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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7期|马笑泉:梦幻电梯(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7期 | 马笑泉  2024年07月15日08:06

马笑泉,一九七八年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先后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湖南师大、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合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在县城银行、地市报社工作多年。二〇一四年调入湖南省作协任专业作家。二〇一六年当选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迷城》《日日新》《银行档案》《放养年代》《巫地传说》,短篇小说集《幼兽集》《回身集》,中篇小说集《对河》《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等文。

看到孩子们拥出校门,他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养的鸡崽被妈妈从竹笼中放出来展开毛茸茸的翅膀奔向屋前土坪的情形,那种兴奋劲和欢腾状,简直太像了。只是鸡崽们发不出他们这样巨大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简直能把校门抬起来抛向半空。不时响起的喇叭声加剧了这条城市次干道的喧闹。那些开车来接孩子们的家长制造并忍受着长达一两百米的拥堵。寻找自家车辆或横过马路的孩子们在车辆间昂首穿插,有的还边走边说笑,丝毫不担心哪辆车子会突然加速撞上来。他没有开车。从小区走到这里,算上等红灯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早上和中午为了赶时间,开车送女儿上学,不过五分钟,然后堵上十分钟或更长时间,慢慢移到前面路口,方能掉头而去。女儿放学,就任她走回来,也是给她一点自由的空间。女儿还算自觉,明白中午时间紧,路上不会耽搁,至于下午放学,她通常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在小区和学校之间,有个购物广场,他知道女儿会在里面逛上一阵。只是最近,原先的半个多小时有时会变成一个多小时。虽然通过手机查看她的智能儿童手表,显示其活动轨迹仍在购物广场一带,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得确认一下原因。他站在校门右侧,几乎贴墙,就算女儿出来后往右前方看上两眼,大概率也不会发现自己。

回家的路在左边。女儿走下校门外三级又宽又长的台阶,是条左斜线,他只能看到她侧面一小部分的脸和整个背影。她驮着个深蓝色的大书包,鼓鼓囊囊,里面不仅有课本、作业本和文具,还有她的绘画本和多支马克笔。班主任反映她不仅课间休息在画,有时上课也会偷着画。他试图没收过一次,她立刻捂住书包口,大号起来。虽然伸手就能把书包扯过来,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郑重声明,如果再听到班主任反映她在上非美术课时画画,那就只好没收。顾不上擦眼泪,女儿连忙点头,保证不会再犯。想起当时她那副惊惶的小模样,他的心略略有些酸软。女儿已经下了台阶,往左走出七八米远。他跟了上去,一只手仍插在裤兜里,走得比平常略慢。

人行道上的学生没有方才那么稠密了,但仍三五成群,时而肩膀擦着肩膀。女儿是一个人走的。这不出他的意料。她从读小学一年级到现在,都没有交到朋友,说得更不隐晦一点,她在班上始终处于被排斥和孤立的境况。五年级上学期从市里转到省城来上学,本来期待这种情况能够好转,她本人也饱含期待。和她同期转学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女生,两人一度关系密切。那段时间,女儿的情绪明显高涨,连吃饭时也在谈论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住在学校对面小区,班上还有两个女同学住那儿。谈到这一情况时,女儿大声说,我很嫉妒!当时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模样,他觉得又好笑又有些心疼,同时生出担忧来。女儿太单纯太直率,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在人际交往中屡屡吃亏却从不改变,提醒她也没用,那些话通常左耳进右耳出,在她脑袋里存不住丝毫。而现在的许多小孩啊,哪怕还在读幼儿园,心思已复杂到让大人们都感到吃惊。

根据女儿的描述,那个女生漂亮、聪明,有很强的号召力。如果女儿平庸一些,也许她们的友谊不需要担心,因为优秀女孩身边总需要绿叶来陪衬。但女儿的漂亮是掩饰不了的,虽然她自己对此表示怀疑。一个漂亮却缺乏心眼的女生,很容易遭到戏弄和排挤。不出所料,她俩的友谊很快破裂,准确地说,是那个女孩把女儿隔绝在了她迅速建立起的小圈子外。女儿一遍又一遍地诉说自己的委屈,还有想恢复友谊的急切心情。他心疼,却无法插手这种小女生之间的纠葛。直到有天女儿透露,那个女生还唆使自己的追随者辱骂她,他才通过家长微信群加了对方母亲的微信,希望她能够劝导一下自己的女儿,做不成朋友也别成冤家。对方自然答应,同时也透露了一个情况:只要那个女生跟别的同学在一起说笑玩耍,女儿会表现得非常紧张,所以……他明白那个女生没有撒谎。女儿性格方面的缺陷,他太了解了。始终交不到一个朋友,这事跟她自身有很大关系。她似乎缺乏自我控制和改变的能力。想到这点,望着女儿有几分落寞的背影,他轻轻叹了口气。

有两个男生加快脚步,从女儿身边擦过去,当中有个还扭头说了句什么。女儿似乎回骂了一声。两个男生爆出大笑,随即蹦跳着走远了。他微微生出恼怒,但很快平复。他读小学时,也经常和小伙伴一起撩拨女生。有些事情,仿佛从来没变过,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他想,她终究得自己学会怎么面对、怎么处理,这就是成长啊。想起她摇摇晃晃学着走路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如今身高却已超过了一米五,他生出恍惚之感,连带眼前的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等回过神来,女儿的身影已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

左拐后,前面也是一条长长的次干道,有上下变化的坡度,却几乎没有左右的弯曲。小区在七八百米外,中间也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广场在路的另一侧,临近路口。说是广场,其实是大型商业综合体,由几栋巨大的、形状不一的建筑组合在一起,当然,周边留有足够的空地,容得下几百位大妈在夜色降临时进行介于舞蹈和体操之间的肢体运动,不负广场之名。女儿并没有走到十字路口再横穿马路,离路口还有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有道斑马线,但无红绿灯,她似乎连左右都没打量便踏了上去。虽然这个时段车子都开得慢,因为满街都是小学生,司机们非常注意,但他心里还是一紧,觉得女儿太不小心,平常灌输给她的交通安全意识看来都抛到脑后了。女儿的大半个身子已没入那边的台阶下面。他扯开大步跟了过去。

台阶下面沉着一大片不规则的水泥地,左边斜前方横着室内购物中心的一个入口,以守株待兔的姿态等着把顾客吞进去,正前方的露天扶手电梯则随时准备着将人带进广场侧下方的露天商业步行街。女儿没有张望和犹豫,径直踏上下行电梯,也不搭扶手,两手都扣在书包带上。他在心里默数到二十,才走到电梯口。女儿已经站在步行街街口或者说街尾,却没有往前,而是左拐。那里是负一层超市的入口之一,旁边还有垂直电梯,电梯门跟入口呈九十度夹角。女儿似乎没有抬手按键,电梯门便开了,待走进去后,门迅速关上,仿佛活物。他小跑着跟过去,外呼面板上显示轿厢到了六层并且停在了那里。按了上行键,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抬头看了看,见上端标着货梯二字,心里便生出隐隐的不安。

轿厢既阔且深,灯光却暗淡,想来是照货不照人,商家觉得没必要太亮堂。他想,人其实是不管这么多的,只要能到达目的地,无论客梯货梯,只要它张口就会进。倒是这架电梯安得比较偏,进出的人应该比较少。控制面板的每一层上方有相关指示,二、三层都通往室内购物中心,四层是电竞城,五层KTV,六层电影院。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女儿的压岁钱和日常零用钱基本上花在了买手办和元气森林上,几十块一张票的电影,在家里的网络电视上等段时间也能看到,何况也没见她有多热爱。再说,现在能进院线的电影普遍在一百二十分钟以上,即便把她出校门走到这里的时间和出电影院再走回家的时间都算进来,也不够用。还没琢磨清楚,门开了,面前是道弯曲的走廊。他顺着前行,拐了个大弯后,前面不远处竖着道安全门。推开门,亮度陡然大增,走出数步,便发现影院前台横在身侧。他侧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投向十几米开外的等候区。那里空荡荡的。这并不奇怪。这个时间点,观众要么已经在放映厅坐上很长一段时间,要么还未动身前来。等候区右侧竖着三道直梯,那才是进出影院的正门。走到等候区前,他先是望了望那三道全无动静的直梯,然后大踏步往左边深入。放映区入口的检票员用略显惊讶的目光兜住他。

刚刚并没有女孩进去,至于是不是去了入口斜对面的卫生间,检票员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她就算能肯定没有人进厕所,也会如此表达。他不能责怪她,也无暇为此摇头叹气,只快步拐进厕所。里面分男厕女厕,但横着两个龙头的洗手台是公用的。冲着半掩的女厕喊了两声女儿的名字,全无回应。他又问,有人吗?里面仍一片寂然。往厕所总入口看了眼,他一咬牙,推开女厕的门。里面只有三个蹲位,他冒着可能会响起一声尖叫的风险,快速推开检查了一遍,然后走出来,钻进男厕,查看了一遍蹲位。空无反而给了他压力。感到膀胱有点胀,他索性拉开裤口,借助排泄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卫生间出来,已有一拨观众从观影区拥了出来。快到饭点,这正是上一轮电影结束的恰当时机。他在一边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钟,确定最后一个观众已经离场,然后掏出手机拨打女儿的智能手表。无法接通。只能边走边查看她的位置,上面的位置显示停留在三十分钟前,大致是她进电梯的时间。压住心头的慌张,他快步走到客梯前。

KTV自然还没到热闹的时候,他对服务生假称想先看看里面环境再决定是不是放在这里请客,随后在迷宫般的过道里转了两圈。有两间包厢歌声隆隆,里面的人想是计划好从下午唱到夜间的,他都轻轻推开门,迅速环视一圈,然后宣称走错了,说声对不起便溜掉。电竞城的人气之旺让他吃惊,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人也不知鏖战了多久,连饭也顾不上吃。最后他只有从四楼拐到那架隐秘的货梯前,重新上到六楼,把走廊彻底搜查了一遍,没发现其他通道。走廊一侧是窗户,下半截为大块真空玻璃,上半截的平开窗只能往外推开大约五分之一,连只小猴子都难以钻出去。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空,他想着要不要给还在市里工作的妻子打个电话,随即掐掉了这个念头——那是无用的行为,只能让妻子徒增忧虑。

当他在街区式的室内购物中心反复搜寻时,手机响了。看到屏幕显示,他狠狠滑动了一下。女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辜,爸爸,你怎么还没回家啊?他几乎想大吼一句,你刚刚到哪儿去了?但还是抑制住火气,说了句,我就回来,便挂了电话。出了广场,走过天桥,他在旁边的枣木烤鸭连锁店买了份半只双人套餐,心想,这事还不能发火,得哄着她,好好问。

果然,女儿见到烤鸭,便现出欢喜之色,没问他到哪里去了。坐在餐桌对面,待她蘸着甜酱美美地吃了两块后,他尽量把语气放平和,询问她放学后去了哪里。女儿嘿嘿一笑,竟然有几分得意,小时候偷吃零食被他抓住就是这表情。逛商场。你在里面做什么呢?没做什么,就是到处看。你是从哪里进去的?就是从入口进去的。哪个入口?到处都是入口,我也分不清。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看到你是坐电梯上去的。女儿睁大眼睛,嘴里噙着用春饼包好的烤鸭,小半截露在外面,仿佛被定住了。每当不愿透露什么事时,她就是这种神态。他往往一笑了之,但这次决不能放过她。你到底去了哪一层?女儿眼神透出慌乱,嘴巴嚅动了一下,似乎想咽又咽不下。他伸过手去,把那块烤鸭扯出来。是去电影院了?女儿摇摇头。到底去了哪里?女儿继续圆睁双眼。他说,那好,你不说,我以后每天下午开车来接你放学,哪里都不能去,直接回家。女儿眼眶渐渐红了。他柔声说,你告诉爸爸有什么要紧,又不是去干什么坏事。女儿小声说,不是干坏事。不是坏事那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怕你不信。只要你说实话,我当然信。过了五秒钟,或者十秒,女儿说,那上面有个花园。哪儿上面?就是楼顶上。你怎么上去的?电梯送我上去的。不可能,电梯到六层就打止了。真的,说了你不信。他迟疑了片刻,盯着她的眼睛,那花园是什么样子?里面好多花,天色越暗开得越鲜艳,到夜里还会发光。蝴蝶和蜻蜓飞来飞去,随便对哪只勾一下手指,它就会飞过来,停在你身上,但不能捉它,一捉它就飘远了,以后再也不得理你。还有海豚和好多漂亮的鱼,在空中游,就像海底世界那样。要是荡秋千荡得高,可以荡到上面去,还可以骑在海豚身上……

女儿眼睛没睁得那么圆了,神情渐渐变得笃定起来,像是在描述一支棒棒糖或一堂体育课。他忍不住又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体温正常。女儿问,我还可以吃吗?他一怔,随即挤出声音,你吃喽。过了一会儿,他问,那里还有其他人吗?有时候有其他人,有时候只我一个。是些什么样的人?都是我这样的。哪样的?就是在学校里没有朋友的。那你们玩吗?玩,玩得好开心,都舍不得走。那你还舍得这么快回来?我怕你骂,有些不怕家长骂的,会玩很久。

收拾一下餐桌后,他在沙发上躺下,抽烟。女儿在儿童房里做作业,做完了她还要画画。她确实有画画的天赋,却不愿意学习素描。他请教过一位画家朋友,对方告诉他,可以先让她自由发挥,将来如果决定要考美术专业,再参加所谓的正规培训也不迟,关键是要保持住那份艺术感觉。他倒没指望她将来吃美术这碗饭,只是感到画画对女儿有心理疗愈作用,所以她想买什么画材画册,他从不打折扣。女儿画画,凭的是想象和对色彩的敏感,造型方面,多为夸张与变形。他想所谓的空中花园,莫非是出自她的想象?然而她走进那架电梯后消失不见,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要弄个明白,只能从电梯入手。他在脑海中竭力回忆电梯的样子、乘坐的感觉。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架货梯,暂时还找不到任何疑点。想着想着,他脑袋开始迷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在梦中他再度来到电梯前,请求它把自己带到空中花园。电梯浮现出眼睛和嘴巴,还有自得的笑容。他听到它说,那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他还想说点什么,电梯的眼睛和嘴巴迅速消失,只剩下金属的面无表情。他忍不住举起拳头,却感到无从下手的窘迫。猛地睁开眼睛,沙发旁的立式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辉,无言地注视着他。侧耳静听,女儿的房间里偶尔传出细碎的响动,又复归平静。起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聊斋志异》,他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接着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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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