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版本与跨语种:90岁的《雷雨》正青春
上海市宝山沪剧团上海方言话剧《雷雨》剧照
山东省话剧院版《雷雨》剧照
1934年7月,曹禺先生的话剧处女作《雷雨》横空出世。今年5月,在《雷雨》剧本发表90周年、北京人艺首次上演《雷雨》70周年之际,北京人艺以《雷雨》为主题举办“人艺之友日”活动,致敬这部标志着中国话剧艺术走向成熟的经典作品。活动包含“戏剧互动”“展演展播”“展览分享”“文创市集”四大板块。其中,来自不同单位的《雷雨》系列展演无疑是重头戏。上海市宝山沪剧团的上海方言版话剧《雷雨》、山东省话剧院全本版话剧《雷雨》和南开大学外文戏剧版《雷雨》演出片段,以不同艺术形式尝试着对经典的演绎与创新,展现出《雷雨》源源不绝的生命力。这几台演出让我们看到:作为常演常新的经典,90岁的《雷雨》正青春。
不断重演的经典
“经典作品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正如卡尔维诺为经典所下的定义,《雷雨》诞生90年来,在每一个时代都以“正在重演”的时态确证着自己的经典性。无论作为中国旅行剧团最具市场号召力的“救命戏”,还是作为北京人艺的“看家戏”,抑或作为不同编创者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改编的作品,《雷雨》一直为不同时代的观众提供着无尽阐释和想象的可能。
戏剧评论界和研究界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说不尽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雷雨》之所以“演不完”,首先是因为它在复杂的人物关系上构建出了多义主题。这些“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的人物,构成了几组推动叙事的三角关系。剧中,以周朴园为中心,他和侍萍的过往构成了“始乱终弃”主题,他和蘩漪的现状生发出“专制与反抗”主题;以周萍为中心,他和蘩漪的关系是人伦主题,他和四凤的关系是爱情主题;如果以蘩漪为中心,能阐释出“人的觉醒与解放”主题;以侍萍为中心,又能看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主义主题;以四凤或周冲为中心,则是“美的毁灭”的主题……当然,这些都是由一个人物出发获得的主题举要,事实上每个人物身上都能继续阐发出多重主题。可以说,这部作品的解读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偏重,阶级的、情欲的、残酷的、挣扎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等等。正是这种“多重”,让《雷雨》的意义经90年而未被穷尽。
其次,8个人物和未出场的“第九条好汉”的设计,既提供了一系列独特的“这一个”形象,又为编导、读者和观众留下了“第九条好汉”之谜。尤其蘩漪这个最具雷雨性格的女性,她的果敢阴鸷、决绝热烈,那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破坏性,将生活在周家的窒息感和绝望感推向了极致。这个美狄亚式形象在东方女性形象图谱中极为鲜见,既有性格意义又有文学史价值。
再次,精巧的戏剧结构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看《雷雨》,哪怕你极为熟悉剧情和台词,依然会被它牢牢抓紧。因为剧情一环扣一环,巨大的悬念、巧妙的铺垫,仿佛翻滚的岩浆在冲向最终的出口,精心的蓄势让大悲剧的爆发不可避免。曹禺曾经自我批评,说《雷雨》的结构太像戏了,但正是悬念和巧合形成了《雷雨》紧凑、紧张的戏剧节奏,那“第九条好汉”——神秘的命运的力量也正是依靠这充满戏剧性的结构得以彰显。也恰恰因为此,《雷雨》才有格外吸引人的剧场效果,从而长演不衰。
意想不到的创新
说起《雷雨》,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北京人艺版话剧。因为北京人艺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演出《雷雨》的院团,曹禺本人又是北京人艺的首任院长。经过70年的传承,北京人艺版《雷雨》已经培养了五代演员,并且已经成为时代经典和教科书级范本。近年来,虽然北京人艺也在《雷雨》的表演风格上有所创新,尤其第五代版本,“90后”演员在紧张的剧情中营造了一种轻松感,但整体上,无论导演的舞台调度还是演员的一招一式和归音吐字,都还传承着北京人艺的艺术传统。
此次展演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上海方言版话剧《雷雨》。在北京人艺的剧院为观众以上海方言加配字幕的形式演出《雷雨》,无论对于编创者、表演者还是接受者,都有相当的挑战性。不过,事实证明这些担忧多余了。该版《雷雨》凭借自己的创新获得了成功。
戏一开场,8个人物在舞台上前后排开,一束束顶光将他们依次照亮。这个别开生面的开场仿佛电影镜头下的演员特写,又是一种变通的戏曲式亮相。结尾时,8位演员又重复了这一设计,既突显了8个人物缺一不可,又形成首尾呼应的圆形叙事结构。没有从周公馆客厅入戏的第一组视觉形象,显然给观众带来了别样的新鲜感。而后,随着剧情展开,上海方言的优势逐渐彰显。因为电视剧《繁花》的热播,观众们对“钞票”“细钿”等方言语汇和略“嗲”的上海腔已不陌生,而且显然也很喜欢以语言为载体的介于“隔”与“不隔”之间的地域文化。尤其上海方言发音吐字的多韵多调,让剧中所有人物都有一种有控制的分寸感,舞台上的剑拔弩张便适度收敛了锋芒。且不说本就隐忍的侍萍和温柔的四凤,就是冷峻的周朴园和硬气的鲁大海,也都让人感到一种内在的温和。尤其蘩漪,轻言软语的婉转中包裹了“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方言词汇、方音语调所别具的韵味软化了她的凌厉,让她忧郁中透出优雅、哀怨中隐含妩媚,增加了观众理解她同情她的可能。上海话的声韵特色让《雷雨》激烈的矛盾和地火似的情感全部隐着、含着、收着、等着,蓄势待发中产生了以柔克刚、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想想,这个起源于无锡的故事,或许本来就应该是这个腔调。
也许每个编创者面对经典时都渴望留下自己解读的痕迹。山东省话剧院的全本版《雷雨》也尝试创新。为了贴近曹禺先生“拉开欣赏的距离”的本意,创作者不但将以往限于演出时长、很难获得舞台表现的序幕和尾声搬上了舞台,而且增加了随进随出、解说剧情的当代导演这个角色。这一方面压缩了《雷雨》的演出时间——演出非但没有因为增加序幕和尾声变得更长,反而比四幕版更短,在两小时内完成了;另一方面进一步实现了间离,不断破除观众沉浸于剧情中的幻觉真实。所谓“全本版”,就是因为没有斩头去尾删去序幕和尾声。但是,作品删去了第三幕发生在花巷10号鲁贵家里的故事,也省略了开场时鲁贵点明四凤跟大少爷、大少爷跟太太关系的诸多伏笔。很多重要剧情都是通过当代导演的“前情”回顾完成的。于是,那些本该在舞台上展开的剧情是被“说出来”,而不是“演出来”的。导演的这种处理,一定是想实现曹禺把观众“请到上帝的座”的意图,希望“拉开欣赏的距离”后,观众能产生对剧中人乃至人类本身的悲悯。不过,这样的处理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原剧结构的紧凑和摄人心魄的内在紧张。
“世界的曹禺,世界的《雷雨》”
方言版、全本版的创新探索为《雷雨》带来了新面貌。多语种演出则是这次展演的另一个新意。5月18日,人艺小剧场开始了别开生面的《雷雨》演出。南开大学外语学院的师生用英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日语、西班牙语、俄语等6种语言连演6场《雷雨》片段。有意义的是,曹禺就是从南开走出来的。是南开中学学生剧团的演剧经历让他走上了戏剧之路。南开大学也是曹禺的母校,虽然他后来转学到清华大学,但南开与曹禺的密切关系、校园戏剧对曹禺艺术成长的价值历来是曹禺研究不可忽视的领域。因此,当南开版六语种《雷雨》片段集锦走上舞台,就具有了跨语种传播和校园戏剧薪火相传的双重意义。较之于多年来中文版《雷雨》走出国界的传播路径,南开大学的六语种演出无疑提供了《雷雨》海外传播的另一种思路和未来发展可能。成立于1974年的南开大学外文剧社,曾于1986年、1988年分赴美国、日本等国家进行汇报演出和文化交流。曹禺本人曾观看外文剧社英文版《雷雨》演出并给予高度赞扬。可想而知,对于学生演剧和文本翻译,曹禺是怀着热切的鼓励与期待的。
作为艺术教育和文化交流的种子,南开大学在《雷雨》发表90周年之际奉献的六语种演出,是《雷雨》创演的新的生长点。它让我们想到曹禺曾给北京师范大学北国剧社的题词——“大道本无我,青春长与君”。青春的创造可能赋予《雷雨》新的青春。自1935年《雷雨》在日本首演,近90年的时间里,除了上文提到的英文版《雷雨》,以及苏联、罗马尼亚、匈牙利、韩国等国家以自己母语排演过《雷雨》,《雷雨》的海外传播更多以华人华语演出为主,观众也以华人为主体。南开大学的多语种演出,迈开了富于启示性的一步,对于中国文化艺术的海外传播具有特殊意义,扩大了“世界的曹禺,世界的《雷雨》”的影响。
2024年初夏,在北京人艺提供的艺术平台上,充满创新元素的《雷雨》展演实现了艺术传承与文化传播的双重价值。不过,整体看,这次展演的规模还比较有限,无论从参与的团体数量、剧种类型还是场次安排来看,对观众来说还不够解渴。我们知道,除了影视剧的改编,作为舞台艺术的《雷雨》已被改编成京剧、沪剧、粤剧、黄梅戏、歌剧、舞剧、赣剧、甬剧等多种艺术形式,如果这些《雷雨》都能集中登台展演,而不仅仅依赖影像放映,观众将能欣赏到更为多姿多态的《雷雨》。另外,此次展演中的某些创新实验还有待于时间的检验,也需要进一步的艺术打磨。同时,预告中的天津人艺版《雷雨》没有同期演出,包括北京人艺版《雷雨》没有同台演出,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如果能够在北京人艺这个“《雷雨》之家”邀请更多院团、更多剧种、更多版本的《雷雨》演出,《雷雨》的艺术魅力必将获得更为全面的展现。
(作者谷晗系燕京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教师,海慧系原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教授)