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惊蝉(节选)
一
杨诺和母亲从落日的余晖中买菜回来,身影遮掩在城市的楼群,脚步踩下的水泥地面,带着春天刚开始的寒意。目光在城市里并不能延伸很远,杨诺的面前,便只有母亲。她身形瘦削,湖蓝色的羽绒服与花坛里渐起的绿意并不交融。她面无表情地走着,明显慌乱的步伐,展示出此刻波澜起伏的思绪。
一路无言,电梯内无语。进入室内的母亲,还是沉思了一阵,把杨诺叫到面前,说出了他担心已久的事情。
诺诺,我要结婚了。
我不同意。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目光中水波潋滟。杨诺也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一定要这样吗?他也深知,在事物的所有变化中,死亡是最终极的改变。父亲的突然离世,便是他们家庭的粉碎。这不是杨诺能够阻止或者延缓的事情。母亲还不到五十岁,她也该有自己的幸福,人在这世上就一辈子,自己没有理由要求母亲在余下的时光里,一个人度日。杨诺也可以说出,自己会永远陪着她,他知道这是一句自私的话,儿子的陪伴,怎么会是一个女人的全部?这句话,是让母亲永远陪着自己。
在母亲准备离开的日子里,杨诺疯狂打游戏。他在里面拥有了可以上天入地的本领,然而,他抬头,便知这空荡荡的屋子,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这时候,丝丝缕缕的蝉鸣声就会穿行而来,没有伴随杨诺胸腔中的心跳,口鼻中的呼吸声,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外部而来。
杨诺几次停了下来,努力寻找这种声音的来源,无来处,无去处,就是一直响,只要他是一个人,这声音就拥裹着他。这高楼大厦之间,想听得见蝉声,是遥远的乡间幻想,那披着薄翼的小生命,怎会隔着季节,隔着钢筋水泥,啼响在这称之为家,却从没有认为是家的地方。
起初这种声音令他烦躁,听惯了却觉得很享受,像是不离不弃的陪伴,又像是乡野的召唤。杨诺有时候甚至停下游戏,闭着眼睛享受这种声音,一片片,一阵阵,在从乌云缝隙里钻出的阳光下,在一片浓翠的老树上,蝉鸣声住在他的耳朵里。
杨诺在城市里出生,长大,他不认为自己跟农村有什么关系。跟着父亲也回过几次老家,心里始终认为那是父亲的家,不是自己的。直到父亲去世,杨诺按照父亲的遗愿,把他送回老家安葬,很多从不认识的人忽然出现,认真而隆重地举行了告别仪式。这是杨诺在城市里从没有感受过的尊重,生者对死者的尊重,家乡对游子的尊重。父亲的棺位旁还留有杨诺的位置,家乡的一位亲人告诉他,若干年后,那里就是他的归宿,他可以选择留在城市的公墓里,也可以选择回来陪父亲。
刚刚大学毕业,对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想象的杨诺,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归宿,当时的心中,除了一阵轻微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平静。他觉得自己的归宿应该是这样,这比大多数漂泊无归处的人来说,死后还要买墓穴的人来说,他是幸运的。
送葬的时候,繁琐的仪式让杨诺感到疲惫不堪,不管是来自社会还是学校的教育,他深知为人子不如此,会被众口唾弃。他强撑着进行每一个动作,哭喊,跪拜,磕头。在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蝉鸣,声音平稳,空澈而高远,响在老屋的上空。
自此以后,杨诺耳朵中,时不时就会若隐若现响起蝉鸣。
父亲去世不到两年,音容笑貌在杨诺心中已渐渐模糊。这让杨诺感到害怕,怕有一天会忘了父亲的样子。他想去看照片,每次看到照片却又忍不住流泪,甚至有了一丝恐惧,害怕照片上的人会进入梦中,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角落,这是对“鬼”的害怕。有了这种想法,杨诺又忍不住骂自己禽兽,这怎么能是做儿子该有的想法?但他终究还是不敢看相片,一边害怕着,一边努力着不让父亲在自己心中淡忘。
父亲的棺位旁,还留有母亲的位置,那里也是母亲的归宿。杨诺毕业后努力地找工作,不在乎苦累,也不在乎前程,只要是工资高,杨诺都可以。没有了父亲,杨诺认为自己该扛起家庭的重担。没想到的是,母亲告诉他,她要再次走进婚姻。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一切的努力都变得不再重要。杨诺被奋斗目标的坍塌砸得颓废。母亲在婚前跟杨诺说过很多次,希望他能参加婚礼,在这场婚礼上,杨诺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杨诺如果在婚礼中出现,母亲会很高兴,他也是众人瞩目。然而,他才不想被人盯着看,指指点点,瞧,这就是新娘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也快要结婚了。母亲还带着那个男人到了杨诺所在的城市,试图见一下杨诺。她终究是没有将那个男人,直接领到家中,领到杨诺面前。这是让杨诺心存感激的事情,这个家是父亲留给他和母亲的,母亲主动放弃了,杨诺就是这个家的主人。母亲没有做出让这个主人愤怒的事情。他有他的自由,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敢于强迫。
这就是长大了吗?杨诺庆幸自己可以对不喜欢的事情说不。他离开了所在的城市,去了很远的一座小山,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山上也没有喜欢的景物,而且那里没有信号,谁也找不到他。杨诺为了不接电话,宁可丢下游戏。他在莽苍苍的林中奔走,在附近的农家小住,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体验乡野的城市孩子。
没人知道杨诺的内心在渴望城市的电影院、地铁、咖啡厅、游戏厅,甚至还有菜市场。他躲了半个月,逃荒一样奔回城市。母亲已经走了。婚前用微信的方式给他留言,说她嫁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有安静的河流和果园,有自己喜欢的人。人在这世上不能孤独地活一辈子,母亲还是要寻找一个自己的归宿,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总有一天他会理解的。
对于母亲的这条微信,杨诺强忍着心里的不安看了一遍,没有删除,也没有敢再看。
母亲再婚一个多月后,杨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轻声说,妈,你过得好吗?
杨诺听到了母亲的轻微啜泣声。母亲说,挺好的,谢谢你,诺诺。
这话语让他觉得相依为命的母亲,一下子变得生疏了。
他一直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他给母亲打这个电话,也是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说,妈,我想去你那里看看。
杨诺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因为母亲说喜欢那里,想让自己的余生在那里度过。
妈,你四十多岁,这就谈余生了?
你一天天长大了,妈就一天天老了。
杨诺打完电话,开始收拾东西,手机、充电宝、数据线、蓝牙耳机这些都是出门必备的,还带了一把新买的水果刀,买来后他拿刀切熟牛肉,牛肉在刀锋下毫无躲避和犹豫,很轻,很快,被随心所欲地切成薄片或者厚片。是的,他在酝酿一个计划。杨诺不认为母亲是因为想结婚而离开他,他知道母亲是因为那个男人而离开他。这个男人的出现,让杨诺心生愤恨,他明明知道母亲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在心里,总觉得她是被侮辱,被玩弄,杨诺甚至对于不相干路人的骂声,都觉得跟自己有关系。杨诺想找机会杀了这个男人。他将这些放到双肩包里后,觉得包里太空了,找了几件喜欢的衣服放在里面,给李婷婷打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李婷婷还打过电话问杨诺,是不是去他母亲那里?杨诺说,不是,我才不去那里呢,我去参加一个面试。
二
城市和乡村之间,还有一个中介物——镇。它比农村像城市,远比城市像农村。农村居民为了就业或者孩子上学大量进城以后,小镇越来越冷清。小镇的车站,空白的地面点缀着稀疏的行人,出站口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下,刘遥和妻子早早就等在了这里。
刘遥忐忑不安地想过很多次相见的场面,他看过杨诺的照片,高大,白净,一脸阳光。年轻真好,有时间去做很多的事情,包括认真谈一场恋爱,陪伴一个孩子长大。他问妻子,孩子有没有女朋友?妻子说,高中的时候谈的有一个,被我和他爸强制分开了。两个人大学期间,包括现在,都还联系着。就我们这次结婚,婷婷的父母还过来了呢。
那怎么不邀请一起来玩呢?早结婚,早完结一件大事。刘遥说。他的心里涌起酸涩的感觉。对于爱情来说,这个即将谋面的儿子,远比自己幸福。等他看到杨诺背着一个扁平的双肩包,穿着短袖短裤走下车时,露出的胳膊和腿上,青春的细嫩还未打上岁月的痕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爱情却早已有了归属,竟让刘遥心中生起一阵嫉妒。
刘遥和杨诺四目相对间,心头泛起一丝恐惧。他四十五岁了,如果临结婚前被退婚也算婚姻的话,那他有过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这般年纪,已经放弃了结婚的想法,没想到能够遇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结了婚,还附赠了一个儿子。
他有的时候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结婚呢?已经单着过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要找一个伴侣?婚姻附带的不仅有负担、争吵,还有无尽的琐碎。他劝过自己多次,就这样过吧。可当他遇到一个可以结婚的人时,还是毫不犹豫,欢快地走进婚姻。对于自己晚婚,刘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生下来就带着的穷,不是年轻时候能改变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不嫌他穷的女孩子,在商量结婚时,女孩被父母逼着嫁到城里去。人家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这也是刘遥能够理解的。他从未愤恨过女孩一家人,只有无奈无法改变的自己。但凡有点能致富的想法,他都努力去实现。在城里打过工,在村里包过鱼塘,种过胡桑养蚕,挣的钱还是都被花掉了。一个人在世上,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消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折腾了这么些年,却在承包果园开农庄这件事情上,挣到的钱超过了消耗。也真是天可怜见,他竟然还能在这个年头上,结了婚。
刘遥也不想刚结婚,就得忙着给儿子准备结婚,想想都累。他和杨诺四目相对间,并不是恐惧即将承担的责任。他觉得既然娶了他的母亲,该为他做的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他在恐惧什么呢?
父亲对于儿子是可以掌控,指挥,有一种权威,刘遥还很喜欢这种权威。对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让他成为自己的儿子,这对刘遥来说是一种挑战,他心底的恐惧源于此。这种恐惧让刘遥面对杨诺的时候,两腿都有些发软。
诺诺,你终于肯来了。刘遥说着,将手伸向他的双肩包,想要接过杨诺身上的重量。
杨诺后退了几步,两手抓紧了背包的带子,将头转向刘遥的妻子,说,妈妈,祝您——快乐。他是想说新婚快乐的,“新婚”两个字在嘴边打了转,还是没有说出来。
杨诺的眼睛清澈透明,淡淡地对着刘遥,瞳孔间其实在看着远方,这种目中无人的样子,让刘遥一阵失望。刘遥努力笑着,用僵硬的笑来掩盖心里的不安。
刘遥看向妻子,妻子也不跟他目光相接。刘遥明白了,她在考虑儿子的感受。
妻子很亲热地喊了一句,诺诺。然后拉过杨诺,问他的生活近况,衣食起居,杨诺回答着,谈话内容,都是他们很熟悉的事情,刘遥越听越觉得陌生而遥远。
刘遥的农庄离杨诺下车的小镇并不远,他们三个人步行着走了回去。他在前面大踏步走着,杨诺跟着母亲走在后边。杨诺没来的时候,刘遥也挽着自己的妻子走过这条路,刚才来的时候还是,妻子紧紧跟着自己的,偶尔还会挽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可以边走边说笑。而这会,他只能自己朝前走,走得快了,他们两个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也不追赶,他就站那等着,他们依旧不紧不慢,全然不顾他在前面等着。
这让刘遥有了自己是外人的感觉。
刘遥的农庄里本来只种了三种果树,桃子还是青的,黄金梨都还套着外面褐色里面黑色的纸袋子,猕猴桃树的藤蔓翻过栅栏爬进了桃林里。
妻子说杨诺喜欢吃葡萄,农庄里新种了一批葡萄,还是当年能挂果的那种。还一直对刘遥说,以前在城里没有地方种,现在自己有地了,可以种上很多品种,把能弄到的品种都种上,有了儿子喜欢吃的水果,他就会喜欢这里。
他们走进庄园的时候,刘遥就对杨诺说了这个计划。一边说一边看着杨诺,他发现这个陌生的孩子脸上并没有感动的表情,而是打断他说,你要对我妈好些。
杨诺的话让刘遥哈哈笑了起来说,诺诺,这话说得太成熟了。
刘遥感到了一种威胁。如果油滑些,他应该连说,是,是,我一定会对你母亲好的。这也是他心里的实话啊,他这么大年纪结婚,怎么会不珍惜老婆呢?但他没有那样说。他觉得要是接受了杨诺的威胁,自己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何在?虽然杨诺连一句刘叔叔都不愿意喊他,在刘遥心里,他已经成为他名义上的儿子。看到杨诺穿的衣服过于花哨,刘遥甚至想板起一张父亲严肃的面孔教训他,或者关爱地提醒他,话涌到喉咙口,他还是咽了下去。
刘遥领着他们母子走进了桃园,摘下两个桃子,杨诺咬了一口,扔了。
不好吃。杨诺说,城里水果店的桃子都卖了一个月了,这桃子还不熟呢。
刘遥说,品种不一样,熟得晚的,更好吃。
杨诺说,水果就该吃应季的,该熟的时候就得熟,晚熟的,都是有毛病的。这话似有所指,刘遥听得心头火起又无法应声。
妻子说,这个时候摘了不好吃,浪费。诺诺,在这里多住几天,桃子熟透了再走。
我一会儿就走,我就来看看你。杨诺说着,四处张望。层层叠叠的果树挡住了视线,和城市一样让他烦闷。脚下的泥土脏了鞋子的白色,他都想把鞋子扔掉。
刘遥看到他四处张望,偏偏还说,农村的天空很美丽,城市里的天空,都被房子挡住了。
杨诺说,农村一点儿也不安静,这蝉声叫得人心烦。
刘遥和妻子惊讶地相互看了一眼,说,这还不到季节,蝉都在地下睡觉呢,从地下爬出来,蜕了壳的才会叫。诺诺,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到夏天,就有蝉了,咱们这树林里每天晚上都会爬出来很多,小孩子们都喜欢抓知了猴,没有蜕壳前,油炸了,很好吃。
杨诺说,我明明听到蝉叫的,已经叫一路了。
母亲一听这话着急了,说,是不是耳鸣又犯了?不是去医院看过几次了吗?
杨诺说,不是,耳鸣和蝉叫声能一样吗?我早一段时间可能是耳鸣,一打游戏一跟人说话,耳朵里就没有声音了。现在咱们说着话,你听,这蝉鸣声,就在头顶,高一声低一声响着。
刘遥说,这时节,蝉还在地下躲着呢,是听不到蝉鸣的。
杨诺生气地说,我真的听到了,难道我说假话?
刘遥竖着耳朵听了一阵,说,还别说,真的听到了。妻子说,我怎么没有听到?
刘遥当然也没有听到,他只是不想跟面色一直阴沉的杨诺争论这个,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这种没来由的话,和一个孩子争赢了能当饭吃?他用尽量缓和的声音,面带微笑对妻子说,我去做饭,你带着诺诺在果园里转转。
三
刘遥明明知道这个季节没有蝉,还是一脸笑地说听到了蝉鸣,让杨诺觉得这个人很虚伪。也是,没有一些花言巧语,又怎么能骗到母亲呢?母亲就是什么也不做,靠着父亲的积蓄,也能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偏偏要来到农村,嫁给一个农民。
母亲的皮肤细白,夏天出门都要涂防晒霜,在农村做农活,难免要风吹日晒。刘遥的皮肤就黑红而粗糙,怎么看都有没洗干净的感觉。母亲喜欢逛商场逛服装店,喜欢去美容院,喜欢跳广场舞,在城里出门就可以拥有的东西,在这里,要特意进城去才能有。邻近的小镇上也有些,但跟城里比起来,明显是替代品。
见了面以后,母亲的脸上一直很平静,眉梢眼角,时不时还会扬起幸福的笑意,并没有在意被自己改变的生活。母亲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杨诺的眼睛。他怀疑自己的判断,像怀疑耳中的蝉鸣一样,觉得一切都是假象。母亲明明被骗了,可是母亲很幸福。
农庄是个陌生的地方,很多东西,杨诺都是第一次见到。有些东西,旅游的时候也见到过。但在这里又看见,却是不一样的感觉。杨诺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些东西,是母亲拥有的,她可以支配这些东西。不是旅游时候,走马观花看一眼别人的东西。刘遥走了以后,只有他们母子两个人了,母亲就领着杨诺四处看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虽然这个从前也才一个月,却已是永远回不去的时光。杨诺倍感珍惜。和母亲在一起,到哪里都是温暖的感觉。
母亲介绍着果园,杨诺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没有谈及刘遥。杨诺想问,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他们走回住处,果园旁边的一栋别墅样式的房子,刘遥已经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等着他们。母亲一脸笑容,向杨诺夸刘遥的手艺。
杨诺尝了尝,说,刘叔叔做的饭菜还真是很好吃。他话说完,刘遥脸上轻微一笑,杨诺心中一凉,这个男人,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夸奖。这种过于敏感的反应又让杨诺努力调整内心,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的态度,我管他什么样子呢。杨诺在内心对自己说。
刘遥吃完饭后,就说要去果园修枝,空着手就离开了。
果子都要成熟了,修树枝做什么?这是要躲自己。杨诺也觉得,刘遥如果不在房子里,自己会觉得更自在些。房子虽然很大,刘遥的大个子,不管在哪里,杨诺都觉得他碍眼。他在的每一片空间,杨诺都想躲开那种沉重的压抑。还好,母亲提前准备了房间,他吃过午饭,就去了自己的房间睡觉。
房间里的被褥桌椅都是新的,还有一个全新未拆封的笔记本电脑。
母亲说,这都是给你准备的,这个房间以后就是你的了。
杨诺没有说话,看到了窗户上崭新的喜字,翘着边,依旧贴得端正。母亲出门以后,杨诺关了房门,一把就扯下那个喜字。窗外是一片绿色的田野,不远处是缓缓流动的河水。视野在这个时候开阔了,杨诺的心里,仍然被愁云锁住,无论怎么躺,总能感觉到水果刀在背包中锋芒闪耀。他起了身,把刀子贴身收好才睡着。一觉香沉,一直到天黑才起床。已经做好了饭,桌上的菜盘都满着,刘遥和母亲都坐在桌边等着他。
杨诺心里一暖,有人等他吃饭,不该感到幸福吗?他坐了下去,开始吃饭,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刘遥不停说着,农村里比城市安静,没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适合养老,河边老王家的鸭蛋真好吃,明天去多买点,冰箱里的葡萄怎么没有洗了给杨诺吃,那是特意给他买的。看着是给母亲说的,每一句倒又是说给自己听的。
母亲也很高兴地接着他的话说,说着说着,说到了昨天晚上在河边,还看到了萤火虫,这个季节晚上还有点儿凉,等到七八月份说不定会更多。
说到萤火虫的时候,杨诺忽然抬起头来说,萤火虫?我还没见过呢。
母亲说,是啊,有两只,一高一低在我面前飞过,我连大气都不敢喘,怕惊了它们。
杨诺说,我也要看,我只在视频里看见过。
母亲说,那让你刘叔叔晚上领着你去河边转转,看还能不能遇到。
刘遥说,行,我下午出了一身汗,晚上正想去河里洗洗。
刘遥吃过饭后,带了毛巾、香皂、洗发水、沐浴露,领着杨诺出门了。
母亲说,今天怎么这么讲究,平时不是什么也不带,在河里冲冲就行了。
刘遥说,给诺诺带的啊,城里洗澡,不都是带这么多东西,咱农村也不缺这些,只是有时不爱带。
河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出门的时候,明澈的天上挂了一轮浅白的月亮,一切都清晰可见。
刘遥说,诺诺,这个时候是看不到萤火虫的,只有在水里多待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才有可能遇得到。
杨诺说,好,那就走远一些,我正想在河边看看风景,还有,你叫我杨诺就行了,诺诺不是你叫的。
刘遥干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他们两个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弯弯曲曲的小河旁,青草茂盛,刘遥说,你看,这里的水刚好到腰,下面是硬底,干净,水流也不急,洗起来最舒服。
刘遥看了看四下无人,就脱去了上身的淡蓝色T恤,露出了黑色的皮肤。他正要脱下短裤的时候,看见杨诺正看着他,就停了动作。
刘遥说,就在这里洗吧,这附近的草也深,说不定会有萤火虫。
杨诺说,那两只不是吗?正在飞。
哪里?
那里。
刘遥顺着杨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草木在淡淡的暮色里晃动,月光若隐若现,那片方向里并没有萤火虫。
没有啊,这个时候就是有,也不容易看到,你的视力这么好?我还是没看到啊。刘遥说着,睁大了眼睛仔细找,将背部完全给了杨诺。
杨诺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他一直想做这件事,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这样的事,他在来的路上反复想了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有了这样的机会,杨诺还是决定下手了,他知道杀人的后果,可他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脱下了衣服,这个让他厌恶的身体,破碎了他的家庭,他要看着这个身体倒下,扔进河水里,成为一团蛆肉。
杨诺猛地伸出胳膊,勒紧了刘遥的脖子,把他拖倒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水果刀,刺向他。
刘遥向右一滚,就挣开了杨诺的束缚。然后快速翻身起来,用手朝杨诺握刀的手上一抓,杨诺就疼得松开了手,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杨诺被刘遥压在了身下,星空一下子摊开在眼前,整个人都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这世间,仿佛已跟他没有了关系。
杨诺有时候也想,不管是父亲和母亲哪个人去世了,留下的那一个,都不会在这个年纪孤单到老的。他家是这样,很多家也都是这样。如果是母亲去世了,父亲给他娶了一个后妈,他会怎么样?也许只会吵闹一阵就妥协了,毕竟家还是自己的家。可是母亲改嫁,那就是又一个家了,将他彻底变成了孤儿。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在于此?这是多少年就要打破的所谓封建思想,可到了今天,却还是这个样子。
杨诺不后悔自己的举动,不知道这个男人接下来会怎么对待自己。他在刘遥的身下用力挣扎着,那个肉体却如山一般,狠狠地压着他,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
四
河边的草木笼罩在夜色中。这是一片刘遥熟悉的地方,那棵弯腰摆动的碗口粗柳树,在还是一根扦插的枝条时,刘遥就已经见到过它。时间就这样使它长成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树。柳树下有很多人踩过的石头,他们踩着它进出水中。踩过它的老人们离去了,又踩着它的,是刘遥也不熟识的村里孩子们。
刘遥知道这些陌生的孩子们在村子里会越来越重要,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越来越被遗忘。能让这个村子存在的,最终还是年轻人。就如自己新组合的家庭,越来越强壮的杨诺,随后结婚生子的杨诺,会是这个家庭的柱子。他恐惧过杨诺会以某种对抗让自己难堪,没想到已经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
刘遥将杨诺背摔在地,像是倒了一车猕猴桃上。嗯,桃子比他软,梨子比他硬,就是猕猴桃那种硬中有软的感觉。
倒地的时候,杨诺还紧勒着刘遥的脖子。刘遥用力挣脱,脖子疼,用手摸,有血。他一阵怒火涌上来,翻身,骑在杨诺的身上,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河边的风凉飕飕地拍在刘遥的脸上,他手一摸脖子,皮肤有一点儿被划开的痛,还有些滑腻。刘遥的心里闪过好几个念头,掐死他?这是不能够的。打电话报警?他可以这样做,可这个人是妻子的儿子。
刘遥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松开了手,站起来,沉着脸说,这样好玩吗?
杨诺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对面,他在刘遥的面前又高大了。他说,你想怎么办?随便你。
刘遥笑了,说,还能怎么样?脱衣服。说着他脱光了自己最后的遮羞布,光着身子面对着杨诺。他想对杨诺说,看我就是这样一个健壮的男人,你在我的身下是那么弱小,我成为你的父亲,你不能反抗。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在衣服的包裹下也展示不出来,他就想向杨诺这样赤裸地宣示自己。
杨诺呆站着没有动。
刘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向后使劲一扭,杨诺疼得弯下了身子。
刘遥说,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杨诺也就穿了一条短裤,一件白色的圆领衫,经过刚才的打斗,身上已经很脏了。
杨诺说,脱衣服干什么?
刘遥说,洗澡。
杨诺带着衣服跳下了水,说,这样就可以了。杨诺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水里,脑袋在水面上倔强地直立。他刚在水里待了一会儿,就喊了起来,我的手机,都是你,手机进水了。
刘遥还在岸上,急忙伸手接了过来,手机屏幕不会亮,他拍了几下,依旧一片黑。
刘遥将手机扔掉,跳下水,自己在水里划拉,划碎了水面的月亮,打破了河里的安静。
杨诺一言不发地爬上了岸,湿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他脱下来拧了拧水,又穿在身上。
刘遥见杨诺上岸,也跟了上来,裸着身子站在岸上吹风。他看着仍在惊慌中的杨诺说,诺诺,你放心吧,我不会报警,也不会跟你妈说的。
杨诺冷哼了一声,说,说了又怎么样?我做了就不怕。
刘遥叹了口气,说,傻孩子,我们是父子啊,说出去我也丢人。不管你接不接受,以后我们就是最亲的关系。别人都有自己的一家人,不会有人比我跟你,你妈跟你更亲了。明天我带你去镇上买手机,你想要什么样的,只管挑。
杨诺没有说话。刘遥知道这事杨诺没法拒绝,手机不能支付,他连坐车回去的钱都没有。
回去后妻子看杨诺一身是水,问了一声,听刘遥说是掉水里了,就开始数落他,说他都不知道操点心,这么大的人,还看不好一个孩子。妻子转念想想,自己儿子也不需要别人看护了,但还是唠叨了几句。刘遥点着头唯唯诺诺,连声说是怪自己了。
杨诺没有说什么,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杨诺住在楼上,刘遥和妻子住在楼下。刘遥听着楼上一阵哗哗的洗澡声后,没有了动静。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后,还是告诉了妻子杨诺在河边的事情。
妻子瞪大了眼睛,表示不相信。刘遥把脖子上那道微渗血的刀疤给她看,她顿时惊慌了,说,这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刘遥说,还用说为什么吗?接受不了我。没事,正常的反应。
妻子忧愁了起来,说,那怎么办?
刘遥说,你装作不知道就行,我会处理好的,你要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事情会更糟糕的。
身体疲乏的刘遥一夜都没有睡,他能感觉得到妻子在身边也是强作平静地躺着,也没有睡,只是两个人都装着睡熟了。他们也都清楚对方在做自己的盘算,也都生怕这种盘算会伤到对方,却又害怕对方是在盘算自己。中间他们也还会有肉体上的接触,那种吸引产生的心理愉悦并不能保持睡姿的持久,独睡惯的刘遥,总是在短暂的接触后就分开了。他的动作让妻子心生恐慌,她是一个经历过婚姻的女人,男人这种肉体上的无感,让她担心,刘遥对儿子做出的事情,只是假装原谅。
天亮的时候,刘遥还担心妻子会忍不住问杨诺河边动刀子的事情,他怕她会忍不住批评他,甚至动手打他,虽然这也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在旁边会尴尬。妻子始终也没有问,除了一些倦意,面色与平时无异。刘遥猜测,她会单独问杨诺,唉,他们母子的事情,终究还是要隔着自己。
早饭后,刘遥带着杨诺去镇上买手机,妻子要给他钱,他笑着摇了摇头,将杨诺拉上了自己的三轮车。车上最近应该刚拉过化肥一类的东西,一股刺鼻的氨味。杨诺捂着鼻子,不愿意上车。妻子说,换个车吧,别开这个了。
刘遥跳下了车,推出一个电动自行车,说,也行,其实这个还方便些。
刘遥担心,电动自行车的距离太过于贴近,他不想一边骑车,一边还要防着后面的人。
他一路骑行的时候,后背都仿佛长着眼睛,在呼呼行走的风中,他甚至能感到后边座位上杨诺的呼吸。那热乎乎的气体一会儿在他的脖颈,一会儿在他的背部,还有一会儿在他的腿上。
路上还遇到了本家侄子,问刘遥,三叔,你后面带的是谁啊?
刘遥说,你弟弟。
刘遥回过头,看到了杨诺还微微笑着,跟本家侄子打了招呼,心里才算踏实。刘遥只是略一停顿,就继续向前走,他怕停下来说的话多了,杨诺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到镇上买了手机后,杨诺说,我一会儿把钱转给你。
刘遥说,你还没有找到工作呢,积蓄会坐吃山空,你省着点吧,这个手机,当见面礼了。
我不想花你的钱,我吃空了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可没惹你,我一直在讨好你,你要不想要,就退了吧。
杨诺想了想说,退了我就没手机用,那谢谢你了。
一句谢谢又让刘遥感动了,他觉得有了跟杨诺接近的机会。他说,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耳朵吧,一直有蝉鸣声,也是不正常的。
检查过,没有问题。
再查一下吧,这样我也心安些。
杨诺冷冷地说,想检查你自己去,我没病。
五
杨诺用从未有过的勇气,在陌生的河流边让自己佩服了一次。他没有成功,他觉得这是对的,真要成功了,自己也承担不起后果。作为战利品,水果刀成了刘遥的,他将刀子收入口袋中带回。杨诺的心思,也被刘遥随着刀子,揣进了口袋里。他从河边回去,躺在床上,没有动,也没有睡。
他回想了河边的事情,双腿仍在抖动。风暴平息后,总会有些东西被损毁,这场冲突,损毁的就是杨诺报复的决心。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挥刀刺出,更多的是装装样子,他还是不敢的,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孱弱得不堪一击。事情已经发生,会有很多后果,被警察拉走,被刘遥打,被母亲痛骂。这也都好过了杀死刘遥。他也想到了瘦弱的父亲,每到冬天就咳个不停,最终也还是因为肺上的毛病离开了他们。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一直吵闹,小的时候杨诺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大了渐渐明白,父亲总觉得母亲对他的照顾不够。
做饭,做家务,照顾杨诺都是母亲,父亲生病了,在床边伺候的还是母亲。父亲总觉得母亲对他的照顾不够,是因为家里的钱都来自父亲的工资,父亲在一家国企上班,而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母亲都是从农村出来,在城市生活的人,杨诺觉得母亲是被父亲瞧不起的,因为父亲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城里人。杨诺知道这是一件可笑,却又真实存在的事情。
一次父亲和母亲吵架后,母亲一个人坐在房间哭泣,杨诺走过来,劝母亲想开些,他还想说些夫妻吵闹是常有的事之类的废话,母亲却说,我是自己选择错了,我在老家,是有人对我好的,虽然会生活在农村,也不至于被人骂了一辈子。
杨诺说,你要在农村,我就生在农村了,你就当是为了儿子来到城市吧。
母亲紧紧抱住他,没有再哭。
母亲在刘遥这里,显然是没有哭泣的,至少在杨诺的眼睛里,刘遥是处处考虑着母亲的感受。要是一开始,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哪怕是生在农村,又有什么呢?杨诺心中的烦闷,不知道该说给谁,手机打不开,他与这个世界断了联系。
他就这么躺了一夜,醒来后脑袋疼,耳朵里的声音比以前更大了。刘遥说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拒绝了,手机换好了,回去跟母亲道个别,自己就回城看病去。他不想在这小镇上看病,更不想跟刘遥一起。
刘遥给他买新手机的时候,他特意挑了一个贵的,他知道刘遥愿意花这笔钱,买的时候,也主动挑贵的给他看。
拿到新手机后,杨诺登录了自己的所有账号,一切都又衔接上了。不管是旧手机还是新手机,他不说,手机那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手机为什么换掉了。人总是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那面。他把自己看到的这面,看清楚就已经很难了。他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是李婷婷的微信,问他:面试结果怎么样了?
杨诺说:没有通过,重新开始。
李婷婷说:你确定你是去面试了?
杨诺说:是啊。
李婷婷说:你个骗子,你妈都跟我说了,你在她那里。
杨诺心中一惊,他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有了李婷婷微信的。面对李婷婷的责问,杨诺稳了一下心情后,才问:我妈还给你说什么了?
李婷婷说:你妈把果园的照片都拍给我了,邀请我过去做客。
杨诺说:那你怎么想的?
李婷婷说:那里很美啊,坐车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农家一日游。
杨诺说:我自己在这都烦着呢,你就别过来了,想看农村田园,我给你开视频,你好好看吧。
杨诺不敢面对李婷婷。他知道她依然爱着他,她的父母也没有嫌弃自己,可是,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在世上享受幸福呢?他甚至在饭店里看到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付了钱后也不愿下嘴,觉得自己不配这样享用。
李婷婷要看的景色,他自然要满足,就不再提回家的事情,跟着刘遥回到果园。他打开视频,边走边让李婷婷看树上的桃子,河边的青草,水里的呆鱼,看了半个小时后说,就这样,别来了,我也要回去了。
这样的景色,在李婷婷的眼里是放松的享受,但是到处都有,她也不至于为了吃不熟的桃子或者农家饭什么的来到这里,母亲一定还给她说了别的什么。不管说了什么,都让杨诺感到很烦躁,他觉得心中堵着什么。身边的桃树,桃子串在枝上,压弯了,伸手就可以够到,他摘了一个,向远处砸,又摘了几个,向远处砸,觉得不过瘾,扯下树枝,带着桃子,在林中疯狂地跑动,呼喊。
林中忽然有了动静,先是在头顶,细细地,从林梢间传来,再然后从四面八方,高一声低一声响成一片,声音层层叠叠包裹了杨诺。这尖细锋利的声音像极了蝉鸣。杨诺举目四望,林中一无所有,空气满是潮湿的味道。
这季节不会有蝉鸣声的,他的耳中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大片的蝉鸣声。杨诺头晕,心跳加速,他扶着一棵桃树,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给了树,闭上眼,世界黑了片刻。他想到了父亲,父亲短暂的一生走得那么吃力,自己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血脉,自己倒下了,他在世上就什么也没有了。
杨诺努力睁开眼,仿佛从黑暗中跋涉回了桃林。蝉鸣声还有,细微,能分辨出是耳中的异响。
杨诺一阵后怕,他慢慢晃着走回去,面前的母亲和那个男人仿佛都变了模样,熟悉而又陌生。
杨诺说,妈,我和李婷婷已经分手了,你不要再跟她联系了。
母亲说,诺诺,婷婷是个好姑娘,我就是邀请她来果园体验一下农村风光,她答应了。
杨诺说,我跟她已经分手,不要让她来了,我头疼,我要回城里去看病。
母亲着急了,问,要紧吗?
杨诺说,要紧,我刚才在果园里差点儿晕倒。
母亲说,婷婷已经坐上车了,她来的时候你要是不在,会误会你躲她的。
杨诺还不信,看了看李婷婷发给母亲的微信,确实已经坐上车了,才知道自己刚才跟李婷婷说的话,并没有母亲的邀请重要。
刘遥说,诺诺,要不刘叔叔先领你到镇上去看医生,然后把婷婷接回来。
杨诺对刚才身体的突然变化,感到恐惧,李婷婷的到来,又让他惊喜,这样复杂情绪下,他竟无力拒绝刘遥的好意。这次刘遥没有骑电动车也没有开三轮,而是从村里开出一辆汽车来。杨诺也不想问这车是谁的,他坐在车里一言不发,任由刘遥把他拉到一个诊所前。
这是一家中医诊所,门前排着长长的队。杨诺说,这要排到什么时候?
刘遥说,这是我家亲戚,你在车里等一下。
刘遥将车开到房后,下车走了,一会儿就领过来一个白发老者,对杨诺说,这是七爷。
老者笑着说,这样也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你也省了很多心。
杨诺感觉身上有无数小虫子在爬,浑身都不安分。他还是强自镇静,叫了声七爷。老者对这声称呼很满意,慈爱地摸了一下杨诺的脑袋,询问了一些状况,然后微闭着眼睛,给杨诺诊脉。仿佛闭眼之后,他就进入了杨诺的世界,询问了病情长短,各种表现,然后说,没什么大事,上焦火旺,忧思过度,吃几服中药就会好些。孩子的耳鸣有一段时间了,短时间清不了这个症状,等几天知了猴要出了,多吃几只,慢慢就好了。
刘遥连连点头,然后跟着老者进去拿药。杨诺在心里一阵好笑,这不还是吃什么补什么吗?肝有病吃肝,肾亏了吃腰子,耳朵里有蝉鸣声,就吃知了猴,那是蝉的又一个名字。看见刘遥拎着药包子出来,杨诺讥笑着,这种鬼话你也信?刘遥说,我信啊,要不你这算什么病?看着挺精明,还是年轻的大学生,脑袋比农村几十岁的老头都封建。我感觉七爷的药,一定能治你的病。
……
全文刊载于《躬耕》2024年6期
【作者简介:王清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青年文学》《小说月报》《作品》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获《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期刊联盟短篇小说奖等,出版有小说集《他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