的友善是有限度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冰湖之处有她不愿意回忆的过往。

前几天她为小牛犊接生,湿漉漉的血水很快结了冰,发抖的小牛被妈妈舔舐,然后再剪去脐带,包裹在脏兮兮的布料里。它真的活了下来。一出生,它的眼睛就在发光,它第一个看到的是脏阿婆。因为毛发被羊水包裹,它的眼睛看上去格外凸显,圆润如天眼石或者玛瑙。为了感谢脏阿婆,那一家人给了她酥油和青稞。她回去把柴火架上,烧了好一会的火,摸了一点酥油溶解在水中,她的手上还有着接生时黏乎乎的触感。

她是在嫁过来以后才来的月经,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把别人扔掉的布料垫在身下,之后又用草药去消炎。过了很久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而她也不了解孕期,不了解真实的、新的生命,赤脚医生来过了,她八个月大的孩子营养不良,胎位不正,随时有可能早产,阿脏这才停止了殴打她。

在那个冬天,冰湖对脏阿婆还意味着必要的祭祀,她从崇水的下游跟着男人来到了尚火的山顶,保留了水边祈祷的习惯。湖已然结冰,她用灌木枝晕开水的边缘,以便和水直接对话。她的孩子在她的祈祷声中诞生和死去。脏阿婆用外层衣服包裹着停止啼哭的孩童,踏着上来时的脚印下山。雪透过她单薄的棉服,她希望自己能在这条路上死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山神要用孩子的死惩罚她。风雪迅速掩盖了她来过的痕迹。

脏阿婆崇爱冰湖,她觉得冰湖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它收缩、吞吐生命和没有灵魂的躯干。冰冷的羊水从地下渗出,顺着山的血脉抽送,吸引生灵来子宫朝圣,再用平静和柔和捕获、吞噬,让它们溶于羊水之中,渗透到它们来的地方。

他再次看向越野车

两个小孩子来找许许的时间少了许多,他们总是和对方待着。许许猜测到了是和自己告诉他们的秘密有关,但是他没有本地人那样能够长时间行走于户外的能力,不便去了解。也许是他们又去玩那些跑马的游戏了,他真的不知道小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精神,他当年只爱和爷爷去放鸽子,偶尔画飞过来的燕子和乌鸦。有一件比较明显的事情是,大马小马和脏阿婆相互躲避照面。早上的风暴刚刚消失,人们赶紧趁机分配一些耐冻的粮食,青稞的例份轮到脏阿婆时,大马只扔了几块石头提醒她。脏阿婆到了窗边咒骂大马是不识好歹的离群猴。

但是许许对隔壁的脏阿婆一直很敬重,因为她知道许多山林间的故事,比如坡地在哪里垂直,以及狼群从不去的崖坡。那一次许许带着死去的鸟儿主动拜访脏阿婆,他在她家的客厅中央见到了一具棺材,他们在棺材旁边交换问候和语言,因为方言的介入而格外困难。其实当双方释放友善的信号时,语言的障碍就荡然无存了。后来他知道了这是脏阿婆送给自己的新生礼物,她认为自己不值得一次水葬。脏阿婆为鸟儿拔了毛,把它如同石头一般僵硬的身体放置于棺材上。许许看到她手上的斑点和小鸟的纹路一样多。

在最后一次和孩子们接触时,小马说他梦到了村庄人都聚集在篝火地,瘸腿的、断手的、老的、小的都出来了,许许开始猜测在极寒中还能发生些什么。之前小马梦到许许的房子漏了,后来果真应验,他麻烦族长找人修补,但是那几个人对外地人怠慢了许多,许许只好自己用石头凑合着补上了。他在想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就像当时自己递出了那个手电筒,让人们在晚上可以查看自己的牛羊,驱赶仓库避难的老鼠,但也仅此而已了。他这一刻突然间就领悟到了脏阿婆多次所言的“顺其自然”,它因为被滥用而被遗忘了力量。这是他第一次在自然之地生存如此长的时间,有一天他醒来,起身,风雪中的松木林正如他所想象的一般展示在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寻找同伴尸体的松鼠,他突然在这一刻领悟到自己活生生进入了自然。正是因为如此,他更多地理解了“自然”的巨大力量,那个词语——并不意味着顺着日常的生存就能够完成生活——是你如何勉力,如何想将仅有的意志和躯体能量去推动、去阻止,也不能够撼动你本应得到的那一瞬。就比如山鹰的灰落在了清澈湖泊,湖泊并不知道它是刻意前往了最纯白的山巅。

许许过去所不满的现实开始在风雪里消逝,暴风雪把时间凝滞了,使得他能够在某一刻感受到刹那的永恒,或者时间本身的溶解。他曾操心和烦恼的已经不能够成为一个事实,事实本身也是一个集体。工作、金钱、情感不能称之为问题,真正的问题存在于他爷爷的死亡之中,他并不安详的长眠带走了许许的幻想和童年。下午他在楼顶的鸽笼下睡着了,被鸽子屎糊住了眼,也许睁开眼他就能见到胡子拉碴的油头爷爷。爷爷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走的时候头皮干得要命,许许抓了一把又一把飞屑。下午捕食的鸟醒了。许许有离开山头的冲动,他想起了前几次拙劣的坦白。他对爷爷坦白自己想要出国搞艺术的梦想,爷爷为了他攒钱,接着他对父母坦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些钱后来给爷爷治病用掉了。应该在第四天的黄昏走进爷爷的越野车,查看是否能开火,一路往下,不能停下,不能犹豫。往前冲,许许不许害怕,爷爷曾经这样说。我们都知道他做不到。

小马从未撒谎

小马这几天持续向族人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是族长,族长的家人,自己的家人,然后是其他族人和许许,最后是族长记性不大好的二爷爷。“族长他二爷,就是这么回事哩,您再回去看看唐卡成不成?度母的唐卡哩!”他所营造的版本是他和大马偷偷前往了冰湖——只一次(避开了许许)——为这一场暴风雪祈福,但是山顶寒冷异常,大马带着他跪地祷告时冰湖传来了异常的呼喊、哭叫,隐隐间不远处的狼嚎也似乎在靠近。他们站起来时冻僵的腿发出了声响,他们开始狂奔,比任何一次游戏时都更快,这在空气稀薄的寒冷之地明显是不适当的,这才是大马晕厥不醒的原因。是脏阿婆在半山发现了这两匹马儿,她几乎什么也没有补充。她念着:“度母度母,我救了两匹小马儿,祝福我可怜的小牛儿吧。”没多少人注意她。

小马曾经梦到过那被拆解成碎片的事实,比如晕厥、聚集、月亮和冰湖,命运在他的血液中稍许投影,但是他还没有到能够理解和获得的时候,当然这指的不是年龄。他们最后一次趴在冰湖上,昏暗的阳光已经移走,村庄因为不再有电灯的炽亮,月光尤为明亮,如同他们记忆之中的午日一般耀眼。它为孩子们揭示了冰湖中更多的真相。冰层中错落的晶体为光线让道,棱镜引领目光进入了冰湖更深处。

原来并不是每个躯体都像第一层的族人姐姐一样安宁,第三层第四层的冰窟中歪歪扭扭重叠了数十具衣着相貌各异的躯体,有的如婴孩般蜷缩,有的扭曲脚踝手臂,唯一一张能看到明显表情的脸一定是在号叫。如果他们再仔细一些,能够依稀看到更下层因为过去的水流摆成环状的金字塔人堆,一些腐烂的骨骼和鲜活的面颊贴在一起。所以尖叫和哀嚎的是两个小马儿,狼群早就因为寒冬聚集在半山腰,山鹰也不在冬季的夜间行动。大马在稀薄的空气中透支了呼吸,被困在这一天的梦境之中。

这是小马儿第一次撒谎,出于友谊,出于对形象的维护,他认为这是自己成长,是获得“智”的时刻,而这件事实行为的内驱力在脉搏的跳动中被浸没了。在十二年后小马抱着山鹰降福赐予的第一个儿子时,他突然回到了十岁的雪地村口,理解了那个夜晚自己身体和冰湖的贯通,洒落的尘灰如同他的使命。于是他又可以自然地宣布,小马从未撒谎。

冰湖深处的呻吟

我藏在冰层的深处,仅有过两次机会可以看清冰上山脉,一次是风暴后月光的加持,一次是冰湖融化后水面的倾斜。相比我身体的腐烂,山脉的形状从来不会有分毫的脱落,我甚至只能看到它的膝盖的一侧,无法窥得全貌。是的,我变得能够看见了,因为零下的坚固把我固定在了死亡这一刻,这一瞬间是属于感官、属于这具微小身体的。

在意识重新归回身体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因为水流的动,那些本就死去的躯壳和我聚在了一起,我们在地底涌上的细流中循环,相互碰撞,甚至缠绕,直到以某种姿态被凝固。我能够看到冰的更上层有一具完美的躯体,她娇嫩如花,被洁白固定在了生的那一刻,而我,正紧贴着一具眼球掉落的头颅,即使自认为身体保存良好也会被归为一体了。我认为这非常讽刺。我们共同附属冰湖,存在荒野,生与死、美与腐烂必然同构一个核心。冰湖把美的事物展示给猎物,把存在的反面吸入底部,成为养料,这就是它的意图。我以前总是把生命体当做一切的起源,用它去评判和辨析,现在终于明白了非生命体的伟力,我们只能够被纳入它的呼吸,或者排遗。即使踏入死亡,我也只能感谢它收留了我的躯体,让我不至于被意识绞为碎片。

我以瞬间的形式存在,在我逐渐摆脱了不适应后,发觉了它和出生刹那的相似,极强的抽离感把身体的器官统筹为一体,血液、器官和骨骼从未如此团结整一,只有同一使命。人生仅有两次。生于子宫,死于冰湖。我用几十年时间去让意识脱离本体,又用了数十年时间让它回到身体,或者降临,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学会了祈祷。

下坝人的所见

每个人都向许许解释了一遍失魂的含义,但是他还没有听到过完全相同的说法,因此他更加迷惑了。族长选派了一个曾去过远山的壮汉,骑马下山请来尚水族群的祭司。在他离去的一周里大马仍旧昏睡和呓语,他不断描述一些水中的景象,大人们更加认定他是被冰湖的魂魄缠了身。

许许搜集了一些有意思的解释写在笔记里,但是铅笔已经削得无可再削了,因此他只记录了一些关键词。一年后他在爷爷的墓前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这时他刚刚找了一个开大货车的工作,暴风雪让他养成了长期囤积物资的习惯,他的仓库里总是左边排列着电池、柴油,右边放着青稞饼和压缩饼干,这些总是不嫌多的。他拿出笔记本,冻僵又融化的纸张让字迹模糊了不少。

失魂:须火驱赶。血脉失衡。

幼失则难寻。许许忘记了这句话的含义。

但是他还记得在山头上见到的那场仪式。柴火高高堆积在广场的中央,帐篷也已经尽量撑起,青铜色的农具和刀剑在帐篷里齐齐展开。雪堆在人们的脚印中结疤,许久没有见过异乡人的寨里人探头探脑,看看尚水部落的人到了哪里。这一次和许许吃过茶的大爷解释得很清楚,山顶族群的驱邪仪式包括了盛大的篝火舞、沿山而上的火把,人们在篝火周边戴着十二相的面具跳舞,这在风雪中明显是不能实现的,故而不得不请来更下方的人。其实请他族祭司还有一个原因,许许没有听出暗示,过去山顶部落篝火盛大的仪式通常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祈福,人们还要用家里的猎刀和弓箭模拟胜利的氛围,新上任的族长固执地迷信和平,只愿意用语言而不是刀剑沟通。

山下的贝格缩在马背上,眉毛结了冰,他先是说他们的族人已经开始缺少粮食,奶娘们缺少母乳,孩子嗷嗷待哺。族长将仪式的报酬增加为一头小牛和两袋青稞麦,不能再多了。贝格请求把仪式里剩下的糌粑留给他,人们同意了,这里的人从不食仪式中的祭品。风雪并未停止,但人们非常着急地收拾好了篝火地开始仪式。

仪式开始了。贝格绕着篝火地的桌子捏糌粑,击鼓,摇铃,念念有词,许许在山头生活了近一年,听过方言、普通话、民族语言,但是从未听过这样的发音,他猜测这属于远古的声音,只因祭祀而留存。他向所来的方向和远处的冰湖挥手,像是邀请他们加入。他佝下身躯,手臂展开,拨浪鼓顺着风息声响。当他围绕场地跳舞三圈时,人们本能地避开他的身体,许许只好放弃触碰贝格的想法。

小牛被牵了过来,它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让人们想起过去的篝火。其实本来应该带来和大马年龄相仿的“魂羊”,但是这一整年出生的家畜只有这头小牛了。村民们围着篝火地,小牛缓缓走进圈内,一路被抚摸着,听着人们的感谢之词。小牛被披上了上等的刺绣,成为了大马的化身,贝格不停地用雪在它坚实的皮毛上搓成水,洗净它的身躯,雪的碎末落在了它的蹄子上。许许听到周围人感慨小牛的乖巧和坚毅,一个小巴桑因为小牛即将离开村落而落泪(但是不敢发出声响)。这个时候许许想起来,脏阿婆还不知道小牛将被用于祭祀。

他们生于风暴

仪式开始的时候她离人们很远,但是好在衰老带给了她远视的便利。她用这双眼睛凝视着远处的冰湖,看着远去的飞鸟,她狠狠地盯着冰湖,要求它安葬自己孩子的灵魂。这个新的贝格来自她的故乡,但是她只能依稀从他的眉眼间判断他的归属,那是一个喜爱和其他族群生育的家族。她不想询问她的家族的近况,询问为什么不是她家族的后辈前来。三个男孩,七个女孩,这是她走的时候家里仅存的后辈。有两个女孩接受了和她一样的祭祀学习,她们到山的深处、海子的周边诵习经文。但是只有脏阿婆会把祭祀用的水都喝下去,她说她能感觉到血脉中水的影子在流淌。

脏阿婆的诸多记忆在针线中,在踩踏和祈祷中流失,归还给了森林和地面流动在融化的水里。她有时候会想起故乡那几条可以裸身浸润的河流,它们在寨子的东边。

仪式开始了。贝格绕着篝火地的桌子捏糌粑,击鼓,摇铃,念念有词。不,这个贝格学业不精,他搞混了招魂和祭祀山神的祷告词。

小牛被牵了上来,脏阿婆开始剧烈地吸气,吞吐,白色的雾气蒸腾而去,他们把魂羊替换成了这只小牛,然而只有头羊声才能呼唤到众神的注意。牛和小孩都会被鹦鹉叼走。

脏阿婆的眼前浮现出小牛被牵引回自己家乡,屠夫向它挥举起了剔骨刀的画面。他们称赞它的肉质如此紧实,皮能做上好的衣服。不,这一切都错了。

不,那头牛也是脏阿婆的孩子,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它,它的眼神如同冰湖,如同水神一样纯粹,它在风暴中诞生,本应该成为最雄伟的头牛,它的角应该有如刺矛和山尖。这一切都搞错了,她要去制止他们。

脏阿婆出生在一场风暴之中,风与雨雪连刮七日,卷走了牛棚的屋顶。是她半瘫痪的老阿婆为她接生,据说她的头离开母体时风暴中传来了鹦鹉的歌声,而新生的脏阿婆不哭也不闹。于是他们说这是一种赐福。

风雪还在加剧,脏阿婆呼吸困难,孱弱的声响隐匿在雪声下。不远处的祷告声还在继续,她已开始分辨不清祷告的层次和渐弱声,小牛的眼睛也在视野中模糊,似乎一句古老的“来”声被风送到耳边,脏阿婆应声侧面倒地。

飞鸟被入侵的梦境

我的意识检测到了一次风暴,因为很长时间冰层中只有山间生物相似的、临近哀声的震动。有时清籁间一片死寂。它总会停下的,停止的时候万物复苏,新纪开启,但是对于生物的生存来说,这场风雪或许绵长超过想象。我仅有一次感受到了风暴中的人类,确认了他们尚且活着,他们用祭祀的语言朝我们的方向呼喊。我听不到声音,听不懂语言,只知晓它那来自远古的声音(那从自然中习得的)保持着和我们一样的振动频率——万物的频率。在那短暂的呼唤中,一个人类的族群和冰湖中的我们、山顶的飞鹰、草地下结冰的虫卵进行了连接,共享彼此的生命力。他们向我们祈求生命的能量。

我感受到山林中的细胞朝人类的聚集地缓慢流动,给予他们意识和感受,赐予他们持续的脉搏,让他们不至于忘记了如何生存和保持清醒。给予他们一点叛逆自然规则的能量,让在风暴中倒下和失语的生灵能够幸存。飘荡于山林不同种群间的我们深知,一旦第一个弱者倒下,整个族群就会像感染了瘟疫一般开始接连死去。我们是山中共有的生灵,是不同群落的兄弟姊妹,因而我们愿意给予我们的猎捕者一些小小的能量。其实只需要那么一点,生命的内部就会如奇迹一般延展。

远古的呻吟声和我发生了感应,熟睡的鸟儿和冬眠的黑熊苏醒过来,引来了金色和彩色猴子的侧目,我们递出了生的能量。我也能够感受到冰层和土壤深处的共振,他们用腐朽和尸水送出死亡的能量,使得他们知晓和预防疾病。我们处在清醒和长眠之间,指引灵体不要走偏了方向:不能驶向死亡,但也不能太好奇而深入生之灵。

万物的复醒将很快到来,在进入下一次冬眠时群落们有充足的时间爱和繁衍,交替着讲述已逝去的寒冬。我能够在冰湖的纪元中感受到,它其实并没有逝去,它仍然平躺在冰湖深处,如同山脉的心脏,与我们共享生命的跳动。

生命于冰湖

风声像是湖上蜂鸟一般竖直垂落,如果擦过连绵山间,寨子里的人会在咆哮的风中整理脱线的毛毯和酿了一半的青稞酒。瓶子碎在层层的石头上,人们认为这是因为西风头掠过了熊的巢穴。族长把二爷爷安置在小楼的侧房,那里原本用来接待夏季来避暑的游客,但是两年前二爷爷从远方的祈福中归来以后就再也无处可去了。衰老的他把岩灰涂抹在每一根柱子上。早上吃糌粑的时候他闷闷地说道:“这一批风已经老了。”也许他见识很多吧,那又怎么样呢?族长因为养着几个和他一样吃白饭的亲戚而备受尊重。

他已经老了,听不清,记性也不够好,二爷爷慈祥地看着舞姿夸张的贝格,他真像自己去西藏学习时候看见的虔徒,现在有多少人愿意学这些呢?他花了十个月零三天叩拜,到了圣城,他看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善待甲虫,无儿无女,当年他的爷爷从圣城归来时被全寨盛情款待,而他回来大概一两年就变成了“记性不大好”的族长二爷爷。他乐呵呵地对着周边人说道:“去西边坡上看看脏阿婆去。”一个叫尼玛的壮汉疑惑地踱步过去,还真的发现了躺在雪地中的身影,好在还有喘息。真是奇了怪了,这个二爷爷。不过他们很快也会把这件事忘了去,就像五年后就忘记了大雪封山的整年。

【作者简介:王欧雯,生于1999年,四川绵阳人,现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曾在《上海文学》《青年作家》《星火》《四川文学》等发表短篇小说并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