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7期|冉也:快递(节选)
冉也,一九九四年生,新疆昌吉人,有作品发表于《绿洲》《民族文汇》《伊犁河》等刊物。
“我们奔五十岁的人……帕丽扎提,这样的好日子少得很了。”叶尔肯这会儿躺在干硬的板床上,直喘粗气,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窗外,乌鸫鸟的叫声像突然划亮的火柴,在静沉沉的院子里闪了几下,消失了。屋里黑洞洞的,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一颗孤独的星子挤在月亮边上,几抹黑色的云在下面快速擦过。
女人没有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的腋窝下响起,那是她在拨弄枕头。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帕丽扎提?”他又问。他能感觉到女人粗大的膝盖骨顶着他的小腹,让他有点儿不自在。他把左手从脑袋下抽出来,摸到她的膝盖,轻轻按在上面。
女人翻过身,面对着墙躺下了。她的身体被汗液浸透,散发着那种牛奶被烧开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不睡吗?”
叶尔肯应了一声,跟着侧转过身,把女人搂在怀里。同时,他用脚把厚实的驼毛被子勾到半空,右手扯过来搭在她的肩膀上。
“后半夜天冷。”他在她的耳边说,“别感冒了。”
女人在被子里伸出左手,用劲按上叶尔肯的手。
“你这双手呀……”女人幽幽地说,听不出是开心还是叹息。
叶尔肯的下巴在她的头顶上来回摩挲。
“明天……”女人顿了顿说,“明天达娜回来。”
“啊?”叶尔肯睁大眼睛,紧盯着挂在墙上的花毡,等着帕丽扎提接下来的话。
女人再次沉默了。
一道钻过两片窗帘缝隙的光照在花毡上,像斜挂其上的银色长刀。叶尔肯想凑近点儿,把上面变形的羊角花纹看得更仔细一些。这些图案,都是那个叫达娜的女人绣上去的。“她真是有一双巧手呀。”他在心里想。
过了一会儿,他问:“明天,我还要把你的快递送过来吗?”
“你今晚就应该带过来的。”她说。
“我下午去了蒙根布哈村,回来已经太晚了……我原本打算今晚送过来的。”
“睡吧,你。”帕丽扎提把脖子从被窝里探出来,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他听到了她轻微的鼾声。那鼾声碰到墙上,在屋子里散开了。
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他也突然没了困意。
叶尔肯从被子里挪出来,移到床边,摸索着把脚踩进牛皮靴子。棉袜上的脚汗没有干透,贴上去冰冰凉凉的,寒气像是能从脚底渗到血管里去。他坐在床沿上,弯下腰穿好靴子,从地上捡起不锈钢火钳夹,往炉膛里多添了几块炭。
帕丽扎提没有动,好像根本听不到他掀开炉盖的声音。
叶尔肯从木头衣架上取下皮夹克,这是他四五年前在奇台工农兵商场里买的,早已跟他发福变胖的身子不太相配。拉链发涩,他扬起脖子,试探性地往上拉了拉。他急于走出门去,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他拧动门把手,斜过头朝着床上她的方向,说:“我带了些牛肉,挂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
女人还睡在那里,身子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像是在低声啜泣。他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十二月清冷的月色里。
这是一排建在牛圈里的平房,这样说不算过分。帕丽扎提养了七头奶牛,后院用白杨檩子围起来的牛圈太过窄小,她干脆把靠大门的这边打开,奶牛就可以悠闲地在前院后院活动了。院子里随处可见冻硬了的牛粪,像散落一地的黑色盘子。前院栽着三五棵苹果树,光秃秃的,中间的两棵树之间拉着一根拇指粗的尼龙绳子,上面挂着围裙、擦手的毛巾和几件洗过忘记收回的衣服。衣服已经结了冰。吐虎玛克镇的冬天太冷了,洗完的衣服一定要在傍晚拿回房子,否则会冻得干硬,生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白碱。要是晚上有大风的话更糟,风会把衣服吹断吹裂。
丈夫去世后的这些年,帕丽扎提的记性越来越差。这个冬天,除了每天早晨或者傍晚挤牛奶,其他时间她总是习惯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她经常忘记吃饭,忘记把牛奶送到镇上收奶子的金顺商店。
晚上,她经常是失眠的,即使入睡也会在后半夜猛然惊醒,全身燥热流汗。有时醒来,她想找一个人说话。她的眼睛在无光的屋子里逡巡,感受自己正坐在阴天、无边际的戈壁上。她习惯披上丈夫生前穿过的那件驼绒絮做的大衣,走到院子里数牛,从一数到七,然后再数一遍,再数一遍……后来,她发现自己可以跟牛对话。她说上几句长长的话,离她近些的牛会低哞一声,算是回应。她就笑了,心满意足地回到房子里睡觉。
帕丽扎提越来越孤僻,甚至去金顺商店送牛奶的时候也不愿意跟人说话,别人问她什么话,她要么摇摇头,要么作势笑一下。有一次,商店老板正在上小学的儿子当着她的面问他爸爸:“这个阿姨是不是哑巴呀?”
商店老板快速看她一眼,重重地在小孩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
帕丽扎提一把揽过小孩,紧紧护在怀里,好像被打的是她的孩子。小孩却没有哭,揉着被打疼的胳膊,抬起头看着她咯咯地笑,说:“原来你不是哑巴呀?嘿嘿。”
那天以后,帕丽扎提开始改用“嗯”和“不”这种简短的词跟人交流了。
帕丽扎提的生活很简单,每天让牛有足够的草料,给后院的石槽里倒上水,把牛粪晾到墙上,挤好奶子送到金顺商店,再捏着换来的钱回家。早上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她就起床了。先是到前后院转一圈,跟每一头牛对视,相互问好。她看到街上“回民饭馆”那里有烟升起来,那对回族夫妇已经在做早餐了。接着,她听到镇小学校园广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音乐在冬天干冷的空气里浮动。她在后院的墙上拿些晾干的牛粪和木柴,回到房子里。
炭火已经败了。她用火钩把没完全烧化的石头一下下戳碎,让那些碎渣从炉梯的缝隙间掉下去,再把炉灰全都倒在屋外的雪堆上。她把堆在窗户下的快递纸盒撕成碎片生火,引燃木柴,木柴燃起后,再把牛粪放到上面。等屋子里稍暖和些,她用铝制水壶烧水。她把被褥叠整齐,用掸子清理板床上的灰尘,再把家里不多的家具都擦一遍。扫完地,烧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像是要把壶盖子掀翻,壶嘴发出尖厉的嘶叫。帕丽扎提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水里沉睡着什么灵魔精怪,水被烧开的时候它们会苏醒,急着从水壶里跳出来。
她脱光衣服,把绾在脑后的头发散开,站在火炉旁擦拭身体,洗头发,最后再洗脸。她找到达娜寄给她的那件浅棕色绒衣,下身换上新洗过的浅绿色竖褶裙子。今天达娜要回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这个家了。帕丽扎提跟丈夫没有自己的孩子,这间房子里没有男人的声音,没有孩子的声音。
丈夫的葬礼后,达娜陪着她住了半个月时间就被喊回乌鲁木齐了。那段时间,不管她是坐在板床上发呆还是在院子里走动,总能听到丈夫咳嗽的声音,有时看到他的身影从院子的苹果树下闪过,有时看到他掀起门帘正要进来,但当她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时,他的身影又消失了。空气像是被挖了一个人形的洞,又很快被弥补平整。
八点钟,她走出门看到院子里的牛,才想起今天还没有挤奶子。她退回屋内,换上平日的衣服,系上围裙,提着桶走向奶牛。这不是一件很容易干的活儿,好在她和她的牛已经熟悉,挤奶子的手法足够老练。奶量很少,她慢吞吞地提进厨房。再次回到院子里,她先是清理牛圈,牛粪都堆到墙角,把奶牛全部赶回牛圈,用那根原先被她拆掉的白杨檩子把牛圈别起来,再把前院的牛粪捡到后院的墙上,然后用芨芨草束扎的扫帚扫一遍院子。
出门前,她换回衣服,打开窗户,听到马路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她关上大门,提着新挤的奶子送到金顺商店去。随着变老,生命中的温暖逐日减少,那些疼她爱她的人已离她而去,五十三岁去世的爸爸、四十六岁去世的妈妈、四十一岁去世的丈夫支撑着她如今不太牢靠的记忆,那些温暖却又冰冷的面孔,让她慢慢看清生命无常的真相。
达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嫁给了乌鲁木齐大饭店的做饭师傅,她自己在社区谋了份差事,生活还算平稳,就是两个人都太忙了。达娜记挂着她,经常从乌鲁木齐寄东西过来,护手霜、擦脸油,偶尔还会寄衣服给她。她需要护手霜,挤奶子的手总是皲裂。
要不是达娜从乌鲁木齐寄快递过来,帕丽扎提绝不会走进镇子西边的邮政所。
冬宰节后的某个早晨,她去金顺商店送完牛奶,临走的时候商店老板突然叫住她,说:“帕丽扎提,邮政所有个乌鲁木齐寄过来的包裹,叶尔肯说让你有时间过去拿一下呢。”
她愣了下,立刻想到了一直生活在乌鲁木齐的达娜。她嗯了一声,对老板笑笑,揭开商店厚重的门帘走到街上。她看到街道两侧原本光秃秃的树枝凝满了晶莹的冰挂,太阳看上去也雾蒙蒙的。她知道叶尔肯白天在各村送信,傍晚会回镇邮政所。她心底某种坚硬的情绪似乎在期待被敲碎,让她忍不住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她跟叶尔肯已经二十多年不说话了,因为达娜。
十七岁那年,她就意识到妹妹达娜比自己漂亮迷人。那个时候,叶尔肯经常往她家跑,请达娜帮他把信件分出来,他骑着镇邮政所配发的自行车带着达娜往各村送信。那个时候,达娜已经上初中了,她辍学在家,跟妈妈学着挤奶子、擀毡、做刺绣。叶尔肯每次从奇台县城回来,都会带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花纹精美的瓶子、蓝色的电子手表、有好闻香味的擦脸油……这些东西很快出现在达娜的桌子上、背包里。每次看到达娜坐在镜子前擦油,她的心里就会涌出一股羡慕甚至嫉妒的情绪来。她还从没有收到过男孩子送的礼物呢。
妈妈跟她们说,不要轻易接受男人的礼物,除非你在心里完全接受他。达娜听到这里总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说:“妈妈,我们同学都擦这个油呢。再说了,我帮叶尔肯那么多的忙,他感谢我不是应该的吗?”
妈妈摇摇头,回到厨房忙碌去了。帕丽扎提不知道达娜那个时候是否知道叶尔肯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她跟达娜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啊,达娜,叶尔肯可能喜欢你呀。”
达娜听完笑得弯下了腰,笑够了,蹲在地上抱着笑疼的肚子看她,问:“姐姐,你已经跟人谈过恋爱了吗?你怎么能知道叶尔肯喜欢我呢,他跟你说过吗?”
恋爱,这对帕丽扎提来说是个新词汇。她当然没法回答达娜的问题,只得摇摇头,说:“达娜,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为你好啊。”
达娜站起来,在自己的背包里一通翻找,魔法师一样掏出擦脸油、耳钉之类的东西,说:“姐,你用这个擦脸吧,你把这个戴在耳朵上吧,我的同学都用这个……”
达娜上中专以后就很少回家了,她在学校里的事情多得很,她忙得很。叶尔肯每次从奇台县城回来都会来帕丽扎提家,告诉她们达娜在学校一切都好,吃得饱、睡得好,跟同学们相处也很好。叶尔肯一脸兴奋,还说:“关键是达娜的学习好得很啊,老师经常表扬她呢。”
有一天,帕丽扎提终于忍不住了,问他:“叶尔肯,你实话告诉我吧,你和达娜是不是……”她想说出“恋爱”这个词语,到嘴边又实在别扭,说不出口。
叶尔肯脸上的笑僵住了,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会儿,他一遍遍抓摸着车把上的铃铛,说:“姐,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达娜没有答应我什么事情呢……”
“那你说,你是不是喜欢达娜?”帕丽扎提的语气很不和善,好像叶尔肯的答案如果不能让她满意,她接下来就要把这个男人从自行车上推下来,狠狠地踢上几脚。
叶尔肯狐疑地看向她,问:“姐,就算我喜欢达娜,这个事情,不犯法吧?再说……”
“你别说了。”帕丽扎提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是,你们年龄差不多,能玩到一起。可是叶尔肯,你不要忘了,达娜还在读书,她以后肯定会离开吐虎玛克镇,到更远的地方去,去乌鲁木齐,去内地……”
叶尔肯低着头不说话。
“你说话呀!”她催促道。
“说啥?”叶尔肯对帕丽扎提没来由的怒火很是疑惑。他不知道平时说话温声细气的帕丽扎提姐姐为什么今天这么激动。
“我问你,你送信能送到乌鲁木齐去吗?能送到内地去吗?你要是跟达娜好上了,怎么照顾她?”帕丽扎提又是一连串的提问。
“姐,我还没想那么多。”叶尔肯从自行车上下来,胳膊倚着车座。
帕丽扎提几乎忍不住骂他了:“你就是想得少,你眼睛也小,只能看到一点点的事情。”
那天以后,叶尔肯就很少来帕丽扎提家了,路上远远地看到帕丽扎提就把车子拐到别的路口上去。
他越是这样,帕丽扎提就越是生气。挤奶子的时候,叶尔肯那副木讷的样子总是浮现在她脑袋里。她手里挤奶的劲儿不由得加重,好几次弄得家里的奶牛挣脱她的控制,再看到她提着铁桶出现在院子里时撒腿就跑。
“咋,你也想跟叶尔肯一样躲着我吗?”她恨恨地咒骂一句,“笨牛!”
达娜中专毕业后真去了乌鲁木齐。当时乌鲁木齐饭店还是国营的,她被分配到那里上班,认识了在饭店做饭的大师傅,也是她现在的丈夫。
叶尔肯呢,还是在吐虎玛克镇邮政所上班。只不过,他除了给各村送信,还送快递包裹了。
她打心眼里觉得叶尔肯的工作真好!每天把那么多的信件和包裹送到村民手里,每封信都维系着距离没法阻断的关心,每个包裹都承载着另一个地方来的爱意。多好啊!用达娜以前的话说,叶尔肯就是“爱心使者”。想到这里,帕丽扎提就忍不住笑:“还使者,天底下有他这么笨的使者吗?”
她上学那会儿,语文老师讲过一个很久以前的人,她记不清楚名字了,好像是姓张。老师说,那个姓张的“口里人”就是使者,不怕困难,很勇敢,从陕西走了很远的路来到新疆,踩出了一条从内地到这里的大路。老师还说,张使者走出来的那条路,到今天中国人已经走了几千年了。帕丽扎提心想,像他那样的人才是使者嘛,是厉害的大使者,肯定比叶尔肯聪明多了,说不定他走那条路的时候,连几千年后今天的事情都想到了。
“叶尔肯,你真应该好好跟那个姓张的使者学习下,眼睛看得宽阔一些、长远一些……你的眼睛,难道连我都看不到吗?”她嘴里叨咕。
妈妈问她:“帕丽扎提,你在说谁呢?哪个姓张的,叶尔肯来新同事了吗?”
她猛然清醒,对自己内心的想法暗自感到羞愧。她抬头迎上妈妈疑惑的目光,站起来拍了拍牛的脑袋,说:“没有,妈妈,那个姓张的人你不认识,是书上的人。”
妈妈不说话了。她在清理牛圈,一遍遍用力擦洗着给牛喝水的石槽。妈妈在低声地哭。
帕丽扎提放下手里挤奶的桶子,走过去,问:“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妈妈拿头巾沾了沾眼睛,接着说,“帕丽扎提,你要是也能在学校读书就好了,我不想你跟妈妈一样,一辈子都是擀毡、挤奶子,这些劳动太辛苦了。”
“我也想读书呀,书里面精彩的故事太多了。”帕丽扎提心想,“可是,我要是跟达娜一样去读书了,这些苦不是全让妈妈一个人吃吗?”
帕丽扎提的爸爸常年在宽沟的山上放牧,家里的事情全靠她和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要去一趟山上,陪爸爸在毡房里住上几天,打上能吃十几天的馕,再回到吐虎玛克镇。妈妈说:“咋办呢,帕丽扎提,你爸爸的毡房里没有一个女人是不行的啊。”
那天,妈妈还说:“帕丽扎提,我已经开始给你准备嫁妆了。”
帕丽扎提根本不愿意想嫁人的事情,她还不知道那个人的心思呢。她也不知道达娜心里的想法,她们已经太久没有见面了。
那年国庆节假期,达娜从乌鲁木齐回来了,那是她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她是从乌鲁木齐坐班车到奇台县城,再转大班车回来的。她扛着一只草绿色编织袋走进大门的时候,帕丽扎提在做酸奶子,妈妈在后院把草料堆到大棚里去。达娜把编织袋靠在厨房的墙上,拥抱了帕丽扎提。她们一起去后院,达娜抱着妈妈的时候,帕丽扎提看到妈妈的眼睛红了。妈妈总是容易难过,她习惯用眼泪抵抗生活的艰难。
晚饭后,达娜把编织袋里面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妈妈和帕丽扎提展示,主要是一些乌鲁木齐人正流行穿的衣服。妈妈说她想不通,为什么乌鲁木齐的女人要穿牛仔裤和够不到膝盖的裙子。达娜告诉她,吐虎玛克镇外面的世界正在快速变化,女孩子喜欢穿上牛仔裤逛街,但是参加聚会的时候会穿上长裙和黑色或者红色的皮鞋。帕丽扎提希望达娜在吐虎玛克镇不要穿紧身牛仔裤,因为有人会在她走过的时候说闲话。达娜对此不屑一顾。她们因为能不能在吐虎玛克镇穿紧身牛仔裤而发生争执。
半夜,达娜来到帕丽扎提的房间,她穿着一件印着卡通人的粉色睡衣。达娜为自己对姐姐的顶撞道歉,她躺在帕丽扎提的胳膊上,告诉她乌鲁木齐有三十层的楼房,公交车在街上穿梭到晚上十一点,巴扎上的灯一直亮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她说,乌鲁木齐随处可见披着长头发的男人,他们背着吉他唱歌,整夜喝酒。凌晨,达娜请求姐姐穿上牛仔裤。她们趁妈妈睡着溜出家门,穿过吐虎玛克镇的街道,走过蒙根布哈村汉族人的庄稼地。帕丽扎提告诉达娜,这几年镇子周边的戈壁被大量开垦,一口深井可供上百亩的土地灌溉,妈妈花钱从农民那里买来麦草喂牛。
月光下,达娜的裙子在风中飘摆。她们走累了,坐在水井房后面的水泥墩上。她们看见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像镶嵌在坎肩上的银色扣子,狐狸在离她们不远的灌溉浅渠里喝水。达娜说乌鲁木齐见不到狐狸,人们都喜欢养小狗。一阵风吹过来,达娜说:“姐姐,我和叶尔肯彻底断了。”
帕丽扎提心里跑过很多只狐狸,警惕的、怀疑的、自私的。
爱情就是心里有很多只狐狸。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动矮草声和浅渠里细微的流水声。她嗯了一声,几乎听不到。
达娜告诉她叶尔肯怎样地对她好,她又如何面露难色地拒绝了他;告诉她其实古诗里说的青梅竹马和现实中的爱情是两码事;还告诉她,她早就知道她的心思了。达娜拉起她的手,问:“姐姐,你不喜欢我了,对吗?因为他。”
帕丽扎提生气了,甩开达娜的手,大喊:“达娜,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我的妹妹……”
第二年夏天,帕丽扎提姐妹俩先后结婚了。帕丽扎提的婚礼是在吐虎玛克镇办的,丈夫是镇兽医站的兽医。达娜的婚礼是在乌鲁木齐办的,丈夫是乌鲁木齐大饭店的厨师。七月,叶尔肯先是参加了帕丽扎提的婚礼,半个月后又特意请假去乌鲁木齐参加了达娜的婚礼。八月,叶尔肯参加了她们妈妈的葬礼。葬礼上,人们说她们的妈妈再没有放心不下的事情了,说她们的妈妈是个好人,善良的人。
“祝她升入天堂,愿她安息!”
冬天到来前,叶尔肯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车子在吐虎玛克镇的街上和沙石路上飞驰。他照旧每天给人送信,好像他的生活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