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4年第6期|萧耳:长安的影子(节选)
一
1985年,冬。某日傍晚,天微微黑,阴寒。海宁县长安镇上,小琴跟明明在一条狭窄的小弄堂里撞见。小琴穿一件半新旧的红色灯芯绒两用衫,脖子上围了一条彩条的毛线围巾。脚下黑色丁字皮鞋,单薄的样子。明明穿得也单薄,高领毛线衫,深蓝色上衣,喇叭裤,拱缩着肩膀,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裤腿空荡荡的,四处漏风。明明咳嗽一声,跟小琴打招呼。你不是小琴吗?怎么会在长安镇上碰见你的。小琴笑着说,是明明阿哥呀。我到海宁舅舅家来喝喜酒的,我表姐明天结婚。明明说,我叔公家就在长安镇上,我昨日来的,到老屋里一起拜祖宗,今年轮到我叔公家张罗。小琴晓得,拜阿太是冬至前后这一带江南人的风俗,小琴就说,那真是太巧了。明明又说,我今朝吃过夜饭无啥事情,到公庆街那边一个朋友家去打老K。
明明和小琴都是栖镇人。明明是小琴小学同学也是隔壁邻居吴慧贞的表哥。明明是刘家最小的儿子,从小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皮肤也白,有几分美少年卖相。
小琴看一眼明明,低头不语。明明也打量了一眼小琴,眼梢便风流起来。笑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我表妹慧贞的同学。小琴笑道,我也认得你的,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吧,怎么是看着我长大了。明明笑得很明亮,小琴欢喜起来,就说,我以前听慧贞讲过,你家也有一只鹦鹉,比我家鹦鹉小一岁。明明说,是的是的,你都晓得。
鹦鹉就像是接头暗号,小琴腼腆地说起自家八哥是她孃孃养的,很会讲话。明明说他家的也是八哥,就是木一点。明明问小琴家八哥是男人家还是女人家,小琴说,女的啊。明明说,我家八哥是男人家。小琴嗔怪道,八哥还分男人家女人家呀。明明忽然用普通话说,我应该说雌的雄的。世界上所有的活物都是分雌雄的。就像我们,你是雌的,我是雄的。小琴觉得明明说话俏皮,哪怕冷飕飕的弄堂风吹进裤管里,也愿意站着听他说话。明明见小琴摆弄毛线围巾,就问小琴,你很冷吧。小琴说,不冷,还好。明明说,你现在要做啥去?小琴说,我也无啥事体。我回栖镇就是看看我爹爹孃孃。明明说,等回栖镇了,你有空去我家白相。小琴答应着,明明又问,你是回杭州读书了吗?小琴有点幽怨,说我阿爸姆妈一定要我回杭州读初中,我真不想回杭州,我喜欢栖镇。明明笑嘻嘻地说道,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吧。在这里读书,上班,嫁老子好了。小琴说,我没想过嫁老子。明明笑说,我说错了,应该说你在栖镇挑个女婿好了。小琴被明明说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琴还发现,明明说话自带鼻音,听起来有种特殊的魅力。明明又耍嘴皮子,说那你先挑个称心的毛脚女婿。小琴忙说,勿要乱讲呀。
他们两个在长安西街的弄堂里笑来笑去,不觉说了很多话,弄堂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走过,他们仍然站着,看着路灯下两条修长的影子拉得老长,交会在一起,也觉得有趣,也不觉得弄堂风冷。看了一会儿影子,小琴回过神来,想起她到街上来是要找弄堂里的裁缝铺改条裤子,明朝喝喜酒时要穿的。小琴说,我去啦。明明忙说,再会再会。我本来明朝也要回栖镇了,但我朋友叫我再多住两日,好跟他们打老K。小琴问,打老K这么好白相吗?明明抖抖裤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输赢来点小刺激,这就好白相了,我真想赢一点钱回家。小琴说,你要小心联防队,要上门抓赌博的。明明说,不会不会,现在不比过去,小搞搞的,联防队不管了。
这时弄堂里一只黑猫慢慢走过,明明吹起了口哨。小琴听着明明的口哨声渐渐远了。黄昏时分,他们的声音都落在了西街这条弄堂里,又流进西街边上的上塘河里。
小琴六七岁,明明十来岁,两人就认识了。明明去西横头外婆家,老是看到隔壁的小琴跑进跑出,有时候小琴同明明的表妹慧贞一起跑进跑出,就碰到了明明。因为明明哥哥长得好看,人也清爽,完全不像栖镇西横头一带的愣小子们,小琴就多瞟他几眼。小琴记得慧贞孃孃讲过,明明小时候,王家白地一带的大人都叫他善财童子。
珍芝每次回娘家看爹妈,都会坐在门前运河边,珍芝是从西横头嫁过去的。整条街上,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都相熟。她一边跟姆妈说话,诉婚后不幸,一边见到了老街坊就堆起笑来,亲热地打招呼。明明就在街上跟街坊的孩子玩耍。夏天的时候,小琴和几个小孩子曾经跟大几岁的明明一起下河,摸螺蛳,捞小螃蟹。冬天下雨的时候,小琴跟明明阿哥一起跪在美人靠上,用烟屁股钓癞蛤蟆。明明14岁学会吃香烟,这一点是继承了他母亲。他妈珍芝也是14岁会吃香烟。那时也没讲究。男孩子迟早是要吃香烟吃老酒的,这样才像个大人。早一点学,就像掌握了一项社会本领似的。
此时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待业青年,像镇上大多数待业青年那样,整个夏天无所事事,整个一年也无所事事,一日日不过是荡发荡发,偷鸡摸狗,跟几个小兄弟厮混。
小琴寒假回栖镇,偶尔找以前要好的小学女同学玩耍,时常无所事事。老同学们跟她渐渐疏远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圈子,现在小琴回栖镇,成了半吊子客人,时常感到寂寞,不回栖镇又十分想念。后来听一个女同学讲,人家嫌她这个杭州客人太小气。小琴发窘,她是真的没有闲钱请客。小琴也想充一回手头阔绰的杭州城里人,让栖镇的女同学们高兴,比如夏天请大家吃冷饮,冬天请大家一起看电影,老同学们的感情自然就回暖了。在杭州时,家里几乎不给她零用钱。
小琴这趟难得出来喝个喜酒,就在长安镇上碰上明明了,她为自己身上的旧衣裳感到羞愧。新衣裳是有的,要第二天正式喝喜酒才能穿上。
这一面之后,小琴觉得明明什么都好,明明在长安弄堂里远去的影子都是好看的,就是明明是慧贞表哥不好,因为小学三年级小琴跟慧贞就反目了,两个小姑娘此后多年不相往来。
次日中午,小琴在长安镇,跟随家人同一干亲戚,热热闹闹奔赴大表姐海珍的喜酒。小琴新奇的是,大表姐的嫁妆里有一只篾箩,里面放的是一株小桑树,听说海珍姐到了夫家,要把这株桑树种在门前,这样新成立的小家庭才能兴旺发达。小琴喝完喜酒,晚上继续跟着海珍姐的娘家亲戚一起吃饭,又一起到了饭店边的一处老宅里,大家看海宁皮影戏,说是新郎倌家请来的影戏班,从周王庙镇过来的。小琴以前没有看过皮影戏,只觉得新鲜热闹。影戏班一连演了几出戏——《白蛇传》《闹龙宫》《点秋香》,小琴一连看了好几出,觉得那些小人儿跳来跳去,锣鼓铿锵,只是唱的什么不甚明白。不过这几出都是耳熟能详的民间戏文,小琴大致也知道剧情。又听表姐家的人说,这些皮影以前是用牛皮纸做,现在改用猪皮羊皮做,更考究了。小琴听着稀奇。
锣鼓声中,伊一时出神,偏偏想起明明来了。脑袋里都是昨日弄堂里,明明朝她笑嘻嘻的样子,明明眼梢风流,和她心目中模糊的唐伯虎重叠了。若是明明戴上古代的那种帽子,也活脱脱一个栖镇唐伯虎。小琴想,明明阿哥到华太师家里当个书童倒蛮像。小琴想入非非,伊苏州也没去过,不知什么时候能去苏州白相,最好明明哥哥带伊去,去最好白相的虎丘。
小琴瞧不上表姐的新官人,不过是长安镇上的一个工人,听说是一个厂里的六级钳工,上一代还住在乡下。伊见到新郎倌,皮黑黑的,个子不高,身材敦实,一双手上都是老茧,很普通,长相还老气,心里就失望。
小琴其实更想看电视,电视里有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但乡下没有电视看,就跟着大人小孩们看了一晚上的皮影戏,嗑了一地的瓜子花生碎壳,小琴最喜欢看《点秋香》,热闹的乐声中,白幕布上的唐伯虎在作揖,就恍如明明阿哥在作揖。小琴想秋香命好,能嫁给唐伯虎为妾享福,她要是有秋香的命就好了。唢呐声中,剧团收箱,堂屋里热气腾腾摆开点心,馄饨面条糕糕团团,小琴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原来躲在幕布后表演的,是这几个村里村气的男女,她愣了一愣,一脚踏空似的。有一个干干瘦瘦的男的,看上去是一个小老头。主人给他敬烟,递茶,颇为尊重,也不知他是什么人。
小琴这趟在长安吃完喜酒,第二天晚上就跟着大人回了杭州。一路上坐长途汽车,小琴想明明阿哥今天可能还在长安打老K,也不知风头可好。
二
明明不走寻常路,不想当工人。在镇上待业了两年后,想去外地学戏。只是,明明除了长相是英俊小生,一点学戏的底子没有。从小又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百无一用,又不是书生。
明明兄长桐哥落实了知青政策后,一直在县城上班。难得回家,见弟弟整日里游手好闲,就数落明明,真是绣花枕头烂稻草,不长本事,长一张小生脸孔,有啥用?明明白一眼桐哥,我绣花枕头,就你顶顶聪明。桐哥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弟弟,自己钻到小阁楼上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镇上居民到了招工年龄,街道会来关心每户待业青年的就业情况。明明经街道介绍,到钢丝绳厂勉强做了一个月临时工,领到了一个月工资,很快跟朋友们吃吃喝喝就花完了。第二个月,工资还没领到,有一天干活不利索,一大捆钢筋砸到了脚指头,压坏了指甲,脚指头痛了好几天。明明走路一跷一跷,跑去镇上医院包扎。珍芝肉痛儿子,哭哭啼啼说明明太可怜了。明明爸刘青龙托了关系,开出了工伤证明,明明在家养了两个月伤,工资照拿。明明回到厂里上班,觉得自己委屈,工厂生活太吃力,熬到又领一个月工资,不想回去做工人了,就游来荡去,仍当待业青年。青龙骂儿子吊儿郎当,珍芝护犊,青龙骂了几句,也只得由他去了。
明明在朋友家打老K时碰到一个大哥,开他玩笑,说阿明你长得标致,像个小姑娘,应该去戏班子学戏。这个大哥,好几次带上明明等一班小弟去镇上戏院看戏,明明看台上风风光光的小生,衣旌帽靴里都是风流,不觉动了心思。越剧是有男小生的。可是关于戏文,他只晓得生旦净末丑。戏文戏文,要么唱,要么做。不是文做就是武做,明明没有学过唱,做要的是童子功。明明都不会。
有一日,明明又跟着大哥看了一出《珍珠塔》,一激动就跟大人说,我想去戏班学戏。没想到刘青龙没有劈头盖脸骂一顿,而是点头说好,你就去我老家当学徒,反正师傅饭总是管吃饱的。好的师傅,过年过节,还有零用铜钿给你。珍芝见青龙赞许,也连忙帮腔,学戏好的,好好学也能出山。
那时候社会上已流行香港明星,明明的小房间里张贴了很多张明星画报,有香港无线五虎将,还有很多女明星。明明喜欢照镜子,照了又照,越看自己越漂亮,原来自己长得像香港小生汤镇业,眉毛眼睛都特别像,只是小了一号。但当明星小生的梦太遥远,明明只是用木梳梳头时模仿梳汤镇业的小分头。当明星,他一个小镇待业青年不敢想。眼下够得着的,就是去戏班子试试。
刘青龙是海宁人氏。从小长得俊朗,人见人爱,又是刘家独子,长大后青龙成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公子哥儿,对谁都出手大方,就是打发叫花子也比别人大方。青龙年纪轻轻,穿得体面,烟花柳巷中浪里浪荡,人称龙少。只有养鸟遛鸟一桩,算不得邪气。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青龙已经随父迁到了南边的栖镇。青龙23岁成亲,米行老板的公子配鱼行老板的小姐珍芝,也算门当户对。送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从西横头送到王家白地,赏心悦目,风光体面。珍芝比青龙小五岁,青龙见新娘子相貌端正,皮肤微黑,算不上江南美人,性子也不风骚,又不识字,也就没有上心。蜜月未满,还像从前那样管自己出去白相,天天到半夜三更回家。青龙在镇上,相好的女人家有好几个,有堂子里的客人、有钱人家的寡妇,也有未出阁的风流大姑娘,个个都比珍芝漂亮,狐媚功夫也好。比他大的女人,贪图青龙的俊脸蛋;比他小的姑娘,贪图青龙的甜言蜜语,风流倜傥,一心想嫁青龙。等青龙娶了亲,还是放不下,朝思暮想,藕断丝连。青龙几日不上门,女人们就要哭要闹,做出一番郎情妾意。青龙偏偏就吃这一套,乐得消受女人们的缠绵悱恻,给女人花钱也大方。背地里,人家叫青龙“卖腰子的”。青龙自己说,女人家不过是搞白相相。女人们喜欢青龙,也假装听不见。珍芝过门后不久即受青龙冷落,悲悲凄凄。珍芝时常为青龙晚归或不归吵闹。珍芝娘家近,走路就十来分钟,于是隔三岔五,跑回娘家去倒苦水。珍芝爹气愤起来,就骂一句女婿:卖腰子的畜生。
几年时光,年轻气盛、吵吵闹闹的两口子繁殖力也强,不料头上的两胎,养到三岁,都夭折了。
接着天地翻覆,解放了,新时代来临了。青龙家中有人给国民党政府做过事,他父亲听到几里外镇上花园坟那边的枪声,吓破了胆,很快就病死了。青龙当年不好好子承父业开米行,败家子行为一桩接一桩,到底父亲还在世,忧虑归忧虑,还能强撑着家业。解放后,青龙家的米行收归了国有,青龙成了粮库职工,倒也没怎么吃苦。珍芝本来可以去棉纺厂当工人,但青龙不叫她去,不然厂里三班倒,家里就没人管了。他还是少爷派头,虽然不喜欢老婆,但觉得珍芝出去工作,他这当家人没面子。青龙屋里人丁兴旺,一个人工资要养全家人,幸好当时青龙母亲还在世,因为家里人口多,自家私房总算保留了下来,而且没有让外人住进来。青龙上班吊儿郎当,做啥都做不像样,连仓库都管不好,或者嫌麻烦,或者嫌管束多,或者嫌要开会,迟到早退,骂骂咧咧,拍桌摔凳。栖镇人心平,不喜欢将事闹大,新旧社会交替之际,想想青龙毕竟是旧米行的少东家,现在不灵光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手下留情。珍芝见坐吃山空,一味勤俭持家。幸亏青龙姆妈待珍芝不错,时常拿出私房钱来贴补家用,一家人的日子才不至于山穷水尽。只是青龙又酗起了老酒。老酒一吃醉,走在街上就狂躁起来,看不顺眼他就去跟人打架,时常挂彩归来。在家里时,青龙跟珍芝一言不合就操着长条凳砸过去,骂珍芝扫把星。珍芝的头被打破三次,去医院缝了两次针。这时珍芝已无娘家可以投靠。新时代了,珍芝娘家也彻底败落了,日子过得愁云惨雾,自顾不暇。青龙姆妈年纪大了,在厅堂里设了佛堂,一天到晚念阿弥陀佛,想替儿子消业,珍芝一有空也去佛堂跟着婆婆念阿弥陀佛。后来破四旧,街道人员上门通知,阿弥陀佛不让念了,青龙姆妈也就撒手了。临终前拿出最后的私房钿,金耳环金戒指玉镯子几件,全都交给了珍芝,叫她不要让青龙知道,要珍芝看在孙子们面上,好好当家。母亲闭眼的那天,青龙还在外头吃酒打牌,珍芝派出大儿大女在街坊上连着找了几户人家,才把青龙喊回了家。
明明是珍芝最晚生的男孩,也是心里最苦的时候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时珍芝生下的孩子,夭折了三个,剩下老大阿荣,二女凤华,老三桐哥,幺儿明明。珍芝当家庭妇女,除了靠青龙的工资、婆婆留下的私房钱,她自己还给人做衣裳做鞋子做被套枕套翻丝绵被丝绵袄,一天到晚手里的活计忙个不停,贴补家用。
明明3岁,珍芝抱在手里,去找一个传说中很灵的乡下瞎子算命,瞎子说明明是童子命,会犯五关,说不好听的就是孽债未还,投胎来讨债。一年后,珍芝又抱着明明,去找镇上的一个瞎子先生。这瞎子先生只说好听的,说这小人是侍奉天上神仙的童男子,犯了错误被贬到人间,但中途可能被召回去。明明小时候的样子就像个漂亮童子,到弱冠之年,长成个漂亮的小伙子。只是人挺单薄,个子不太高也不太矮,细皮嫩肉。珍芝听了,又喜又忧,一颗心就是落定不下来。
明明小时候经常会梦见一些灵异的事情,老是听到老宅子里有人说话。明明是半夜三更,家里人都睡了,就有人叨叨咕咕,有时候是一男一女吵架,有时候是一老一少吵架。明明心烦,白天父母吵架,半夜还听到男男女女吵架声,就把头整个蒙进被子,明明就养成了蒙被子睡觉的习惯。他又看见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小男孩挂在梁上,吓得哇哇大哭。珍芝说明明阳气不足,鬼来压床,才一直要她陪着睡觉。
珍芝每年去水南娘娘庙的废址上烧香,敬三支香后,三拜九叩,求告菩萨放过她家这个小童子,因为他是她的命根子,没有他,她也活不了。虽然她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她最爱明明。有了明明,对其他儿女就淡了。明明怎么偏偏是个童子命?珍芝听人讲,如果不是童子命,香灰弯到45度时就会掉下来。如果是童子命,香灰会全部向里侧弯曲,不会断掉。那日清早风大,香灰弯到不到45度时就掉了。珍芝心里想,我家明明不是童子命。
明明长得更像青龙,但青龙对小儿子比较淡漠,总感觉他不是自己儿子似的。青龙年轻时从海宁到栖镇,都是镇上有名的潘安。相貌好,人凶狠,人称青龙星。他觉得明明只是皮相跟自己像,骨相一点不像,没一点男子的狠劲,平常腔调倒有三分女相。
那一带街坊都知道,珍芝最宠这个幺儿,明明和珍芝睡一张床,一直睡到了18岁,母子才分床。明明看着聪明伶俐,却不是读书材料,一读书就犯困,趴在桌上打瞌睡。有一日,明明上课时间犯困,睡着了,做个梦,在别人家里打老K。梦中赢了牌,开心地大叫一声:哎呀妈,一把顺子,我赢了。正上数学课,全班同学都听到了,哄堂大笑,遂给明明取绰号,叫顺子阿明。读了两年初中,明明读得脑壳疼,就不再读书了。那个年代,相对富庶的江南镇上,明明的哥哥姐姐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后来又回到镇上招工,各自成家,一个家里受宠爱的男小人,稀里糊涂就混大了。
回到海宁老家后,游荡了一段时光,明明准备出门学戏。跟镇上朋友告别,朋友们打趣他,顺子阿明,不当工人,要当戏子。有一个最时髦的小青年,说明明其实是想当明星,不是当戏子。朋友们都给明明递烟,他一一接过香烟,点上一支“新安江”抽了一口,一支“雄狮”夹在耳朵上,剩下几支放进西装口袋里。大家一起打老K,说笑。明明高兴起来,问朋友们,你们看,我长得像不像香港明星汤镇业?朋友们也都知道香港小生汤镇业——画片上看到过,就定睛细看明明,说还真像,顺子阿明相貌堂堂,不要说还真像汤镇业。没准明明是将来当明星的命。
一个朋友说,明明你明朝要出发了,今朝我们来大一点的,送一送明明。玩了一天,到晚上10点多,明明说我明朝要去海宁,早点回家了。这时已经输光了口袋里的零钱,还欠了赢钱的朋友,明明有些为难,说我没有钞票了,不晓得来得这么大的。朋友说,不要紧的,下趟回来翻本好了。明明“喏”了,带着朋友们的吹捧,吹一声口哨,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次日一早,珍芝给明明打点行装,又备了云片糕、绿豆糕、酥糖、椒桃片等四样糕饼,点了红纸,又包上一只栖镇板鸭当礼物,喊明明起床,一一交代好,要明明送给长安堂亲,不要失了礼数。青龙又关照明明,先去看一看,实在不喜欢学戏,青龙的干娘家新开了打金店,可能也需要学徒。明明嘴上应着,心里想,打金师傅有啥意思,金子又不是自己的,他也不想去打金店当学徒。
午饭吃过后,明明出发去长安。临行,珍芝又私下塞零花钱给儿子。师傅管吃用,就是没有工资,学徒期间也不能常回家。就这样,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刘青龙家的几个孩子,都出门谋生活去了。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6期)
萧耳,作家,资深媒体人,高级记者,现就职于浙江工商大学金收获写作中心。在《收获》《十月》《钟山》《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种。出版有长篇小说《林中空地》《鹊桥仙》《望海潮》《中产阶级看月亮》《继续向左》,文化随笔《樱花乱》《锦灰堆 美人计》《小酒馆之歌》《第二性元素》《流光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