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叶耳:悦宝日记
家里飞来一只燕子。
是悦宝首先发现的。她在我耳边悄声说:“爸爸,你看。”她轻轻指给我,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只燕子站在我们房间的横梁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在电脑上打字。夏天来了,燕子一定是想来我家筑巢。它先来我们房间踩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后来,它来来回回在堂屋飞了几圈,像是考察。过几日便可知它是否在此处安家了。
我把燕子为何要来我家考察和筑巢故事化,而且用了夸张手法,让这只燕子充满传奇与神秘的色彩。我强调了一点:“说不定这是一只被你妈妈派来打探消息和考察你平时写作业是否拖拉的燕子。”悦宝听后,立马搬来自己的书包,拿出作业本认真写起来,一边写一边回头看房间横梁上停留的燕子。
我说如果燕子把你认真做作业的消息告诉了妈妈,估计妈妈很有可能会因为你的优秀,后悔离开我们。她或许会考虑回来。
悦宝突然咯咯笑起来,激动得鼻涕都笑出来了。她说:“燕子要在我家筑巢,不要飞走,留在我家,妈妈就会回来。”
听完我的话,悦宝好像对燕子是否来我家里筑巢很上心,时不时就去看一下,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这只燕子飞走了,没再飞回来。悦宝失落又伤感地问我:“爸爸,燕子还会回来吗?”我说:“这谁知道啊。”她听我这么一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说:“放心好了,燕子是回去把看到的消息告诉你妈妈呢。”悦宝问:“那燕子还会回来吗?”我说:“要看你的表现了,尤其是写作业不能拖拖拉拉,否则燕子如果发现你这么爱磨洋工,肯定就不会再有兴趣来我们家筑巢。”这下她心情又好了一些,说:“我会认真写作业的,希望明天燕子能够飞回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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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家来了一位客人,他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我只清楚我背着书包回到家,累得气喘吁吁。我说:“奶奶,我放学回来了。”刚说完就听见奶奶说:“叫叔叔。”我叫完后,爸爸又说:“叫伯伯。”我叫完后,那位客人说:“好,不错啊!”然后,奶奶又帮我打了饭,我本来是准备自己去打饭的。奶奶从厨房拿出用一只碗盛的四个鸡腿给我吃。这时,那位客人和爸爸的说话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我认真啃我的鸡腿,并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直到那个客人走后,我还纳闷:“这个客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每天都在等悦宝妈妈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我给她在QQ上的留言没有,一直未见她的动静。
每天等悦宝放学回来,听她喊一声:“老爸,我回来了!”所有的忧愁都烟消云散。如果她忘了,我就会问她:“为何今天回来不打招呼呢?”她说:“可能刚才在想别的事情,给忘记了。”看着精灵般活泼的悦宝,仿佛整个屋子都生动起来。
我告诉悦宝晚上有好东西吃,她问是什么好东西,我说:“等到了晚上就知道了。你赶紧写作业,等下跟爸爸一块儿去山里放羊。”她一听可以跟我去放羊,似乎整个身体都被激活,眼里也有了光。
去屋后山上放羊,悦宝牵着羊走前头,我跟在后面。到了山上,悦宝就跑去扯小山笋。她说羊最爱吃小山笋,要扯来给羊吃。我在山里放羊时碰到邻居香梅嫂,她也牵着三只羊在放,一只母羊,一只公羊,还有一只是刚生出来二十多天的小羊崽儿。喊她“嫂”,是按村里的辈分叫的,其实香梅嫂已经快八十岁了。她生了五个女儿,没有儿子。有一个女儿嫁出之后,得了一场重病,死了。其他女儿都已嫁到他乡,外孙和外孙女都快长大成人了。小时候我最爱找香梅嫂玩,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爱往她家跑。那时,她最爱看戏,我也跟着看。她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很多趣事,每次见到我总爱跟我提起。人很奇怪,不管你多么老,只要你愿意记起的小事情,几乎都能想起来。我也真羡慕香梅嫂,还能记得小时候的我,以及我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看得出来,我小时候还是蛮讨她喜欢的。她说:“你忘记了吗,你老是没事就爱来我家听我说戏呢。”她笑起来我才发现她几乎没有牙齿了。难以想象有一天我也会像她这么老,不过她好像蛮乐观,总是面带笑容,让我也忍不住微笑。
我和香梅嫂聊了好一阵儿,悦宝一直在那儿逗自家的羊玩。天很快就暗下来,我提醒悦宝差不多可以把羊赶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天真的暗下来,我们就一块儿把羊赶了回来。
晚上吃的是糯米做的米粑粑,和上白砂糖在锅里煎熟,很香也非常甜。悦宝说原来你说的好吃的就是这个呀。因为今天立夏,我们老家的风俗是要吃粑粑的,也称立夏粑。俗话说:“立夏吃个蛋,岩头都踩烂。立夏吃个粑,岩头踩开花。”
立夏粑不仅是家乡独特的风俗文化,更是一种美食。立夏意味着乡村真正的热闹和忙碌即将拉开序幕。辛苦的农民也就开始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劳作了。
我对悦宝说:“以后你也要开始帮着奶奶干活咯。”悦宝表示不服,她说:“我为什么要干活,我还要上学读书。”
傍晚时分,她终于打来电话。
我把悦宝身份证号码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说等周一上班时去派出所问问看再答复我。她还跟我讲了她离开我们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悦宝在旁边一直听。原来,她并没有活得很好,反而更苦了。听说那个男的骗了她们一家人,不仅是她的感情,还骗了她和她二姐的钱,她在电话那头快要哭了。我听后很难过,在门口坐了很久。悦宝跑过来问我:“爸爸你在想什么?”悦宝是个非常聪明懂事的孩子,她自然是懂一点儿的。我在与她通话时,她还在本子上帮我写字,让我怎么回她。她在电话里说的一些话悦宝是隐约能听到的。
悦宝今天带回一张奖状,是在杨林乡镇中小学的“少年向上,真善美伴我行”征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如果悦宝的数学能像作文这样好,也这样充满兴趣,我不崇拜她都不行。我把悦宝抱起来,高高举起又放下,还想再亲她,她把脸别过去,很不情愿地喊道:“爸爸你的胡子扎人哪!”
悦宝也是个非常怕痒的孩子。我的手只要一触碰到她的肚子,她就痒得双脚使劲踢,发疯般地甩腿脚。人说怕痒的儿女最疼父母。从她对妈妈的念念不忘和竭力维护看得出来,她是很疼爱妈妈的。对于我呢,暂时还看不出来,她究竟是不是也像爱妈妈那样爱爸爸,这个还真不好说。最近两天吃午饭时,她都主动给我盛饭,并来房间里喊我:“爸爸吃饭了啊。”看得出来,自打妈妈主动联系了我们,并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她开心极了,喊爸爸的频率也比平时多起来。
悦宝下午很积极地写完作业,跟我去山里放羊。
悦宝写作业时,我练了一会儿字,悦宝做完作业也跑过来看我练字。我对悦宝说:“你要是改变做作业拖泥带水的坏习惯,不再磨洋工,好好表现,我下次去县城时一定也给你买一支毛笔,也教你练字可好?”她说:“好。我跟爸爸一起练习写字。”
悦宝现在名堂越来越多,做作业老爱搞小动作,从不集中精力,也不珍惜时间,写写玩玩,感觉每天都在作业中度过,这很让我恼火。院子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我跟她说了很多次,说你抓紧时间先把作业完成,完成作业专门去玩不好吗?她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根本没放在心上。没办法了,我才对她采取时间控制法,严厉告知她几点几分完成,完不成就停止写作业,也不需要再写,没完成自己去学校跟老师说。即使这样,她有时还是心猿意马。真是拿她没办法。
今天阳光非常好,我让悦宝洗个头,帮着家里扫地。下午奶奶让她去山里看羊,我和母亲到地里去打油菜。她也跑来看我们打油菜,也学着我的样子拿一根棍子在油菜秆
上打。大概打了三分之二的地,太阳落山了,我们只得收工,明天再去。很久没有挑东西,扁担压在肩上觉得还蛮沉的,这一担至少有三四十斤。我让悦宝拿了一把锄头,母亲背了篮簺,牵着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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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吹笛子的人和做笛子的同时出现。其实,她们是同一个人,名字叫曾阳。曾阳是在曾璐瑶的家里遇到我。哇!好像一个笛子啊!我看见曾阳手里拿着的东西,问曾阳是不是她做的,她说是她做的。她能轻快地吹出声音,而我怎么都吹不出声,真是神了。我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不愧是吹笛子和做笛子的高手呀!厉害啊!
有个朋友对我说:“你还爱写日记呀。”我说:“当然,跟着悦宝一起写。”我是故意说给悦宝听的,她听后当然很开心。所以,现在每每放学回来写作业时,都是先写日记,而且都是一气呵成,写的必是她生活学习的真实感受。因为没有约束和要求,只需要写出来,基本上难不倒她。写了一段时间后,她也很乐意记录每天的日常。老师看完她的日记后好多次都给予A+,有时还会在后面点评几句。这次回来,主要是想每天记录一点儿女儿的生活点滴。也许没什么意义,但对我来说,记录她是快乐的。
早上八点多,悦宝的班主任李玉老师打来电话,说悦宝的身份证号码和别人重号,学校要登记到网上学籍册里,现在登不上去。我马上在官网上输入悦宝的身份证号码查询,没有发现重号。我想了一下又打电话给她的班主任,让她们再弄明白点儿,告知我。若还不行的话,只有去她入户的当地派出所查看。
头痛的是,她的户口最先是入在她妈妈的家乡,后来才转入我所在的城市。她妈妈和我已经不在一起,联系方式也换了,与我两年多没有联系。只在去年过完年后,她妈妈用一个新注册的QQ号加我,偶尔聊几句。让她跟女儿说说话,她说条件不成熟,还不到该说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有点儿神神秘秘。今天这个事儿我是着急的。如果真的是重号,不处理好了,关乎悦宝读书,这是个大问题。我立马给她留言,又特地留了我的电话号码,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沟通。
她始终没有回复我。
悦宝今天下午写作业打了两次瞌睡,都被我叫醒。我担心悦宝的身体出了问题。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问悦宝:“是不是写作业写累了?要不我们去山里散步吧。”悦宝说:“好。我们去走走再回来写。”于是我带着悦宝去了门前不远的山上散步。
山上的空气就是清爽。悦宝说:“这里的空气就是让人舒服啊!”
刚走不远,曾阳看到悦宝,喊她。悦宝也跟她挥手打招呼。曾阳正在马路旁边的草丛里放羊。在这里读书的孩子们大都是爸爸妈妈外出打工,爷爷和奶奶带他们。曾阳也是爷爷奶奶带她。曾阳是我发小儿和邻居生兵的大女儿,也在山下小学读书,好像比悦宝高两级。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青年,选择留下来,是很少见的事。要知道,出去打工更容易赚到钱,也可以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其实很大程度上,我是对写作寄予厚望,正因为存在这种奇妙的情感,才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决心留在孩子身边,陪着她,跟她一起读书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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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爸爸叫我去喊奶奶回来。奶奶到地里干活了,我不知道爸爸让我去喊奶奶回来干什么,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我跑到奶奶种花生的地方,喊:“奶奶。”奶奶听见是我在叫她。那时候,我的鞋子已经沾满泥巴,而且我穿的还是拖鞋,我的脚上也沾了泥巴,脏了。
奶奶弓着身子在种花生。过了一会儿,爸爸来了,我本来说不动奶奶让她回去。可是爸爸一来,说我的小姨爷爷要去深圳,奶奶听后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儿,和爸爸一起回家。
路上,我走得特别特别不舒服,因为鞋里沾满了泥巴,我的脚总是扭来扭去,怪难受的。
跟悦宝在一起,我会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生活的美好质感。我也会反思自己。悦宝的胆小与她内心渴望的温暖呵护是连接在一起的,她表面假装很胆大,无惧事物,但等遇到问题时,她会吓得瑟瑟发抖。哪怕是黑夜里突然蹿出的一只老鼠或者飞虫。她都会尖着声音,夸张地呼喊我:“老爸老爸,我害怕。”
这时,我会结实地拥抱她,并拍拍她的背,告诉她不要怕,有爸爸在,什么都不用害怕。只有这时,她才会把我抱得紧紧的。
要是去柜子里拿碗筷,发现有一只虫子在爬,她会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就站在那里。等虫子爬远,她才想起喊我:“老爸,你快过来。”在乡下,在山里,风可以随时吹进我们的房间,所以,出现飞虫再正常不过。
悦宝刚来到这样的环境,适应自然需要一个过程,而且对孩子来说,害怕与胆小是天性,就像天真与美好也是她的天性。我有时会想,最近是不是对悦宝过于严肃了,于她,我批评她时有时很上火,情绪也蛮激动,无意中可能会伤到她。毕竟孩子的内心是脆弱而敏感的,可悦宝这个孩子也是个不省心的,用奶奶的话说,是盏不省油的灯,总是起起伏伏,弄得我很烦躁也很恼火。但不得不承认,她也让我学会了克制与忍耐。在我异常落寞的一段时期,她这盏不省油的灯,这个可爱、诚实、天真的女儿,是治愈我的生活良药。
奶奶喊她吃饭,她明明听到奶奶在喊,喊了好几声她也不吭声,也不走过去。奶奶很生气。我有时喊她,也是一连好几声,不见她回应。我就批评她,跟她说:“别人喊你,你一定要回应。你不应,别人不知道你听到没有,这是对别人的不尊重。何况是奶奶在喊你,爸爸在喊你。一个不尊重别人的人,她以后又怎么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呢?”我跟她说:“无论是谁,只要跟你打招呼,你都要回应一下别人,别人才能感受到你的听见。这首先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品质。爸爸建议你,如果你在院子里走动时碰到了熟人,可以主动跟别人打招呼。你养成这样的习惯,别人就会在见到你时,感受到你的亲近。只有做到对别人亲切,别人才会慢慢对你表现出友好的热情。以后奶奶喊你,爸爸叫你,只要听到,要第一时间回应,知道吗?知道吗?怎么又不是马上回话呢?”等我说完,她可能才意识过来,马上补充一句:“知道了”。
看得出来,自从我和悦宝回来后,母亲在家里就更忙活了,我让她不用忙个不停,她说忙起来感到舒服。也许我们的陪伴于母亲本身也是快乐的。
我蹲在屋门前吃饭,悦宝也学我的样子端着碗蹲下来,挨在我旁边吃饭。我们打小儿就爱蹲在一个地方吃饭,不爱老老实实地坐在饭桌边,有点儿拘谨。只有随地蹲起来,才会感觉到扒饭的姿势是那么的天马行空与妙不可言。
起床,吃完早饭后,悦宝在桌子上做了一会儿作业。我跟她说,带她去地里玩儿。她当然乐意,放下笔就跑过来说:“走。”我就带着她去地里帮母亲打油菜。在没有她之前,我带她的妈妈去地里帮母亲打过油菜。那时,恰值五月打油菜的时候。她妈妈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她妈妈的身影在这一刻突然来到我的眼前,熟悉而又遥远。可是近在眼前的那个她,小小的长得如同她的她,不是她,是悦宝。
劳动就是一种时间的运动。在时间里,劳动是持续地输出,是一种重复的力量。时间一下子就辨认出我的劳动是一种伪装,是暂时的一种打发。地里的油菜可不认我,直接累得我腰酸背疼。太久没有在家里这么劳动过,加上本来腰就一直有点儿隐隐约约的酸痛。打完油菜,挑起担子走在山路上,累出了一身汗。
悦宝基本上是跟着去玩儿的。让她到油菜籽里捡出一些不小心打进去的小土粒,她总是三心二意,就当在玩泥巴一样。有时她也凑热闹,拿根棍子来帮着打油菜。这里打打,那里敲敲,还学着奶奶的神气,把打了还没有半分钟的油菜秆又火急火燎地翻过来打,嘴里还发出呼哧呼哧的“打打打”。奶奶看她太淘气,就叫她去山下面看我们家的羊。我们的羊被奶奶用绳子系在山下的树下。小羊们正在树下面安静地吃草。悦宝觉得奶奶这个提议不错,本身她也蛮喜欢小羊,奶奶的话音刚落,她立马弹跳起身要去落实这件事情,马上跑下山看羊去了。一边小跑,一边在嘴里喊出“咩咩咩”的羊叫声。
山下所有在吃草的羊都朝向她奔跑而来的方向。
等打完油菜回家,已近午饭时分。母亲回到家,马不停蹄地开始做午饭给我们吃。母亲还在做饭时,我的肚子已经在咕咕直叫了。菜还没完全做好,我就迫不及待地拿碗去添饭吃。悦宝看到我拿碗去添饭,也跟着屁颠屁颠地去橱柜里取了一个碗,还看着我笑个不停。也许是干了活儿的原因,今天午饭我竟然吃了三大碗。悦宝还是那么挑剔,只添了一次饭,而且漫不经心地吃着她的饭,还没有吃完。我说,你要多吃点儿饭,你也要多干点儿活儿。你看老爸今天干活多了,饭量就大了很多。
下午四点多钟,感到有点儿疲惫,就在屋门前的竹椅上躺了一会儿,悦宝在我旁边写作业。没承想,竟然睡着了。我醒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很温柔地洒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悦宝从山里把几只小羊正往家门口牵。母亲挑着一担在地里打好的油菜秆正从山里回来。
阳光也正从山里的路上一路跟随她们,温柔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