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4年第6期|王昆:玫瑰不能送错人
王昆,现役于联勤保障部队,文学硕士。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十月》《长江文艺》《解放军文艺》《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著有长篇小说《天边的莫云》《猎人日记》《雅拉约古》,中短篇小说集《我的特战往事》《绝非兵家常事》《流苏》,散文集《喜马拉雅:一部古海的和声》,长篇非虚构作品《六号哨位》等。曾获首届胶东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一
他走到旦增家门口。大门没锁,屋子里黑灯瞎火的。院子里也看不清什么,天色已晚。他准备离开,突然有咩咩的叫声,接着有说话声传来。他忍住怒气,悄悄听着。
“刚好书记叔叔下工回去了。”是旦增。
“叔叔会多生气啊!”是美卓。
“可是,如果不管羊,羊都死了,我们怎么活啊。”
“叔叔有知识,他是希望我们好。”
“以前来的叔叔也有知识……”
“这个叔叔不一样。”
……
一声尖叫。黑暗中,旦增一头撞到他怀里,手里的篮子一倾斜,青草撒了一地。旦增抬起头,惊讶地叫起来:“啊,书记叔叔,你咋来了?”
没人说话。摸黑把羊拦进了羊圈,旦增和美卓羞愧内疚,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这个书记叔叔对他们上学的事这么认真,叔叔和他们无亲无故,他有一颗什么样的心?他是怎么想的呢?
旦增的脚仿佛踩不着地,不敢面对这个书记叔叔,想跑,但是,跑不掉了。旦增慌手慌脚推开门,拉亮了灯,靠墙的被子下躺着一个人,动了一下。旦增嗫嚅着说:“拉姆姑姑病了。”美卓躲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旦增看着灯光下沉默的书记叔叔,慢慢镇静下来说:“听村里的医生讲,雪莲能治姑姑的病,美卓家的羊病了,美卓爷爷说瑞香狼毒能治好。我们两个一起,一边放羊一边采药。叔叔,家里这样,我们真的无法上学。”
“美卓,旦增,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辍学。你们两个的困难,我试着解决。这是二百块钱,快去给羊买治病的药,再给拉姆姑姑买一些感冒药,安顿好,尽快上学,行吗?”他原本是要批评他们几句的,但那些批评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寂静里,孩子们扑通扑通跳着的心,他都听得到。
他整个下午都在工地上。快下工的时候,他打算去一趟村委会。赵老师打电话来,说学校里不见了旦增和美卓,他就直接找这两个娃娃去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出了旦增家,走到村子中央的十字路口。每逢心里长草,他就会在这十字路口站上一会儿。脚底下,一只蜗牛托着一块泥巴,一寸一寸地向路边挪着。这是要下雨了,高原的天孩儿的脸。可不,多云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
他不顾,找个墙角蹲下来。来到山泉村两个月了,他一直紧绷着心弦,这会儿觉得有点疲乏。他想休息一会儿,梳理一下思路。旦增和美卓是他在山泉村最先认识的孩子,这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为了这些娃娃们,他操心太多,管得太多。他不怕累,但竭尽全力地去扭转某种观念,确实太困难了。
二
他到山泉村报到时,是个午后,不赶饭点,吃了几口糌粑。他吃不惯这样的食物,匆匆喝了一碗酥油茶,就着急到村子里转转。刚一出门,便碰到嘴里黑咕隆咚的米玛老人。老人七十四岁了,眼窝凹陷,两颊凸起,满嘴牙全掉了。他看到米玛蹲在墙角,就主动凑了过去。
听说又是个村第一书记,米玛放下旱烟,痴痴望着村口说:“之前州上来过两个娃,和你一样是大学生,可没待多久就离开了,村子穷,留不下‘凤凰’。”
“我不会轻易离开山泉村。”他有这样一股冲动,符合年轻人的一贯表现。作为单位派驻到甘南山泉村的第一书记,从报到那天,他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他从北京过来,凌晨一点在兰州下飞机。没人接机,他在机场坐到天亮,转火车,转汽车,几经周折才到了甘南小镇冶力关。一辆半旧三轮,去冶力关汽车站接了他。
来之前,他对山泉村一无所知。倒是从北京往兰州的飞机上,他认识了一个做皮毛生意的贾老板。贾老板不止一次去过山泉村,讲了一个那里的事:村里一个藏族阿妈突发脑梗,浑身不得动弹,危急时刻,村干部用三轮车送她去了几十公里外的乡医院,路程过半,阿妈竟自己从车上下来走路了,因为路上的颠簸,把她的血栓颠通了。这个事他一直没有求证,但经过两个月的生活,也不需要求证了。
米玛老人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这个村子只有最老的和最小的,年轻人都各自奔前途去了,你要真能留下来,又有门路,就多关心一下可怜的娃娃们。这些娃苦,比我们苦,每天耷拉个脑袋抱着那个‘铁盒子’,里面啥都有,就是没爹娘疼。这些娃娃没学上,从那个巴掌大的‘铁盒子’里不知道能学啥,眼睛也会坏掉的……”
他明白米玛说的是什么。因为缺乏家人的陪伴,互联网帮助留守儿童减少了情感上的空虚,但是如果长时间沉迷手机,这些孩子的精神世界将会土崩瓦解。
“现在对教育投入了那么多,学校和老师都配备了呀。”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学校有,老师也有。但对孩子们来说,比读书更重要的事还有很多。”米玛老人语气沉重。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远处跑来两个孩子,脸蛋红红的,眼睛像一汪深潭里的水。男孩穿着洗得看不清图案的套衫,女孩穿着破烂不堪的羊皮袄。他拿出在书包里的糖,叫他们过来,孩子们害羞地接过,便飞也似的逃了,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米玛眼窝里储满模糊的泪水,高原上的日光很强,很多老人都有眼疾。米玛老人一张嘴就露风,指着男孩的背影说:“他叫旦增,早年他妈生他的时候人就没了,他爸前两年为了带羊吃点新鲜的草,去了崖头,结果羊踩空了,他为了救羊从山上掉下去摔死了。现在他跟着他姑姑拉姆一起生活。”
“拉姆?”他皱了一下眉头。
“拉姆是个贫困户,一辈子帮别人放羊。拉姆想让旦增学着放羊,但旦增很聪明,是个该上学的娃娃。”米玛说着,把两条眉毛挽成疙瘩,抬起乌黑的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米玛的发量惊人,脑后有一条粗大的辫子。牧区的男性往往保留着这样的发式。
“那个女孩呢?”
“那个女孩是美卓,很懂事,学习很好,她大伯觉得女孩子上学没啥用,让她回来放羊。”
“为啥都是放羊?”
“羊是草原人的主要经济来源。你伺候它们,它们就对你好,这些生命都是有灵魂的,有时候比人要好……”
这位老人不起眼,却很睿智,破烂的衣衫难以掩盖他闪光的思想。他还想多请教米玛几句,恰好有人在远处招呼,米玛回应了一句就离开了。
道听途说,有时比深入调查来得更真实。太阳向西坠去,他依然没有离开十字路口。一群羊从巷子口出来,紧接着他认识了旦增和美卓。
三
一个陌生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听说你到草原上去了?草原上花多不?有没有玫瑰?”是他的前女友。
“滚一边吃你的玫瑰去吧。”他当即挂了电话。他下意识地去看那只蜗牛,虽然一寸寸挪动得很慢,但它终于抵达目的地,离开人来人往的路面,隐进了一片草丛中。
人哪,得学一学蜗牛。别着急,要想达到目标,得沉住气。但多亏他撤退及时,差一点,就像包被她挂在墙上。
她的闺房里,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琳琅满目价格惊人的包。与其说是包,不如说是他的心、肝、肺。她说,只有把他的五脏六腑掏空,她才感觉踏实。
如今他不再为她买包。她是他的第二任女朋友。他不滥情,只是没有好运气。第一个女朋友嫌贫爱富。这一个,钻进了奢侈品包包里,他奉陪不起,下定决心分手。
她追到单位大院,一见面就往他怀里扑,他机警地说:“有人!”“王进鸿,”她撒娇道,“你是什么鸟,拿人吓唬我,再不给我买新包我活不下去了!”眼泪就像滴檐水一样流。他狠了狠心,盯着路面上用碎石子砌的花型图案:“不买!”说完转身就走。
他坐在办公桌前给处长写一份讲稿,正苦思冥想,听到有人敲窗,他的心咚咚直跳。他刚站起来,她出溜一下不见了。
她除了喜欢包包,还是个花痴,生吃玫瑰,说能养颜。她还要他陪着吃,吃得他都吐了。他说:“你就是个食草动物。”她哭了,说他侮辱她的人格。哭得肝肠寸断。她夸张的样子很滑稽,他忍不住笑了。她骂他没心没肺,眼看上班的时间到了,她还在骂,一开始他还在笑,但后来他失去了耐心,头也不回地离开,直接奔赴到甘南草原。
四
眼下,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这些明亮的眼睛和那条路了。他走到十字路口的一角,在一个土墙跟蹲了下来。在北京等出发通知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无法入睡。他爱鸟爱树木爱大自然,这种爱又常常转变为一种强烈的奉献精神,让他想到牺牲自我,或者更多。他曾在《读者》杂志上看到一张新闻照片,非洲大地上,一只猛禽对着一个脑袋巨大、皮包骨头的孩子虎视眈眈。他震惊了,好多个夜晚,当他对着天花板出神,那个孩子都会在他眼前晃。毛毛雨下得大了些,但他丝毫不觉得冷。他缩着脖子,把脸埋在衣领里。他闭上眼睛,回忆起过往的一点一滴,他绝不后悔这样的选择。
他的崇高感和山泉村的善意是贯通的。山泉村的人都明白,没人肯到这种落后的地方来吃苦。不过,他们还是拿出了最诚挚的热情。那天晚上,村委会的巴特主任宰了一只羊。在简陋的会议室里,巴特带来六个社的社长,大家拘谨地围坐在一起,桌上是两盘热气腾腾的羊肉。一个高颧骨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男人,哆嗦着双手给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新鲜羊奶。窗外则是各种欢乐又怯生生的身影,有的姑娘把身体贴在窗玻璃上。
他隔着窗户喊:“欢迎大家,都进来!”于是,会议室里慢慢挤满了人。他发了言,表了决心,赢得全场掌声。随后,能歌善舞的人们唱起了歌。他听不懂歌词,米玛老人凑过来说:“这歌是在赞美羊的奉献,羊肉让大家饱腹,羊奶甘美解渴,羊皮和羊毛做成了衣服给藏人带来温暖。”
欢乐像夏天傍晚池塘里的蛙声。
他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面前一个人影晃了一下。一位短头发、白皮肤、眼睛清澈的女孩说道:“嗐,王进鸿,你怎么能这样比喻单纯善良的老乡们,太狂了吧,有本事带领大家走向富裕之路。他们为什么要欢迎你呢?因为你是第一书记,你是北京来的,你是读书人,大家这才端上热气腾腾的肉,载歌载舞的。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照顾你,你可要对得起大家。”女孩一说话就爱笑,露出上下两排白牙。她穿着米黄格子的长袖衬衣,别人喊她赵老师。
他正在发愣,赵老师喊了句:“王书记,给咱们唱一首。”
屋子里一下鸦雀无声,他浑身上下落满了惊讶的目光。他毫无拘束,立即高兴地站起来笑道:“希望我的歌声不会吓跑大家。”屋子里爆发出一阵笑声。他唱了首最流行的《罗刹海市》,草原上的人对这种流行歌曲不熟悉。于是他又唱了一首《草原之夜》,“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吔,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这是连米玛老人都会唱的歌曲,赢来掌声阵阵。
香喷喷热腾腾的羊肉被推来推去,大家一个劲儿地劝他吃。他说:“别让我一个人吃,咱们划拳来决定谁吃。”大家一下子热闹起来。村子里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书记和大家的心靠在一起了。他觉得有股豪情在吱吱燃烧,接着宣布:“今晚开会。”
五
那天晚上,开完会十点了。他不想回房间,激情澎湃地在村里溜达。家家户户的灯光像草原上空的星星,次第暗了,月亮挂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空。美丽的月色给贫瘠的草原笼上了透明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空灵缥缈。他看得出,人们热烈的感情里,总有迷离的神色。他知道,大家对他这个北京来的村书记持着怀疑态度,他明白,村里杀了一头羊招待他,也不是想让他干出什么大事来,只是指望他吃了羊肉,能在村子里多待一段时间。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在乎这些想法。
第二天早上,他就行动起来。天下着毛毛雨,他没有伞,敞着头就往美卓家走。两间旧土坯泥房,用竹篾围了个圆圈,放养四五只小羊羔。美卓抱着刚出生的羊羔,看见有生人来了,急忙放下羊羔,撒腿就跑进了屋里。他轻声喊:“美卓,出来,我看你们来了。”美卓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来,怯怯地望着他。
屋内光线昏暗,地上有两团黑影在爬动,是两个四五岁的孩子。美卓把他带到了白发稀疏的奶奶面前,老人的脸皱成了核桃仁,瘪嘴,佝偻着腰。没有沙发和板凳,老人坐在炕边,掀起炕角一团大红花被子,露出一颗光得像葫芦一样的头,似睡非睡,不声不响。美卓说:“他是我爷爷。”
在大家支离破碎的话语中,他脑海里逐渐拼凑出美卓的身世。——十岁那年,父亲在施工中出了事故,去世了。此后不久,一个下雨的夜晚,母亲也不见了。她成了“孤儿”,但村干部不能按孤儿的标准对她进行补贴和照顾,因为她有母亲。于是她住到伯父次仁家。伯父家是村里的重点脱贫对象,伯母是精神病患者,生下两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生活愈发困难。爷爷是个卧床瘫痪的病人,十来年了。奶奶的腿脚不方便,走路颤颤巍巍。
昏暗中,次仁一脸愁云。这个男人被苦难压塌了肩膀,没有一点精气神,整个身子歪歪斜斜的。
他直接问道:“孩子现在上学怎么办?”
次仁料到他这个新书记是为了美卓上学的事来的,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可是,被他直截了当一问,一时有点慌乱。他眨了眨眼,把手摊开,说:“我们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你看着呢。”
看看被子下面的老人,他有些哽咽,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直站在门口的次仁顿了一下,继续说:“供下一个大学生来,不可能的,她念完初中去打工,就好得很。再说,不读书也能过活。”次仁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浑身鼓着劲,听得一字不漏,仿佛一不小心,站在门口的次仁就会跑掉。他想:“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你还能这样坚强地守护一大家子人,我敬佩你的勇气。”
一屋子人的眼睛在昏暗里闪闪发亮,炕角的花被子动了动。他转过身,对被子下面的人大声说:“叔叔,你受苦了!你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被子里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黑手,如树根一般枯瘦。他跪在炕沿上,伸出热乎乎的双手握住黑手,奶奶抹起眼泪。他的眼眶红了,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放在炕上说:“买点好吃的。”然后,他转过身说:“美卓,擦干眼泪,笑一下。”美卓笑了,像一朵盛开的花。
“你喜欢学哪门课?”他问。
“我喜欢语文。”美卓端庄大方地回答。
“你能背诵一篇最喜欢的文章或诗词吗?”
“我喜欢《沁园春·雪》。”
“你敢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背一遍吗?”
“敢!”
……
他起身离开,被美卓拦下。她三下两下爬上院子里的果树,摘了两个果子,双手托着送到他面前。
他接下果子,眼里蒙着雾,低着头向外走。次仁跟在后面说:“王书记,我一定想办法让美卓读书,才能不辜负你!你的钱我们不能要。”说着,上前把钱塞进书记的裤子口袋里。他转身喊道:“你敢!去,买一些好吃的,给老人孩子买几件衣服。”
次仁被这个新来的书记镇住了,拿着钱的手僵在半空。
六
解决了美卓的问题,他又去找旦增。旦增家还要破旧一些,大门空荡荡的,矮墙上糊着鲜牛粪。他几步穿过院子,走进空荡荡的屋子里,看到旦增穿着皱皱巴巴的短裤,正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看到书记叔叔来了,旦增有些惊讶,红着脸,停顿了一下才拘谨地说:“叔叔,坐这儿。”那是一个磨得看不清颜色的木头沙发,他坐在上面,接过旦增手里的《格林童话》。旦增面露神秘,还沉浸在故事里:“叔叔,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好,旦增,我们回头说这个。”他把《格林童话》放下,“如果叔叔帮助你,你能回到课堂吗?”
“不知道。”旦增明净的眼神里有火花一闪,又不见了。
“我给你时间,你动动脑子,再回答。”
旦增沉默着,抬起的头很快又低下了,直直地盯着屋子的一角。旦增想去上学,想和同学一块玩耍,但是,羊群实在太重要了。
“旦增,你在屋角看见了啥?”
旦增惊慌地回过头,又尴尬地抿着嘴一笑。
“旦增,我们要共同反抗命运。”
“反抗命运?”这句话吓了旦增一跳,在草场上,每个人都顺着命运走,这个新来的书记却让他反抗命运。
“等拉姆姑姑回来我和她说……”旦增犹犹豫豫。
“等拉姆姑姑回来,我和她说。”他斩钉截铁。
他很有把握,这个特别爱护自己的羊群的拉姆,哪能不爱惜自己的侄子呢?
中午时分,浑身湿漉漉的拉姆姑姑才赶着羊群回来。听完他的想法,拉姆没有立刻表态。她低着头,盘好两根羊绳后才说道:“我也没上过学,草原就是最好的老师,可以给你一切。”
“难道你还没过够这苦日子吗,还要让旦增继续承受这样的命运吗?”他有点生气。
拉姆依然没有抬头,但口气开始变化:“人的命运满是疤痕。”
“疤痕是反抗的记忆,不是对命运的屈服。”
“那就按书记的意见吧。读书人的眼光总比放羊人要长远。”
之后,他又找了赵老师。还有五个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上学。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他一一说服了他们,五个孩子也全部回到了学校。
七
到山泉村的前五天,他花光了一年的积蓄,连生活费都没有了。但是,他感觉心里很轻松、很充实。接下来,他打算修路,雄心勃勃。
天还没亮,他已经坐在去州政府的火车上了。他想给村子申请一笔修路款,琢磨着如何向领导求助。火车快到甘南州小站时,他已成竹在胸。
州长的办公室很简陋,办公桌上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万年青。州长坐在稠密的叶子后面观察这个年轻人。“细皮嫩肉的能干啥?也就是三天热度罢了。”州长没耐心,话像沙子一样打到他脸上。
“你不给钱,我不走。那么穷的村子,难道与州政府没关系吗?”磨蹭到下班,没结果。王进鸿住了一晚最便宜的私人旅店,吃了一包方便面。第二天和第三天,他又咬牙找了州长,说道:“州长,我三天没吃饭了。”他的韧劲和敢冲敢闯的精神,让州长很震惊,眼里有了赞赏。
第三天晚上,州上紧急召开了常委会,同意从上级扶贫款中拨出一部分用于山泉村修路。他来州上时走得急,修路到底需要多少钱,他没有做精确的预算。会议只是给了个大概数字,州长直言:“我就这么大本事了,不够的自己想办法。”
他高兴地离开了州上。返回路上,他匆忙向母亲说了这里的一切,母亲通情达理,立即给他转了五千元,生活一下子有了保障。当他提着一箱方便面重新突然出现在村口,村民们的淳朴更加让他感动。“书记,我们以为你生气了,撇下我们不管了!”一群人围着他说。他心里热乎乎的。“我们有希望了,州政府开会了,决定给我们钱修路。路修通了,大家想做什么都能做成。”
山泉村一夜之间沸腾了,几十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但大家也知道,州政府给的钱不够,于是有人走了很远的路,卖了牛,卖了羊;还有几个姑娘拿来了嫁妆钱。即便如此,仍有二十万元的缺口。他原本想把父母给他买的新房卖了,不过,那是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他做不了主,得抽空回去一趟,当面和老人商量。眼下等不得。他也考虑过跟同学借,但他的同学也都才工作两年,拿不出来这么多钱。
没有回头路,也不能耽搁。他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于是先铺开“战场”,一边修路一边找钱。开工的场景太震撼了,草原上红旗招展,六个社的社员都热情高涨,就连家庭困难较大的次仁、拉姆也积极加入进来。在修路指挥部的总指挥指导下,大家挖地基、铺路面,拉石料和粉煤灰的车来来往往,一派热闹。沉睡的草原苏醒了,空气中充满了新的气息。
八
毛毛雨不下了,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路边,湿漉漉的草丛里闪烁着光斑,吸饱了水分的草茎肥胖起来,草尖上坠着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芒;娇羞的小花朵吸足了水,粉嫩粉嫩的,像是要飞起来。
他不时看看远处那片机器轰鸣的地方,估摸着工地上的砂石料车这会儿到了没有。他喜欢那里的嘈杂声。
“王书记,车子把石料卸得太远了,这驾驶员真是的……”
“王书记,素土不合格,指挥中心解决不了,快来看看!”
“王书记……”
这样的嘈杂让他浑身充满力量。那天,他恰巧听到指挥中心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他们各自对着一盒方便面,吱溜吱溜吃得一头汗。一个说:“书记再怎么忙,都精力充沛,思路清晰。”另一个接着说:“书记不像城里人,现在是个草原干部了。”
过了一阵子,大家干得越来越顺,找他的人少了。但他去工地督查时,大家一看见他,情绪依然格外高涨。一个在草原上沉睡多年的巨鸟正在展翅高飞。
“哎呀,王进鸿,你怎么了,修路才开了个头,就想飘了?经费还缺二十万哪,哪里弄啊。”他心想。这时手机响了一下,跳出她的信息:“自分手后,我很少吃玫瑰了。今晚,不知不觉又到了和你一起走过的河堤。草原姑娘美吗?”
他懒得理她。赶紧和赵老师通电话,把两个孩子的情况说了说。手机上又来了信息:“你好牛啊!回个信息会要你命吗?”
他笑了。他觉得分手了没必要再联系,她爱哭爱笑不关他事。“你心里有个啥咕咕鸟我还不知道?”他想。
“你如果还活着就回消息!”
“不用回。四壁墙上的那些包会替我说话。”他想也没想就回复道。
“天神,你活着就好了。担心死我了。自你走后,那些包我厌倦了。”她秒回。
“我有什么值得担心的。这里的孩子上不了学校,比我值得担心。”他秒回。
“别愁,我考虑。”她秒回。
“大嘴说大话,你哪知这里的贫困?”他本想这么回复,写好又删掉了。“算了,她知道‘忏悔’就好。”他心想,“来到山泉村,就和一切说拜拜了,我受够了爱情。”
爱情不理想,另一种情绪却长得旺盛。在岗位上干了几年文化工作,他变得像诗人一样冲动,总想着有个时机重新定位自己,那才叫作不白活一趟。单位选派人员到甘南牧区山泉村任第一书记,他仿佛看见大海里有只船向他驶来,迫不及待地第一个报了名,登上了去草原的这只船。
九
朝格图正在查看刚到的一车粉煤灰,看见他就嚷嚷:“没钱拉料了,人家不准欠账,书记你亲自去一趟,如果这批料拉不齐,下批的料就不一致,影响公路的质量。”
他还没想好,朝格图喊他:“上车吧。”烟尘阵阵,他们很快到了堆积如山的煤灰厂。几个人走在煤灰堆边,老板像吃了煤灰,破着嗓子,一开口就呛人:“你是我谁啊?我咋着给你欠钱……”
他正要大吵一顿,又有人慌慌张张地喊:“王书记,州政府来人检查了,正在找你。”另一个方向,戴着安全帽的次仁喊:“王书记,拉膨胀材料的车被交警扣押了……”
他猛一回头,脚底下一绊,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不知这是去哪儿。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三轮车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颠一颠地撒着欢。高原的太阳直到傍晚还很强烈,远处的地平线上,流淌着一片云。怎么会有云在地上跑呢?他觉得这像是幻觉。
他使劲前倾着身子,好像脊椎有问题。其实不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车子最终追到了远处的“流云”。那是一群羊,羊群包裹着一个黑点,是一个干瘦的老阿妈。
车子停了下来,朝格图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一走动,“云”就躁动起来。“拉姆,咱们的第一书记要过去,让珍贵的苏乎鲁(藏语,“欧拉羊”的意思,甘南地区特有羊种)先让开道吧……”
这是群叫作苏乎鲁的羊,羊毛厚实蓬松,有着宽阔的腰背、肥硕的脑袋和粗壮的尾巴。领头的公羊个头很大,羊角粗而长,螺旋状向左右平伸延展;灰色的眼睛纯净又任性,胸前生着黄褐色的毛,光滑又厚实的羊毛近乎虬结起来。羊群里面有怀孕的母羊,也是灰色的眼睛,目光更加明亮温柔;它鼓胀着的肚子,肚皮和乳房的皮肤撑得像气球一样薄,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很奇怪,拉姆已经在工地上干活了呀,怎么还在放羊呢?他和拉姆也是熟人了,为什么她不和他打招呼呢?他愣愣地坐在车子上没有下来,拉姆一挥手,羊群就缓缓移动起来。
他眯缝的眼睛,看向天际,太阳还高挂着,沉默的草原覆盖着阳光,有一块光斑在流动。鹞鹰在高空展开阔大的翅膀,静止着,像是要掉下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子的歌声,满是思念的味道。四下不见人影,这歌声似从天上来。
离脚下的土路不远,是一些零零散散如碉堡一样的东西。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石头堆砌起的房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显得寂寞寥落。脚下的草原一分为二,中间夹着这条松散的土路。他早就要修这条路了,为什么现在没有动工?他心里憋着火,但不知道向谁发泄。
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赵老师。他突然想起了两个红脸蛋的孩子,感到不妙,喊了一声“赵老师”,前面的人虽然站住了,但很犹豫。他下了车,几步追上去,问道:“旦增和美卓学习情况咋样?”赵老师面有难色,挥了一下手,做出想走的样子。“两个调皮的孩子又捣什么蛋了?”他笑着问。“本来不想给书记添麻烦的,”赵老师用沉重的语气说,“美卓和旦增又不上学了……”
他觉得喘气都困难了。他不想管这两个孩子了,太累了,他需要休息。朝格图说:“书记,咱们回村里吧,好好睡个大觉,今天不干了。”
刚一进村,他吓了一跳。一条由山泉村通向江迭主干线、宽敞明亮的公路修通了,州领导站在村委会门口迎接他,说山泉村质优价廉的羊肉、羊毛、羊奶逐渐占据了州市场的一角。可不是嘛,他坐飞机时结识的贾总,前几天打过电话过来说,要带一帮南方大客商来订购山泉村的羊毛、羊皮。更让人高兴的是,州文物局的领导说,美卓的大伯次仁在修房时发现了五百年前在羊皮上记录下来的草原文字,成了国家珍贵的文物。
专家们来了一批又一批,对山泉村的沟沟洼洼都做了认真的勘察,认定唐朝名将李愬曾经在这儿生活过……这是好事啊!不过,这个事他王进鸿怎么没听说呢?“好家伙次仁,这样的事居然瞒着我,亏得我对你那么好!”
十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电视台的记者,有外国的媒体,到处是人,他有点慌乱,急得到处找朝格图……
只不过是急火攻心带来的一次晕厥和幻觉。胸口的“虫子”嗡嗡地叫着,他醒了,躺在工地指挥部帐篷里的床铺上,一群人围着他。他慢慢回味着刚才幻觉里的一切,口袋里的手机又跳出信息来。她说:“我想和旦增、美卓都谈谈。”这不是幻觉。他慢慢缓过神来,如果她是真心的呢?为了孩子们,他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他回复:“离开我这只羊,你会遇到如意的白马王子!”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发了一排“玫瑰”。
“玫瑰不能送错人。”他回复道。
“把你吓死了?离开你地球照样转。”
接着,一条信息让他直接跳了起来。“修路缺的二十万元我带来了,我把包卖了。包是你买的,卖了钱,钱是你的。”
人们翘首以盼的钱款,就这样来了?这不太真实。他赶紧回复:“你在哪儿?”
接着,他收到一张照片,是她在拉姆放羊的那个位置自拍的。她回复:“你修你的路,我看我的草原。”
他眼睛湿润,不由自主地回了她一排“玫瑰”。
“玫瑰不要送错人。”她回了一个得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