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5期|范晴:钓王
告别厅很冷。白色瓷砖凝满了露水,像透明手链,挂了满墙。我站在人群第一排,右边是我的母亲。母亲抱着她许久未见的外孙女,后者歪着脑袋,拨弄她袖章上一根脱出的白线。今天大概来了二三十人,人群向中心围成一个环。大姨站在我对面,皱着眉,手在条绒夹袄的口袋里不安地摸索,她比去年胖些,烫了羊毛卷。舅舅摘掉皮革手套,从西服内侧掏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走到人群中央,清清嗓子,开始讲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每三句话就要咳嗽一下,他身后的舅妈则是感冒了,时不时吸鼻涕。人类身体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使这场沉重的告别仪式显得有些浮躁。表哥家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女拎着一个小猪佩奇的玩偶,穿过默立的人群,跌跌撞撞朝我扑来。我弯腰扶她,竟有些羡慕她的懵懂。
舅舅在悼词里回顾了细外婆的一生,一九三零年出生于玉江,十六岁遇见细外公,细外公去世后独自将儿女们拉扯大。整整九十一年的岁月被顽强、坚忍、勤劳之类的词汇概括,细外婆的脸似乎也与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乡村妇女的面目重合到一起。告别厅里不熟悉逝者的远房亲戚们,由悼词拼凑出一个模糊形象,再安到躺在透明棺椁中的那位老妇人身上。
默哀结束,人群排成长队,逆时针环绕棺椁告别。鲜花簇拥下的细外婆闭着眼,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她的表情很放松,像从前躺在摇椅上睡午觉一样。透过玻璃,我看见她手背那块月牙形的疤痕,不知为何,颜色淡了许多。那疤是鱼钩留下的,当时细外婆钓上一条三公斤重的大鱼,取鱼钩时,大鱼剧烈挣扎,划伤了她的手。伤口不算深,却足足三个月才愈合,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
细外婆虽不是我的亲外婆,却和亲外婆一样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细外婆就带我一起钓鱼。杂草丛生的河滩,摆上两架细外婆自制的折叠椅,麻布面,钢管腿,再崎岖的地形也能坐得自在。细外婆钓鱼时鱼竿从不离手,一钓一下午,我捡的鹅卵石装满了口袋,细外婆还是原来的姿势坐在那儿,手持一根细长的竹鱼竿,静视水面。细外婆说她能通过鱼竿感受到水里正发生的一切,微小的涡旋,缠绕的水草,鱼虾、贝类的活动,都系在那条灰色的鱼线上。细外婆人在岸上,却成了河流的一部分,轻韧的鱼竿是她身体的延伸。
那时我不关心钓鱼,只对河流充满好奇。我问细外婆河里有没有龙,细外婆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河里没有龙,但有一种比龙更神奇的东西,叫鱼王。鱼王通体覆盖着蓝色的鳞片,仿佛积年寒冰,翡翠似的眼珠能看穿人心。鱼王在水里灵活异常,几乎没有多少人见过它,更少有人能钓到它,一旦你有幸将它钓起,必须把它放生,才能保一家人平安顺遂,诸事如意。
细外婆是我知道的人中唯一钓到过鱼王的,但她的一生却并不顺遂。十六岁那年,她在全家人的强烈反对下,跟着细外公远走他乡。细外公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眉毛粗而浓,牙齿整齐,有一副好嗓子,能唱许多新鲜的歌。天黑后,细外公坐在葡萄藤架下唱歌,月亮都从乌云里探出头来。多年以后,细外婆仍记得爱人唱给她的第一首歌:“天空是海水一样明亮,白日给万物无上滋养,灰色的愁云随风消散,玫瑰遍地芬芳。”那是她这辈子听过最美的歌。细外婆因细外公的歌声爱上了他。她包起一双自己做的绣花鞋——那是她唯一的行李——和细外公坐着牛车离开了故乡,驶向南方长满香樟树的地方。村里没人看好她的这次远行,人们都说:“刻碑子,刻(克)子。”
细外公写得一手好书法,他除了代人写信、读信外,也替人刻碑。细外公刻过各种各样的碑,功德碑、庙碑、纪念碑,刻的最多的还是墓碑。村里去世老人的名字,几乎都在他的手里凿过一遍。细外公刻碑不需要墨和丹砂,他会先在石头前静静端详一阵,然后直接开刻,刻出的字迹如同书法家在宣纸上留下的一样。细外公刻碑的同时也代写碑文,他的肚子里装着许许多多庄重典雅的词汇,用来概括逝者的一生,凡是细外公刻过的墓碑,就没有引起不满的。
那时村人对细外公的情感很复杂,他们既感念于细外公出色的劳作,又想方设法避免在路上遇到他。这种奇怪的现象,比起成日在碑铺待着的细外公,细外婆的感受更加深刻。她几乎结交不到同龄的女性,她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纳凉聊天,集市上遇见,也打招呼,但没说几句就草草告别。久而久之,细外婆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下地,她和犁地的牛说话;摘菜,她和墙上的丝瓜说话;给棚里的猪喂食,她就和猪说话;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跟自己说话。细外婆从未因此埋怨过细外公,每当夕阳西下,月明如镜,她坐在家里,听着丈夫哄孩子睡觉的歌声,都感到一种隐秘的幸福。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细外婆的一辈子或许就会像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
那天是小姨满月的日子,细外公赶着牛车到外地拉青石,遇上暴雨,连人带车摔下了山崖。细外婆在屋檐下纳鞋底子,听到消息,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趴在地上用手掌接雨玩的小舅舅,后脑勺儿感到一阵针刺的疼。
细外公的坟前没有立碑,只有一棵细外婆亲手种下的香樟。那棵香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度长到三十米高,是方圆几里最茂盛的一棵。
细外公去世后,生活突然就难了。那时候,大舅舅四岁,大姨三岁,小舅舅两岁,小姨刚出生,一家四口都指着细外婆养活。细外婆白天下田,晚上借着月光做手工,即便如此,还是难以喂饱四张嗷嗷待哺的小嘴。那年夏至,大舅舅突发高烧,请遍村里的医生都不见效。细外婆跪在床边,握着昏迷不醒的儿子的小手,祈求上天把孩子的灾难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细外婆细数着她知道的神明,请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孩子。
细外婆连日的虔诚祈祷未能成功,大舅舅依旧高烧不下。村里有人劝她早做准备,毕竟她“不止这一个孩子”。他们都被细外婆拒之门外,唯一被请进家中的,是个外地来的神婆。神婆给细外婆出了一道方子,说小孩高烧不退,是体内有团淤积不散的邪火,只有将病人全身浸到粪池中,方能驱散。
关于这段历史,我了解不多,唯有从姨们聊天中散落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二。细外婆是以何种心情将大舅舅沉入粪池中的,她脸上的表情如何,亲手将大舅舅放进粪池中的是细外婆还是别人,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早已随着那座干涸的土池一同被落叶掩埋。在我的记忆中,细外婆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她不烧香,不祈祷,不参加庙会,对佛寺敬而远之。细外婆的堂屋不摆观音、灶神,门前不贴神荼、郁垒,家里唯一悬挂在最显眼位置的,是细外婆一家和两张空木椅的合影。
大舅舅死后,细外婆开始跑步。在那个普遍没有健身概念的年代,细外婆无意识地成了先驱者。起初,村里人对细外婆的跑步感到惊恐。他们拦下奔跑的细外婆,满脸担忧问她发生了什么,谁在追她?细外婆解释后,人们反倒更加大惑不解。细外婆不仅自己跑,还拉着孩子一起跑。傍晚田边,晚霞映照下,收工的村人会看到一个瘦长的倩影缀着一串小黑珍珠,那就是背着小姨奔跑的细外婆与她身后的小舅舅和大姨。细外婆用身体丈量她脚下的土地,村里每棵香樟下都有细外婆脱鞋抖落的沙子,每道田垄都积攒着细外婆娇小的脚印。天气允许的情况下,细外婆每天都会绕村子跑一圈,这个惯例一直持续到她七十七岁被大姨接进城才打破。
小舅舅是细外婆一家最早进城的那个。二十八岁那年,小舅舅一次性完成了他人生的两大叛逆,一是从当时如日中天的水稻原种场辞职,二是接过了他已逝父亲的衣钵,开办碑铺。在周围人看来,只有疯子才会丢掉铁饭碗跑去给死人刻墓碑。但小舅舅拍拍手套上的灰,义正词严地说,墓碑不是为死人立,而是为活人立。他说这句话时,细外婆恍惚间看见他父亲的脸。
新婚后的某个夜晚,散发着淡淡木屑味的床上,细外公跟细外婆说过他对死后世界的想象。细外公说,他不相信灵魂,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世界是一片黑色的虚无,或者说连“世界”都不会存在,是彻底的“无”。细外公说死掉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墓碑,只有活着的人能看见,所以墓碑是为生者立。为了活着的人的思念能有一个具体去处,而去改变一块石头的形状。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那时的细外婆并没有完全理解丈夫的话,她觉得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想死后的事?不管人死后是没了,还是变成鬼怪,变成青蛙,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此时此刻,她只想紧紧拥抱她身边的男人,哪怕明天醒来会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在大姨看来,小舅舅对父亲事业的继承是有迹可循的。小舅舅不止一次和她回忆起他们在父亲的碑铺里玩耍的童年。小舅舅人生最初的那段记忆,就是一块冰凉的石碑。那时的夏天热得出奇,稍微活动一下就惹得一身痱子。摆满青石的碑铺,是方圆几里最凉快的场所,小舅舅和大姨在碑铺里捉迷藏,轮流扮演死者和抬棺人,玩累了就赤身躺在平放的青石上,让石碑吸走体内的热气。那些黑色、冰冷的长方体,构成了幼年的小舅舅对世界的所有美好幻想。这个冷酷而旖旎的幻想伴随着他,从出生到长大。碑铺落成那天,小舅舅没有回家,他躺在店里一块厚重而巨大的青石砖上,睡了他这些年来最好的一觉。
细外婆对小舅舅的辞职不置一词,只在碑铺开张前夜,让他到细外公坟前的香樟树下跪了一整夜,此后再也没有管过小舅舅的任何行为。即使后来小舅舅靠刻碑成为当地富甲一方的小老板,在城里拥有两套公寓、一栋别墅时,细外婆也没有接受过他给的一分钱。她始终守着她和细外公结婚时的那座瓦房,拒绝向城市迈出一步。
细外婆唯一拜托小舅舅办的事,就是让他带大家照一张全家福。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小舅舅的财力还不像后来那样雄厚,但也是家中最富有的一个。细外婆穿上她最体面的一件灰蓝色的确良衬衫,配一条小姨送的藏青色西装裤,面对镜头身姿挺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十几岁。站在细外婆左边的,是当时跟食品厂请假后,坐一天两夜火车从北方赶回来的小姨。右边是戴着金丝眼镜的小舅舅和穿着雪纺长裙的大姨。他们的前面,摆着两张雕刻精致的红木椅。这两张椅子是细外婆要求加上的,即便摄影师反复强调这会使画面不协调,细外婆也没有让步。她以她顽固的坚持,换来了一张她心目中真正的全家福。这张合影后来被细外婆挂在堂屋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劝退了许多试图给细外婆说伴的媒人。
细外婆守着她和细外公的房子,直到时间迈入新的世纪。那座老房子,以现在人的眼光来看,不过是栋平平无奇的农村老屋,水泥地,红砖瓦,屋前一块大池塘,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却是充满惊喜的乐园。我喜欢赤脚坐在塘边踩水,毛茸茸的小黄鸭在我面前游过,不知名的小鱼还会来咬我的脚丫。院里养了条田园犬,棕黄毛,四只脚白白的,像穿了袜子。小黄狗没有名字,只要发出“啧啧”的声音,它就会乖乖跑来。我在院子里和小黄狗玩时,细外婆便搬个小矮凳在太阳下织毛衣。她给我织过好几件毛线背心,冬天穿着,暖气被牢牢锁在衣服里。细外婆的毛衣总是织了拆,拆了织,像是独属于她的娱乐。
关于是否进城这件事,细外婆原本很固执。她说住惯了乡下,宁愿老死在这里。后来的一次赶集,细外婆摔了跤,骨折进了医院。出院后,大姨说什么也不准细外婆再回老房子住,这次,细外婆没再坚持,她拎起两麻袋行李,锁上年久掉漆的院门,跟大姨进了城。
抛去从长辈那儿听来的故事不提,关于细外婆,我最清晰的记忆还是她在大姨家的样子。她坐在阳台上,臃肿的棉衣将木椅撑得满满的,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铁饼暖手宝,望着远处的天空,嘴里喃喃道:“真是钓鱼的好日头啊。”
也是在这个阳台上,细外婆第一次跟我讲了钓王的故事。
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冬日下午,把弟弟哄睡后,十三岁的细外婆拎着一大桶衣服到河边洗。一月无雨,河道窄了许多,露出满是鹅卵石的河床,草鞋踩上去,硌得脚丫子疼。细外婆走近水边,远处的芒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放下木桶走上前,只见高高的芒草环绕下,盘腿坐着一位白发老头儿,身披蓑衣,斗笠遮住半边脸,手握一根钓竿,在河边垂钓。
细外婆觉得奇怪,大冬天的,河里都没水了,能钓到鱼吗?心里想着便问出了口。老人闻言转头看她,细外婆注意到他眼角有一块漆黑的月牙疤,藏在深如树皮的皱纹里。老人笑道:“我钓的鱼和一般的鱼不同,只要想钓,就能钓到。”细外婆撇了撇嘴,没有和这个看起来有些痴傻的老头继续交谈,她回到先前的河边,耐心洗起了衣服。
天越来越阴,寒风刮得脸颊火辣辣。眼看要下雨了,细外婆将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换作平日,她肯定会趁没淋湿赶快回家,那天,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好奇心粘住了她的脚步。她想去那个人那里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回家。
细外婆回到芒草丛时,老头儿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单单蓑衣上落了一只褐斑蜻蜓。闻听身后动静,老头儿没回头,对着河水说道:“细伢子,来得正是时候。”细外婆看向老头儿身旁的鱼篓,里面空空如也,正想笑他,忽地感到鼻尖一湿,下一秒,细细绵绵的雨丝飘了过来,很快便坠成了珠帘似的雨点。细外婆赶紧将木桶护在怀里,转眼看去,老头儿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原本平直的钓竿弯成了牛角,钓线绷得笔直。老头儿向后一撤步,全身都在用力,钓竿先往左提,再往右遛,水底看不见的力量正与他搏斗。细外婆也紧张起来,下意识踩实了脚下的地,十指发力,仿佛此刻抓着鱼竿的人是她。
远方天空响起闷雷,寒风刮过,芒草在雨中刷刷作响。老头儿拽着钓竿,开始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定程度,脚往地上一勾,大喊一声:“细伢子,抄网!”只听清脆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到了细外婆的脚,低头看去,是一根系着网兜的杆子。细外婆没有犹豫,放下木桶抓起杆子冲到河边,那鱼已半跃出水面。细外婆从没见过这样的鱼,冬瓜一样宽,手臂一般长,通体铁蓝,仿佛暴雨后的夜空。她将抄网斜插入水,对准鱼头,顺势前推,奋力向上一抬。
大鱼落入了网中。
那是细外婆和钓王的第一次相见。突如其来的暴雨、潮湿的河岸与淡淡的鱼腥味,构成了她对那场冬钓最深的记忆。事后细外婆返回河边多次,却再也没遇见那位垂钓者。村里人亦说不曾见过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白发老头儿。久而久之,细外婆也不禁怀疑,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存在于她的想象?可无论如何,打那以后,细外婆的钓鱼技术确是练了出来。她开始一篓一篓地往家里背鱼,青鱼、鲢鱼、草鱼、鸭嘴鱼,小的两三斤,大的八九斤。闹饥荒的年岁,一家人全靠细外婆钓的鱼才能勉强度日。
细外婆嫁给细外公后,新的事情占据了她的生活。她放下钓竿,怀里抱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孩。她不再想起钓王,不再梦见那个湿漉漉的下午。直到九年以后,大儿子溺死在粪池那天,细外婆在村北的那条宽河边,再次见到了钓王。
那晚月明星稀,细外婆没有问钓王为何会出现在离玉江三百公里远的南方,钓王也没有问她怀里抱着的死婴是谁。他们以垂钓者的默契,沉默地钓了一夜。月光像碾碎的岩盐,浮在水面。第二天清晨,村头放牛的小孩看见细外婆捧着一尾三公斤重的蓝色大鱼,她像亲吻孩子一样吻了那条鱼,随后半跪下来,将鱼放进河里。
我曾问过细外婆,钓到鱼王后,生活真的变好了吗?细外婆一边往椅背上捋棕榈叶,一边说:“好与不好,都只是感觉。”那时我还年轻,细外婆的话让我难以理解。人生怎能没有好坏之分呢?后来时间过去很久,我参加工作,成了家,有了可爱的女儿,在一个赶策划稿的深夜,接到了细外婆逝世的消息。于是请假,买票回家,穿孝服,戴孝字,参加葬礼。站在细外婆的告别仪式上,我又想起了她当年的这番话。
此时此刻,细外婆躺在盛放的鲜花丛中,享受她难得的长眠,小侄女咬着手指,跌跌撞撞地在宾客们腿的迷宫中奔跑。屋外响起了鞭炮声,高亮的唢呐在耳畔炸响,像马的嘶鸣。我朝窗外看去,原来另一户人家也在今日出殡。送葬的人群挤满了大院,台阶上、树下、停车场,到处都是人,伴随着送葬乐队的演奏,一支不甚整齐的队伍缓缓走出大门,远去。大院重归安静,仿佛方才的热闹喧哗,不过大梦一场。
大姨在告别厅的门口送客,一双双手握住又松开,相似的词汇在唇齿间重复响起。这一环节离开的是关系没那么近的客人,他们不会参加接下来的送葬。留下的男宾客们聚在屋檐下吞云吐雾。我和母亲带着女儿溜到大院西边,大门两旁种了一排香樟,落了满满一地樟树籽,母亲抱着女儿捡樟树籽玩。我望着离去的宾客,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人。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那真是太怪异的一个男人,他身材矮小,驼背,远看去只有七岁小孩那么高,长相却很成熟,一顶巨大的黑色兜帽,几乎将整个脑袋包在里面。男人在离开的人群中显得很突兀,但整个告别仪式途中我竟没有注意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抬脚朝男人走去。
“那个……您好!”
我听见我的声音这样叫住他。男人抬头看我,他的年纪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皱纹在他脸上垒起层层叠叠的小山,眼珠浑浊而泛白,脖颈处的皮肤耷拉下来,好像公鸡下巴上的肉裾。
“你好。”男人开口道,他的态度很友善,让我放松了一些。
“您好,”我挤出一个笑容,斟酌着如何提问才不冒犯。我朝男人刚刚离开的告别厅指了指,“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她的外孙女,门口那位是我大姨,因为我从小和细外婆就很亲近,刚才看您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
虽然不知道男人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有多少残留的视力,但他确实认真打量了我一番。男人看向我的眼神中,流转着与他外表不符的孩童般的天真,这让我又一次对他的年纪产生了疑惑。半晌,他摇了摇头。
“那方便问一下,您是她的亲戚?同事?……”
男人的喉咙里响起风箱般的笑声。
“只是一个老朋友而已。”
忽然身后有人喊我名字。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挑儿女性远远朝我跑来,从那对熟悉的酒窝,我认出了她,陈伊婉,表叔的女儿,儿时我们曾一起在表叔的田里恶作剧,拔还没长全的菜、偷鸡窝里的蛋,去跟小摊贩换透明珠子玩。
等我反应过来时,那个奇怪的男人已不见了踪影,伊婉则跑到了我面前。
“刚刚在里面我就想跟你打招呼来着,没找到机会。你变了好多,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毕竟年纪摆在这儿,哪还能永驻青春的?”我笑道,“诶,刚刚和我聊天的那个男人,你以前见过吗?”
“嗯?你刚刚有和谁聊天吗?我没注意。”伊婉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啊……没事。”我又朝远处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男人的身影。
“不过说真的,连你都生小孩了,时间真是可怕。”
伊婉讲话的语气和以前一样,鼻音重,带点娇气,像电视里的台湾腔。熟悉的声音一下将我拉回那些与她闺房卧谈的深夜。明净如洗的月光下,两个女孩畅想着未来的人生。那时伊婉的梦想是嫁给一位帅气的甜点师,享受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蛋挞。后来,她的梦想的确实现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
“你呢,还是一个人吗?”
伊婉摸摸鼻子,笑道:“依旧在向你大姨学习中。”
“你和我大姨倒像是亲母女。我之前听她说你又开新分店了,还去找她取经来着。”
“活到老学到老,人生就是不断的折腾嘛!最近我又研发了几个新品,还挺受欢迎的,等回去我让店员给你寄点。”
“那就先谢谢啦。”
“客气啥。”
伊婉捏捏我的肩膀,看着远处,忽然沉默了起来。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了樟树下的母亲和女儿。
“她多大了?”
“两岁零一个月。”
“生的时候……痛吗?”
“嗯,痛是肯定的,但现在也有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生了很久很久,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真佩服你,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
“……也没有啦。”
“我能问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主意的吗?”
“其实直到三年前,我的态度都和你一样,就是不想要。但是很奇怪,等发现她在我的肚子里时,我忽然就舍不得了。你别笑我,我知道这里头一定有激素的作用,有社会思想的影响,但我也确实发自内心地爱着她。今天在告别仪式上我就在想,为什么细外婆那辈的人要生这么多孩子?明明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为什么要带他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
“为什么呢?”伊婉看着我,眼神真挚。
“我也说不清。但在最后告别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细外婆的母亲。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从我记事以来,细外婆就一直是细外婆,但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细外婆也曾是一个女儿。我不知道细外婆的母亲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只知道,我好感谢她,因为有她,才有了细外婆,而且我没来由地觉得,细外婆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伊婉临走前,到香樟树下和我母亲打了招呼,又戳了戳女儿的脸颊,说等她再长大一点,就给她做好多好吃的甜品。我送她回到车上,她摇下车窗对我说:“虽然我的想法依旧没有变,但我也理解了你的想法。”
我笑了笑:“没有唯一正确的想法,但理解万岁。”
伊婉朝我挥挥手,发动了汽车。她的车前摆了两只面包玩偶,随着车身的移动而摇头晃脑。奶白色的小轿车,驶过满地枯败的落叶,为萧瑟的冬日增添了一抹亮色。
宾客们送得差不多后,我们穿过一条铺满瓷砖的过道,绕至告别厅背后,来到了火化场。这儿的天花板很高,大厅中央横着六条木质长椅,一堵开了窗户的白墙将等候区与火化车间隔开,车间里整齐摆放着一排机器。进车间的只有舅舅和大姨,小姨没有进去,她说不想看到娘从火化机里出来的样子。
小姨和我一样都是从外地赶来的,她是细外婆的子女中走得最远的一个。恢复高考后某个中午,小姨放下手中的竹篓,跟细外婆说她不想干活了,她要读书。而细外婆——一个连小学都没有念过的女人沉默了半晌,拾起小姨编到一半的竹篓,说:“那你就去试试吧。”考上大学后,小姨离开了家,她的足迹一路向北,穿过浩浩荡荡的长江,汹涌浑浊的黄河,最终停留在遥远的松花江畔,那里有她整个童年都不曾见过的大雪,覆盖在大地上,犹如天使的翅膀。
舅舅从火化间出来时在和大姨吵架,他骂大姨“神神道道”,大姨说他“良心被狗吃了”。我跟母亲上去了解情况,原来是骨灰装盒时,大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蓝色石头非要装进盒里,舅舅不同意,说会弄脏骨灰,两人僵持不下,愣是在车间里吵了起来。
“不是石头,是鱼鳞。”小姨在我身后,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什么?”我心里一沉,问道。
小姨却笑着摇摇头,说:“老古话了,也就你大姨还信。”
在我的追问下,小姨半开玩笑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昨晚大姨就曾找她和舅舅商量,希望能将一块蓝色的鱼鳞放进细外婆的骨灰盒里。大姨说这是细外婆逝世那天在她嘴里发现的,是对细外婆而言非常重要的遗物,应该与她的骨灰放在一起。舅舅眉头紧锁,点燃一支烟,责备大姨都这个岁数了,还信这种“神神怪怪”。大姨的提议没有得到采纳,姐弟不欢而散。今天在车间里,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两人大吵起来。最后舅舅捧着骨灰盒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大姨神情淡漠走在后面,似乎昭示着又一场不欢而散。
走出殡仪馆,路上落起了毛毛雨。舅舅走在最前,舅妈在他身旁,打一把黑伞。大姨、小姨并排跟着。其余的亲戚好友们分两列,陆陆续续跟在后面。路面积起深深浅浅的小水洼,皮鞋踩过,泛起一圈圈涟漪。送葬的队伍在雨中蜿蜒,远远看去,好像海里的鱼群。
我看见鱼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我的一位远房堂哥,小学毕业后便没再见过。隔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当我还在细外婆家的池塘边光着脚丫赶鸭子时,堂哥已是一位光荣的少先队员,走到哪儿都要炫耀他胸前漂亮的红领巾。有一回我戴着一顶毛线帽去细外婆家玩,是母亲在集市上给我买的,粉红色,帽顶坠了两颗毛茸茸的小球。我高兴时拼命摇头,毛球便在我的脑袋上欢呼雀跃。
那天我刚走进细外婆家,堂哥便一把夺走了我的粉红帽,挥在手里满院子乱跑。我追在后面急得直哭。堂哥大我几岁,个头却和我一般高。在一个拐角赶上他后,我把堂哥猛地朝前一推,压在了他身上。那天的我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一边哭一边死命地砸堂哥的后背,等到细外婆将我们拉开时,我才后知后觉感到痛,拳头像被火烫过一样的疼。细外婆哄了堂哥好久,才将哭哭啼啼的他送回了家。我战战兢兢坐在门槛上,原以为会迎来一顿教训,不承想,细外婆只是抓起我的手,细看许久,随后大笑了一声,揉揉我的头,帮我把戴歪的帽子扶正,一句话也没说,进屋烧饭去了。
堂哥走在我的斜前方,身旁是他的妻子和儿子。男孩十岁出头,眉眼与当年的他如出一辙,跟在送葬的队伍里,一会儿大踏步一会儿蹦跳走着,也是闲不下来的性格。公墓依山而建,离殡仪馆十分钟脚程,不多时,我们就走到了墓地。
脱离嘈杂的马路,这儿显得尤为清幽。舅舅和表哥负责将细外婆的骨灰盒安葬。大姨在墓前缓缓蹲下,掏出一叠黄纸焚烧。我走去和她一起。火光映得大姨的脸颊忽明忽暗,我很想问她关于那块鱼鳞的事,却不知如何开口。纸钱从焦黄到碳黑,再化为灰烬,燃烧的气味在墓地无声弥漫。
我静静注视着大姨,虽然皱纹已爬上她的眼角,却依稀可见年轻的模样。大姨是细外婆的子女里与她最相似的那个。见过的人,都说大姨有双和她妈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眼睛,眼珠黢黑,眼睑细长,典型的丹凤眼。
大姨小时候曾走丢过一次,去山里捡蘑菇,整整五天没回来。村人猜测她是被狼吃了,细外婆却不信,每天安顿完孩子们,就拿着柴刀上山。一连找了五天,终于在山上一个很深的洞坑里找到了她。那个洞坑去年春天还没有,不知是山体滑坡还是什么原因,露了出来。洞坑很大,坑底到坑顶有四五米深,石壁都是滑溜溜的苔藓,小孩很难爬出来。细外婆找到大姨时,六岁的小女孩正缩在角落休息,浑身黑泥,手中攥着一只脏兮兮的蘑菇。
细外婆说大姨命硬,命硬的人一辈子免不了折腾。从纺织厂下岗后,大姨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她当过理发店学徒,卖过面包,做过餐饮店服务员,也推销过保险。她还到西南住过两个月,干帮人偷渡的活儿。与妹妹不同,大姨每次离开家,总是待不了多久就想着回来。就像一棵树,根系深深扎进了家乡的红土地,解不开也扯不断。四十五岁那年,大姨在城里开了一家服装店,从广东进货,物美价廉,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店取名“玉莲”,用的细外婆的名字。
大姨一直没有结婚。据她自己说,年轻时眼光高,谁也看不上,后来年纪大点,找不到了,再后来,她发现女人不结婚也能活得很好。爹娘是很甜蜜,到头来,还不是娘一个人把她养大。周围人沉迷港台明星,守着电视看演唱会,大姨总会嗤之以鼻,在她心里,细外婆才是她一生的偶像。她永远记得从前闹饥荒,她窝在床上饿得眼冒金星、恨不能挖土吃的时候,娘从外面带回来的那条鱼。细外婆把鱼剖开洗净,家里没油,就加点自种辣椒磨的沫,盖上锅盖焖煮。后来的人生中,大姨吃过无数条鱼,但没有一条比得上当年的味道。那时的她想,王母娘娘的宴会也不过如此了吧。
服装店赚到钱后,大姨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小时候我曾去过几次,爱上了客厅的那面大镜子。我对着镜子手舞足蹈,又突然停下,想看镜子里的我跟不上的样子,可惜一次都没成功。细外婆摔伤腿后,大姨把她接来同住,我去大姨家的次数也变多了。我喜欢陪细外婆在阳台上用一张又大又圆的簸箕晒东西,豆角、花生、茄子干,有时也晒我的玩偶。后来细外婆年纪大,不做菜了,那张簸箕我也再没见过了。
细外婆的逝世对我们而言不能算突然。一年前,她便几乎不下床了,大小便全靠大姨帮忙处理。去年过年我来看她,细外婆两颊凹了下去,人瘦了一圈。但就是这个腿脚不便、九十岁高龄的老人,却在正月初六那天独自离开家,走了很远。
那天大姨跑遍了城里各条街巷,都没找到她,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在城北田边看见停下来歇息的细外婆。大姨问细外婆去干吗了,细外婆说她去见了一个老朋友。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怀念而安详。大姨心中疑惑,她从未听说细外婆有什么还在世的朋友,但无论大姨怎么打听,细外婆都坚持这个说法。
更奇怪的是,自打那日从城北回来,细外婆便始终攥着一个东西,神神秘秘,不肯示人。大姨偶尔瞥见过几次,那东西泛着幽幽的蓝光,质感如矿石。大姨只当细外婆是老得像个孩子了,喜欢稀奇古怪的漂亮玩意儿,没去深究。细外婆去世后,大姨第一次认真端详那个东西,才发现它是一块鱼鳞。这鱼鳞比普通鱼鳞大出三倍不止,色彩如宝石般深邃,蓝得发紫,托在手心沉甸甸的,温度极低,能从手掌一路凉到心里。
细雨绵绵的山间,烟火刚点燃就熄灭。断断续续烧完最后一沓黄纸,大姨撑着膝盖起身,晃晃悠悠,像要朝前栽去。我赶紧伸手扶她。大姨粗糙的手掌抓住我的手腕,凑近我,盯着,似乎想看清我的脸。半晌,她拍拍我的手臂。
“翠娆,回来了。”
“嗯,来看看细外婆。”
风送来香樟的气息。大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擤了擤鼻涕。我认出了这块手帕,很久以前,大姨就在用它了。白色的,四四方方,绣着一枝小巧的紫罗兰。在没有便携卫生纸的年代,大姨拿它擦手,擦脸,掸灰尘,还帮我堵过鼻血。后来一包包的卫生纸流行起来,大姨还是用着她的手帕,紫罗兰的线脱了,便找来相同颜色的线自己缝上。用完手帕,大姨会细心将它叠好。大姨的手帕上有两道深深的折痕,数十年的岁月,悉数叠在其中。
我看着大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问一问。
“听小姨说,细外婆走时含了一块鱼鳞。”
大姨把手帕塞进口袋,道:“钓王的故事从小听到大,可钓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怕是只有你细外婆晓得。他人信不信的,我都理解。”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信!”
大姨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向地上的灰烬,没有说话。
我又问大姨:“您信吗?”
大姨忽然笑了,这是她从早上到现在第一次笑。她抿着唇,弯起的嘴角将皱纹挤成一堆。
“要不说,我是她生的呢。”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我想看看那块鱼鳞,可以吗?”
大姨顿住了,半晌,她抬起头,朝远处看去。
“翠娆,不是我不给你。它已和你细外婆待在一起了。”
我有些意外,按之前在殡仪馆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还以为舅舅必定不会同意大姨的要求。细外婆不信神佛,她的小儿子与小女儿不信传说,他们是出于怎样的信仰,接受了钓王的故事呢?
我顺着大姨的视线看去,不远处,舅舅正半蹲在墓前,刮去墓砖上多余的水泥。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在肩膀处留下一块深黑的印迹。小姨从水桶里拧起一块毛巾,细细擦拭刚立起的墓碑,碑面上刻着舅舅刚劲有力的“颜楷”。墓碑中央镶嵌着细外婆的遗像,照片里的她,穿着灰蓝色的确良衬衫,眼神深邃地望着这个世界,脸上挂着一抹温暖的微笑。
范晴,1999年出生于江西鹰潭。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作品见于《北京文学》《草原》《东方少年·快乐文学》《北漂诗篇(第六卷)》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