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里绽开的奇异诗行
一个人孤独久了,他总要寻找表达的途径;一个人历经世事,他就会把沉淀的情感酿成一壶芳香醇厚的浓酒,这两点都恰到好处地体现在了沙冒智化的身上。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让我充满期待的同时,也让我有些忐忑。毕竟,沙冒智化的这本诗集是西藏作家第一次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扶持项目,作品的质量必须是上乘的,也要为今后更多的西藏作家荣获这一项目开个好头。
在我谈沙冒智化的诗歌前,我简单地谈谈藏族的诗歌。就像所有的我国其他少数民族一样,藏族几千年前就有诗歌这一文学形式,只是后来流传过程中很多没能保存下来。而今,能找到有文字记录的是,二世纪产生的个别歌谣和吐蕃时期的一些诗作,它们被发现于敦煌石窟,记载在《藏史残卷》里,其中的很多诗歌记述的是吐蕃时期社会的方方面面。之后,出现了米拉日巴的道歌体和萨迦格言诗。到了公元1260年左右,藏族学者雄敦·多吉坚赞历时十多年,将印度学者檀丁的《诗镜论》翻译成藏文。一朝成书,这一理论风靡一时,成为藏族文学创作的范本和理论根据。《诗镜论》第一章谈文章的体裁和理论性知识,文章体裁又被分为诗歌、散文、诗文合体等;第二章论及意义修饰;第三章谈文字修饰和隐喻修饰。许多藏族大学者都对这一理论进行了自己的阐述和解释,使这一理论成为后来藏族文学创作者的范本或指南针,被学者和贵族推崇备至。以致后来的藏族文学被这一理论所严重禁锢,鲜有影响深远的诗作问世,创作出来的多是在知识圈里得到认可,却不为老百姓所知道。直到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道歌体出现,它成为一种更广泛的、社会影响更深刻的诗歌形体,它不受《诗镜论》的约束,是从民间汲取养料,通过个体的感受呈现纷杂的世间冲突、矛盾,表达个体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到了21世纪,仓央嘉措道歌的魅力依旧不减。近代还有西嘎林巴的《忆拉萨》,它以口语化的诗歌写作,在藏族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们从中可以发现一种现象,愈是靠近民间贴近生活,诗歌的社会影响力和生命力就愈发地旺盛。西藏和平解放后,涌现出了藏语诗人擦珠·阿旺罗桑、江洛金·索朗杰布、伦珠朗杰、朗顿·班觉、江瀑、白拉和以汉语写诗的汪承栋、杨星火、马丽华、贺中、加央西热、闫振中、白玛娜珍等人,他们的诗歌从颂扬式转向个体对生命的体悟和民族在时代前进中的忧思和展望,诗歌的内容和形式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沙冒智化浸染在这种传统诗歌的熏陶中,他从藏语诗歌创作开始,经过十多年的笔耕不辍,出版了三本藏文诗集,2009年获得了“达赛尔”文学奖,后来在藏语诗歌创作者中小有名气。
在这需要给读者们说明的是,2010年时,我与沙冒智化偶然相识,当时他是在朗桑语言学校。相互交谈后,我知道他喜欢写诗,就婉转地跟他说如果写汉语诗歌,可以给《西藏文学》投稿,还把邮箱号留给了他。大概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沙冒智化发来的邮件,打开一看有六七首诗歌。这些都是很牵强的诗作,但为了鼓励他的创作,我选出几首诗歌来,硬着头皮进行修改,发表在了《西藏文学》上。不曾想到的是,这点燃了他的汉语诗歌创作的热情,不时地有作品发到我的邮箱里,但都是隔上一年给他发表几首诗。我们之间也有了接触,从对他一无所知,到慢慢地对沙冒智化有了些认识。我很惊讶的是他的汉语水平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十多岁遁入空门,又是十多年后走入红尘世界,经历世间纷纷繁繁,从故乡甘南的沙冒村,来到拉萨艰难地生活。从此,我对他多了一些关心和关注。那时,沙冒智化的诗里有愤怒、有抱怨,更多的是一种宣泄,且晦涩难懂,只能从标题和每句诗行中去捕捉他要表达的东西。有一次我醉酒,半夜把他喊到酒吧里,借着酒劲我对他说教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不要太冲动,要用一颗平实的心来看待这个世间,包容能包容的一切。也许,是他结婚的缘故,也许是那晚我们的交谈,他的诗歌里逐渐地不再带有怒怨,而是走向了日常生活的叙事。
沙冒智化也是辛苦的,他要打理自己的饭馆,还要亲自当厨师,这样他的生活才能维持在小康水平,同时还要利用晚上时间进行阅读和写作。后来他去鲁院学习过两次,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这对他诗歌创作水平的提高帮助极大,也对他树立自信心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加上在那里认识了很多的前辈,在他们的帮助和提携下,他从西藏年轻的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当下最活跃的一名诗人,其作品先后被《人民文学》《诗刊》《十月》等重要刊物发表。
沙冒智化为了更好地写诗,他放弃了开餐馆,一心扑在读书和写作上。这次他的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是他这几年诗歌创作的一个大汇展,共有五辑,108首组成。第一辑里沙冒智化把当厨师时的日常生活化为诗歌,展现了厨师眼中的另一番世界,其意象之神奇,想象之瑰丽,让我阅读时不免暗暗惊叹;第二辑里写他与故乡,写亲人、写往事,把琐碎的生活经历,带有故事情节地讲述出来,给我们营造出了沙冒村的过往和现今的生活面貌,里面充满了爱和彼此的宽容;第三辑里更多的是一种男女间的情爱,但这种情爱更多地注入了沙冒智化所独有的特色,是他心中自己所理解的那种爱情,其中的《开花的时间》我特别地喜欢,近似于民歌,在婉转、反复中表达爱意,真是清秀至极……
我在这里不再一一赘述每辑的内容,用最简单的话来总结沙冒智化的诗歌意义:他在习惯的藏语语境中用汉语重新给我们构建了他的诗歌世界,许多词语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和新的指向,丰富了汉语词汇的多义性;有时创造出的奇特意象让我们咋舌,如《厨房私语》里的“用耳朵吃上火焰的诵读声/找出火生的原意”,《打扰一张白纸》里的“所有颜料的底色/是语言的垭口/铺满时间和爱的血液”,《听雨说》中的“夜里,雨下着黑色的星光/石头喝下脚印,走着醉醺醺的路/站在路口的倒影爬到树上/吸着透色的雨”等,这样神奇想象的句子随处可见,在阅读中让我们随文字在飞翔。
沙冒智化诗歌创作的另一个意义在于,他从传统的藏族诗歌中汲取营养,将它与当下生活紧密相连,尝试用藏式的汉语诗歌来表达和呈现,这给西藏的汉语诗歌带来了革命,也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文章来源: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2021年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