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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徐鲁:胶东童谣小忆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 | 徐鲁  2024年07月10日08:17

我的童年是在故乡胶东半岛的小山村度过的,大部分时光是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他们一生勤俭,对我的教育和影响很大。他们能讲很多民间故事。六七岁时,祖父给我出过一组谜语,“上山直溜溜,下山滚粸馏。摇头梆子响,光洗脸不梳头”,让我每一句猜出一种动物。

“粸馏”是个方言词,在胶东是一种用红薯面、玉米面或黄豆面混合做成的窝窝头,即日常食用的“粗粮”。四种动物分别是狐狸、野兔、驴子、猫。

这个谜语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听到过、念诵过的那些童谣,也一直没有忘记。有时有的句子记得不大准确了,我就请老家的老人或当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儿帮着回忆一下。

老家有一位著名的民间文学研究家、民俗学者山曼先生,生前曾赠给我一册他选编和注解的《山东民间童谣》,是一本满载童年回忆和美丽乡愁的“童年小百科”,是我心目中的“宝书”。

现撮录部分在此,谓之“小忆”。同时也在此表达我对山曼先生的怀念之情。

肚子疼,找老熊

肚子疼,找老熊。

老熊不在家,

快去找老魃。

老魃在家磨刀子,

吓得小孩好好的。

小时候,每次肚子疼,祖母就会一边给我轻轻地揉肚子,一边唱这首儿歌。老熊,老家也叫“熊瞎子”;老魃,有的写为“老疤”,是传说中的鬼魔。老熊和老魃,都是大人用来吓唬天黑还不肯回家、在外面疯野的小孩儿的。

燕子姐,燕子妹

燕子姐,燕子妹,

给你一床小花被。

冬天不要走,

就在俺家睡。

燕子是候鸟。秋风起,天气凉,燕子们会迁到温暖的南方过冬,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到第二年春天再飞回来。燕子们的记性好,无论迁飞多远,每年都能返回自己的旧居,找到熟悉的家门,然后继续使用去年的旧巢。在胶东,燕子来屋檐下做巢,农家都视之吉祥。小孩子更是盼着燕子来筑巢。燕子从南方飞回来的时候,春天就又到来了。

小老鼠,上炕沿

小老鼠,上炕沿,

偷扇小瓢挖白面。

擀大饼,捣大蒜,

辣得老鼠一身汗。

这是一首带有戏谑意味的逗趣儿歌。胶东农家大多喜欢睡硬炕,炕沿就是炕边的意思。

老槐树,槐树槐

老槐树,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闺女都来啦,

俺家闺女咋不来?

这首儿歌很美,也很忧伤。听祖母说,我唯一的姑姑因为生在饥饿的年月里,不久就夭折了,这对祖母的打击是沉重而久远的。哪个女儿不是亲娘身上掉下的肉?在老家,老年人都会以闺女常回家走动而感到欣慰,而我的祖母却没有。所以一听到祖母夏夜里坐在老槐树底下轻轻唱起这首儿歌,我们就都不说话了。

小孩小孩你别哭

小孩小孩你别哭,

娘去给你打老虎。

小孩小孩快点睡,

娘来给你盖床被。

这是胶东老家一首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我小时候听过两个“版本”,姥姥唱的和祖母唱的并不一样。姥姥唱的更简单一些:“小孩不要哭,娘去打老虎。小孩好好睡,娘给你盖花被。”

小鸭子,上碾台

小鸭子,上碾台,

望望媳妇来没来。

来啦,来啦!

骑着马,抱着孩,

穿着大花鞋。

这也是一首带有戏谑和逗趣意味的儿歌。胶东农村几乎每个村头都有一座碾屋,用来碾磨粮食。有碾屋,当然就有碾子和碾台。鸭子,老家方言叫“巴巴”,所以,这首儿歌第一句也叫“小巴巴,上碾台”。

我家有个哭夜郎

天皇皇,地皇皇,

俺家有个哭夜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时候在村里,时常在一些树干和胡同口的石墙上,见到贴有用黄纸写的儿歌。这是一种迷信的做法。谁家有喜欢整夜哭闹的小孩子,就会采用这种方法以求得小孩儿能尽快安静下来。“哭夜郎”有的版本也作“夜哭郎”。

小巴狗,上南山

小巴狗,上南山,

吃金豆,拉金砖。

你打火来我抽烟,

你点炮仗我放鞭。

一般都是爷爷、姥爷和爸爸喜欢唱的,所以有“你打火来我抽烟”的句子。胶东农村称小狗叫“小巴狗”。

拉大锯,扯大旗

拉大锯,扯大旗,

割倒姥娘家门口大槐树。

开面板,做衣橱。

穿红袄,穿绿裤,

吹吹打打娶媳妇。

这一首和后面的一首《拉大锯,割大槐》都是游戏儿歌。两个小孩儿学着大人拉大锯锯木板的样子,紧紧拉住对方翘起的手指,你推我拉,边拉边唱。在胶东农村,“割”字发音为“嘎”。

拉大锯,割大槐

拉大锯,割大槐,

割到姥娘家门外。

姥娘不管饭,

偷着抓把盐。

盐巴齁齁咸,

买个火烧解解馋。

这是另一首模仿大人拉锯的游戏儿歌。“齁齁咸”,非常咸的意思;“火烧”就是烧饼,胶东方言读作“火烧(shòu)”。

爱哭精

谁是爱哭精?

爱哭精是谁?

干哭不掉泪儿,

麦子不秀穗儿。

干哭不掉泪儿,

吃饭没滋味儿。

村童们把爱哭的小孩儿,特别是一些娇气的小嫚嫚(小女孩儿)叫作“爱哭精”。小嫚嫚受到顽皮孩子的欺负,无论是真哭还是假哭时,小伙伴儿都会唱这首儿歌逗她,直到她破涕为笑为止。

蜻蜓落

蜻蜓落,蜻蜓落,

给你个板凳坐一坐。

蜻蜓高,蜻蜓高,

看我打断你的腰。

小时候,每逢夏日雨后傍晚,谷场上和小院里就会飞过许多红蜻蜓。小孩儿们喜欢举着一根小小的干树枝,呼唤蜻蜓落下来。这是呼唤蜻蜓降落时唱的儿歌。有的蜻蜓千呼万唤就是不肯降落,而且越飞越高,小孩儿不耐烦了,就有了后面一段。

大雁大雁摆瓦碴

大雁大雁摆瓦碴,

回家找你二妈妈。

大雁大雁摆不齐,

快点回家找你姨。

大雁大雁飞得快,

吃着饽饽就着菜。

村童们在田野或山冈上一见到在空中排着队迁飞的大雁,就会仰着头,一边张望一边唱这首儿歌。“瓦碴”,瓦片的意思。大雁在天上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就像小孩儿在地上玩摆瓦片

的游戏一样。“吃着饽饽就着菜”,是过去贫困年代里农村人的“理想生活”。

螃蟹螃蟹快上钩

螃蟹螃蟹不要躲,

快来这里歇一歇。

螃蟹螃蟹快上钩,

螃蟹螃蟹爬满篓。

螃蟹螃蟹最听话,

大蟹小蟹往外爬。

我的姥娘家在海边。小时候经常去姥娘家,跟着大人去赶海。这是海水退潮后,背着小鱼篓,在滩涂上钓螃蟹时唱的一首儿歌。

老鹞老鹞转一转

老鹞老鹞转一转,

给个小鸡看一看。

老鹞老鹞扭一扭,

给个小鸡瞅一瞅。

老鹞老鹞摆一摆,

给个小鸡逮一逮。

这是小时候和小伙伴儿一起玩“老鹞叼小鸡”游戏时唱的一首游戏儿歌。家乡把老鹰叫“老鹞”。这个游戏各地都有,大多称为“老鹰捉小鸡”。

葫芦花,葫芦蛾

葫芦花,葫芦蛾,

打下麦子蒸饽饽。

饽饽好吃麦子少,

留个饽饽给爷爷。

夏天傍晚,墙头上开满白色葫芦花。小孩儿掐下一朵葫芦花捏在手上,一会儿就会引来白色的葫芦蛾。葫芦蛾把长长的口器伸进葫芦花蕊吸食花蜜,小孩儿轻轻一捏葫芦花,就捏住了葫芦蛾。这首儿歌写的就是这种童年小景。胶东方言里,“饽饽”就是白面馒头。

花鸦鹊,尾巴长

花鸦鹊,尾巴长,将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坡上,媳妇坐在热炕上。

花鸦鹊,尾巴长,将了媳妇忘了娘。谁家小子没良心,快把恁娘背回炕。

这是一首教育小男孩儿长大孝顺自己亲娘的儿歌。胶东方言里,“鸦鹊”就是喜鹊;“将”,“娶”的意思,“将了媳妇”就是“娶了媳妇”;“恁”读nèn,“你”的意思。

小巴狗,赶店集

小巴狗,赶店集,

买个辣椒当鸭梨。

咬一口,怪辣的(念dì),往后再不买带把儿的。

这是一首逗趣儿歌。前面说过,胶东农人把小狗叫作“小巴狗”。“店集”是老家方圆十几里内最大的一个集市,在店集镇上。

梢麦甲,一头灰

梢麦甲,一头灰,

求着蹬大山去说媒。

说的谁?

说的豆虫家二妹妹。

亲事没说成,

媒人噘起嘴。

都怪蝈蝈捣了鬼,

害得蹬大山跑断了腿。

是一首带有戏谑和“无厘头”意味的逗趣儿歌。“梢麦甲”和“蹬大山”都是胶东方言里蚂蚱的别称,前者是体形细长的蚂蚱,后者是体形肥胖硕大、后腿蹬踏有力的蚂蚱。“豆虫”是幼年时生活在黄豆棵上的一种虫子,成年后会钻入地下,慢慢化为蛹子。

小老鼠,上灯台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它姥娘背下来,

姥娘说:“活该活该真活该!”

这是胶东一代代小孩儿都熟悉的儿歌。不同版本里的个别文字略有不同,但儿歌的意思是相同的。

摔哇哇

东南风,西南风,

我的哇哇最大声。

吹口气,挥挥膀,

我的哇哇好大响!

小伙伴们用水和泥做成小碗状的泥玩具,叫“哇哇”,互相比赛谁摔的哇哇声音最响,而且最好是碗底爆破出一个大洞,小碗四周的边边却能完整无损,这个游戏叫“摔哇哇”,有的地方也叫“摔碗碗”。

蒸粸馏

小公鸡,上门楼,

大娘家里蒸粸馏。

俺去耍一耍,

大娘给俺俩。

粸馏,前面说过,就是窝窝头,虽属“粗粮”,但在饥饿的年月里也足可充饥。儿歌表达了贫困中的农村人想填饱肚子的心愿。

谜语歌

一棵小树不算高,

上面结着杀人刀。

草棵棵,溜地跑,

开黄花,结元宝。

一棵小树五个杈,

杈杈长个小蛤蜊。

一棵小树两半子,

中间夹个黑汉子。

一个小圆盒儿,

里面装了个扑啦蛾。

这是小时候记住的一组谜语儿歌。谜底依次是豆棵、花生棵、手掌、铡草刀、口和舌头。胶东方言里,“蛤蜊”读作gala;“扑啦蛾”就是蛾子,“扑啦”是形容舌头像蛾子一样灵活的意思。

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童歌小议》,其中说道:“旧日的儿歌无作者,大都是奶奶、姥姥、妈妈顺口编出来的,也有些是幼儿自己编的,是所谓‘天籁’,所以都很美,美在有意无意之间,富有生活情趣,而皆朗朗上口。”他认为,童谣是一个人最初接触的并且会影响到他们毕生艺术气质的“纯诗”。

对此我深有同感。因此我也期望现在年轻的爸爸、妈妈,都能够尽量给自己的孩子多教几首美丽的老童谣,使孩子们从短短的童谣中感到生活的情趣和人间的爱心,并以此影响到他们今后的个性和气质。传统童谣和儿歌也被称为“母歌”。幼童们在接受最早的“母歌”后,才循序渐进,开始接触儿童文学作家们创作的新儿歌和儿童诗。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意思是说,如果从小不能学会读《诗经》,读诗歌,那你长大了恐怕连话都说不好呢!更何况,无论是从古老的《诗经》还是传统的儿歌、童谣里,还能懂得许多关于草木鱼虫的知识,学到丰富的自然科普知识、生活经验和做人道理呢!

无论是在中国北方还是江南,都有一些世代相传的、经过漫长的岁月和无数代孩子念诵的老童谣,至今依然常读常新、经久不衰。小孩子从这些儿歌和童谣里感受和体会

到我们的汉语之美,进而去热爱自己的母语。这些童谣伴随着一代代孩子度过纯真的孩提时光,优美的韵律也将永远回响在每个人遥远和亲切的记忆深处,成为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忆念与最温暖的怀想。

【作者简介:徐鲁,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十届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获“五个一工程奖”图书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